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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特型演员到偶像明星的符号学解读

2018-11-14樊露露

电影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符号

樊露露

(上海大学 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072)

“建国三部曲”用偶像明星取代特型演员作为革命领袖的扮演者是该系列影片最突出的特点,这一转变体现了“去政治化”背景下主旋律影片的商业化策略,策略成功的关键在于观众的接受和认可。通过照片、影像资料等前文本,革命领袖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带着“前理解”的观众在观影时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像不像”的“肖似性”问题。本文旨在结合符号学对这一现象进行辨析。

一、作为符号学术语的“肖似性”与演员的三元符号分析

皮尔斯将符号定义为由符号形体、符号对象和解释项组成的三元结构关系。他划分的三种符号类型中,图像符号即为“肖像”,是用肖似性的方式来表征符号对象。“肖似性”是一种主要运用于视觉艺术领域的知觉性类似。艾柯认为肖似性不存在于符号形体与符号对象的物理属性之间,而是存在于相同的知觉结构或关系系统之间:“(相似性)是形象与早先就被文化化了的内容之间的关系。”可见,符号和对象的“肖似性”关联不仅基于一个外在的可视形象,更是基于一种文化习惯。

皮尔斯把符号视为“一个携带着心灵解释项的再现体”,这个“解释项”相当于索绪尔系统中的“所指”,即指称对象在符号使用者头脑里唤起的“心理效应”,成为连接符号和对象的桥梁。要探讨非虚构故事片中的演员和人物原型之间的“肖似性”问题,就涉及符号在接收者思想情感中引起某种反应,因而带有主观性,体现了一定的文化心理。

艾思林曾指出:“演员是最卓越的图像符号……他所采用的许多符号系统本身可能要么具有图像性、指示性或象征性,要么同时三者兼得。”艾思林的演员符号观是对戏剧表演艺术的总结,但对电影表演同样适用。影片中演员是创作者、材料、作品的“三位一体”,创作品就是演员塑造的角色形象,创作材料是与演员自身相关的体相、声情、习惯等特性。演员表演中的身体就是“符号形体”,而演员所塑造的银幕形象即“影像身体”就是“解释项”。皮尔斯所说的“符号对象”,在索绪尔的二元关系理论中没有提到,在索绪尔看来,不管“能指”还是“所指”,都是只在符号结构的内部存在而与生活世界没有关联。皮尔士的符号定义避免了结构主义的缺点,把符号意义建立在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之中,将社会和文化的因素有效地纳入了符号学的研究范围。

皮尔斯的符号三元理论最适合分析有真实人物原型存在的非虚构类故事片,影片中角色所对应的真实历史人物原型就是“符号对象”。比如在“建国三部曲”中,毛泽东就是一个“符号对象”,唐国强(《建国大业》)和刘烨(《建党伟业》《建军大业》)扮演的毛泽东银幕形象就是“解释项”,演员就是“符号形体”。演员是代表“另一个人”的“符号形体”,而这“另一个人”反过来又可以让观众辨认出其角色的真实扮演者,在演员和银幕形象背后还有一个真实的“符号对象”存在。对于非虚构类故事片,三者在“似与不似”之间形成了强大的艺术张力,这种张力既是引发观影兴趣的魅力所在,也是引发争议和质疑的根源。

对于无图可考和有图为证的不同人物,在肖似性问题上要区别对待。古装历史题材影片中演员与原型人物的肖似性是没有直观参考标准的。古代没有照相术,现代人只有依据传世画像和相关文献记载来推想历史人物的外形。如电影《孔子》(2010)用周润发来扮演孔子就引起过很大争议。争议的焦点不在于真实的孔子的长相(因为可资借鉴的历代孔子像和文献记载都不足为训),而是源自文化心理上的落差,因为观众对周润发扮演的江湖大哥形象先入为主,对于他扮演古代圣贤信心不足。在表现古代历史人物的影片中,符号与对象之间的“肖似性”主要不是外在形貌,而是内在的精神气质。演员与人物原型的关系除“图像性”外,“指示性”和“象征性”的作用更大。如不同演员扮演包公,“面目黧黑”和“额头月牙”的标志性特征就能让观众轻松地进行“人脸识别”,进一步的认可则取决于演员自身的人格魅力和他以往银幕形象的精神气质与包公“刚正不阿”品质的关联度。二者反差越大,越会造成观众文化习惯的逆反。

二、特型演员和偶像明星的符号性差异

对于近代人物尤其是表现革命领袖的主旋律电影,在形象上的要求非常严格。以往主旋律影片都是由“特型演员”扮演领袖人物,如古月(毛泽东)、王铁成(周恩来)、卢奇(邓小平)、王伍福(朱德)、郭法僧(刘少奇)、孙飞虎(蒋介石)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也成为固定符号。“特型演员”在相貌上与领袖人物具有高度的肖似性,其演艺生涯只局限于这个特定人物。肖似性符号的极端类型为镜像符号,符号的外观和对象的外观极其吻合,趋于合一。如现实主义绘画、照片、纪录性非虚构影片中的形象与原型之间的肖似性极强。“特型演员”作为图像符号,其符号形体和指涉对象也具有一对一的镜像关系,甚至以假乱真。王铁成讲述过一个例子:葛存壮在看过《周恩来外交风云》中周总理的真实影像后,反而觉得真实的周总理不如王铁成扮演的周总理像。

“特型演员”是从苏联引进的概念,饰演列宁、斯大林的特型演员史楚金和格洛瓦尼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验派”的指导下塑造了许多经典的领袖形象。为了让史楚金成为“领袖人物”,苏联政府特地给他创造了一个当年列宁活动的仿真环境。同样,为了演好周总理,王铁成通过照片和影音资料,仔细揣摩总理的言谈举止和风度气韵,力求在内在灵魂上与周总理相通。《周恩来》拍摄使用的道具都是当年真实的,王铁成自身遭遇的车祸也使他更能与病痛中的总理感同身受,连住的医院都是当年总理所住的医院,影片中总理住院直到逝世的场景,都是在该医院取景拍摄的,真实和虚拟已经分不出界限。

唐国强的出现是对“特型演员”的突破。古月曾是毛泽东特型演员中影响最大的一位,他从影27年间,在84部影视作品中出演过毛泽东。古月之后还有王仁、张克瑶、李克俭等后起之秀。自从唐国强在电视剧《长征》(2001)中扮演毛主席之后,就俨然成为扮演毛主席的专业户。唐国强与以往的“特型演员”不同,他的演艺道路宽广。他早期被贴上“奶油小生”的标签,后来成功演绎了诸葛亮、雍正、李世民等帝王将相。他扮演的毛主席没有使用方言,不注重外在形似,而是在伟人气质上下功夫,被认为最“神似”毛主席。唐国强作为一个符号形体,与对象不是一对一的镜像关系,他拥有自身的魅力。曾经辉煌的“特型演员”们逐渐淡出影视剧,频繁出现在模仿秀的商演舞台,处境尴尬。

“建国三部曲”中的领袖人物都由知名演员或偶像明星扮演,特型演员、特效化妆和领导人方言已经逐渐消失。巴拉兹曾提出“微相学”概念,即“据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来体验和了解人物内心活动的细微变化”。“微相学”揭示了脸部特写对于塑造人物的重要性,化妆术也主要体现在脸部。以往的特型演员已经具有与领袖高度酷似的外形,还需要借助特效化妆来进一步接近原型人物。硅胶、发套贴在头部,会在特写中显得不自然,也不利于演员的自由发挥。特型演员借助化妆术,使“日常身体”被“影像身体”遮蔽,进而使之彻底隐形乃至缺席,实现了符号意义的单一化。从符号学角度而言,偶像明星不同于特型演员之处在于,它是一个“多义性的复合结构”。明星作为商品、作为欲望客体、作为文本而存在,明星的价值体现在他所扮演的角色之外。“日常身体”和“影像身体”越是展开拉锯战,越构成演员和角色的双重魅力叠加。《建军大业》中扮演杜月笙的演员张涵予常以硬汉形象示人,他本人以及他以往的银幕形象均由杜月笙阴鸷文弱的气质相去甚远。化妆组给他做了一个硅胶颧骨倒模和招风耳,改变了他的面部骨骼结构和五官比例,以期在形象上与杜月笙在1927年的外貌接近。他是剧组中唯一一个使用复杂特效化妆的演员。由于脸部被化妆遮蔽,表情紧绷不自然,与其他演员形成明显反差。观众看到的“这个杜月笙”像张涵予,但又不像日常的张涵予。“这个杜月笙”和《建国大业》中由冯小刚本色出演、一身流氓气的杜月笙也不像。在这种“像不像杜月笙”“是不是张涵予”的质询中,符号处在“似是而非”的模棱两可状态,叠加了双重魅力。

“建国三部曲”中更多演员排斥特效化妆,将“日常身体”毫不隐晦地呈现出来。《建国大业》中,张国立不赞成运用塑形等化妆手段以接近蒋介石的外部造型,只贴胡子、剃光头;霍建华在《建党伟业》中扮演蒋介石,除了假头套,在形象上基本保持其本来面目;刘烨在《建党伟业》中扮演毛泽东时还引发过观众的争议和好奇,但在《建军大业》中的形象因为具有连续性,在“前文本”的影响下观众形成了观影惯性。毛主席下巴上的一颗痣,就像画家顾恺之笔下的“颊上三毛”,最能传神,除此之外刘烨自身形象并没有多大改造;第二次扮演周恩来的朱亚文,观众同样对其“影像身体”已有辨识力,演员本是单眼皮,此次用了双眼皮胶,使眼睛更传神,更能表现周恩来的英武之气;陈坤在《建国大业》中扮演了蒋经国,又在《建党伟业》中扮演周恩来,在造型上保持陈坤的本色,剑眉深目英气勃发。演历史人物对演员形似有一定要求,完全不像肯定不行。据黄建新介绍,《建军大业》导演组把片中历史人物在同一时期不同场合、角度的照片,贴满了600多平方米的办公室,把国内年龄合适的演员资料都调出来贴在旁边。“一个演员有30个备选,根据市场影响力、档期时间有一定排序。”《建党伟业》中余少群扮汪精卫、韩庚饰张学良,都属于本色出演。青年汪精卫、张学良、蒋介石和周恩来都被称为民国美男子,他们的形象用年龄相当、颜值相当的青年偶像演员来演绎,不需要扮老装嫩,更加自然。演员越是释放自己的魅力,越是接近角色的魅力,观众同时接受来自演员和角色的双重魅力,二者不是相互博弈而是彼此助力,形成了魅力叠加。

三、“去政治化”背景下的明星符号增值

如果说革命历史题材电影中特型演员的出现和红极一时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的腹语术”,那么偶像明星取代特型演员的轨迹则暗合了“去政治化”的历史逻辑。“‘去政治化’是政治的一种特定形式,它没有也不可能取消政治关系,而是用一种非政治化的方式表述和建构特定支配的方式。”在大众消费文化语境下,主旋律与资本市场共谋,“建国三部曲”掀起了以商业化方式表述政治的潮流。青年观众没有父辈的革命经历,因而缺乏对革命历史的切身体认。领袖标准像的崇高性和神圣性被解构,他们不在乎革命领袖的长相和革命功绩,吸引青年观众的是革命领袖作为历史人物的传奇性和生命血性。

特型演员是通过化妆术遮蔽自我,符号价值单一;偶像明星却在角色中保存自我、释放自我,使个人魅力与革命历史人物的魅力相得益彰,使符号意义增值。《建军大业》中叶挺的扮演者欧豪引发了较大争议。否定者认为欧豪身上的痞气和匪气亵渎了革命先驱。追捧者认为欧豪以年轻气盛的本色演绎出了战神的意气风发。在观众对叶挺本人不甚了解的前提下,欧豪以自身魅力激发当下年轻人的英雄豪情和革命激情,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和号召力。以摇滚精神来唤起革命激情,正是以非政治化的方式表述和建构革命政治的手段,而唤起的同时也在偷梁换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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