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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辈》:底层叙事中的准黑色幽默与影像象征义

2018-11-14

电影评介 2018年20期
关键词:大头底层眼镜

《无名之辈》以黑马的姿态为落潮的年底国产商业片市场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同时也收获了趋向两级的评价。这部成本不高,主创也没有流量明星的电影,主要卖点是“感人”,似乎影片本身的形态和片名之间产生一种互文,“无名之辈”的提法暗合了观众个体对自我的一种认知,且个体的数量比预想更大。换句话说,它或许揭示了某些时代痛点,从“无名”到一举成名,靠的是观众的口碑。纵览全片,视听语言并没有特别的创新之处。但影片的成功不无道理,略显粗糙的结构之下有丰富的解读空间。故事线很简单,两个笨贼抢劫,加上寻找一把丢失的枪的故事,两条叙事线从正反两方面讲了同一个关于尊严的故事。关键问题在于哪一个故事是正面,哪一个是反面?

一、没有“英雄”的准黑色幽默

笔者将这部影片看作双男主结构,两个故事的主角分别是章宇饰演的“眼镜”和陈建斌饰演的马先勇,马先勇希望当警察,结尾他已经找回了丢失的枪,证明之前在电视里看到劫匪拿了他的枪是误会。劫匪“眼镜”和“大头”也被剧情证明不是什么悍匪,就算上了警车后果也不至于太严重。高潮出现在警车里,影片的意义也因此发生了巨大转变。马先勇终于了解到有两把一样的枪。为了不放过任何一把枪,他不愿放过这两个人。就这样,“眼镜”在极度紧张的对峙中开枪打中了马先勇。这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很悲凉,喜剧带上了黑色幽默色彩,因为两个主角变成了丑角。黑色幽默“用喜剧的形式表现悲剧的内容”,但黑色幽默作品认为人类的悲剧是无法改变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该片又没有那么悲观。更多的是一种对现实的关切,调侃人物时给人感觉是“爱之深责之切”。观众同情劫匪,也惋惜警察。如果不是用力过猛,他们基本可以得偿所愿。可仔细想想他们的结局有其必然。

在饶晓志导演的上一部电影《你好,疯子》里,受伤是作为一种象征来运用的,象征人在社会中受挫。该片讲的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脑中的人物,那些人物的伤时隐时现是因为他们都是女主角幻想中的虚拟人物。而《无名之辈》中两个主角“眼镜”和马先勇从头到尾身上都带着伤,笔者认为这主要是他们内心伤痛的表现,是情感的外化。他们的伤未必阻碍了他们,但预示他们要遭遇更大的伤痛。或许表现“伤痛”才是这个电影的主旨。“眼镜”的腿一开始就伤了,预示“大头”给他的“伤害”。天台一场戏兄弟反目,“一起干大事”的理想破灭令他心痛。马先勇的伤则来自女儿,女儿失去母亲的罪魁祸首是他,在这种无法承受的罪与罚之下,他处于荒谬的情境,仍一味坚持理想几乎等于逃避。“眼镜”也一样,在发现自己偷的是模型机之后,他的理想已经破灭。最后 “眼镜”和马先勇的“伤”貌似已被治愈。但他们又跌回原先的处境,妥协没用或者太晚。

“大头”和“眼镜”的区别就在于大头愿意娶一个风尘女子,接受了都市的 “潜规则”。而“眼镜”不愿妥协。但最后他还是默默地跟着“大头”,给了他祝福。或许他爱上马嘉旗发生了改变,这只是猜想。片中虽然给“眼镜”这个底层“英雄”配备了一个“美人”,显然这段爱情过于苦涩。而且最后的结局说明,他未必可以兑现自己的承诺。反而马嘉旗失去了哥哥马先勇,将一段时间陷于无人照顾的困境或只能嫁给猥琐男,她也必须作出自己的妥协。那些不愿妥协的人——“眼镜”和马先勇最后生死未卜。影片解构了传统的“底层英雄”,这里提出的这个概念主要指周星驰电影里的男主角,这些小人物虽然未必实质上逆袭成功,起码会有一段浪漫的爱情回忆。开心麻花的喜剧也遵从这一创作规律。而关于底层小人物的严肃作品如《暴雪将至》《白日焰火》等则倾向于解构逆袭神话和底层的爱情故事。《无名之辈》有喜剧的外壳,却不能完成“底层英雄”形象的构建,主要原因就是其中主角的爱情故事颇为特殊。《喜剧之王》等崇尚真爱,将之作为一种美好的向往或怀恋,以实现电影的励志和抚慰功能。《无名之辈》的悖论就在于此,它描绘了三段虽苦情但不乏浪漫的爱情,其一是“眼镜”和马嘉旗,其二是“大头”和真真,以及高老板和小三。但影片又通过种种暗示质疑了它们。

二、剧情与影像象征的社会问题

该片快速的剪辑节奏类似宁浩开启的影像风格,有达达主义色彩。而片中的室内场景则有很强的戏剧痕迹。另外一个具有戏剧色彩的特点是片中的象征无处不在。先看一下剧中高潮段落的场景——桥,这是贵州常见的建筑,创作者赋予了这一形象象征。“大头”和真真在桥上手拉手奔跑大概是全片最浪漫的一个镜头,而桥下陷入混战。这场混战颇值得玩味,作者没有用花哨的电影手段制造出强烈的紧张感,这场戏之所以吸引人,是靠所有角色之间的奇妙偶遇。很容易猜到那个带着财神爷头套的人就是办案心切的马先勇,而这个头套的象征可以是这场混乱的解释——都是为了钱。桥本身不能给人安定的感觉,桥上的浪漫是短暂的。“大头”的乐观性格保护他,让他有追求幸福的希望。而“眼镜”和马先勇一体两面,都是完全失败的人,这种人是真正的“无名之辈”,因不参与消费和生产而被资本全球化除名。造成他们处境的根源是什么,影片也提出了一些看法。

比如枪的象征,这个物品本身就有权力和危险的双重意义,对片中人也是如此。“眼镜”和马先勇对枪都格外执着。“眼镜”腿被打伤,可他时时刻刻端着那把不属于自己的枪,仿佛是他的拐棍和假肢。马先勇则希望上交自己找到的枪,换取自己需要的东西。与其说枪象征着尊严,不如换个中性的说法,他们在寻找一个身份。他们未必能够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那比他们想象的更糟。在寻找身份的过程中,马先勇被电视媒体误导了。而“眼镜”在电视里看到自己在网络上被作为笨贼恶搞,难过得躺在地上哭。这种轻信表明了他们在生活中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难以区分现实和理想,或过于看重后者,这种幼稚的理想主义让他们距离理想更远。影片中“理想”的象征就是“烟花表演”。当表演开始,“眼镜”的脸被警察按在地上,他努力抬头看,这个屈辱的姿势终于让他明白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而马先勇却以为理想已经实现,刚躲过一劫的他得意地将挡子弹的铁板取出,他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穿上真正的防弹衣。这就是马先勇这个角色的深刻所在——犯罪分子在被警察抓住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失败了,而马先勇身为一个“有罪”之人,却始终梦想着成为一名“警察”。

马先勇“有罪”的角色设定之极端本身就体现了鲜明的立场。与他相关的女性角色都受到伤害,包括他的妻子、妹妹、女儿。于是我们看到,在三段似有若无的爱情之外,影片中对男性女性的对立的表现更值得探究。在本片中,这种两性对立体现为警察和女性的对立:其一是警察和真真,影片的引子就是警察对妓女真真的审讯;其二是作为前协警的马先勇和与他相关的女性。警察们逮捕“眼镜”和高翔等于间接伤害了马嘉旗和马依依。因此,马先勇汲汲于的“警察”身份不仅伤害他自己,还伤害比他更弱的身边人。笔者认为警察在这里不是国家制度的象征,而是一种社会主流思想的象征,目的是凸显社会潮流“警察”般的刚性和强力,而性别只不过是阶级的障眼法。这种社会潮流或许是滚滚而来的拜金浪潮,或许是我们每个人都深陷其中却无力摆脱的种种压力和现实。

马先勇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所有这些混乱的制造者之一。他始终找不到自己的身份,因此也无法重建丢失的父性。如果说警察是一种社会主流或权威,马先勇无疑在靠近它的过程中出了差错。他被社会主流抛弃又竭尽全力迎合,最终还是被再次伤害。这个差错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影片给出的信息是暧昧的。笔者提出一点,他出车祸是因为队长结婚他喝醉之后酒驾,是队长而不是他自己结婚,说明他也很看重队友的兄弟情。由“兄弟情”再进一步,马先勇的问题不单是父性的问题。此外,“眼镜”这个名字在笔者看来不是眼镜蛇的典故这么简单。它代表的是某种传统文化——江湖文化。影片主线情节证明这种文化已经失效,但在“桥下”一场的镜头语言所暗示的社会现实里,它依然被保留。笔者认为江湖文化和“底层英雄”形象的建构息息相关,甚至前者就是后者的基础。《无名之辈》耐人寻味之处正在于它在解构“底层英雄”的同时尝试重新建构父性。最终的结果是前者成功了,后者失败了。原因或许是江湖文化作为传统文化的一种有其不可替代性,并且在进行现代化转换的时候遇到了困难。解构“底层英雄”是一种对传统文化,尤其是其中负面和值得怀疑部分的质疑,而解构之后,父性得不到重建,新的主流文化仍然缺失。透过该片貌似荒诞的剧情我们看到了真实的文化状况。

三、“伪警匪”题材的象征义

关于警察的象征义,还有一个佐证。剧中人物讲的都是贵州方言,警察却讲普通话。而陈建斌饰演的马先勇奇怪的口音似乎混合了两者,说明他在主流和边缘之间摇摆不定。回到影片开头,马先勇发现自己的枪被掉包,变成了水枪;影片最后他也只得到一把水枪。开头是警察用水枪喷他的脸,最后他用水枪喷“眼镜”的脸。值得注意的是,开头马先勇在被喷水之后,开车经过一个洗车的地方,车也被水淋了,这说明他和车几乎一体,可车对于他本是不祥的地方。他不愿放弃车带来的安全感,但他不知道车既是速度,也是速度的诅咒。而喷水起到一个冷静和降温的作用,他和“眼镜”想要尽快达成目标的想法都需要冷静。

前面说过,“警察”可以看成某种社会主流思想或持这种主流价值观的人群,于是关于桥的一场戏可以看成一整个象征系统。这里剧情和导演处理都有一些不合理,恰恰反映了创作者的矛盾思想:警察为了保护学生出动,无暇顾及波仔,以及劫匪这些真正的持枪者。老板“必须”被暴打以完成背叛家庭的“赎罪”,因此营救的人姗姗来迟。此外,波仔这个虚虚实实的“坏人”只是这一切混乱的导火索而已。最后,在警察们眼里“眼镜”和“大头”这种人其实“不存在”,他们才能一次次逃脱;“大头”和真真的真爱也很容易就从警察眼皮底下溜走。从警察的茫然和左右为难可以想象“警察”在这部片中意味着什么,其实它是一个相对客观的视角,最接近观众的视角,而观众在生活中的“有所不见”被这一场戏完全呈现了出来。布莱希特认为,戏剧观众是消极的,“观众的消极立场符合生活中大多数人民的消极性,它与改造世界的新观众和他们的积极性是不相干的。” 导演通过“警察”的被动呈现出观众的消极性以令其警醒,那么影片要观众“看见”的是什么呢?

真正有价值的爱情和友情只在桥上。可是正如“眼镜”所说,“桥是路走到了尽头”。也就是说,影片创作者对现状基本是悲观的,笔者认为最触目惊心的就是桥下中学生和流氓的混战。学生象征了未来,可是这未来与当下几乎同构:江湖义气被重申,爱情不堪一击。这一边,马依依希望保护高翔,挺身而出挡子弹;马先勇则智勇双全,保护了女儿。然而紧接着在车中马先勇还是被“眼镜”一枪打中,刚刚重建的父亲形象转眼倒塌,换句话说这一重建耗尽了他。高翔父子这一条叙事线也强调了父性重建的主题。高老板对小三说“我自从爱上你,我儿子就没有父亲了”,这个中产之家毕竟和解了,可救他们的是中学生。他们是老板的儿子高翔召唤而来,儿子救了父亲,父性没有得到重建。其实这一场混战被作为闹剧展现,已经暗示了创作者的态度即不认同这样一种未来。警察保护中学生,而中学生实质上是小型黑社会,这又是一重讽刺。“眼镜”和“大头”的江湖乌托邦幻灭了,但中学生和警察的关系提醒我们还有很多的“眼镜”和“大头”隐藏着。尽管导演“以意逆志”可能影响了这一场戏的精彩程度,但这种全面性思考社会问题的诗学冲动值得肯定。

这个由两个不专业的匪徒和一个假警察构成准警匪片并不像通常的警匪片强调匪徒的冒险绝命和警察的正义坚强,而是“警察”和“劫匪”因误解互相伤害,没有谁比谁更正义,有的只是叹惋和无奈。它通过更人性化和贴近现实的口吻,刺激人们将自己与剧中人共情和对照。虽然观众不愿承认自己像喜剧人物一样蠢笨,或被命运捉弄毫无还手之力,但在被这种并非偶然的相似性击中之时,观众将进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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