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与危机:《断背山》对西部牛仔神话的颠覆
2018-11-14杨丽
杨 丽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与旅游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进入21世纪,随着《老无所依》《萨尔玛和路易斯》和《断背山》等一大批后西部时代电影的上映,美国西部片走出了近20年的衰落,迎来“融合多元文化风格,打造丰富观影体验”的新趋势。在新的价值观引导下,在过去与未来双重维度下,导演们深入探究当代西部价值体系的构建,剖析公共伦理道德与个人意志之间的矛盾。影片所呈现的西部精神也由传统的拓荒转变为多元文化的碰撞与交融,及社会秩序的重构。
《断背山》改编自美国当代著名作家安妮·普鲁的同名获奖小说。作为新西部电影的扛鼎之作,2006年3月,《断背山》夺得第7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和最佳电影配乐三项大奖;此外,影片还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洛杉矶影评人协会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奖,及美国电影学会年“十大佳片”等多项全球电影界重要奖项。《断背山》打破西部电影的典型故事模式,以20世纪美国西部现代化历史进程为框架,以牛仔杰克和恩尼斯寻找心灵家园的悲怆爱情故事为主线,聚焦西部新旧产业交替过程中,社会边缘人群无所归属的身份问题。影片中催人泪下的同性恋情解构了美国文化塑造的热爱自由、神勇无畏的经典牛仔英雄形象,讲述了最后的牛仔们对个性化美国精神和价值的追求与探索,展示了新西部片对后现代美国社会价值体系建构的深入思考与关照。
一、西部历史进程中牛仔的生存困境
历史地观照,美国西部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原始社会、畜牧业社会、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四个发展阶段。同时,四个阶段和彼此之间的矛盾共时地存在于历史进程中,这是西部作为“上帝花园”的独特表征。在西部,畜牧业和农业始终针锋相对地存在,畜牧业者寻找水草肥美的草地放牛牧羊,在牛羊啃光草场后又将它们带到别处继续啃食;为了保护庄稼不被牲畜践踏,农场主们不惜在田地周围竖起铁蒺藜围栏,虽然明知这种防御工具会给动物带来致命伤害。不难想象,他们切割草场、划分土地范围的行为引发了牧牛人的刻骨仇恨。影片中,以恩尼斯父亲为首的畜牧业者为了争抢土地资源,不但杀害了无辜的同性恋农庄主,而后又残忍地亵渎、肢解受害者的躯体。割下同性恋者生殖器的“断根”行为,体现了畜牧业者对农夫们令人发指的憎恨,凸显了产业交替过程中,随之而来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也泄露了以“征服”为核心的西部传统文化自身的悖论,霸权主义思想终将导致西部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之间和谐关系的丧失殆尽。
同时,一改传统西部片中女性作为社会美德的“符号化存在”,《断背山》中,经历20世纪70年代女性主义运动的西部女性主动追求幸福的生活,而不是被动等待男性的救赎。恩尼斯的妻子阿尔玛多次表示,希望丈夫和她一起离开偏僻死寂的农场,到城镇中开始新的生活。哈姆林·加兰认为“西部乡村生活对人最大的剥夺,就是让他们孤独”,西部严酷的自然环境有悖人类社会属性,生活艰辛的现实情况使女性选择适时地离开。历史进程中难以抗拒的必然趋势,使同性恋者沦为农庄经济模式的牺牲品,为挑战西部标榜的生命力付出了巨大代价。同性恋者悲惨的遭遇揭示了西部集体人格中残暴狞怪的一面,凸现了真实的西部与神话的西部间巨大的悖论,展现了导演对“边缘社会的边缘身份”倾注的人本主义关怀。
二、商业中的牛仔文化与家庭危机
美国当代历史学家迪依·加尔索在《跨越鸿沟:美国西部男性气概的文化》一书中写道:“牛仔一度是边缘化的工人,后来成为大众文化中男性的理想形象”。对牛仔的偶像化呈现,一方面引出了大众渴望获得的男性气质,另一方面也使边缘社会的边缘身份成为焦点。正常与边缘之间的张力使牛仔成为浪漫的他者,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断背山》对杰克和恩尼斯之间缠绵悱恻的情感呈现恰好凸显了这一点,他们只能纵马在广袤而高寒的西部平原上找寻能够放肆相拥的伊甸园,因为紧密而温暖的社群家庭空间绝不允许这种“令人不齿”的同性之爱的存在。
影片中,杰克在西部怀俄明州荒僻的家庭农场上长大,高中时就辍学务农。杰克的青少年时代正逢20世纪50年代美国西部片发展高潮,在牛仔文化的影响下,他从小就“迷恋牛仔生活,发疯似的要到别处去,只要不用待在赖特宁平原”。一次,在和恩尼斯谈论到各自家庭的时候,他讲述了童年的梦魇。三岁那年,父亲为了惩罚他,往他身上撒尿,无意中他看到“父亲跟自己的不同,以后不管怎么干,都取悦不了他”。从此,父子之间的纽带被割裂,杰克开始了建构个人身份的历程。只身来到得克萨斯后,杰克在牛仔竞技场上邂逅了富家女露琳。他在骑牛比赛中的突出表现,和“浓密的头发,充满魅力的脸,强健的身体”,让露琳一见倾心,以身相许。骑牛比赛为杰克提供了建构社会身份的机会,而当杰克在公牛背上追名逐利时,不知不觉沦为商业资本的手段,成为骑牛产业链中最渺小和最底端的组成部分。
骑牛比赛是西部牛仔竞技比赛的传统项目,在美国被称为运动中“最危险的八秒钟”。19世纪中叶,该项比赛风靡美国得克萨斯州和加利福尼亚州。1936年职业牛仔竞技协会成立,在推动牛仔竞技运动的同时,开始了此项运动的商业化和产业化进程。目前,全美骑牛总决赛冠军的奖金已达220万美元。骑牛比赛中,公牛的生殖器被绑在缰绳上,骑牛手勒紧缰绳,用靴上特制的马刺猛击公牛腹部,只有在公牛身上停留超过八秒钟,才算获得成功制伏。近年来,骑牛运动的残酷性遭遇多国抵制,环保人士指出,“牛仔竞技根本没有一点‘体育运动’的元素。这里只有人类的统治,人类的剥削,人类的残忍,人类的虐待”。牛仔手中的绳子,在控制了公牛的同时也阉割了自然的繁衍权利。通过控制牛身上最要害部位将其制伏的方式,是人类不择手段征服自然的写照;而物种在面临屠杀时,必然会采取最强烈的报复。杰克告诉恩尼斯,在做了四年骑牛手之后,“一条腿算是废了,有三处伤。浑身零零碎碎都是伤”,这样的下场说明“都是人类中心主义惹的祸,是狂妄无知的人类实行种族灭绝政策而招致的报复”。
杰克与露琳结婚后,有了儿子博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说话带上了得州口音,也蓄起了厚厚的唇髭。然而,这些改变没能使他获得家庭和当地社会的认同,岳父纽森始终看不起他。露琳事业的成功让杰克越发感到在家庭中的无足轻重,他像父亲一样“靠打孩子发泄失望和愤懑”。通过男主人公之间的对白,影片掀开西部乡村生活的神秘面纱,让观众了解到在西部,男性既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也是家庭暴力的罪魁祸首,现代牛仔的家庭生活充满危机与挑战。
三、牛仔田园梦想的落幕
影片中,断背山上野兽频繁出没,气候变幻莫测,与想象中安静美好的世外桃源形成鲜明对比。自始至终,大自然以冷峻的目光注视着人类社会。不论是八月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还是杰克和恩尼斯在汽车旅馆忘情相拥时,窗外的电闪雷鸣,大自然以不同的方式融入主要角色的个人历史,这里“自然界不再是人类干涉和投射的被动接受者,而是人类文化和社会形成和转变的积极的参与者”。影片中,凌厉的风声和着噼啪作响的冰雹,与喃喃低语的河水和马匹的鼻息等声音构成了自然的复调,挑战人类作为说话主体的地位。试问,如果自然环境不是如此严酷,杰克和恩尼斯是否依然会在断背山上相拥而眠?换言之,大自然不但见证了个人历史,而且以不可抗拒的方式制造了人类历史。
经历了牛仔竞技场的失败之后,杰克重新意识到乡土生活的意义。他经常向恩尼斯提起两个人回归家庭农场的可能性,催促恩尼斯考虑这样的生活安排,杰克说:“听着,我在想,如果你和我开一个小农场,养几头母牛和小牛,再加上你的马,那日子该有多滋润。”恩尼斯否定了这种可能,他给杰克讲了自己小时候亲眼目睹的故事,当时同居的厄尔和瑞奇遭到整个社区的抵制甚至惩罚。电影中,我们看到老厄尔躺在灌溉渠里,两条腿分开着,脸上、裤裆上都是血。这个镜头出现在银幕上时,恩尼斯正对杰克说父亲让自己和弟弟下楼去看厄尔的尸体,他觉得父亲肯定和这桩谋杀案有关。厄尔和瑞奇的故事蕴含的政治意义凸显了杰克和恩尼斯的艰难处境,这种“拒绝”是内化的“恐同症”和对社群中潜在的危险心怀恐惧的后果。而杰克希望和恩尼斯齐心协力改善家庭农场的状况、提高现代化水平,以此顺理成章地成为规范生产领域组成部分的梦想终究落空。
杰克死后,恩尼斯请求杰克的父亲,同意把杰克安葬在断背山,但是老人坚持让儿子长眠于老家坟地,守护西部大地。这一看似无情的安排反证了土地对西部人的意义,“终有一死者栖居大地,就能拯救大地。拯救并不是统治或征服,而是远离破坏”。杰克的父亲告诉恩尼斯,土地是西部人栖息的家园和伊甸园,只有正视传统的力量、回归家族历史,才能找到真实自我,建构个人身份。
电影的尾声部分,导演在尊重原著的同时,隐秘地传达着“诗意栖居”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栖居大地需要人类倾听自然,而不是用工具理性的视角看待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这一视角为也杰克对身份的追寻提供了答案。《断背山》揭示了美国现代西部一段令人不安的历史,影片中出现的两代西部牛仔人颠覆了传统西部片中正义勇敢、追求自由的牛仔形象,影片所讲述的故事体现了在过去与未来双重维度下,当代西部片导演对当今西部价值体系的构建,以及对公共伦理道德与个人意志之间矛盾的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