APP下载

一蓑尘梦

2018-11-14王彦苹纳西族

金沙江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土司老爷

王彦苹 (纳西族)

清顺治十五年 (1658年),清廷命铎尼、赵布泰、吴三桂率兵分由贵州、广西、四川三路征服滇西。十六年正月,清兵入昆明,六月丽江土知府顺应时势,归附清朝,沿明朝体制,仍设丽江军民府。

清顺治十七年,我出生在禾氏一族管辖的澜沧江沿岸。

彼时,澜沧江沿岸大土司禾戟目,因禾妈吉之乱逃至丽江二十余年了。

阿妈告诉我,我出生的这天澜沧江沿岸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雪花如片片鸟羽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旋转而下,整个康叶地区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而这天阿爸却听到一个让他坐卧不安的消息,20年前因遭禾妈吉之乱逃至丽江20余年的禾戟目土司,在木氏土司的帮助下,平息叛乱,回康普做管军。我阿爸为禾妈吉族人,恐受牵连,在惴惴不安中度过3天后,阿爸决定离开澜沧江沿岸一段日子。

阿妈说,那个冬夜,水沟两侧的树枝上结了长长的冰凌,在茫茫的夜色里,阿爸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无人的深夜里。

从此我和阿妈相依为命,因为阿爸的出走,土司东家收走了家里仅有的两亩地,没有土地,生活无以为继。乞讨,挨打,忍饥,受冻,自我记事以来,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许多年后,我依旧无法想象,一个刚刚生产的女人和一个新生的婴儿是如何熬过了漫长而寒苦的夜晚。

七年了,我和阿妈望眼欲穿,仍没等回阿爸,有人说阿爸逃到汉地去了,在汉地重新成家了。病痛缠身的阿妈带着我,从康叶一路走到了奔子栏。久病缠身的阿妈已经被病魔折磨得起不了身。七岁的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在集市上向行人乞讨。第二年,一个秋日的清晨,阿妈在睡梦中死去了。等我醒来时,她抱着我的双臂已经僵硬,她再也不能用双手抚摸我,再也不能用她的身体温暖我了。

我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哭到哭不动了就静静地在阿妈冰冷的尸体旁躺下,把她的手环上自己的身子。我心想,睡吧,就这样睡吧,再睡上几天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再睡上几天,我也许就会重新见到阿妈。我们会找到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住下来,永远永远,不再分开……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老天也没有帮我实现。也许在这个时代,每天都有太多的人因为战乱和饥荒死去,老天他没空顾及我这个小孩子。

现在的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日的清晨,风吹得金黄色的叶子漫天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潮乎乎的露水味,那味道湿润了我干裂的鼻腔,一缕白云被晨风吹至我的头顶,低回流连,似乎不忍离去。疼痛和饥饿让我迷迷糊糊,无法入睡。我挣扎着睁开双眼,看到一个身着降红色袈沙褶裙的女尼正爱怜地凝视着我,她慈眉善目,五官清秀。她蹲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后,我看到她笑了。我以为上天终于听到了我的愿望,派神来超度我,让我走了。

我放松下来,饿了两天的我又昏睡过去了,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死去。

可惜上天听错了我的心声。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脸和身子都已经被收拾干净,身上穿着的是我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的寝衣。那衣服虽然奇大无比,可我却很喜欢。

我终于知道了,救我的人是附近寺庙的女克姆南卓旺姆。南卓旺姆是整个尼姑寺里学问好,资历深,德行高的女尼,她平日在寺庙教习女尼们诵经,修习仪轨,还管理着寺庙的大小事务。自被她捡回来后,颠沛流离的我有了一个新家。

南卓旺姆还给我起了个藏名——贡秋本姆。

我的新家坐落在书松的半山上,僧俗都称其为叶日尼杂寺,它的东南面便是建于木土司木增时期的东竹林寺。寺庙大殿与僧舍围成一院,院内环境清幽,长满藤蔓攀附的花草,春天牡丹和芍药竞相开放。院墙及大殿内有色彩斑斓,蕴含佛教内涵的壁画,没有事情的时候,我都要用手去抚摸那些壁画,任想象给故事插上翅膀。

也许是阿妈走后同天神说了些什么,我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比起之前在外面的遭遇,寺庙里的人要和善许多,南卓旺姆虽然对我很严厉,但我现在穿的衣服、鞋袜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给我改做的。

晚上,我被卓南旺姆抱在怀里,虽说以前阿妈也这样抱着我睡,但她因为生病瘦得厉害,半夜我常常会被她突起的骨头硌得痛醒。窝在卓南旺姆怀里却不一样,软软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时鼾声重了些,我也能一觉睡到天亮。

在叶日尼杂寺,所有的女尼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叩头礼佛,煨桑烧香,供施净水。在听到舒缓的法号后,大家聚集到经堂门口,按照年龄长幼,入寺时间长短排队进入大经堂,各人寻自己的座位坐下,座位也是按照入寺先后顺利及资格排列。全体女尼入坐后,关闭大经堂的门扇,由南卓旺姆宣布早殿开始,并带头诵经。声音宏亮的南卓旺姆领诵完第一句经文后,参加早殿的所有女尼,便齐声诵起经来。声音似唱似诵,婉约悦耳。20分钟后,大经堂一侧的厨房里,准备早茶的女尼把一壸煮沸了的酥油茶用带嘴的铁桶背进大经堂,从上座开始,按顺序给每位诵经者分送。女尼们从各自的怀里掏出自带的茶碗,摆在面前。分送酥油茶的女尼挨个给每只碗里倒上酥油茶。但是谁也不先喝,直到南卓旺姆一边念着经文,一边将一碗酥油茶供奉到佛像前之后,女尼们才开始喝自己碗里的酥油茶。

她们一边念经,一边喝茶,茶过三巡,便开始吃早餐,早餐很简单,每个人半小碗糌粑。南卓旺姆将给女尼们添加糌粑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每天都怀着兴奋崇敬的心情将每人半碗糌粑放在诵经者面前,并看着她们将糌粑放进酥油茶碗里,用手搅拌,合成团子,捏在手里吃掉。

南卓旺姆是方圆几千里最好的经师,她五岁剃度出家,十多岁到拉萨求学,是滇西北学位最高的女尼。

每年举行的草原法会,是百姓和喇嘛们争相观看南卓旺姆讲经说法的机会,每年法台下总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为了表达他们的敬仰之情,通常情况下,一次法会南卓旺姆克姆可以收到十多匹马、几十头牛、上百只羊,还有成袋的银圆,可以说克姆的帐篷外牛羊成群,帐篷内金银成堆。但是法事完成后,南卓旺姆将口袋里的银元捐出来修灵塔。牛羊放生归户管理,酥油、砖茶给寺庙。而南卓旺姆得到的不过是在为百姓讲经说法时,喝下的那几碗酸奶和酥油茶。虽然最后她什么也没有,但是,她却得了世上最珍贵的供奉——信众对佛学高深尊者的敬仰与依持。

一天早晨,因当地头人家搬新房,南卓旺姆带着两个女尼和我到当地头人家里念经净化,驱除邪魔。客人到齐后,南卓旺姆和二名女尼开始诵经,因为到处插满了点燃的藏香,整个新房都充溢着藏香的清新气味。香味弥漫在空中,她们在屋里和院子里念了一会儿经后,再绕着新房边念边洒清水。待把新房内外都洒遍后,这座房子的净化仪式才算结束。

而我却好奇地在院内院外四处探寻着,希望能寻到一个玩伴。在后院的牛圈一角我见到头人的管家,手里拿着鞭子,嘴里骂骂咧咧。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光着脚跪在地上,衣服破旧,黑瘦的脸上挂着泪珠,头发象枯草凌乱地贴在额头,我又惊又怕,悄悄地逃离了牛圈。

当我再次回到院子时,净化仪式已经结束了,南卓旺姆和尼僧们正在神龛旁喝茶。我忐忑不安地站了一会儿,悄悄地绕近南卓旺姆,拉了拉她的衣角,让她去后院。南卓旺姆领会了我的意思,她跟着我来到牛圈。

管家正挥动鞭子,再次抽打小女孩,而小女孩这时却咬着牙没有哭,更没有叫喊。管家看到突然出现的南卓旺姆,鞭子停在了半空,愣了几秒钟,然后跪下了,汗流满面地说:“尊敬的克姆,我是在教训偷吃糌粑的孩子。”

“给一个饥饿的孩子多吃一口糌粑,影响不了头人的富有。对一个可怜的孩子多点仁慈,影响不了你管家的饭碗。”

“我知道自己错啦,克姆,请为我洗清罪过吧”。管家伏在地上说。

南卓旺姆扶起地上鞭痕累累的女孩,为她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拉着我和小女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头人家里。

小女孩叫永追,父母亲都死了,被叔叔卖给了头人家做仆人。在头人家里每天干最脏最累的活,却从没吃过一顿饱饭。

自永追来了以后,南卓旺姆就让人做了一张藏床放置在她的房间里,让我俩一起睡。永追和我同岁,自此我的生活更加愉快了,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躲在被窝里叽叽咕咕地瞎扯,讲寺院里的趣事,商量第二天做什么样的“擦擦”。从我生病的阿妈谈到她狠心的叔叔,从我素未谋面的阿爸讲到她死去的父母。春夏秋冬,我们分吃一个碗里的糌粑,盖同一条被子,她成了我童年最亲密的朋友,最珍惜的亲人。

南卓旺姆带着我们在寺院里学藏文,学懂藏文后,开始学习佛经,雕塑,绘画等,5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转眼我和永追都已经13岁了。

春末夏初,万物复苏,百花盛开,女尼们活跃起来,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南卓旺姆都组织我们外出采药。整个藏区缺医少药,寺院一般都兼有医院的职责,一些高僧大德能悬壶济世,行医看病,克姆不仅医术精湛,还能采药配药,寺庙对前来求医问药的百姓,不论贵践,不论地位高低,一律免费供给,从来不收钱。

我们将采来的药晒干,研磨成粉,最后制成粉状或丸状。在克姆的指导下,我认真学习这些草药的药性以及配方。我对这些给人们带来希望,慰藉,解除病痛的药材非常感兴趣。

一天,克姆下山去拜访了一位汉地来的先生,回来时对我说:“先生学问好,你明天便下山跟他学习汉文,学会汉字用处很大,能看懂很多汉文医书。”

我欣喜若狂,学习汉文是我渴望已久的事情。我想,克姆的智慧和善识不仅在于她对佛法的认知,还常常表现在她对俗世的洞悉掌握,从一棵草,到一个人的心灵。

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第一眼见到先生明阳时的震惊——他一身青衣拿着一卷书,斜斜地卧在床铺上,脚边的青铜鹤莲炉里焚着淡淡的沉香。在袅袅青烟之中,他低垂着眼睑。清晨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宁静,脱尘,仿佛窗外的世事纷扰都与他无干。

待我们走近时,他抬首看了我一眼,只这一瞬的光景却让我在心中忍不住惊叹,他气质超凡脱俗,双目流光溢彩,我感叹世间竟也有这般俊美的男子,老天生他定是为了羞煞天下女子。

直到先生的书童扯了扯我,我才如梦方醒,惊觉自己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的确有失礼数,遂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你就是日杂尼寺克姆收养的孩子?”先生轻启朱唇,声音如风过松林,沁人心脾。

我低头答:“是的。”

“听说你对医学和汉文很感兴趣?”

“是的。”

“男儿学医有朝一日能悬壶济世,服务天下苍生,你一介女子,所求的是什么”?

“我不甘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渴望学一点知识,求先生成全。”

“学医和学汉文可都是苦差事,你能承受?”

“我能。”我坚定地说。

先生将我带到书房,他似乎很高兴,笑着伸手将我拉了过去放在身侧,“今日我们就从这一卷开始吧……”

刚开始我天天盯着那些书卷,虽然不知道书卷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伸出它们墨黑色的小手引诱着我去认识他们。

眼转到了第二年岁末,我已识得近万字,先生大呼我记性比别人好,对我爱怜有加。第三年岁末,我已学会百篇诗词歌赋,先生很开心。春日他带着我到江岸泛舟,看最美的春色,吃最甜的浆果。夏日他带我看星星讲故事。秋日给我读诗念史。冬日他给我在院子里堆上十几个雪人。我没有父亲,他却给了我一个父亲所能给的所有的爱。

都说日久生情,我很依恋和先生在一起的日子,我想我是喜欢上大我整十五岁的先生了,我学着汉人女子用发丝给先生绣了一个香囊。由于第一次做针线活,加上天冷屋寒,我缝上几针,就不得不停下来搓搓手。看到参差不齐的针脚,我实在觉得有些丢脸,于是又用红丝线在上面补绣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我将香囊揣在怀里,到书房外清扫昨夜的积雪,一边扫雪一边惴度着如何将香囊送给先生。

一个下午,先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了一卷书坐在案后细读,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其实很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又没有胆子开口,因此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在送与不送的纠结中度过了。

待到太阳西沉,先生终于放下书卷。

我鼓足勇气,走进书房,将香囊放在案上,先生抬头看着我,眼里是我读不懂的蕴味,屋里突然变得好安静,耳边只剩下先生绵长的呼吸声和我砰砰乱响的心跳。

我逃出了书房。

傍晚,又有雪花漱漱而落,一阵阵悠远的啸声传到了耳边,啸声随着雪花忽远忽近飘入,像是在诉说着内心的忧郁哀伤。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倾听着,顿时没了困意,我起身到后院,见先生坐在后院梅树下忘情地吹着,积雪堆得越发厚了,我脚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嘎嘎的乱响。但先生没有听到,他吹得投入。我蹲在他身后,很快被冻得没有了知觉。

良久,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披在了我身上,先生抱起冻僵的我慢慢往回走,我靠着他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二月春风的味道,虽然带着丝丝寒意,却让我莫名的安心。屋里的光透在雪地上,把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拖得很长,我突然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那样他便能抱着我走到永远了……

和先生在一起时,我每日除了读书,便是采药,晒药,辨药。每年的春末夏初,我都要上山采药。以前我采药都是和寺院女尼同去。现在每次上山采药都是先生明阳陪着我。

尽管南卓旺姆吩咐过我不能一个人上山采药,这天早晨,为了让先生多睡一会儿,我告别书童,一个人悄悄上了东竹山。

清晨的树林里,雾气在参天的古柏之间飘过,如细纱挂在枝丫上,却又比细纱更白更清透,朦胧之间,勾勒出一片静谧的笼着淡金色晨晖的树林。我呼吸着林间新鲜的空气,在小鸟的脆鸣声中,寻找着那一味要在开花前入药的川芎。

几个时辰下来,我采了不少甜美的浆果,但要采的那味药却始终不见踪迹,起初的惬意和新鲜在此时已被疲惫和失望彻底冲散了。我拖着僵硬的腿在树林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黄昏时分连药芽的影儿都没有见着。

眼看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只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时分正是阴阳交替之时,林子里的野兽在休息了一天之后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敲打着树干,想借此惊吓黄昏里觅食的野兽。

抬头看见天边飘来一大片乌云,北方密密层层的浓云里有雷声滚动,鸟雀展着羽翼从我身边低低地掠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冲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帘般的雨水透过树梢倾泻而下,把我浇了个透湿。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牙继续往前走,腿上的伤口在刚才跑动时就撕裂了,现在被雨水一浸,钻心地痛。

不管怎么样,现在最重要是从林子里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可能被野兽吃了。当我深一脚浅一脚从林子里钻出来时,头发、枯叶已经粘了满脸,衣服也被树枝刮破了好几个口子贴在身上。在雨里连着走了半个多时辰,整个人累得快倒下了。

这时,前方的雨雾之中,突然亮起了几点灯光。难道是有户人家住在这里?我欣喜若狂地寻了过去,可刚走到一半,却一个趔趄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等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先生温暖的床榻上。

“本姆,你终于醒了?”先生用手拨开我额间的头发,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我很愧疚。

先生明亮乌黑的瞳仁里燃烧着一团炙人的火焰。

“你可知这几天我不眠不休地找你,深怕自己再晚一刻就只能找到你的尸首”。

“我想责罚你,甚至想掏出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还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你生气了?”我有些难过。

“我没有生你的气。”先生明阳看着我剑眉紧蹙,“那几天,我气的是我自己,气自己不该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生妄想。可是过了这提心吊胆的三日,我才明白,妄念既生,就注定了求不得,也逃不掉。”

5年来,我从未见先生像此刻这般颓丧、无奈。他往日的气度和洒脱不见了,空落落的躯壳里仿佛只留下了无尽的哀伤。我不明白,如果他口中所说的妄念是我,那又何来求不得,逃不掉呢?

再说我的病势,原来我在山谷里昏迷了三天后,被先生找到了,一直烧得迷糊,南卓旺姆亲自送了药丸来,我才得以退烧,永追说是山中神灵保佑了我。

十一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这天书童带着一个陌生的男子来了,看装束是汉地来的,进先生房间后就掩上了门,但我还是听到了他们隐隐约约的对话。

“哥哥,该回去了,事情都已查清楚了,犯奸作科冤枉你的人都已经入狱了。皇帝已下旨,复你原职。”

“您的岳父大人也被处置流放。”

“娘每天念叨你,眼泪快流干了。”

“你走后,嫂子自知无脸见你,已离开家了。”

只听先生叹了口气:“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舒云卷,于我已无意义了,只是这些年来挂念家中老小,每每月圆,都不禁落泪。”

“容我两日,将此地事情了结,我们一同回去。”这是先生的声音。

我一个人到了集市,带了一壶酒回来,一个人躲在后院的梅树下喝起来,都说酒能解愁,可这烈酒一路流到肚子里,都是灼伤的痛。起初只是咬着牙嘤嘤地啜泣,到最后喝醉了,便伏在梅树上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满肚的愁肠都哭断了才好。

“你要哭到几时才好?”当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已经醉得晕眩,哭得虚脱,颤巍巍地回过头来,朦朦胧胧地只看见天上的一轮明月和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仰望着他,强撑着站起来,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深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我,“带我走吧,别把我留在这里……”

“你知道留你一辈子需要多大的勇气?你是这样的美好,十年,二十年,当你一天天地绽放,却要看着我一天天地老去。再过三十年,我若变成老朽的样子,掉了头发,落了牙齿,我还是你的先生吗?我若老死了,你该怎么办,谁还能照顾你?”

“你老了,换我照顾你,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如何舍得……”他长叹一声,闭上双眸,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倏然滑落。我静静地抱着他,许久,心慢慢地变得沉静。

时间曾许我一个美梦,我以为满腔真情待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便会认真地爱我。我以为岁月流转,老了红颜,白了青丝,只要守在原地,蓦然回首他总会站在我身后。自东竹山回来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在他宠溺的眼神里,我几乎以为这个美梦已经成真了。但如今它终究还是碎了。

先生离开奔子栏的哪日,我没有去城外送他。

我整理了所有的书籍,将它们带回寺院。当他白发苍苍,当我容颜已老,也许只有它们会记得我们曾经相守相依的五年,相离相忘的一世。

我回到了寺院后,南卓旺姆为我单独辟了一间僧房,我关闭了房门,每天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有树叶从枝头飘零,有蝼蚁从眼前经过,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化进了无边的虚空里……

十二

第二年的春天悄悄地来临了,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原野在春风的吹拂下,渐渐地苏醒,南卓旺姆接到了远在康叶的禾土司邀请。土司家经堂开光,要做一场盛大法事。他们已经邀请了附近几个大寺的喇嘛,因克姆南卓旺姆在密宗界修行较高,土司府也备足厚礼邀请了她。

澜沧江沿岸,半个月前依旧枯黄的大地,如今已添了一层新绿。青茅尖锐的细芽冲破干枯的茎干,探出了脑袋,马蹄轻轻地踏在初生的草芽上,几只受了惊的青蛙从草间窜出,跳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我们一行人骑着马在山里的小路默默地走着。想起出逃的阿爸,和悲惨死去的阿妈,想起自己的童年,以及未知的行程,我一路上思绪万千。

待我们从山间绕出来时,天边粉紫色的晚霞刚刚消退。远处的村落,乳白色的炊烟和银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薄纱,隐隐约约,飘飘忽忽。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我们连一口水都没喝过,这会儿看到袅袅炊烟,永追不禁激动地连叫了好几声:到了,到了,到了……

土司家早在村口备了盛大的迎接队伍。

禾家土司府占地近三十亩,整个建筑分南北两院,自成院落又相互连通,北为大门,一楼设有会客厅、公堂、厢房、监狱、马厩、后花园等。二楼设有黑神殿及准备开光的经堂。采用的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建筑风格,我们一行人被安排在南院,南院盖有楼顶花园,楼层铺有地砖,装饰华丽。格扇窗均有各种雕刻,工艺精细。院门边各有桃树一株。院子里铺着又老又厚的二尺方灰色砖,由各色石卵铺成小径,图形不一,迤逦婉转,有假山,水池。

第二天清晨五时许,所有僧尼都到了北院二楼的经堂,经堂很大,有近200平米,没有剃度出家的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经堂的,待南卓旺姆进去后,我和永追趴在木质窗花缝隙往里看……

只见一块黄绸布,把佛龛从上到下,遮盖得严严实实。僧尼们开始为即将请入佛龛的佛、蒂菩、护法神一一诵经、加持。之后,德高望重的东竹林寺活佛揭掉了佛龛上遮盖的黄绸布,然后又诵经祈祷。仪式进行了一整天。

第二天一早,各喇嘛及女尼们喝过早茶后,又到经堂诵经,南卓旺姆说要给佛龛里供奉的家庭保护神起名,这种名字一般是藏传佛教密宗中有记载的神佛命名,也有以当地流传的地方神命名。

我和永追已不想去拥挤的经堂了,待僧尼们离开南院后,我和永追溜出了土司府,我们到了集市。初春的集市一扫冬日的萧条,除了来来往往的逛集人外,背着粮食来换物的人也不少。

这是刚出生的我和阿妈目送阿爸离开的地方,我在人群中穿梭,探寻每一张过往的脸,在每个商铺前驻足,希望那里出现阿爸的身影。尽管我没有记住阿爸的模样。可我觉得他会在这里,我的心在扯痛中撕裂着。对阿爸的感情不知是爱是恨。

永追紧紧地跟随我,不时扯扯我的衣角,这时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急促地跑来,撞到了永追,永追被吓到,尖叫起来,车停住了,车上一位身穿纳西族服饰的少年走了下来,看他服饰上的银纽扣,应该是土司头人家的少爷。

他下车扶起了永追,用很轻柔的声音问了一句:“可撞伤了?”永追受了惊吓,一味摇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打量着我们俩:“你们从哪儿来的?”

“我们是到土司府做法事的。”我轻声回答。

少年疑惑地笑了:“还有不穿僧服,留有头发的女尼?”

我不作声。

少年出神地盯着我看,片刻,轻轻地笑起来:“那我们一同回去吧。”

我没有猜错,他是禾土司家的少爷,刚去祭奠去世不久的土司老爷,急着赶回是因为经堂的开光已经到了最后一个仪式。这个仪式需要将土司全族人召进经堂朝拜家族保护神,并向全族人告之家族保护神的名字。

喇嘛领着禾氏族人一起念诵了一段经语,并规定今后朝拜家族保护神时念诵后,整个开光仪式结束了。

第二天早晨,吃过府里送来的早茶后,永追随南卓旺姆去集市买东西,我哪儿也不想去,一个人在屋里想阿妈,想心酸的童年。

隐约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跑到屋外,看到阳光已经晒满院落,两只云燕停在高墙上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碧蓝的天空云舒云卷,是难得的好天气。门口放着府里人送来的一盆淘米水。记得阿妈活着时说过,用淘米水洗出来的头发,又黑又亮。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趁着好天气,就好好洗洗连日来灰尘仆仆的头发吧。

闭着眼睛正洗着,忽然听有脚步声进了院子,心想一定是永追自己先逃回来了,于是摸索着将小瓢递给了她:“永追,再给我浇些水上来。”

来人不做声,接过我手中的小瓢舀了满满一瓢淘米水从我的头顶缓缓浇下,然后又用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揉搓起来。因为头皮上的力道实在太轻,有些发痒,我忍不住笑着躲开,骂道:“痒死我了,快住手吧!”

“我做得不对吗?”男子的声音从我身前传来,我心下一惊,忙撩开发抬头去看。

只见土司府少爷撩着袖子,拿着水瓢站在我身前,一脸微笑。

我被吓到了,忙直起身避到一边。“是我吓到你了,来,还未洗干净,我打水给你冲冲。”

他转身提了木桶走到井边,把绳子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将桶放入幽深不见底的水井,奋力地打起一桶水来。然后高卷着衣袖,拿起瓢,讨好似地舀了一瓢浇在我头发上。

井水有些冰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忙问:“可是太凉了?

我用手轻轻地搓洗着发梢不作声。

他一边帮我冲洗头发一边轻语道:“我今日是特地来看你的”。

“我师父快回来了,她会责骂我的。”

我受到了惊吓,然后转身进了屋。

他在屋外立了一会儿,道:“是本少爷失礼了。”然后听到他大步走出了院门。

十三

第二天拂晓,我们离开了土司府。

清晨的露珠凝结在青青的草尖上,当我们车轮缓缓驶过时,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珠子就顺着叶片滚落下来,初升的太阳被五彩的云朵遮挡着,只露出小半个亮亮的影子,微风夹着青草吹在脸上,让人很是惬意。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这时寂静的山谷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我转过身看到骑着马飞奔而来的土司少爷,她下马向克姆行拜后,走到我跟前,眼睛里带着光亮,欲言又止,须臾,将身上的一只玉环取下,轻轻塞进我的手里,便骑上马飞奔而去了。

永追嬉笑着探过头来打趣,“本姆,土司家少爷是看上你了吧!”

我一时不知所措……

南卓旺姆一脸平静,沉默地注视着远方。

我低头清了清喉咙,示意她闭嘴。

永追眨了眨眼,不再吱声。一行人各怀心绪,默默前行。

十四

不出永追所料,当阿墩子大地披上金黄色的外衣,农夫们忙着收割青稞的季节,土司家派人来求亲了。

南卓旺姆收下了聘礼,叹了一口声,便进了闭关房。

虽我从未剃度,但自小在寺院长大,而且三江流域一直以来都是各土司之间互相通婚。从没有地位尊贵的土司与地位低下的贫民子女联姻。因此,这件事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

有人热议是土司少爷猎奇,图新鲜,过不了多久,土司少爷一定会后悔,转而象其他土司家庭求婚。因为三江流域好多家土司的女儿因找不到合适的土司家庭而待嫁闺中。也有土司家庭听到土司少爷要迎娶寺院收养的孤儿,为待嫁闺中的女儿或妹妹,前来向少爷提亲,但都被固执的土司少爷一一谢绝了。

自此,我整夜失眠。先生明阳离去后,人间的情爱于我已遥不可及。只剩一颗残缺的心和一具空荡荡的灵魂,想着即将去害人害已,情绪竟万般低落。

一星期后,南卓旺姆将我唤进经堂,她拉过我的手,将一串随身佩戴多年的佛珠戴在我手上,轻轻地说:“本姆,人的姻缘是上辈子注定的,不管你喜欢或不喜欢。做土司太太是你此生修行须历的劫。记住,修一颗菩提心,做一个慈悲的人”。

夜晚,我和永追相拥着数星星。永追说:“北边最亮那颗是你,南边最亮的是我,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天空吧,我会把想对你说的话告诉星星”。

“永追,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不舍地说。

“我不想离开克姆,我想剃度受戒,一辈子留在她身边。”永追眼眶湿了。

“本姆,不用担心我,你好好地去吧,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坚强,快乐,好吗?”

“永追……”我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

我的婚期定下来后,在永追的一再要求下,藏历新年,克姆为永追举行了剃度仪式。

而这天,原野上又飘起了雪花,我独自来到郊外,置身于茫茫雪原,把自己还原成苍茫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静静地停在这里。我想如果把这片雪原看作一个世界,那我们就是上帝撒下的无数雪花。我们如落雪一样被命运的风送到这个世界,回首来路,却无迹可寻。我们躺在我们落下的位置,等待着命运的风再次将我们送到另一个地方,或等着另一片飞来的雪花,然后悄悄融化于无形。正如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一样,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两种完全相同的命运,我和永追,从此将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延续各自的生活。

过完藏历新年,土司少爷来接我了,他牵起我的手,如获珍宝似地把我抱上了马背。我接受了现实,再长的夜晚,也有结束的时候,再多的不舍,也抵不过现实的无奈,该来的终究是要来,该去的终归是留不住。

康叶禾氏土司一族到少爷一代,已传至第六代,禾家几代人在维西澜沧江世守斯土,碎竹开荒,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辖地从东北至羊拉沿金沙江南下到其宗喇普,粟地坪,与德荣、中甸接界,南至龙宝厂、日登、洛母底,西北至俅江边菖蒲桶,西至怒江流域。领地贯穿金沙江、澜沧江、怒江。

在武装方面,有枪八百多支,土兵近三千人,有骡马六百多匹,赶马的脚夫50多人,当地的三十户纳西族都是他家的长工,这些长工除当地人而外,还有的来自丽江、永胜等地。每天约有120多匹马和三十四个马夫在此借宿,这里属于川藏线一个集市重镇,因此有马夫托来云南的红糖、火腿、茶叶,在此换西藏运来的盐巴、布匹、锣锅、香烟等物品。

我平日里除了管理家里内务,便是在账房跟管家学习账务管理。

管家来自昌都,五十来岁,从小学习武术,进过学堂,短粗身材,结实健壮,浓黑的眉毛,眼下微微松垂,没留胡子,头发乌黑。走起路来显得年轻沉稳,步伐坚定,身子笔直,显然是武功精深的样子。由于能文能武,在禾家很受重用,已侍候过两代老爷。

暑去寒来,又是五年,我的儿子阿育已经会叫阿妈。在下雪的日子,他穿着湿漉漉的鞋子到处乱跑。堆了雪人,拉着我去看。

围炉赏雪,调羹弄娃,我突然间觉得岁月静好……

这一年,雪如同一场无法抵御的瘟疫席卷了整个澜沧江沿岸,而临近阿墩子的盐井听说也盖了厚厚的雪。原本食盐一直从昌都盐井或四川盐源由马帮驮来,到达康叶集市交易购买,但由于天气的原因,今年马帮们都改道,走了另一条路。仓库里的盐巴所剩不多,为了让属地百姓不断盐,以便度过这个苦寒的冬季,老爷准备了五百两银子,让管家挑出赶马脚夫10人,20多匹马准备去购盐。

在藏纳交界的地方,有两处盐井:一处是四川省盐源县,另一处是西藏芒康县盐井乡。居住在这一带及附近的各族人民都要食用这两处主产的盐。为了争夺食盐,历史上藏族和纳西族之间曾发生过无数次战争,明朝时期昌都盐井乡这块盐田一直属于木土司管辖范围。清顺治五年至康熙年始,木土司政权退出木里、巴塘、理塘、盐井等地,故盐田又归附西藏昌都地方管辖。

由于地处偏僻,这些地区,常有强盗出没,故清代以来,沿川藏驿道分布了驻兵之地。昌都正是清代沿川藏驿道分布的绿营兵驻地之一。

沿线既有驻兵把守,老爷准备妥当后,向着离阿墩子最近的盐井出发了。

老爷走后两天,我坐在屋檐下穿针引线,做着久违的女工。可没来由地一阵阵心悸,胆颤。为了平抚自己的情绪,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雪扑簌扑簌地下着,手冻得发僵,心却一点也没法平静下来。

管家也坐卧不安,试探着对我说“夫人,我去打探消息去吧”。

管家去了几天,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夜深了,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雨伴随着风声一波一波地打在窗框上,蓦地叫人心生烦躁。我起身披上外衣,吹熄油灯,摸索着爬上北院二楼经堂。经堂里酥油灯忽明忽暗,我点上三柱香,跪下给护法神磕头,念诵护法神经文。

窗外漆黑的天际渐渐变成深蓝色。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黎明前的宁静,永追推开了经堂的门,身上湿淋淋的,急促地叫道:“本姆,老爷在路上被土匪劫了,受了重伤,被克姆救回,马夫也全部被土匪杀了。”

老爷闭目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已经昏迷不醒,身上有触目惊心的刀伤,我拉住他的手,浑身颤抖……

南卓旺姆从药盒里拿出七十味珍珠丸给老爷灌了下去。

“尊敬的克姆,我们老爷怎样了?”管家急切地问。

南卓旺姆痛惜地摇摇头:“失血太多,我去晚了。”

“克姆,你一定要救救他!”我的眼泪忍不住下掉。

南卓旺姆摸摸我的头,叹气道:“老爷的伤势,就是佛祖也回天乏力”。

“克姆,老爷……还有多久?”管家又急切地问。

南卓旺姆沉默不语。

老爷渐渐醒了。

“老爷。”我扑上前叫道。

老爷喘息了一阵,对管家说:“你,你马上通知,各个寨子的头人,全部到这……这里来。”

“是,老爷。”管家说完出门去了。

老爷转过身来:“阿育呢?”

我强笑道:“怕吵着你,让他在外面玩。”

老爷大汗淋漓,吃力地说:“你去带他来,我有话要说。”

我急急忙忙找了阿育进来,老爷使劲挣扎着坐了起来,颤巍巍地对阿育说:“阿育,过来,让阿爸看看你。”

阿育叫了声:“阿爸。”

老爷抚摸着阿育的脸,轻声道:“阿育,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听阿妈的话,知道吗?”

阿育点点头。老爷流出了眼泪。

老爷又拉着我的手:“夫人,你,你坐过来,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你交代。”

老爷喘息道:“夫人,我本来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可是,命运无情,我要先走了。”

“老爷,你不会的,你不要这样说。”我抽泣着。

“别打断我的话,夫人,三江流域这上万人的命运,我今后就拜托给你了。”

“老爷,你千万别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

老爷摇摇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我已经看见阿爸阿妈了,我要去陪他们了。”

“老爷,你可千万不要扔下我们母子不管呀!”我的眼泪滚滚而下。

老爷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本姆,你要做一个坚强的女人,记住,为了三江沿岸的百姓,也为了禾氏家族的荣誉,你今后一定要挑起这个重担。

老爷叹了口气,“好好抚养阿育长大,族人会支持你。你一定要善待他们。”

我含泪:“本姆记住了。”

这时管家进来:“老爷,各寨头人已到齐。”

老爷脸上微微泛起红光,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对管家道:“吩咐下人,抬我到大厅。”

大厅里,头人们已在等待着,他们个个满面肃穆。四个侍卫抬着老爷出来,众人跪倒在地,齐喊:“土司老爷。”有人哭泣起来。

我扶着老爷坐下。老爷艰难地挥挥手,下面安静了。老爷用眼睛深情地扫过跪倒的部众,吃力地说道:“大家起来吧。”

众人不起,哽咽着齐喊:“老爷!”

老爷含泪:“不许哭,纳西家没有哭的男人。”

老爷吃力地取出土司印,对众人说:“我儿阿育尚小,今天我将土司职位传给夫人本姆,望各位头人像忠诚于我一样地忠诚于夫人,支持夫人。”

众人呆了一会儿,齐齐向我下跪。“愿拥戴夫人!”

老爷长舒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我成为康叶地区禾氏第七代土司。三江沿岸百姓,皆称我为“你那阿栽可”(你那:维西县的旧称;阿栽可:纳西语,当官的太太)。谓称禾娘。

我在老爷灵堂前立下誓言:凡我属民,必要居有所,食有粮,穿有衣。

三江流域表面上看有水有地,实际上,老百姓们大多很苦,很穷。究其原因,一是人多地少,二是农耕技术落后。

上任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并暗自下决心,无论面对多大阻力,都要让百姓的生活有改变。

我召集了各村寨头人们,带着他们到三江沿岸的寨子巡察。

沿途的田野中,劳动着的人们还是沿用刀耕火种的原始耕作方法。

巡察回来后,我望着大家,缓缓道来:“今天把大家请来,不为别的,就是要和大家商议三江流域今后的前程和命运。我们以后该怎么办?一路上我们都看见了,三江流域耕地少,耕作方式落后,这是百姓贫穷的主要原因。”

管家不以为然道:“可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的。”

“如果我们老是依照过去的方法过日子,那就会永远穷下去,而且可能会越来越穷。看着自己的百姓如此受苦,作为康叶土司的管家,你心里就好过吗?”

我又说:“我去过许多寨子,在我们三江流域,土地太瘦,一亩地打的粮食,居然养不活两个人。大家想想,如果再这样下去,不说赋税,有一半的人可能年年缺粮。你们就忍心看着自己的百姓挨饿吗?”

叶枝头人道:“夫人,我们叶枝寨不算偏僻,条件不算差,每年的赋税也不算太重,可是,这些年来,我们的日子越过越艰难。就说盐巴吧,去年一匹马可以换六十斤,今年就涨到了两匹马换八十斤,再这样下去,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们三江流域一百多村寨,大半的村寨没有如数缴纳今年的赋税……”我沉重地说。

康普头人双手一摊道:“去年的光景,想必夫人是知道的,全年有大半的时间没有下雨。冬季突发雪灾,说实话,莫说缴纳赋税,我们寨子里现在有大半人家快没粮食了。这样下去,我们寨子今年肯定要饿死不少人。”

“我们三江流域,有一半以上的百姓,他们有半年吃不上饱饭。每年还有上千人死于疾病和饥饿。大半的村寨完不成赋税。这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大家却还没有意识到。”我痛心疾首地说。

“是什么?”

“整个三江流域,除了少部分外来人口,几乎没有识字的人。”

“识字?识字有用吗?”

我沉重地说“一个民族如果连字都不识,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大家急了:“夫人的意思是要学习汉人?”

我肯定地说:“学习先进,改变我们的落后面貌,使我们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一个民族,如果永远固步自封,不学先进的东西,这个民族就永远贫穷落后。”

有头人站了起来。“不行!如果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会被汉人改变的。”

“我们掌握了汉人先进的耕作技术,每亩田地多打粮食,使我们的百姓都能吃上饱饭,这不好吗?”

我坚定地说:“汉文化源远流长,海纳百川,我要让我们的后代学习汉文化,只有这样,我们少数民族才不会保守,我们三江流域才会强盛起来。”

“还要学习汉书?”众人不理解。

“我们大可不必视汉人的书籍为洪水猛兽,很多汉人的书里,讲述了做人的道理。我们的孩子学了会明白许多人世间的事理。”

我肯定地说:“老爷如果还健在的话,他一定会继续带领大家改变面貌,一定不会让自己的百姓这样受苦。”

下面有人说道:“那照夫人的想法应该怎么做?”

我郑重地说出了我的想法:“第一,鼓励老百姓开垦荒地。采用低赋税,甚而免税的方法让穷苦百姓自愿开荒。第二,各寨选出几个心灵手巧的人,打发费用送他们到汉地学习先进的农耕技术。第三,开办学堂,请几名汉地先生,各寨子年满七周岁以上的孩子都送入学堂学习。”

我当即令管家立马起草了一份告示,发至各位头人,让他们回寨张贴。

除了嘱咐百姓须遍勤耕种外,还告诉大家,土司府专门设置了“农官”视察,一旦发现堕农及违反本告示者,当严惩不宥。

此后几年中,三江流域和谐安宁,落后的面貌逐渐得到改变。

百姓和头人们欣喜地说:“由于我们学会了汉人先进的耕作方式,又在三江流域改种了包谷、稻谷等作物,这两年百姓的生活好多了。”

每年111个寨子都能按时按量交足赋税,土司府的银库及粮库也充实了不少。

春节各百姓到土司府朝贺,土司府杀牛宰羊,招待酒饭。

有独龙江的一支怒族进贡黄连、黄蜡、背索、竹根烟斗、竹器、麻布、兽皮等物,求纳为民,愿永为岁例,土司府发文允许,并让推选出头人进行管理。归去时,我土司府给盐300~400斤,给每人送羊一只,送给头人黄牛三、四头。

这几年,南卓旺姆年事已高,往返土司府已不太便利,我在村落旁修建了寿国寺,还在山清水秀的居仁村修建了兰经寺,将这二座寺院作为南卓旺姆的行宫。我有时也会去清静的寺院小住。寺院的生活总让我有一种归宿感。南卓旺姆曾对我说过的话“修一颗菩提心,做一个慈悲的人”,它渗透进我的生活,已成为我的人生指南。

初秋的天空飘着湛蓝色的云,遍地的野花随着秋风轻轻摇曳。我和永追相约着来到野外,我们象儿时一样玩耍,互享趣事,彼此鼓励。草丛里,一只雪白的野兔正津津有味地嚼草,宛如一位憨态可掬的小仙女,我正看得入迷,永追却惊叫起来,见一个猎人拉开弓箭正欲射它。

“不要射!”永追着急地喊,话音未落,猎人的箭已经射出,兔子中箭,惊叫一声,摇摇晃晃倒地。

我和永追跑过去。

永追指责猎人:“你为什么要伤害它?”

那猎人正欲分辨,猛然认出我,低头准备躲闪,我大喊了一声:“站住!”

猎人立刻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我颤抖着厉声问:“你为何在此地,为何要躲躲藏藏?”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居然在此撞见了和老爷一起去购盐的马夫。

“说……”

“夫人,我不敢说。”马夫胆怯地回答。

“不说可以,送监室大刑伺候。”我气愤至极。

“夫人”马夫吓得瑟瑟发抖。

“是管家联合土匪抢劫了我们,所有人都被杀了,只有我死里逃生,我听说老爷死了,怕管家杀我灭口,所以躲在山上靠打猎为生。”

“管家合伙土匪杀人劫财,你可有证据?”

“夫人,是小人亲眼所见。”

“你说你亲眼所见?那我问你,既然他们执刀杀人,你又是怎么逃脱性命的?”

马夫磕头道:“因小人头晚多喝了几杯酒,清早起来,肚子一直不舒服。走在半道时,小人去树林中方便,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我躲在林中,见那一伙蒙面土匪杀了人后,露出本来面目,小人认得他们。其中有两人是管家侄亲,我曾在管家家里见过他们。”

“你这些话可属实?”

马夫指天发誓。“句句属实,如有半句假话,小人任凭夫人责罚”。

我大怒,随即对前来的衙役下令:“速去管家家里搜查,并将管家押至衙府公堂”。

土司衙府公堂里,已坐满各寨头人,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管家被几个侍卫捆得结结实实,推了进来。

我高坐堂上,一反过去的温和,两眼透着寒气。

这时衙役将一只玉环递上来:“夫人,这是从管家柜子里搜到的。”

这是老爷随身携带的一只玉环,我认得它,另一只在我身上,是老爷送我的定情物。

睹物思人,我不禁悲从中来。盯着管家,怒斥:“你可知罪?”管家见状,脸色发青,不由跪了下来。

衙役又道:“夫人,还搜到了老爷带去购盐的五百两银子。”

“人赃俱获,你还想抵赖?”

管家顿时不停磕头:“夫人,看在我为禾家侍候过二代老爷的份上,求你留下我这条贱命吧。小人做牛做马报答您。”

头人们沸腾起来,叶枝寨头人叫道“夫人,国有国法,族有族规,请夫人秉公裁决。”

我大声宣布:“康叶土司府管家串通土匪,抢劫银两,谋害老爷,杀人灭口,违背我族规矩,立即斩首。抄没所有财产,归土司府调用。”

我想,人的心,就象那山间的溪水,刚刚发源时,它是清澈透明的,可流的路程长了,沿途的污浊不断掉进这清澈的水里,这水就变得浑浊,变得肮脏了。

晚上,我一个人来到老爷坟前,声泪俱下:“老爷,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大仇已报。……这么长时间来,我一直生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今天我解脱了……”

“老爷,您请安息吧!”

光阴荏苒,我的阿育长大了,娶得澜沧江畔美丽善良的纳西族女子志明为妻。志明能文能武,自嫁入禾家以来,庄重娴淑,办事井井有条,治家精明能干,对仆人慷慨宽厚,得家族老小敬重。

然而,在阿育婚后的第二年,一场突来的瘟疫却在澜沧江沿岸暴发了。

各个村寨相继有人莫名死亡,很多人开始是发烧,肚子痛,继而卧床不起,不久便死去。

我向日杂尼寺发去求援信,并让各寨头人封锁了出入境通道,以免病毒向外传播。永追很快回信说,日杂尼寺已在半月前就挤满求医问药的百姓,寺庙虽拿出了所有的药分给百姓,但只能缓解部分病情,并不能根本上治愈此病。

阿育也开始阵阵打寒噤,阵阵头疼,我以为是感冒引起的,给他兔耳草熬的汤药——发烧很快就痊愈了。这样过了一个月,他又开始怕寒怕冷,最后卧床不起。

南卓旺姆看过后告诉我,阿育的病很严重,并开了一副药,里面有麻黄、桂枝、甘草、杏仁,好使病人出汗。我立刻明白那是治伤寒的药。伤寒是医生最怕的病,也是很难治愈的病。

阿育在床上已躺了一个月。吃东西很少。晚上,仆人阿菊喂过饭后,阿育开始喊肚子疼,越来越疼。不一会儿就昏厥过去,志明吓慌了,叫道:“阿妈,阿育晕倒了。”

我奔进屋时,发现阿育脉已很微弱,志明把嘴放在他的鼻子上,向他口里头吹气,等她看到他想咳嗽,想吐出什么东西,但是堵在嗓子眼儿里头,志明低下头,直把他的那一块粘液吸了出来。

午夜时分,阿育停止了呼吸。

志明抱住阿育的身体,把她的嘴唇对着阿育的鼻子眼儿向里再三吹气。看见志明无可奈何的挣扎挽救,旁人流着泪将志明拉走了。

志明被拉走后,我轻轻为阿育唱摇篮曲,一如他小的时候……

旁边抚慰我的人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自始至终没落过一滴眼泪。

人的心若是烧成了灰,如何还能流出半滴眼泪来?

天微亮了,我听到永追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本姆,放下吧,让阿育安息……”此刻我恍惚听到了喇嘛们在屋外念诵度亡经。经声衬着摇曳的油灯让此刻的一切犹如一场朦胧虚幻的梦境。

我放下阿育,起身出屋。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一直走,漫无目的,走过原野,走过小河,走向波澜不惊的江面。直到永追抱住我呜呜痛哭,我才惊觉江水已漫过我的腰,我扶着永追慢慢往回走,地上留下我们歪歪斜斜的脚印,一如我们成长的足迹。

为了能配制出治愈此病的药丸,年迈的南卓旺姆已不眠不休近一个月了,寺院的女尼也在南卓旺姆的带领下不分昼夜,日夜采药,配药。

一天深夜,精疲力竭的女克姆,走完她荣耀的一生,打坐着圆寂了。清晨,当侍俸她的女尼推开房门时,看到她手里拿着配制成功的药丸,脸上是满足的微笑。

伤寒传染面很大,仅凭寺院里的药并不能满足澜沧江流域的百姓,我拿出库房所有的银子,再将府里半数马匹卖予康区富裕的德格土司,折成银两,让人带着银子到汉地购买药材。再将买回的药材按克姆的配方制成药丸,发放给感染伤寒的百姓。

经过三个月的光景,伤寒病慢慢控制住了。

寨子里的百姓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孩子们又在田间嬉戏打闹。

当我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时,巨大的失落和空虚将我打倒,我整个人恹在床上,胸口疼痛,呼吸困难,过去的十八年,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现在的我又该往哪里去?我已然间丢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能像一个孤魂在夜色里游荡,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

还是那个梦,冰凉刺骨的江水里,我仰面躺着随波逐流。灰白色的天空有鸿雁哀鸣,久久不去,荒凉的岸边有经幡招展,却空无一人。我闭上眼睛任自己沉入深深的河底。河水漫过我的身体,盖过我的眼鼻,有孤独,阴冷的手将我拖入无边的黑暗。过去的岁月死死地掐着我的脖颈,记忆里先生温暖的手瞬间变得冰冷,少爷温柔的笑脸上沾满了鲜血,阿育与我一同沉入深深的水底。

我想这一生便这样了吧,睡长长的一觉,然后一切皆空……

远远的从水中传来轰鸣的声音,把我从寂静的深渊里唤醒。是谁在讲话,讲得这样大声,明明听不清楚却轰隆隆的带着回响,震得我头痛欲裂。

“夫人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是康普头人的声音。

我挣扎着坐起,外厅里人声嘈杂。

“阿妈,你醒了。”志明进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

“云贵总督鄂尔泰送达文书,传达的是改革土司制,委派流官的意愿。各寨头人听到后都聚集来了,对我们来讲,不知是祸是福。”志明叹了口气。

大厅里头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众头人对改革土司制,委派流官感到惶惶不安,深怕影响到自己的利益。

我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夫人,您是什么态度?”众人急切地问道。

我缓缓说道:“大清统一华夏,根基已稳,只有我们西南少数地方没有归入大清管理。综观历朝历代,西南地区的数百万黎民只要臣服朝廷,朝廷都会让他们自己治理这块地方。聪明的人都会这样做。”

“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就是依靠本地民族来管理自己的辖地。朝廷也知道,采取强硬手段,必然会引起西南的动乱。西南动乱则中原不稳,中原不稳则国无宁日。委派流官,只是证明各地归顺朝廷,天下太平”。

“滇省一些地方,在康熙帝时就已委派流官治理,康熙帝用自己的言行告诉了天下,他是干大事的人,他不会因为小小的局部利益而毁掉他的统一大业,毁掉天下的太平。”

“听说康定、昌都等地土司不愿意归附,赶走了流官。”叶枝头人说道。

“若老是执迷不醒,破坏了皇帝统一天下的步伐,到那时,战火一起,我们三江流域就要遭殃了。”

我继续说:“我们如果与之对抗,无疑以卵击石。归附朝廷,才是明智的选择。”

各头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

“希望各位头人冷静想想,只有顺应时势,才能保一方平安,领地的属民才能免受战乱之苦。”

各寨头人安静地散去了。

我以为天下大事就是这样的,不到那一刻是难见分晓的。在乱世中立足,要的就是智慧,仅凭匹夫之勇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在这混乱而动荡的局势中保住这片土地的安宁,必须十分小心谨慎。

我立即草拟了一份呈文,同意顺附朝廷,愿与朝廷流官共同管理辖地,并愿将该地土民分为十二个部落,每月一个部落供此流官及其员司之财用,十二部落供一年。并愿建筑城坦,以便流官径前来就职。

思忖良久,唤来志明,将私田作了安排,自身所措置薄田瘠地,一半捐入寿国寺、兰经寺、日杂尼寺作香火费用,其余一半分给族姓。

很快,云贵总督鄂尔泰奏准朝廷,转来朝廷圣旨,封赏我为土千总世职,年领养廉银120两。

我回呈辞请,并荐志明承袭千总世职。

今年的冬季似乎来得特别早,转眼就到了藏历格冬节,永追特地请了喇嘛们到土司府进行跳神表演,喇嘛们戴着各种护法面具,穿着长袍,佩彩带和刀盾等,用牛皮鼓、法号、唢呐等乐器作伴奏,以愤怒狰狞之态,做出各种降妖的舞姿。这种舞蹈象征驱鬼镇邪,庆祝丰收,祈愿来年幸福吉祥如意。村寨的人听到土司家里传来法器声,都赶来观看,一时间土司府喧嚣热闹。

观看完跳神,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等醒来时,房间已是昏黄一片。仆人阿菊在桌前嗑睡,桌上油灯忽明忽暗,桌前放着一个香囊。我拿起香囊仔细端详,发现是用女子发丝绣的,上面有朵红色的歪歪斜斜的梅花,我认出了这个香囊。

我掀开被子,披衣下床。

透过雕花的木质窗缝,我看到白日里喧闹的大厅如今空荡荡的,昏暗的大堂里只点了一盏暗黄色的油灯,先生明阳独坐在斑驳的光影里,散乱的长发遮去了大半张脸。

二十年前的一别,再见已恍如隔世。他静静地坐着,我远远地望着,午夜的风呜咽着穿进门缝,挑动着忽暗忽明的灯火。

我慢慢跨进房门,原本端坐在案几前的人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一呼一吸之间全是他的味道,往日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朝我奔涌而来。先生猛地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你还活着,还活着……”

“我带你离开这里……”

“卸下你的防备好吗?如果你害怕,便让我来护着你。”

看着先生鬓间的白发,眼泪顷刻间模糊了视线。时光改变了我们的容颜,消散了我们的誓言,告别他,就如同告别我少女时代那些瑰丽而美好的梦。当我一天天长大,当我越行越远,我只能在心里留一方天地,冰封一个旧梦。梦里,有男子抱着小儿行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这一次他们前方的路没有终点……

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眉眼,轻笑着,一如记忆中的温润。

我微笑着拭去眼角的泪水,轻轻地把自己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先生,岁月无情,斯人已逝。不如,放手吧……”

“本姆……”

我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是非因果,前尘旧梦,此生便已这样了,此刻我能说什么呢!

他木然地摇了摇头,脸瞬间颓败,原本闪烁着点点星光的眼眸遽然隐入了黑暗。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仿佛过了一世。

最后,他又变回了那个波澜不惊的先生明阳,他默默地朝我施了一礼,然后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我干涸了许久的眼泪在他关上门的一刹那,像不受控制的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夜尽,梦醒,人散,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昏暗空荡的府邸时,我才惊觉脸颊上的泪痕早已冰冷一片。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猜你喜欢

土司老爷
贵州土司史籍编年系列总序
不怕火的双手
高老爷
从土司军事活动窥探土司文化
Fort Besieged
厨师与老爷
高浟:老爷我来审青菜
余庆毛氏清朝科举人物考
忍耐富贵
国家认同视野下的土司文教制度:乌江流域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