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有正气 沛乎塞苍冥——试论20世纪散曲的政治性题材

李传学

中国散曲以其鲜明、独特的艺术魅力呈现出富于时代的风貌神韵，理当争得它在中国文学中与诗、词比肩的地位。在中华诗词学会会长郑欣淼先生的大力倡导下，“中华散曲工作委员会”的成立、《中国当代散曲》的问世，犹如东风扑面，鼓舞人心，这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幸事。

一、20世纪散曲政治性题材的斗士侠气、英雄豪气、革命正气

贯穿于20世纪始末的就是反侵略、反封建、反霸权、反腐败，历史的结论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义必定战胜邪恶”。散曲作为一种文学形式，责无旁贷地承担了歌颂光明鞭挞黑暗的义务，鼓舞着人们向前。

（一）荡气回肠，缅怀革命先驱

曲学大家吴梅（1884——1939）,字瞿安，号霜厓，苏州人。现代戏曲理论家和教育家，诗词曲作家度曲度谱皆极为精通。被誉为“近代著、度、演、藏各色俱全之曲学大师”。

《西岭悲秋图》，是徐自华为纪念秋瑾而绘的一幅图。秋瑾反清失败后，徐自华按其遗愿将她葬于杭州西泠岳王坟侧，并作此图纪念。吴梅先生著名的集曲【南越调·小桃红】题图曲，沉痛地悼念了这位“鉴湖女侠”，缠绵悱恻，催人泪下！

【南越调·小桃红】

一湖烟水六条桥，是绝妙的寻诗料也。怎生的秋风秋雨，半天寒色叫鸱鸮。叹尘世上恨难浇，对着这草断肠，树弯腰。只办得寻佳梦，向泉台告也。寸心儿有恨难消，便做成堕泪好碑文，问后世几人瞧？

【下山虎】

半林夕照，红上峰腰，孤家无人扫，柳丝几条。记麦饭香醪，清明曾到，怎三尺黃茔也守不牢！此情哪处告？墓中人恨尔曹。满地红心草，杂花乱飘，你敢也侠气英风在这遭。

【五韵美】

这边厢邻苏小，那壁厢风波亭下岳少保。似这等青山埋骨应含笑，天荒地老。写秋怀有几多凭吊？心还热，魂已消。忍重读姐妹年时，断魂旧稿

【忆多娇】

你看秋日高，秋梦遥。再莫向秋原恸市朝，把闲愁都付浙江潮。秋影迢迢，秋影迢迢，才折证十年故交。

【尾声】

西泠风景天然好，添这一抔土与后人悲悼，兀那冷悉飒的秋魂还须纸上招。

大凡艺术形式多为政治载体。这里，姑且不论题图曲乃曲史题材一大创新，单就此集曲思想性而言，足以叫人荡气回肠，顿生悲壮苍凉之感！此情此景无限恨，“秋风秋雨愁煞人”。

烘托中，彰显革命先驱精神不朽：

一边是“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苏小小的芳冢，皆为女流，岂可同语？一边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岳少保忠烈祠，皆为报国，可与日月同辉。

渲染中，倾诉仁人志士仰贤思齐：

秋风吊秋瑾，秋影迢迢；“心还热，忍读旧稿”；“魂已消，还须纸上招”！如泣如诉，令人扼腕。

黑暗中，唤醒中华民族奋起抗争：

1907年7月10日，年仅32岁的秋瑾英勇就义于绍兴轩亭口。秋瑾之死，无异于黑暗中一道闪电，给清朝末年的国人以警醒。“再莫向秋原恸市朝，把闲愁都付浙江潮”，此曲大气包举，大声疾呼：化悲痛为力量，彻底推翻腐朽的清朝统治！这便是辛亥革命的前奏，具有极强的号召力和战斗力。

吴梅的散曲风格，与元明散曲大异其趣。元人多隐逸、闺怨之叹；明人多市井、乡野之作，而学者兼诗人的身份决定着吴梅的散曲题材范围，加之他制曲精致，用字醇雅，因而呈现出浓厚的书卷气和英雄气，濡人风流，催人奋发！

（二）切齿扼腕，痛悼抗战英雄

卢前（1905-1951）字冀野，号饮虹、小疏，南京人，近代著名散曲理论家及曲作家。早年得吴梅先生亲炙，功底深厚。收编整理的《饮虹所刻曲》乃元明清散曲总集，为后世所珍。其《饮虹乐府》曲学著作，先后被笺注出版。他是紧继任讷之后并与之齐名的又一位曲学大师。卢前社会接触面极广，故常用散曲记录社交活动，因此也就很自然地辑录了中国抗日战争时期一些真实而重大的历史事件，如南【仙吕宫双调·夜行船】《悼张自忠将军》，就是他的传世之作。

在这首套曲前，作者特意加了序文，详细地介绍了作者战地与张将军相见的情形以及闻知其殉国噩耗时的悲恸：“盖自抗战以来，大将之死于疆场者，荩忱为第一云.江汉匪遥，忠魂永在。山楼不寐，和泪招之。”深切地表达了作者对张将军的无限仰慕和哀悼之情，为下文创设了强烈悲剧性的氛围。

南【仙吕入双调·夜行船】《悼张自忠将军》：

莽莽荆襄是中原,锁钥峡江屏蔽。奔涛卷，血战三年未已。兵气在桐柏山南,武胜关前,大洪岭底。须记须却敌枣，随时凭仗着几人忠义。

【前腔】

依稀战地初逢，傍钟祥鼓鼙声急。荒村住，苦雨凄风夜里。窗西话河朔当时，洛蜀而今，楚齐更替。知未念尔阋墙人，不见釜中含泣。

【斗黑麻】

霏霏授旗时，营门外雨中立誓。俟河山还我再来相会柴扉。小别劝进酒，长辞岂所期！好风仪，从此难忘，马上英英豪气。

【前腔】

吁嘻枣阳南，张家集别来曾几？竟一身报国调头去矣，凄其！临危危自怡，还将一语遗：志不移，总不负元戎，但求我心安而已。

【锦衣香】

创前胸，呼而起，指挥间，伤其臂。只有热血千条，暮潮同沸，斑斑落落染征衣。掩映旌旗，凭君睥睨。便一弹一枝枪，冲锋掠阵要雪中华耻。杀狂倭之势。这丹心一点，永垂天地。

【浆水令】

慰军未须垂涕，使倭奴徘徊路岐，痴蛇吞象真儿戏。足陷淖泥，力尽精疲。三而竭，无他技，多行不义奄然毙。如蝼蚁如蝼蚁葬身何地！荆襄上荆襄上血花飞。

【尾声】

相见成仁际，恨不及中兴时世，愿你个英魂毅魄永来相卫。

这首套曲，以铺陈为主，一气呵成。字里行间，作者严厉谴责了日军的侵略罪行，满腔热情地讴歌了抗日英雄为国捐躯的壮烈事迹。为了真切地记下这一页历史，作者在首曲【夜行船】，概括了张将军驰骋疆场的活动范围，即中原大战、随枣会战，展示了上将自忠临危不惧、尽忠报国的英勇精神以及他木秀于林、出类拔萃高大形象。次曲【前腔】和三曲【斗黒麻】，写了作者以故交身份与张将军战地相逢、互诉衷肠的情形，特意赞扬了张将军顾全大局、不计官仇庞炳勋之前嫌而为之打援的大度，更加丰满地塑造了主人翁的光辉形象。第四曲【前腔】和第五曲【锦衣香】，重点写了枣宜之战。将军义无反顾的铿锵誓言：“俟河山还我再来相会”，“志不移，总不负元戎，但求我心安而已”；将军英勇杀敌的惨烈场面：“创前胸、伤其臂、斑斑落落染征衣”；将军以身殉国的英雄气慨：“这丹心一点，永垂天地”！第六曲【浆水令】，颂扬将军精神不死，预言日本军国主义必败！“痴蛇吞象真儿戏”、“多行不义奄然毙”，历史证明，作者具有很强的革命预见性！尾曲【尾声】“愿你个英魂毅魄永来相卫！”将军虽然壮志未酬，但魂魄弘毅，永佑中华！全曲语无虚设，叙议结合，悲壮之中而荡浩然之气，令人热血沸腾，切齿扼腕！

（三）举重若轻，吞吐世界风云

赵朴初，（1907-2000），安庆人，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始人之一，卓越的佛教领袖、杰出的书法家、社会活动家和伟大爱国主义者，也是著名的散曲大家。

二十世纪中叶，世界格局中，意识形态纷争激烈。苏、美二霸以两大阵营主宰自居，试图相互交易支配世界。

1963年，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尼哭尼》；半年后，印度总理尼赫鲁去世——《尼又哭尼》；又半年，尼基塔·赫鲁晓夫下台——《尼自哭》。1965年，毛主席指示公开发表时，分别改名为《哭西尼》、《哭东尼》、《尼自哭》，并题《某公三哭》四个大字作为总标题，在《人民日报》上刊登，送给来访的柯西金，文学作品受到如此礼遇，实属罕见！

某公三哭

【秃厮儿带过哭相思】

哭西尼（前美国总统肯尼迪）

我为你勤傍妆台，浓施粉黛，讨你笑颜开。我为你赔折家财，抛离骨肉，卖掉祖宗牌。可怜我衣裳颠倒把相思害，才盼得一些影儿来，又谁知命蹇事多乖。

真奇怪，明智人，马能赛，狗能赛，为啥总统不能来个和平赛？你的灾压根是我的灾。上帝啊！教我三魂七魄飞天外。真是如丧考妣,昏迷苫块。我带头为你默哀，我下令向你膜拜。血泪儿染不红你的坟台，黄金儿还不尽我的相思债。我这一片痴情呵！且付与你的后来人，我这里打叠精神，再把风流卖。

【哭皇天带过乌夜啼】

哭东尼（前印度总理尼赫鲁）

掐指儿日子才过半年几，谁料到西尼哭罢哭东尼？上帝啊！你不知俺攀亲花力气，交友不便宜，狠心肠一双拖去阴间里。下本钱万万千，没捞到丝毫利。实指望有一天，有一天你争一口气。谁知道你啊你，灰溜溜跟着那个尼去矣。教我暗地心惊，想到了自己。

人生有情泪沾臆。难怪我狐悲兔死，痛彻心脾。而今后真无计！收拾我的米格飞机，排练你的喇嘛猴戏，还可以合伙儿做一笔投机生意。你留下的破皮球，我将狠命地打气。伟大的、真挚的朋友啊！你且安眠地下，看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呜呼噫嘻！

【哭途穷】哭自己（前苏联总理尼基塔·赫鲁晓夫）

孤好比白帝城里的刘先帝，哭老二，哭老三，如今轮到哭自己。上帝啊！俺费了多少心机，才爬上这把交椅，忍叫我一筋斗翻进阴沟里。哎哟啊咦！孤负了成百吨的黄金，一锦囊妙计。许多事儿还没来得及：西柏林的交易，十二月的会议，太太的妇联主席，姑爷的农业书记。实指望，卖一批，捞一批，算盘儿错不了千分一。哪料到，光头儿顶不住羊毫笔，土豆儿垫不满沙锅底，伙伴儿演出了逼宫戏。这真是从哪儿啊说起，从哪儿啊说起！

说起也稀奇，接二连三出问题。四顾知心余几个？谁知同命有三尼？一声霹雳惊天地，蘑菇云升起红戈壁。俺算是休矣啊休矣！眼泪儿望着取下像的宫墙，嘶声儿喊着新当家的老弟，咱们本是同根，何苦相煎太急？分明是招牌换记，硬说我寡人有疾。货色儿卖的还不是旧东西？俺这里尚存一息，心有灵犀。同志们啊！努力加餐，加餐努力。指挥棒儿全靠你、你、你，耍到底，没有我的我的主义。

细品赵老的《某公三哭》，惊讶地发现：革命、战斗的文学，还可以有另一副姿态；波澜壮阔的历史，还可以用别样的笔法来记述。信马由缰，笑谈谑言，便勾勒点染出时代大势、政治风云，此非高屋建瓴的视点、娴熟典故的功底、举重若轻的气度，非能为也。再者，赵老这套散曲，全为自度曲，挥洒自如，形象生动地再现了三尼的丑态百出，一针见血地揭示了三尼各自内心的“小九九”，辛辣讽刺了现代修正主义无可奈何的落魄下场！语言诙谐，明白如话，裹挟着散曲浓烈的酸、辣、尖味，反复吟诵之余，不觉酣畅淋漓，大呼痛快！

萧自熙(1931－2008)，字剑岚，笔名磐石剑岚，别号舔笔叟，四川资中人。萧先生就读于四川大学中文系，1962年毕业留校，执教于四川大学，至1991年退休，为四川大学副教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萧自熙先生40年潜心创作散曲，著有《萧自熙散曲全集》等散曲集。萧自熙先生是当代散曲创作大家。他的散曲嬉笑时评中富含幽默意趣、至情书写中包蕴赏爱之情，呈现了鲜活的个性风神与地域印记。其儒丐、诗魔、渔樵三位一体而自叙行游、素心立世的创作心路与审美取向，为当代散曲创作注入了清新和正气。

【中吕·朝天子】《高超魔术》

这权，那权，畅好装门面。天花乱坠尽圈圈，许的空头愿。溜似泥鳅，滑如黄鳝，筐筐顺手编。以权，换钱，魔术真能骗。

此曲用富有生活气息的魔术表演，惟妙惟肖地揭露了官场上的狡诈变术，勾勒出权臣贼子以权谋私、招摇撞骗、玩弄权术、欺世盗名的丑恶嘴脸。

【中吕·山坡羊】《观木偶戏》

车儿豪气，庐儿官气，排场举止多神气。任你步丹墀，我自泛清溪，只缘识透其中戏。君不见傀儡棚中操棍的，东，耍弄你;西，耍弄你！

用木偶戏作引子，前台排场豪阔、趾高气扬，后场却如牵丝傀儡、丧心病狂，使利欲熏心之官场中人穷形尽相、画皮尽落。

【双调·秋风第一枝】《官况》

你当官未雨绸缪，济困扶贫，几度春秋，他却是眼盛贪婪，腰缠铜臭，衣带流油。贪污辈朝官暮囚，保清廉月笑风讴，官是船舟，民是江流。水可浮舟，水可沉舟。

头悬三尺剑，人做天在看。禁诫官场贪赃枉法之辈切莫胡作非为，浊者自浊遗臭，清者自清流芳；民间正义在，岂容宵小狂。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为贪官污吏作当头棒喝！

萧老濯足击壤，素心立世，外无求而内无待，名缰利锁于我何加焉?正所谓世间无乐土，底层有真气。萧曲在开悟一己、纵浪大千之际，既承接了传统士人的精神意脉，更传递了潜在的民间文化能量，光明磊落，气荡涵泳。

二、21世纪散曲方兴未艾，新时代大有可为

纵观文学世相，一种新的文学形式产生时，它自然带着独特的审美冲击力而为世人瞩目。它并非有意独打天下，排斥或取代其他文学品类。恰恰相反，元曲之于唐诗宋词，三足鼎立，相映成趣，各取其变，立体地构成了诗词界纷繁的大花园。至于那些孰重孰轻、孰优孰劣、孰正孰偏之论，宜当休矣！然而，我们还必须明白一个事实：唐诗宋词，已为李杜、苏辛步之巅峰，而元曲端倪初露，其间问世扛鼎之作，寥若晨星，理论研究范畴更是人迹罕至。这就不难看出，散曲尚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创作和研究散曲大有可为！随着历史演变和社会发展，它当初消遣隐逸的主题已被本文所及的诸位大家彻底改观，散曲园地里，“辣尖”和“草根”早为政治社会所融合，豪放雄浑之气已翩然而至。“浩然有正气，沛乎塞苍冥”，立于新时代的高度，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赋予散曲的政治性特色，这就是当下散曲爱好者义不容辞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