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阐述与被阐述空间之间
2018-11-13古斯塔沃奥索里奥伊塔墨西哥
文/ 古斯塔沃·奥索里奥·德·伊塔(墨西哥)
译/ 刘雪纯(中国)
诗歌是一个空间,但也是创造出另一个空间的阐述行为。在每次诗的阐述行为中,在每首被写作、阅读、吟诵的诗歌中,通过每一个发音,每一次意义的延展,我们得以验证阐述与被阐述空间的组成。被阐述的空间是在文本内部被设计、被推动的空间性的思维产物,是一个旨在承担诗歌释义责任的参照空间。另一方面,阐述空间则略为抽象——也就更复杂——因为它指的是抒情主体借以建造自己的活动疆域的空间——从哪里眺望,从哪里发声——在这个空间里,该主体接受了“诗歌的我” 这一身份。这样,在两个空间的交汇处孕育的,正是诗歌的空间性。
接下来,我将对上述内容进行概括,我认为,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随着对一种动人情感的推进,空间的建造成为一种章节性的进程。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想论证的是,吉狄马加的诗普遍追求的,是既从阐述空间,又从被阐述空间出发,建造出一个想象空间,这一空间对于推进诗性的情感至关重要。
为了论证我的观点,诗作《如果我死了……》是个很好的例子,在此引用如下:
如果我死了……②
如果我死了
把我送回有着群山的故土
再把我交给火焰
就像我的祖先一样
在火焰之上:
天空不是虚无的存在
那里有勇士的铠甲,透明的宝剑
鸟儿的马鞍,母语的盐
重返大地的种子,比豹更多的天石还能听见,风吹动
荞麦发出的簌簌的声音
振翅的太阳,穿过时间的阶梯
悬崖上的蜂巢,涌出神的甜蜜
谷粒的河流,星辰隐没于微小的核心
在火焰之上:
我的灵魂,将开始远行
对于我,只有在那里——
死亡才是崭新的开始,灰烬还会燃烧
在那永恒的黄昏弥漫的路上
我的影子,一刻也不会停留
正朝着先辈们走过的路
继续往前走,那条路是白色的
而我的名字,还没有等到光明全部涌入
就已经披上了黄金的颜色:闪着光!
被阐述的空间
在这首诗中,我们能感受到吉狄马加对祖国的思念,比如,这些诗句从语义学的角度指向对一处空间的建造,抒情主体在死亡后应被带回这一空间:
如果我死了
把我送回有着群山的故土
这些诗行不仅是本诗的开头,还构成了“祖国”田园诗式空间构造的开端,由此,文本与一种基于具体空间构造的传统联系起来。吉狄马加的文本在这一被阐述空间的建造中,以跨文本的方式接近了墨西哥诗人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José Emilio Pacheco)在他最为著名的诗作之一《严重背叛》(Alta traición)中构建的理念,或是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在《草叶集》(Leaves of grass)中的所言。然而,吉狄马加在《如果我死了……》中所提出的理念,却因如下两个理由而显出诗意的创新:其一,我们所说的“被阐述的空间”建立在过去的时间中(稍后我们将看到,这使得阐述空间的巩固成为可能);其二则是由于这一被阐述空间的高度隐喻化的构造。
关于被阐述空间的隐喻结构,我们可以在这些诗句中找到印证:
鸟儿的马鞍,母语的盐
重返大地的种子,比豹更多的天石
或是:
振翅的太阳,穿过时间的阶梯
悬崖上的蜂巢,涌出神的甜蜜
谷粒的河流,星辰隐没于微小的核心
在火焰之上:
在这两段诗句里,旨在调和隐喻之间搭配关系的语义学体系既是“光亮”,又是“自然”;也就是说,在被阐述空间的组成上,这些诗句往往在文本中加入大量与光有关的元素以及自然内部的元素:闪光的鸟,涌出甜蜜的蜂巢,星辰谷粒之河,在夜里闪光的豹。祖国,这一被阐述的空间,魂归之地,变成了一个闪着光的自然界,使读者目眩神迷;正如本诗下文所言,这是一处 “不是虚无的存在”的被阐述空间,也就是说,随着空间达到饱和——既是文本上的,也是语义学上的——建造一个高度隐喻化的被阐述空间成为可能。这里产生了一个悖论:这一空间又与长久以来与虚无呼应的另一空间相连,也就是,死亡:
在那永恒的黄昏弥漫的路上
我的影子,一刻也不会停留
正朝着先辈们走过的路
继续往前走……
这样,吉狄马加的这首处于被阐述空间的诗歌终于建立起一种自然的、光明的死亡,一种与大自然和祖国相连的复杂的矛盾修饰法。总而言之,那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地方,独一无二的祖国。
阐述的空间
围绕阐述的空间,我们首先可以指出,抒情主体的行动与被阐述的空间相距甚远。也就是说,比起那个基于自身的死亡提出假说的主体,这个在被阐述的空间里更早开始怀念祖国空间的主体,距离这一空间更为遥远。这使全诗充满了某种焦虑之情:抒情主体竭力想回到田园诗式的故乡空间,哪怕仅仅是通过阐述这一行动。因此,这一地点仅仅存在于诗行中,要想回到那里,只有两条路:通过诗歌本身或通过死亡。
但是,如何才能调和这两种空间呢?或许正如吉狄马加诗中所说的,通过簌簌低语:
还能听见,风吹动
荞麦发出的簌簌的声音
此处,簌簌声这一言内行为联结起两个空间。这一阐述行为穿越了麦田,而簌簌低语正是在传达“被阐述空间”概念的时候,成为阐述行为,这一概念以极低的声音被传达,声音来自言说之地——麦田——抵达那言说着被怀念之物的遥远之域——正是那片麦田。因此,那个远离出生地的空间,那处阐述之地,一片离国迢迢的“异乡”,倍增怀乡情愫,在回忆里燃起大火。诗中这样写道:
对于我,只有在那里——
死亡才是崭新的开始……
于是,只剩下一条通往“那个地方”的路,那便是阐述,即通过诗歌本身。
诗歌空间
总而言之,在吉狄马加的这首诗——以及他的绝大部分诗歌中——我们能感受到的,是他以一种惊人的方式在诗歌中建立起空间本身。这一全新空间从边缘向言语靠拢,也就是说,它来自一个在外围谈论着另一外围的“我”:另一外围便是被怀念的空间,祖国。
吉狄马加的诗歌以这种方式使从外围到中心的转变成为可能:在文本的诗意与诗歌阅读所唤起的生活阅历间建立联系。总之,吉狄马加的诗使读者不由自主地勾画出一座桥梁,阅尽大凉山的峰峦谷地,在成都周围的山岭上举目远眺,再踱步走过泸州城数条河流之上的桥梁。除了感受对那个尚未见识过的祖国的怀念,读者别无他法;他们一边惶恐不安地欣赏着那独一无二的死亡的闪光,一边与毕摩唱诵着,望向深夜里豹的双眼。
注①:我们从纯文本的视角提出“想象空间”这一概念,然而,它与四川、彝族人以及广泛意义上的诺苏文化等物理性的参照空间的构造也紧密相关,吉狄马加正是这些空间在诗歌上与文化上重要的参照人物。注②:本诗译作参见“诗歌圈”(Círculo de poesía),详见以下链接:https://circulodepoesia.com/2018/03/poesia-china-jidi-majia/。系本文作者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