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崔鲲诗词的禅趣

侯孝琼

三年前，我曾为崔鲲君的《风之信》写过序，序中约略提到她的诗词和“禅”的因缘，但意犹未尽。现在，我打算就她发表在《九州诗词》“新锐吟家”栏目上的四十首诗词重拾这个话题。

崔君的四十首选作中，仅题目上涉及禅的就有《再朝五台山（三首）》《喜会通山传灯寺古莲住持》《朝拜九华山天台寺》《青玉案·题古曲〈云水禅心〉》六首。这六首诗词中，出现了转轮、前尘、本真、佛缘、宣禅、弥陀、禅林、前因、迷航、法号、尘障、灵光等禅语。清沈德潜说“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说诗晬语》）。可喜的是，崔君的诗词，流注着禅的理趣而多不用禅的语词，这种理趣与境界充溢于名胜、山水、时序、咏物、题赠等作品中。如《石潭峰顶观日出》：

暂作青山不二臣，云根溪树证前身。

红霞勘破欣欣意，跃起峰巅日一轮。

禅认为，自然与人是合一的，人见闻自然，自然便立刻成为人的一部分，而且在它所有各部分中，都感到人的存在（铃木大拙《禅与生活》）。诗人自称为自然的不二之臣，在万物——云根溪树中看到了自身，这种与自然浑然合一的快感，使她勘破禅机，进入“云开日出，水绿山青”的生机勃勃、光明灿烂的精神境界。这个霎时间顿悟的过程，诗人用红霞、旭日的鲜活而生动的画面表现了出来。南宗罗大经《鹤林玉露》曾载有一首某尼开悟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说的也正是这种自证自悟后豁然开朗的喜悦。“某尼”用“春在枝头”来表述，而崔君则用红霞中欣欣跃起的旭日来表述，“跃”字既切日出之状，更切诗人在顿悟中获得欢欣雀跃之情。

又如《题黄山始信峰》云：“峰奇壑险费逡巡，摄魄惊心看未真。霞蔚云蒸观止矣，浮生始信等微尘。”在“峰奇壑险”“霞蔚云蒸”的山水自然的壮丽景观的描述中，悟得“浮生等微尘”的禅理。《秋吟》云：“此际秋深桂雨时，幽怀缱绻欲何之？风喧林杪流云散，月隐波心肃气垂。大半佳期追已远，三千梦寐觉非迟。岑楼灯影温如玉，漫系羁魂一缕痴。”以“月隐波心”“肃气低垂”的肃穆庄严，对“风喧林杪”“流云飞散”的喧嚣、躁动。在强烈的动静对比中，悟得人生的无常，得到佳期已远，梦境非迟的启迪。禅的终级追求是超知性、超功利、超时空的瞬间把握，不问来程去路，既无空间远近，又无时间前后。“如来”既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行吟浑忘来时路，一任熏风入梦溪”（《题南京莫愁湖海棠花》），这里，破除了空间方位远近的智障，所谓“随缘任性”“一任”正说明诗人在摆脱“知性”干扰后的自由。即便是写现实民生之事——春运，她也能契以禅机，在《八声甘州·春运返乡》的下片，她写道：“莫问谁宾谁主，笑城空去后，灯影阑珊。”在农民工返乡后，面对空寂的城市，她不禁反观发问，到底谁才是城市的主人？此一问犹如当头棒喝发人深省。在《鹧鸪天·温泉》中，她把现实生活中的温泉泡澡提升到“浮梦”“消俗虑、息尘肩，灵犀一澈对灵泉”的禅的高度上来。

禅认为物与物，物与人之间是相即相入，互为一体，圆融无碍的。如《郊外车行所见》：

郁郁荷塘鹭影翔，微云掩映短松冈。

人家散落山岚里，几缕青烟入夕阳。

诗写人在迅速移动的车中的特殊感受，故鹭飞而仅见影翩翩，松岗也在飞速变化的角度和微云掩映下呈现“阴晴万象殊”的色彩，移动的视角又赋与山里人家“散落”的动感；一个“入”字又将人间烟火与神秘的宇宙空间拉近。从物与物的关系看，静物“松岗”在微云的掩映下，“人家”在流动的岚气里，而郁郁荷塘和沉沉夕阳又因鹭影、炊烟变得生机无限。这些景物构成了一副万物圆融，相依相生和谐自在的充满禅趣的境界。

又《临江仙·西塘印象》一首：

烟水氤氲浮古镇，天街灯影朦胧。粉墙深院碧梧风。似曾相识，双燕石桥东。浑忘此身成过客，轩窗晓梦帘栊。千年一瞬只匆匆。那时新月，应照露华浓。

词一开头，即以“烟水氤氲”“幻影朦胧”“似曾相识”铺垫了一个疑真疑幻，如古如今的氛围。下片以“浑忘”四归现实。结末又以“千年一瞬”抹杀时间的距离，更用“那时新月”把古今打成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四句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用这种态度从今观昔，从当下观古镇，便是词中表现的“应无所住”的出入古今的最自由的观物态度。

我试着统计了这四十首诗词中出现得比较频繁的语词，首先是“梦”：它出现了十五次，依次是梦溪、前梦、掷梦、蝶梦、三千梦、聚散梦、贮梦、好梦、蓬山梦、梦魂、梦底、浮梦、遗梦、遥梦、安居梦等。其次是云、水及它们的结合“云水”“水云”，共二十多次。“云”如红云、邀云、微云、云庐、云根、云蒸、云路、云裳、排云、云腾、素云、云际、云天，“水”如水畔、水隐、水魂、泠如水、水接天、水墨、烟水、水榭等。“云水”如“一篙撑到水云间”（《题江上渔家图》）、“心系空濛云水间”（《步韵题秋》）、“遽分云水各生涯”（《鹧鸪天·忘情水》）、“云水无边空对月”《青云案·题古曲〈云水禅心〉》等。“梦”是虚幻、迷茫的、如水月镜花，不可把握。而云、水是流动不息、空灵、澄明的。这些词织就了一幅幅空幻、灵动而阔远的境界。

我问过崔君是否奉佛和是否读过有关禅的义理的书籍，答曰，粗通佛理，对禅的精神内涵一直比较感兴趣，也于传统诗词、绘画、书法等欣赏中对禅的精神有所体悟。她应该是从优秀的传统文化作品中受到禅的濡染，洋溢在她诗中的禅趣，也应当是她可贵的自性的流露。

“诗为禅家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元好问《答俊书记学诗》），诗可使禅增光添彩，而禅可使诗去俗。诗是玉，禅是刀，禅可使诗裁璞为玉。

洋溢在崔君诗词中的禅趣，使她的诗词呈现出幻梦空花、云水澄彻、灵动、淡雅、开阔的境界，这也正是崔君的观物态度和审美追求的体现。诗如其人，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