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离开，你便不会老去（组章）

海默

1

八月的踌躇，我是朝着你奔跑的一株草，我在追赶你——

这是正午，一场急雨洗净了御道口的天空和大地，云朵褪去浮尘，贴着额头轻舞而过，这突如其来的洁净和柔软，让等待流水潺潺，这一刻，我不想远方，只想眼前闪闪发光的流年。

目之所及，汹涌而来的苍茫漩涡，湮灭了曾经的每一个日月，让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不来，你怎肯如此阔绰地流溢大美？怎肯费尽心思，准备了落在我头上的那一滴雨？

我却还是疑虑，我和你，究竟谁在陪伴谁？就像现在，我腾空自己，却让眼前的风景越走越远！

如果还有出发，我们将一起经过所有初秋的隘口……

2

骤雨初歇，天堂的门洞开，一切有形无形的，大地万物，随我来吧！

这个清晨，从一个山丘走向另一个山丘，从云端走向云端，我是世人眼里的远方，是天人，我向茫茫草原大声地呼唤，谁在大声地回应？

将三块石子，轻轻放在敖包上，顺着时光的方向，走多少圈，也走不出世相悲欢，双手合十，默默将一颗心归还自己，遥远的路，我需要细心认领神谕，需要带上所有的阳光、雨水，带上肉身和福报，神啊——修一颗爱你的心，我是不是会更纯情？

打开合十的掌心，放逐缘上愿，我要去追赶天边的马群了，它们不能给我道路，却能给我奔腾的方向。

3

坐下来。在时光到来之前，像童年的玩伴，九个人，坐成一片草场，从你到我，从草原到草原，忽略秋风，拒绝虚空，这半世中最后的生活，只需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活一刻——闲聊或者发呆，让身体沾染草香，在一朵白云上开荒，在风干的牛粪里寻找影子般的时光。

此刻，人间荒芜，大地热闹，将一下午的记忆，慢慢打包寄送给未来的自己和遥远的你们。

就这么坐着，我就是草原里，一颗绿意渐消的草。不追赶时光，忘记归途。与每一个经过我的精灵，低声交谈，与身边远道而来的风惺惺相惜。

这么宽阔的时光，我将打哪儿开始爱你呢？

而落日将临……

4

草原上的落日，我不等，它怎么来？

乌云绑架了黄昏，夕阳的光影成为殖民地。我和许多人像一群冒然的入侵者，在茫茫草原，驱赶黑暗，侵占整个黄昏，在草原的低处等那一颗走了许久的落日，将等落日的人一个一个地放生。

此刻，尘世遥远，我的心中无神灵、无佛祖，只等落日将我带到时间的背面——

看清黑暗的真相。

5

草原上，所有的黑，只为照亮漫天的星星。所有的心思，只为你能看到阔天之上，野果一样饱满的星群，那么热闹，又那么清冷……

仰望星空的人，一定怀揣了莲子之心，重新活成童话里的孩子，记忆的残骸，遗忘的，被重新说起，或者，让星光洗亮一颗善于成全的心，让我看到你的美，不是这一路的风景，而是你盛大的孤独！

我只是在倾听，不善表达的人，其实最先说出了秘密——

那一刻，想你，就像想念隔壁彻夜难熄的虫鸣，听到触手可及的召唤，却不晓得你在哪里。

6

走近公主湖，时光就慢下来。

这忧伤的湖，像一滴泪，服从时光的荒凉，岁岁年年，接受世人觐见。

即便是康熙大帝疼爱的公主，也无法选择自由的风，卷走命运，卷走爱情，岁月的灰烬里，藏着多少不肯熄灭的爱火？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传奇？

把一天的心情和脚步都交给这片湖光树影，与你有关的依恋、泪水、情结，铺陈而至，原谅我，只在这一刻，借着时光的梯子，爬到高处，看苍茫大野，阻止不了一场厮杀，却能为爱拒绝爱的召唤——蓝齐格格，不追寻你是否真实地来过，故事里的故事越过历史的烟尘，轻而易举让眼前这一湖的静水生动起来。

一场浮华，像天上散淡的云朵，说散就散。就像此刻，我是背井离乡的一棵草，再怎么努力躲藏，也逃不过秋风的掌心……而当我离开，谁会知道，我来过，并用一上午的时光剔除骨子里的坚硬，纵容自己露珠一样发光，让我成为想我念

我的人牵挂的远方……

7

马群是草原上的霞光，每天清晨，自天边扑面而来，在必经的路途，总有不同的人群，像张望的鸟儿，在车辙上等，草尖上等，山脊上等，甚至，把自己等成一段相思……

而我只有一个清晨，送给袭来的马群。以朝觐之心，采撷彼此的火焰，当马群奔腾而过时，看见自己内心的滂沱。

潮水般，它们在奔向我，经过我，离开我，那么迅速，还没来得及看清任何一匹马奔跑的意义，就闪电一样消逝在天际，空留越走越慢的我，成为茫茫草原走失的影子。

8

踩碎无数光斑的泡影，像鸟儿在林间随意穿行，鸣叫，并细心指认，树干上哪一只眼睛藏着深情，哪一只暗含悲凉，哪一只能收留悲悯之心。倚在一棵倒伏的枝干上，放弃身世，把自己摆成一节枯枝，拍照，并顺着这棵枯木抵达神的村落——

光阴的灰烬里，终于可以放浪形骸，可以无冤无仇。

此刻，和你坐在草地上，像两棵白桦树，沉静又生机勃勃，收纳风、阳光、鸟语、霜寒和说来就来的一场阵雨，一只鹰，披着风雨盘旋，像天空涂抹不掉的错误。

9

马头琴声一直飘在梦里，从少年到中年，我的忧伤，从一个传说开始，一直没有结束，那把用白马的皮、骨、鬃、尾做的琴，充满神性，想往与记忆的纠缠，几十年，都不能与时间和解，少年轻盈的忧伤，比一片草原还辽阔，成无边的乡愁，像火焰，越靠近越感觉到灼伤的痛。

10

等着我，当人群散去，最后的梦境归于干净的草原，我用诗歌与你相守。

等着我，积攒太多的雨水，心只在你面前，肯沙雕一样坍塌。

等着我，轻轻转过身，依旧能看见你波涛汹涌的绿意，河流一样，流淌在我无眠的日日夜夜，寥廓、清澈。

等着我，给荒芜以蔽荫，给欢爱以宁静，给盘膝而坐的你以圣泽，灵魂的鹰翅，还停留在你每一寸天空，我不离开，你便不会老去。

等着我，静静地坐在岁月的端口，因为深深的依恋，无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