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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纪事

2018-11-14李元岁

湛江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水头根根煤油灯

李元岁

这是发生在半年前的事情。发生在我负责扶贫的那个叫“后沙梁”的乡村里。后沙梁是贫困县贫困乡的一个贫困村。

跟往常一样,福奶奶感觉天已经黑了,就摸索着拉了一下灯盒线,灯泡闪了一下就又灭了。可福奶奶并不知道灯泡闪了一下就灭了。其实,对于福奶奶来说,开不开灯都无所谓,福奶奶是为福爷爷开灯的。一到这个时辰,福奶奶约莫福爷爷快要从田地里回来了,就几乎是习惯性地去拉一下灯盒线。福奶奶不想让福爷爷一进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福奶奶拉了灯没过两分钟,福爷爷就从庄稼地里回来了。福爷爷前脚刚迈进屋,就问:咋不拉灯?福奶奶说:拉了呀!拉了怎么不着?福爷爷边说边又拽了几下灯盒线,灯还是没着。是不是又停电了?福爷爷自言自语道。现在正是农村用电紧的时候,可不知为什么老是隔三差五地停电。那估计就是又停电了。福奶奶说。操他祖宗的,福爷爷边出门边骂骂咧咧:电钱一个子儿都不少要,老是他娘的停电!福爷爷扒在墙上,探头向隔壁儿子家望。并不是停电,儿子家的灯亮着。福爷爷回到了屋里,说:不是停电,有电哩。福奶奶说:那是不是灯泡又坏了?不是咋的?有鬼了,福爷爷又开始骂骂咧咧了:一年光灯泡就坏他娘的三四个,这他娘的还能养得起?!我说干脆把线掐掉算了,他们愣是不让。福爷爷所说的“他们”,是指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还算孝顺,福爷爷坚决要把线掐掉点煤油灯,两个儿子不让。一来,两老人点了半辈子麻油、煤油灯了,有电了,再让他们返回去点煤油灯,于心不忍;二来,点了煤油灯让街人们看了令他们做儿子的没脸面。而福爷爷要掐线点煤油灯也是有原因的。福爷爷家所有用电的东西,除了这个15W的灯泡还是这个15w的灯泡,包括做饭,仍还是在拉“二股子”(风箱)。可就这个15W的灯泡,每个月下来的电费少则5块,多则8块。福爷爷听人说农村的照明用电比城市的高几毛钱,这是国家政策的规定,那没说的。可就一个15w的灯泡,只是在吃晚饭到睡觉前用个把钟头,打扁捏圆它也走不了这么多钱呀!一回,村里负责收电费的愣二上福爷爷家催缴电费来了。福爷爷说:咋回事,电费这么贵哩,一个15W的灯泡能……没等福爷爷说完,愣二就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哩!福爷爷笑着说:那你们不能跟供电局的反映反映?愣二说:找供电局?找供电部也不抵用;要找你自个儿去找吧!福爷爷让愣二顶得没话可说了。愣二倒是又说话了:缴吧,想抗是抗不过去的!福爷爷说,我没钱。愣二说:没钱你点什么灯?福爷爷说:那你把线掐了吧,我不点了。愣二就真一老虎钳子把线给掐断了。大儿子根根得知愣二将老爹的线掐了,就找了愣二问咋回事。愣二说:你爹说没钱缴电费,不点了,让我掐我就掐了呗!根根给老爹垫了7块钱的电费,又给愣二买了一包烟,才又把线接上的。

福奶奶说饭在锅里呢,先让福爷爷吃饭。福爷爷说黑灯瞎火的咋吃哩。福奶奶说黑灯瞎火吧还能吃鼻子里呢!福奶奶听福爷爷还没有吃饭的动静,就又说:喊二龙过来把灯泡修一修?福爷爷就扒在墙上探头吼二龙过来修灯泡。

二龙是福爷爷的孙子,大儿子根根家的二儿子。二龙在乡里念高一,对物理感兴趣,平时就爱鼓捣个电路、收音机什么的。对文学也感兴趣,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二龙读了有十几遍。灯泡吹了,自然要叫二龙过来修。以前也修过。

二龙划着一根火柴朝灯泡上照,照了一下说:“眉”断了,摧了。福爷爷问:能不能接上了。二龙说:能。二龙又划着一根火柴,一只手捏火柴照在灯泡上,另一只手捏了灯口接“眉”。正要快接上了,火柴灭了。二龙又跑回家去取来了手电,用手电照着接“眉”。接上了,灯泡还不亮。二龙让爷爷赶紧拉灯。福爷爷急忙拉灯。灯泡闪了一下,又灭了。二龙用手电再照灯泡,发现“眉”又被烧掉一截。福爷爷又问能不能再接上了。二龙说还能。二龙捏着灯口,转动灯泡,转着转着,灯泡闪烁一下,同时发出“叭”地一声响,灯泡炸了;二龙“哎哟”叫一声,抛下手电,双手捂了眼睛,顺势蹲了下来……

根根是第三天才领二龙上乡卫生院的。他们原想是能抗过去的,看样子实在是抗不过去了。此时二龙的左眼已经肿得有核桃大了,连睁一下都睁不开了。

乡卫生院的大夫拔开二龙的眼睛瞅了一眼说没治了,让转县医院。

在县医院又住了三天院,医生又让转市医院治疗。

市医院的医疗水平高,也科学。大夫从二龙的眼睛里取出几片玻璃渣后,跟根根郑重其事地交代说,眼角膜严重损伤,有两种治疗方案:一是到上海或北京等大医院换眼角膜,花十几万或几十万,可以复明;二是安装人造眼球。根根问安假眼得多少钱。医生说,相对换眼角膜费用要少一些,估计少则也得五万开外。医生又问根根,孩子加入意外伤害保险没有。根根问加入了咋样。医生说,加入了的话,保险公司能给赔付百分之八十五。根根问二龙加入没有。二龙摇摇头说,学校让加入,问娘要钱,娘不给。

医生还跟根跟单独说“否则就瞎了”。根根想:瞎也就瞎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根根把二龙领回了家。

村子里就又多了一个独眼龙。

村子里一共有两个独眼龙。另一个独眼龙叫大龙。大龙是二龙的亲哥哥。

大龙成独眼龙已经有些年了。大龙是让人一拳头打成独眼龙的。打成大龙独眼龙的人叫“水头”。其实“水头”不叫“水头”,叫蛇蛇。因其掌管着全村的十几眼机井,村里人就不叫他蛇蛇,叫水头了。

水头打大龙打得一点来由都没有——不,说没来由不够准确,还是有些来由的。那年,天特别的旱,庄稼都让毒毒的太阳烤焦了。老天爷不下雨,机井水就更是贵如油了;水头走起路来脖子就仰得更高了。好不容易轮到大龙家浇麦田了,结果浇下半拉,水就让水头给截跑了。大龙家的地挨着二寡妇家的地。水头把水截到了二寡妇家的地里了。水头养活着二寡妇。年轻气盛的大龙找水头说话。先是吵嚷,后就打起来了。结果水头一拳头就把大龙砸成了独眼龙。经了村委会,村长给判定,水头出了八百块钱的医药费,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大龙正是找媳妇的年纪,成独眼龙后,找媳妇也就成泡影了,30多岁的人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

二龙又成独眼龙后,村里人就议论说福爷爷家“出产”瞎子,说福爷爷家坟园里埋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了。后来福爷爷还真找了一个风水先生给看了,至今在房梁上还押着一道辟邪的“镇物”。

福奶奶也不是天生的瞎子,是哭瞎的。

那年,18岁的老闺女三凤跟本村的二后生搞上了,搞得如胶似漆。这事让福爷爷搜索到耳朵里了。福爷爷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福爷爷骂三凤,三凤不听,就又用鞋底子抽打了三凤。福爷爷之所以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因为二后生家根底不正(指有狐臭病)。被福爷爷用鞋底子抽打了的三凤,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把二后生约到了村西的小桥下。第二天一早,有人在小桥下发现了紧紧抱在一起的三凤与二后生,还有一个“敌敌畏”瓶子。

福奶奶就整天哭。终于有一天把眼睛哭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被派下来到后沙梁村扶贫,接触最多的就是二龙。听说我是市文联来的作家,他就经常来我这儿坐。一开始很腼腆,后来就好多了。因喜好文学,他就向我请教一些文学方面的问题,比如怎么投稿;比如贾平凹的年纪有多大;比如一篇文章发表了能得多少钱的稿费。他还知道郭敬民。他还拿来一篇散文让我帮他修改。

二龙成独眼龙后,就再没有来我这儿。我倒是去过他家一次。我是去劝他还是继续上学的。他把头摇得货郎鼓似的,还跟我哭了一鼻子。

我是组织上安排我来后沙梁村扶贫的。可我一个穷文联的穷作家,面对福爷爷一家的不幸,我只能是深表同情,但又无能为力。我只有尽我的力,把这些事情用文字记录下来,公之于众。我力所能及的恐怕也就是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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