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畜笔记(续)
2018-11-13张行健临汾
●张行健(临汾)
狗(上)
对狗的情感,张姓男人是五味杂陈的。
首先是歉疚之情。
张姓男人还是张姓少年的时候,曾伙同他们狐朋狗友深深地伤害过一只公狗。
记得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温暖美丽的八月天,十一岁的张姓少年从山坡里砍柴归来。
一入村巷,就被大他几岁的三豁子、二孬和石头几人叫到一处废弃的院落里,见几人表情怪异,动作也有几分神秘,好奇心就诱发张姓少年跟在他们身后,欲看个究竟。
院里荒草有半人高,在一面残墙下面,有一黄一黑两只狗儿相背而立,狗儿的屁股紧紧挨着,被什么东西连接在一块儿了。
狗连蛋!连这都不懂。二孬敛了嗓子给解释着,一副不屑却又是亢奋的样子。
张姓少年后来才知道,狗儿交配之后,有时公狗的生殖器由于过分膨胀一时抽不出来,需要等好长时间消缩下去。这中间它们挣扎着,努力着,公狗原先搭在母狗背上的姿势也变成了相背而站了。
看那只黄母狗,知是三豁子大伯家的;那只公狗则眼生。只见它长得高大、俊朗、雄奇、帅气,毛儿黑乌乌,顺溜溜的,两只大而神气的眼睛周围,还点缀着一圈儿雪白的毛儿,真是可爱又英武。
我认得这只公狗,是岳老丘家的,我在他们巷子里见过。石头这样说。
石头说的岳老丘是个地主分子,天天在清早扫生产队的街道,是上下邻队。
之后,就有瓦片和砖块劈头盖脑地砸去,石头在地上捡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枝,死命地朝公狗去戳去捣。母狗先前已经借机解脱了,仓皇地夹了尾巴,转过头来,恐惧而凄迷地看了一眼公狗,逃离了现场。
三个家伙可能打累了,一时住了手,权且小憩。三豁子却把目光凶狠地盯在张姓少年身上。
盛娃,你个小仔蛋子,让你看西洋景呢?把镢掂上,给我把狗爪子剁下来!
石头和三孬也怂恿张姓少年快快上去。
张姓少年掂着二孬那把镢头,感到沉重无比。说不清什么原因,身上涌来一股力,一股破坏的力,朝公狗逼去。
十一岁,正是从儿童到少年的转型期,无形的冲动、狂躁、叛逆、冲撞、冒险,诸多情绪一起占据着小小的无知的心。
张姓少年忽然发现公狗那对好看的俊美的眼睛,在祈求地看他,极无奈的,极哀伤的,极悲惨的,极无助的……在此之前,狗儿的眼光却是困惑的,怨怒的,气愤的,反抗的。
少年的心颤抖一下,掂大铁镢的双手也抖了。
看盛娃那怂包,害怕咧,怕一只伤狗儿咧,出息!
身后的三豁子、二孬石头不怀好意地嘲笑着。
恃强凌弱的复杂心理还有埋藏心底的一份虚荣使张姓少年重又挥起了镢头。
公狗出于本能的保护和一线微薄的反抗意识,它张嘴抬头嗓眼里滚出含糊不清的低吼。
张姓少年把这低吼当成公狗对他的挑战。
高高挥起的镢头,用力地朝公狗的前爪砍下去,砍下去……
大家听到的是一阵凄惨绝望的哀号。
好个小仔儿,把狗爪子给剁断啦!是石头幸灾乐祸的赞叹。
张姓少年不敢再看那只公狗,他在狗嚎声中开始了耳鸣。扔掉镢头,罪犯似地逃离了废弃的院落,一人躲在家里不敢出去。他不知道三豁子他们几个把那只不幸的公狗折腾到什么时候。
傍晚时分,才听从外面回来的小叔说,三豁子、二孬、石头几个捣蛋鬼把外队的一只公狗打个半死,狗儿的主人找到三豁子家,要讨个说法。那公狗的主人并不是地主分子岳老丘,是另一家农户,狗的主人不依不饶。多亏三豁子爸是队长,经众人调解,从生产队的库房里称出二十斤黑豆,作为赔偿。
那人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血肉模糊受重伤的公狗,另一头是二十斤黑豆,一头重一头轻,就那么偏着,回家去了。
四十多年来,一种赎罪的情绪一直折磨着张姓男人,他不知道那只公狗事后是否还活着,如果真能养好创伤恢复健康的话,那也是一只残疾的狗儿了,被他剁下的一只爪子是不会再生长出来的,如果公狗死了,张姓少年也是不可饶恕的凶犯之一。
那么一只漂亮俊逸的公狗,那么一个可爱鲜活的生命,在那样一个温暖多情季节里,它有权力追求它的爱情和幸福;它应当享受青春和履行它作为一只公狗的使命。是张姓少年,是无知冷酷而扭曲的他们一伙恶少们,残暴地剥夺了它的权力,粗暴地伤害了它的肉体,甚或无情地残害了它的生命。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一只鲜活生灵的伤害,这如同一对青年男女在公园的某个角落谈情说爱被几个流氓恶少粗暴凌辱肆意伤害无异。
它表明了张姓少年骨子里非人道的兽性,每每想起念起,张姓男人的心里就充满了内疚和罪孽感,他不可以饶恕自己。
在懂得尊重生命和完善人性的今天,张姓男人首先得向四十几年前的那只被他无情伤害过的公狗深深地忏悔。
张姓男人对狗有一种惊异之情。
那时张姓男人还应是张姓儿童。记忆中家里养了一只花儿狗的,毛色是黑白相间的那种,家人叫它花儿——。是公是母,张姓儿童不甚清楚,只知它是本地的土狗。满月之后,爷爷从亲戚家抓来的,一天一天,是一个窘迫农家的残剩食物半饥半饱中,把花儿养大了。
长大了的花儿是一只机灵听话懂事的狗儿。
有生人第一次来家里,或串门儿,或走亲戚,渐渐大起来的花儿就知道看家护院了,只要大门吱——扭——一响,花儿一对尖尖的耳朵就竖了起来。那真是一对有特点的狗耳朵,整个耳朵上是白绒绒的毛儿,而周边的耳廓却是一圈黑毛儿,这些黑毛像黑括号一样把耳朵包裹起来,颇有情趣。两只耳朵俏皮却威仪,特别是在抖动时,坚挺中积蓄着迎战和扑咬的准备。
花儿却不会贸然扑咬的,不会,它绝对不会冒失地给主人家带来麻烦,惹来事端。它在双耳抖立起来时,也警惕地盯视着陌生的来客,嘴巴里便生发出警告性的哼哼,那是颇为威严的打哼,之后才有一串警示性的汪叫。
这汪叫是花儿当然也是所有家狗儿的普遍做派,一是警告不速之客或陌生来者;二是禀告家主有不明身份者来访;三是听从主家指令对来者采取何种态度……在主人未能出现时狗儿们一般都是以狺狺叫唤来制造一些声势。
主人会在狗儿的叫唤声中出得堂屋,先把狗儿吆喝住,再去迎接来访者的。
花儿是只灵性狗儿,仅一次,它就能记得主人家的亲戚、朋友,近邻当然更在其中,下次登门时,花儿警觉一下,不去哼哼更不会狺狺叫,而是起身跃起,友好地嗅着来客的裤腿,把一只长长的花尾巴柔柔地卷起来,殷勤地摇呀摇。
再后来,花儿的灵性更让家人和乡邻们感动,再疏于走动的亲戚,或是一条街上的不曾走动的乡邻,偶有来访花儿听听脚步就辨得清,它友好地跳一跳,以迎接友人的到来。
三叔便惊讶,这花狗儿奇了,难道它的鼻子能闻出亲戚的味道?
陌生人是不行的,还有花儿认为形迹可疑的人一旦进入院落或在大门外弄出一些异样响动,花儿一反往常的柔和,被一圈儿黑毛儿环抱着的狗眼里,立时透露出狼一样的凶光,叫声也凶狠得瘆人。三叔说,狗儿的本性是凶恶的,它是由早期人类从野狼驯化过来的,一旦遇到对手,它会在某一时间段里返祖到野狼的本性状态去。
那是一个缺吃少喝的饥馑年代。
人饿着。
家畜家禽自然也得受饥挨饿。
奶奶偏爱的是她的一群鸡婆;她在山坡上田地里把青嫩的野草野菜弄回家,洗一洗,煮一煮或剁一剁和糠呀麸呀拌在一起,便成了鸡儿们的美食。
爷爷偏爱他心爱的花儿狗;在地里劳作一旦打死田鼠、犁死黄蛇(无毒蛇)后,他会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喂一喂饥饿的花狗儿。饥不择食的花狗如见着美味佳肴,三口两口便把田鼠连头带尾吞了下去,听得见它把田鼠的骨头咬得咔嘣作响,转头对付那条黄蛇时,它从容了一些,它是从蛇头开始嚼起咬起,花狗儿的脖子一伸一伸,脑袋也偶尔仰一下扬一下,以助力自己的吞咽……
那时候张姓少年在一旁看着,他看得目瞪口呆,花狗儿的大口吞咽激发了他的食欲。
鼻涕口水一直流到了下巴上……
花狗儿吃田鼠黄蛇的机会并不多,半月二十天难得遇到一次。爷爷三叔们不可能天天弄到这些东西。
鸡群的糠菜食物却每天有一顿的基本保证。勤奋的奶奶每天都会捣着粽子脚在山坡里弄回野草来。
饥饿难挨的花狗儿把一对狗眼盯在了喂鸡的食盆上。
因有十几只大小鸡儿们,奶奶就备了两只破有豁口的铁盆,作为鸡食盆儿。这样,把十余只鸡儿们分为两拨儿才不至于喂食儿时挤碰打闹。
起初,花狗儿是等两拨鸡儿们吃完鸡食纷纷离开之后到鸡食盆边的,它下意识地用两只狗眼瞟一下房屋大门,看有无主人特别是奶奶的出现,见无人出入走动了,便迅疾地来到破铁盆边,探下脑袋,伸出一条长长的红舌头……
公鸡草鸡的尖长喙们是无论如何也啄不尽铁盆的鸡食儿的,当鸡食的材料是一些糠糊粉状时更是难以吃完,这样,边边棱棱上,便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残迹。
狗舌头是收拾残食的最佳物什儿,它那么长长的一条儿湿润着,也抖动着,极富柔韧性伸缩性试探性和占有性,三下五下,风卷残云,鸡食盆边边底底便被舔食干净,如同洗过一般。
这样几天之后,自然引起了奶奶的留意,奶奶并没多想。
难以忍受的饥饿和尝到些许甜头的花狗儿倏然间有了贼胆儿。
它是在鸡儿们吃到一半儿时,趁家人不留意厚着脸皮敛了脚步走到鸡食盆边,一颗黑黑白白的狗脑袋有些粗鲁地挤开了争食儿的鸡儿们,开始了破天荒地第一次强盗性地抢食儿。
鸡儿们惊怕而愤怒地咯咯尖叫着,无奈而不甘地游走在铁盆周围。
花狗儿贪婪地大口吞食,几口过后又跑到另一只铁盆边,这又引起另几只鸡儿们的骚动和惊叫……
花狗儿的抢食行径还是被奶奶发现了,不是发觉,是逮了个现场,正好是奶奶与爷爷同时出得屋来,看到了花狗儿的做派。
花狗儿是爷爷最喜欢的狗儿,用现在的话说,是爷爷的宠物了,一肚子气的奶奶打狗还得看主人,她把犯了大错的花狗交于爷爷处理。
爷爷自然也气儿不打一处来,他苍沙的嗓门里爆出一声断喝之后,自知理亏的花狗儿就呆立在一边听从发落了。
我们都担心爷爷会把花狗暴打一顿。
爷爷一把揪住花狗儿的耳朵,连同狗脑袋一起摁到鸡食盆子里,摁一下骂一句,我叫你偷吃——摁一下骂一句,我叫你抢吃——你可学会本事咧,和自家院里的鸡儿们抢食哩,有本事咋不到野地里逮蛇吃鼠去,哎——?!咋不到山坡里撵狼追兔子去,哎——?!
爷爷也没过分难为花狗儿,就那么气急之下摁着狗头骂了几句,之后就放开了,花狗儿灰溜溜地走到墙根下,而四散了的鸡儿们又围拢到鸡食盆边,接着进食了。
事情应该就告一段落吧,不是的,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花狗儿自此没有靠近鸡食盆一步,连鸡食盆也不看一眼。事情过后的两天里,奶奶还怕它记吃不记骂,记吃不记打,让小叔专职侦察留意。小叔生性实在,自然忠于职守,每日饭时或不是饭时的其他时辰,他也会像个侦察员一样,明里暗里察看,还把窗户纸捅个破洞,将一只眼睛凑过去,观看土院里花狗儿的行径……几天之后,小叔向奶奶汇报说,花狗儿一直卧在墙角,别说鸡食盆子,连鸡儿也懒得搭理了……听小叔这么说,三叔也有些不信,他把鸡食盆子里盛了糠麸和野菜拌过的食物,端到南墙根下花狗的卧处,意思是喂花狗吃食呢,让人惊异的是,花狗儿把脑袋扭到一边去,压根儿不去搭理三叔的举动,更不会去吃食物了……
把这个狗东西惹下咧!爷爷说;
惹下咧!三叔小叔附和;
花狗儿绝食哩!姑姑说。
爷爷自然心疼,让听话的小叔拿了些红薯皮,土豆泥去喂花狗儿。
花儿——花儿——小叔端了盘子到了花狗儿身边,殷勤而诚实地唤,花狗儿可能出于礼貌仅把尾巴晃了晃,而一对狗眼压根不去看那盘中之物,一如方才的姿态爬卧着,不亢不卑的样儿……
第三天,花狗儿脱离了土院,好像失踪了。
爷爷的心,像被酸枣刺无声地扎了一下,痛疼、怅然、失落,还有一缕气愤……
一连十几天没有花狗儿的消息。
这狗也太绝情了,就那么吵骂了它几句,就离家出走,不回主家咧,还有这种狗脾气?!三叔也愤愤然大骂。
便有眼尖的村人告诉爷爷,曾在荒坡和涧南沟里见到过花狗儿,花狗儿警觉着什么,追咬着什么……
家人大惊,花狗儿成了一只野狗了?
更让家人惊奇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忽一日,土院里匪夷所思地就有了一只被咬死不久的野兔被拖放在台阶上;
仅隔了一日,又有一只獾子被叼进土院里……
那可是张姓少年第一次见到的獾子,小耳朵、尖嘴巴,四条腿短短小小,一身灰褐色的皮毛。浑身却圆溜溜肥嘟嘟,一身的好肉膘。两天前全家人已吃了一顿野兔儿肉了,肉汤泡窝头也让少年的嘴巴里依然有肉腥的香美,这一只獾子又凭空出现在了家里,张姓少年那个喜悦呀!如同面临着过大年!
咋会凭空降临呢,肯定是咱家花狗儿在野外逮的,它舍不得吃,才叼到家里的……三叔精明,他估摸到了,也猜想到了。
全家人听罢都沉默了,一时间都在惦记那只乐观忠诚,聪明警觉的花狗儿。
犹如神助的花狗儿依然隔三岔五给家里叼来野兔儿、獾子,居然还叼回了几只野鸡和鸽子,让家人惊奇的是,它还叼回了一只十分少见的狍子;花狗儿也索性不愿见家人或者说在与家人捉迷藏,它总是趁家里无人时才把猎物叼回院里的。
有一阵子爷爷专门安排不爱上学的小叔在家里待着,守株待兔一般静候花狗儿的造访。老实巴交的小叔一直在堂屋门里,在门缝里观察着院里的动静。动静终于有了,花狗儿顶开了院里的柴门,又叼回了一只野兔儿……它还没有走上台阶的时候,性急的小叔便大叫一声花儿——跳到了它跟前,花狗儿倒被吓了一跳。
毕竟见到了久违的小主人,花狗儿又惊又喜,它放下了口中叼着的猎物,就蹦着跳着去舔小叔的一双赤脚一对小手儿,又用脑袋去拱小叔的裤腿,一番亲密之后,花狗儿箭一般射出门外,又直奔野外了……
听了小叔的汇报,爷爷久默不语。
第二天,爷爷引了三叔小叔,还有长孙的张姓少年,一行四人上南岭翻涧沟,每跑到山豁岭口,爷爷便放开嗓门沙沙哑哑大唤:花儿——回来吧——
三叔小叔也学着样儿大叫:花儿——回家吧——
张姓少年也小鬼跟阎王爷喝下雨水,伸直了脖颈,如同一只瘦猴,大叫道:花儿——回咱家吧——
整个卧虎山山腰上下,便回旋着老老少少苍老和稚嫩的对花狗儿的啼唤。
花狗儿毕竟灵性,它是在涧南沟听到呼唤的,而声源是在南垄上,它稍作迟疑,便撒开四腿,向遥远的南垄方向飞奔,等跑到南垄,见到它主人的时候,全身汗湿着吐着舌头大喘着,它是一下扑到爷爷身边的,呜呜地低吟和呜咽,像是委屈地诉苦,又像表达着思念。爷爷紧抱着花狗儿,一句话也没说出,两行涩巴的老泪爬到鼻梁上……
花狗儿是在它十五岁那年老死在家里的。
狗(下)
张姓男人对狗有一种敬畏之情。
十七岁那年,张姓少年就已长成张姓小青年了。
窘迫的日子使他远离了故乡,在吕梁山深处的一个叫李家坡的小山庄里,当了代理教员。
小学是个复式班,一至五年级,十三四个娃娃,娃娃却来自三个自然村,其余两村分别是西圪瘩和庄上村,离李家坡都是五里山路。
教室是一孔大土窑,由羊圈改成的;张姓小青年的办公室兼住宿的是一孔小土窑,由驴圈改成的。
每日傍晚,就得早早散学,张姓小青年操心另两个村的孩子们回家。
甭操心,家家都有狗儿哩,有狗儿接孩娃回家。分管学校的贫协主任李老汉这样告他。
他便好奇。
那是刚上任的几天。
傍晚时分,日头坐在西山顶上,后晌的最末一节课还没上完。窑外的土院里,便聚拢来十几条狗儿们,有黑有白有黄有花各种色泽,它们扑腾戏闹,追逐跑跳,互相啃咬,玩作一气,滚作一团儿,呜呜叫着,弹丸一样射出去,又球儿一样弹回来……
教室窑洞里,孩娃就分了心,趁他不留意,迅疾地将脑袋转后去,透过窗格看一眼,似乎辨认自家的狗儿。
是的,山校是三个自然村合办,设在李家坡是因了李家坡居中,后晌散学后,西圪瘩和庄上村的娃娃们要走五、六里地的羊肠山路,各家的狗儿们,除了看家外,还兼有接送小主人的义务。每到日影西沉,狗儿们各自步出院落,不约而同朝了山校方向奔来。
土窑里的孩娃儿便有些心猿意马。张姓小青年知道时辰已不早,草草收场,就宣布散学。
嗷嗷地,土窑里圈了一日的娃子们,久盼这句话,小畜牲一样从圈里挤出,嗷嗷欢叫,释放沉闷,也在招呼狗儿们,一举两得。一时间,娃子寻找自家狗儿,狗儿也辨认小主人,小小土院便热闹异常。狗儿腾起前爪,将两腿搭于孩娃儿身上,撒娇;娃子紧搂狗儿的脖颈,嗔骂,人和狗儿亲热地滚作一团儿。土院里的尘土昏昏地扬起,渲染一个亢奋场面。
少许,孩娃儿与狗儿们各自归于山路,四面散去,只听一片黑儿——黄儿——花儿——悠悠地此起彼伏地呼叫,娃子和他们的狗儿,早融入橘红的夕阳残照中去了……
张姓小青年很羡慕这样的场景,觉得孩娃们的欢乐是他享受不到的。有几次他借家访去送孩娃们,和他们相走在蛇一样扭曲的山道上,孩娃们因他的加入都有了拘谨和收敛,狗儿们也好像知悉小主人的心思,夹了尾巴乖乖地走,全没了往日的张扬。
张姓小青年便知趣地不去相送了,不过,有这几次家访,他领略到了山路的陡峭和险要。里面是高高的崖,外面就是深深的沟,一条二尺宽的路,如一条细细的带子,在半崖里缠着,恐高的他第一次走时,还心脏紧跳,脑袋发晕。
有个学生孩娃叫小豆子的,长有一对黑豆儿一样儿的亮眼睛,这孩子机灵、聪明、调皮,功课一学就会,他却没有耐性读书,常常因了贪耍迟到,张姓小青年便多去了他家几次,多做了几次家访。
小豆子家在西圪瘩最西头,是离山校最远的,小豆子家的大黑狗儿,自然承揽了小豆子上学散学的接接送送。
黑狗儿叫黑孩儿,身躯高大,遍体油光乏亮的黑毛儿。弄不清为啥小豆子家人叫它黑孩儿,张姓小青年颇觉好笑。相较其他的狗儿们,黑孩儿的性情要温和沉静好多,这和小豆子倒形成了反差与互补。送小豆子来到山校,黑孩儿在小土院溜达两圈儿,便下到沟里去了。听小豆子说,它是逮活食哩,去逮深沟里可吃的小动物去了。它总是第一个来接小豆子,在其他狗儿们未来之前早早回到土院,在一侧静静卧着,好像也在听土窑里张姓小青年讲课。
小豆子对黑孩儿的依赖,要强过其他孩娃儿对自家的狗儿,除了土窑上课,他几乎都和黑孩粘在一处,骑在黑孩儿腰上,黑孩儿便像马儿驮了他;坐在黑孩儿身上,黑孩儿便爬卧地上不动,杌子一样任他坐;更多时辰里,是小豆子给黑孩儿顺毛,黑孩儿在日光下躺着,舒展了四肢,小豆子拿一铁丝拧成的小铁耙子,或叫小筢子,一下一下,在黑孩儿腰身肚腹上顺着毛儿耙着。这只小耙子是小豆子装在书包里的,它和铅笔、课本、作业本一样,占有着书包里一席之位。
浑身耙完了,黑孩儿慵懒地起得身来,开始舔小豆子的两只小手,似乎是对小豆子劳作的一种回报,接着,就去舔小豆子的脸蛋儿了,那是一条厚实修长的狗舌头,红红的,湿润润的,一下一下,很用劲地在豆子脸上舔着……山里孩娃儿很少洗脸,孩娃儿家长们也忙得顾不上打理,一张张小脸儿就脏兮兮的。只有小豆子的小脸蛋洁净如洗,配着一对黑乌乌黑豆儿一样的亮眼睛……还有小豆子一撮黑头发总是被狗儿舔得光光鲜鲜,紧贴着他发青的头皮……
很快放了秋假,秋假是漫长的四十天。张姓小青年在老家住了四十天后,在开学的当天回到了李家坡的山校里。
孩娃儿们顶着一张张被秋日田野晒黑了的脸子来上学,却唯独不见了小豆子。
张姓小青年一打听,大吃一惊,小豆子殁了。
孩娃儿们七嘴八舌告诉他,小豆子是在秋日荒草里逮了几只蟋蟀,回家的山路上,一脚踩空掉下深崖摔坏的,没有救过来,死了。
孩娃儿说是黑孩儿飞奔着跑回家里,叼着豆子父母的裤腿,下了深沟,找见小豆子的……
按照当地风俗,未成年的小豆子不能挖坟下葬,仅仅钉了一只小棺木,择一处土崖掏一孔小窑将棺木封在了里面……
张姓小青年一阵难受,心被这意外变故紧揪着,眼泪一下涌出眼眶。
孩娃儿说,小豆子的妈受不了失去小豆子的打击,心痛心疼得神志不清,发疯了。没法儿,小豆子爹东凑西借弄了些钱,把女人带到平川一家医院看病了。他们那个家就交由狗儿黑孩儿去看护。
孩娃儿说,黑孩儿就是早晚在他们家里转一圈儿,窑门是锁着的,院子的柴门也是拴着的,黑孩儿高高跃起跳进院子里嗅一嗅,瞅一瞅,觉得没有啥变化就又跳了出来。黑孩儿大多时辰是卧在小豆子土封了的小坟窑前的,特别是夜里,整夜一动不动地卧着,村里好多人都见过……
哦——?!
孩娃儿的话,让张姓小青年惊诧不已,他觉着应该去看看小豆子的坟窑,祭奠一下自己的学生;他觉着应该去看看黑孩儿,看看这只如此痴情的狗儿。
张姓小青年想了一想,学着小说书里的样子,在坡里采了一大把山花,于傍晚的散学之后,一步一步下到沟里,朝了草丛茂密处的土崖下的坟窑走去……
那会儿的夕阳洒下大片血色,像一个夭折孩娃儿不幸的命运,又像一个悲恸欲绝的人哭红的眼窝。在一片悲凄和悲壮的氛围里,张姓上青年拨开秋日荒草,来到了坟窑边。
草丛荒疏处忽地窜出一只黑狗儿来,吓他一跳,黑狗儿用警惕的眼窝盯着他,且发出一声低吼。
黑孩儿——他惊慌地失声叫道,停下了脚步。
黑狗黑孩儿快速地认出了他,它的眼光从警觉冷峻到放松柔和,并且一点一点温热起来。
黑孩儿——他又唤一声,黑孩儿便顺从地到他身边,蹭着他的裤腿,摇动一条黑长的尾巴,如同久别相逢的老友,黑孩儿蹭着便呜——呜——哽咽起来,好像在诉说小豆子遭遇意外的经过,又像在谴责自己的失职……狗儿呜呜的啼哭他是第一次听到,如一根山刺,划拉他的心,眼窝便被难受浸得湿润了。湿润里看一眼黑孩儿,且见往日油黑的狗毛儿变得灰黑而无色泽,腰身里兀显一根根肋骨,它果真像一只野狗了。
张姓小青年把手中的一大把野花儿插在坟窑前的土堆上,并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忆及小豆子的种种可爱和活泼,这时刻黑孩儿停了呜咽,也默默地立于一侧,仿佛陪伴着他这位祭客。
离开坟窑时,他蹲下身子,两手梳子般顺着黑孩儿的狗毛,那毛儿如同一片片破旧的毡子,混杂着草屑灰土,交织着山野风霜,就那么沉重地覆盖在黑孩儿身上。
小豆子的爹妈从平川医院治病回来后,山庄人都以为黑孩儿会离开深沟里的小坟窑回到家里,如同以往成为一条正常家狗儿的。村人想错了,黑孩儿从小豆子父母回到家里后,它索性不回那个家了,这真是出人意料。小豆子的坟窑前倒成了黑孩儿名副其实的家。因为坟窑的封窑土坯朝里缩了二尺余,那土窑下便有二尺多的避风躲雨的卧身处,黑孩儿从远处山坡叼来一丛一丛的北芽草,这种草绵软暖和,成了它实际意义上的御寒被褥。
山校的孩娃们说,多次在沟里见到黑孩儿在追野兔儿,也见它叼着野鸡用嘴巴和爪子拔毛儿。日头一落山它就卧在小豆子的坟窑前,那儿,也成了它的新窝儿咧。
张姓小青年曾在夜深人静时听见深沟里传来的呜咽声,那种凄切和凄厉,真无法形容,让他感觉魂魄撕裂的苦痛,心里也怕怕地,大半夜不得入睡……
代理教师的工作是极不固定的,年假后,张姓小青年调离了李家坡,到了别处学校,狗儿黑孩儿的故事就留在了那条幽深的沟涧里了……
张姓男人对狗还有一种钦佩之情。
张姓男人还是张姓少年时,曾有一段时间住在发小伯平的家里,一块住的还有发小晨林。
那会儿上四五年级,住在一起是为了好玩。伯平家住的土窑洞,冬暖夏凉,又是村子最边上的一家,紧靠东山根,这就有了好玩儿的情趣;伯平家还养了两只狗儿,一黄一花,黄狗儿叫黄唤,花狗儿叫花撵,这使得伯平的家里,有了诱惑少年的丰富内容。
住在伯平家里三两天后,少年和两只狗儿便混得熟悉而亲切了。
这两只狗儿不仅身材不同,毛色不同,性格也不同。身材吧,黄唤墩厚肥胖,个子矬矮,花撵高大结实,四肢修长;毛色吧,黄唤遍体黄毛儿,是乡间黄牛的那种黄色,无一根杂毛儿,花撵则白毛黑毛相间,白毛儿雪白,黑毛儿乌黑,一朵黑一团白,像一片墨汁儿洇开,像一团儿棉花盛放,煞是好看;性格吧,黄唤外向,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叫唤不休,花撵性情内向,整天默默地卧于某一角落……
少年曾好奇于两只狗儿的名字,问过伯平,伯平说,这狗名是他爸起的,伯平爸曾当过几年民办教员,现在不当了,在社里干活。黄狗儿喜叫唤,叫黄唤,花狗儿喜跑动,特别能在山坡里追野兔逮田鼠,甚至常常能捕捉住野鸡。晋南乡野把追叫作撵,快追上叫快撵上它,古朴且文雅。花狗儿就唤作花撵。
那些年东山上动物多,糟践庄稼祸害村人的野兽也多。獾子有猪獾、狗獾、猫獾,尤以猪獾为多,这家伙嘴尖、耳小、四肢粗短,灰褐色的皮毛与土地的颜色无异。它们在地垄地沟的隐秘处掏窑挖窝儿,在土地里掏洞钻洞,把成片的红薯、山药蛋吃个干净,也把成熟半成熟的玉茭啃得一片狼藉;再就是东山狐狸,村人叫狐子,是东山的土产狐狸,这些家伙体长嘴尖,尾巴蓬松。狐子又生得狡猾奸诈,性情多疑,尤其跑得快疾,追撵者追撵得它着急了,尾巴根子下的小肉孔里能排出恶臭,把追撵者薰得难以忍受。狐子是偷食鸡鸭的高手,也是村里老婆婆的死对头,谁家的一只或几只鸡儿被狐子逮了,老婆婆会心疼得难受多天,哭得红肿了双眼;最可怕的是东山野狼,也是东山一带的土狼,它们大多细腿长脚,毛糙腰长,下巴尖细,嘴巴阔大,它们不仅伤害村里的猪羊,更可怕可恶的是伤害小娃娃。村里曾有四五个孩娃儿被土狼咬伤叼跑啃食的,土狼成了全村人的天敌。
处于村外东山根下的伯平家,首当其冲,很方便地受到这些野兽的光临,骚扰甚或伤害。
在这种自然背景和人文条件之下,伯平家的两只狗儿便突显出守护作用和社会价值。
秋夜,那是在生产队里即将成熟的红薯地里。伯平爸领上他的黄唤和花撵两只狗儿,当然还有伯平和在伯平家住的张姓少年以及晨林三个小伙伴。
伯平提了一盏马灯在前,两只狗儿居中,少年和晨林紧随着狗儿,伯平爸打着手电掂把钢铣殿后,一行浩浩荡荡又悄无声息走向秋日的红薯地。
无数个白天里,伯平爸早已作了仔细侦察,红薯地地垄下有一眼獾子窝,它隐在一大丛茂密的酸枣藤下面。平时,獾子窝不为人留意,因地里的红薯有被盗吃的痕迹,那痕迹突出表现在从酸枣藤到多棵红薯凸起的土堆之间令人生疑的一道疏松了的印痕。
那印痕便是地下獾子的作为。
这是在地表下,一尺余的下面刨挖土壤掘出一条土洞来,凭嗅觉直接掘到红薯堆下,开始啃食的。它专拣大块红薯啃食,啃食半块或几口,又掘向下一窝儿。
在红薯地地头,黄唤似乎抑制不住亢奋情绪,对着浩茫夜色汪——汪——汪——一阵叫唤,伯平爸厉声呵斥下,它才住了叫唤;而花撵则循了气味儿早箭一般射进夜色里了,等伯平提了马灯近前时,只见花撵是沿着那一道土质疏松的印迹在观察,并贴地皮嗅着气味儿,嗅着,又专注地朝前移去,它双腿几乎也贴了地皮前爬着,爬着,倏忽间高高地跃起,两条前腿抬了老多,它似乎将全身力气运在前腿上,又迅疾而猛烈地狠踏下去,踏向土中的可疑地点,随了双腿猛踏的惯性,一只脑袋也探进土里了。它是在捕捉土獾,这样一踏、二踏,到第三次踩踏时,松土下面生发出两声吱——吱——尖叫,霎时,花撵的尖长嘴巴从土里叼出一只不断抖动的灰乎乎的东西。
花撵侧过脑袋来,拿了一双狗眼去瞅它的主人伯平爸,它要征求主家意见,对这只獾子如何处理。
在主人指使下,花撵将猎物叼给了主人。
这是一只肥肥胖胖圆圆嘟嘟的獾子。马灯下少年看到它灰乎乎的皮毛,四条短小的腿还在抖动。
是只大母獾子——伯平爸说着,脸上荡起一缕笑来。
可能是人们的走动和狗儿的扑腾,也可能是黄唤的叫唤,正偷食的其他獾子已被惊吓,夜色里钻进窝里了,因为两只狗儿在一道道疏松的印痕下再无猎获。
在伯平爸指挥下,大家聚在獾子窝前。
伯平爸用钢锨噌噌地斩断了酸枣藤,一眼黑幽幽的狭窄土洞出现在地垄下面。
黄唤急不可耐地对着獾子窝就是一通狂叫。
花撵则趴在窝口,把脑袋探进窝里,嗵嗵吮吸。
窝里没任何动静。
熏它——伯平爸一边命令三少年用钢锨切断酸枣藤条,一边把干枯的蒿草拌了切断的藤条结结实实捅进窝里,之后,他用火柴点燃了柴禾,柴禾因了湿潮而沤出烟雾,那一缕一团儿的乳白色的浓烟,在钢锨锨面的扇动下,居然全灌进獾洞里。
这就是熏獾子哩……伯平爸说。
那大团儿大团儿的藤刺蒿草点燃完毕,听得见窝里有吱——吱的呻吟,却仍不见獾子逃出洞来。
黄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狺狺狂叫,它好像要用暴烈的叫声把獾子惊吓出来。
只见花撵这次伸开两条前腿,用两只尖利前爪在刨挖洞口,那些浑黄的绵土被它刨挖到身后,它在向洞里掘进,一尺、二尺、三尺、五尺……它的整个身子嵌进了洞窝里……
黄唤在地面一直叫唤不休,它在用这种音质高亢的叫唤为同伴加油。
花撵嵌进七八尺之后,又开始了嗵嗵地吮吸,它先是大吐一口长气,接着它紧收肚腹,腹腔收到了窄成一个瘦条的时候,又吐,又吸……当地面黄唤叫唤累了的时候,花撵从洞里吸咬住了第一只獾子,这是一只幼獾,接着是第二只幼獾,最后把一只最大的公獾吸咬了出来。手电光下,大家看到公獾的双眼已被熏得血红血红……
大半夜逮了四只獾子,少年和伯平的家人都吃到了香喷的土獾肉,伯平爸还把獾子皮在公社收购站卖了好价钱。
有一段时日,村里狐狸猖獗。
隔三岔五就有邻家的鸡儿遭狐子叼了。伯平家的两只大母鸡因在离家稍远的田地里觅食儿,一只遭吸血咬死,另一只被叼进东山。
伯平奶奶跺着两只粽子脚,大骂东山狐子缺德可恶,又返回头来大骂两只狗儿失职没有作为,连自家的母鸡儿也看守不了,白吃了多年的喂食儿,还能算个什么看家护院的家狗儿呀……
奶奶喷了唾沫星子大骂的时候,两只狗儿各自夹了尾巴,自卑地躲在土院角落里,低垂了两颗狗脑袋,动也不动,平时爱叫唤的黄唤此时如同哑狗儿一般唤不出一声来。
狗儿们是有自尊心的,知耻而后勇是它们之后的作为。
那是邻家的鸡儿在院子里遭了叼劫,邻居妇人大吵大嚷着叫骂狐子的时候。
那时候狐狸叼着一只母鸡正跑出院落,朝了东山的土坡窜去。
是狗儿黄唤一串紧凑的汪汪叫声,唤醒了爬卧着的花撵,花撵一个机灵立了起来,抖动着浑身花毛儿,便冲向小院外。
它看到了那只叼了母鸡已跑到半山坡的火狐狸。
那只狐狸的毛儿是黄中泛红的色泽,日光照射下,它如一团儿熊熊燃烧的火,朝了山坡上滚去。
它嘴里叼着的是一只花白的母鸡,母鸡还在抖动着翅膀,把一片一片雪白的毛儿,抖落在山坡上。
在黄唤不绝如缕的狂叫声中,花撵似乎低吼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便撒开四腿,朝了山坡弹去。
一只黑白相间的弹丸朝了半山坡狐狸的方向射去了。
花撵的身后,紧跟着叫嚣不已的黄唤……
少年们是在院子外面的野地里朝了山坡仰望的,曾经跑着跟了一段山路,哪能跟得上呀,上了一个小土坡就喘得不接下气了,只得远远望去。
花撵的四肢是那种腾越跨扑的跑动,那不是跑,是跃,是跳跃,是一跃八尺或是丈余的跃动。
跑过山弯的狐狸,起初没有意识到后面有狗在追赶,因为人们的叫骂吵嚷声渐次远去之后,它奔跑的脚步也缓慢下来,毕竟叼着一只母鸡,又奋力上坡,它已经很累了,缓下来是为之后的奔跑调剂精力的。
那时候火狐狸不可以看到背弯里的追赶者,正好被一座山峁挡住了视线,故而它缓慢下来,把叼着鸡儿放地下,又叼起来,换一下口,并深深地呼吸几下。
狐狸毕竟多疑,没把猎物叼回窝里的路途中,随时都有意外和变故,它哪敢多喘息,复又叼起母鸡来,继续朝东山窜去。
这正是花撵缩短与狐狸距离的大好时机,花撵也心知肚明地抓住这一难得机遇。村人们都喜欢看花撵奔跑捕猎的姿态,它细长而柔韧的腰身在大幅度地伸展和收缩,前后四条腿在扑地和蹬踏时张弛有度,伸缩协调,它在高度集中地追捕猎物时,看得出全身的肌肉在紧紧地绷着,遍体的花毛儿也似乎根根竖起,好像在表明一种决心一种态度,那其实也是神经高度紧张的表现。它疾跑上坡时,四蹄的蹬踏把身躯猛地弹起老高,倏忽间就前去了一丈有余的距离,它掌控着这种快捷的节奏不让自己的步子零乱,这是追跑时关键的一点。
转过土峁时花撵一眼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火狐狸,这使它陡然勇气大增,步态与速度更是迅猛起来。几乎同时,火狐狸也察觉到居然有狗儿在其后追赶,惊吓使它加快了逃跑的脚步。能看得出,它尚不愿意丢弃口中的母鸡,得到母鸡委实不易,小心翼翼,察看地形,提前踩点,担惊受怕,母鸡鲜活的血和喷香的肉使火狐狸此时愿意冒一次风险,它要珍惜自己偷盗来的成果,它不想半途而废……这样负重的火狐狸又得加快一倍或数倍的逃跑速度,同时,它要在出没无常烂熟于心的东山上思谋如何选择对它最有利的途径和地形……
火狐狸在思谋与忖度间,其实是迟疑了片刻,这片刻身后的花撵明显地追近了,它尚无选择的路径,它依然沿着东山坡的羊肠小道撒开它灵巧的四爪儿。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狐狸跑过之后,一条长尾捎带着掠扫山路上的尘土碎石羊粪蛋儿,尘土多少能眯了追赶者的双眼,而滑落的石块粪球儿给身后的追者带来阻碍。
狐狸依然没有放弃母鸡,而花撵却愈来愈逼近了。
追赶猎物的刺激还有复仇雪恨的怨怒使花撵的一对黑白相间的花眼儿瞪直了也烧红了,狗儿的自尊和找回失落的颜面让它此时骁勇无比,也勇气倍增。身后黄唤的叫声,已离它有些距离了,但叫唤声依然不绝如缕,黄唤在尽力追随它,并且一直在用叫声渲染气氛营造声势,以壮行色。
距离越来越近了。
在花撵逼近火狐狸,并且一个跃动腾扑到它的身后时,依然不愿放弃母鸡的火狐狸忽然扬了下尾巴,它把久积久憋的一股饱满的臭气从尾根下的一眼小孔里排了出来……哦呀,那是一股无法形象的恶臭、腐臭、腥臭、酸臭、骚臭混合在一起的让任何动物闻之便能窒息的气味儿,浓浓的,稠稠的,久也不散,因为它在接二连三地排着,卟——卟——卟——地喷向身后的花撵……
花撵没料到会有这一招,它着实被呛着了,被熏着了,被噎着了,是这可恶的臭气阻塞了它的喉管,就如同以往的大冬天追猎物时,在山岭上被迎面山风猛顶住呼吸一般,它不得不收敛住奔跑着的四肢,摇晃一下,被惯性催涌一下,趔趄一下身子,它连连打了好几个狗喷嚏,把从口腔里和鼻腔里呛出的丝丝缕缕的黏液口水鼻涕一股脑喷射出去后,才感到些许清爽。
火狐狸又蹿前去了……
花撵有了受辱的感觉,待山风掠去狐狸骚臭之后,它深长地吸了口气,将屈辱化成了重新抖擞的力气,又飞奔前去。
花撵又追到了火狐狸身后。火狐狸故技重演,又试图再排出骚臭来,哪料力不从心,骚臭已被它上次完全透支了。
火狐狸无奈地丢弃了叼了一路的母鸡。
它以为放弃猎物花狗就会就此止步的。
狐狸想错了,花撵只看了一眼死去的母鸡,没有迟疑半步,它伸开前爪,朝火狐狸扑去。
狐狸的屁股被两只尖利狗爪猛刺了一下,如两只铁耙,狠狠地耙过,有一团儿皮毛被抓挖了下来,山坡上有一团橙色狐毛儿如一朵诡异的山花在豁然荡开……
火狐狸吱——吱——地尖叫后,倏然蹿向一侧的茂密蒿草里,这只狡猾的家伙。
蒿草灌木虽然茂密,但跑动中的狐狸腰脊是时隐时现的,花撵便凭了跃动的惯性和全身的发力,大致沿了一个直线疾跑猛追。丢弃了猎物的火狐狸毕竟轻松许多,因了身姿轻盈地势熟悉,很有些如鱼得水的感觉……奋力逃窜一阵儿的火狐狸却没能甩脱花狗的追捕,又因荒草灌木的稠密高大也多少阻碍它的速度,它的前行其实给其后追捕的花狗起到披荆斩棘的效果,它起码在荒丛中辟出一条临时的路来,花狗相对省力许多。
花撵的爪子又一次踏到了火狐狸的屁股上,并且刺出两道血印子,它差一点倒在草丛里,钻心的痛疼刺激了它的速度,同时也急中生智开启了它的计谋。
它依然沿着一条基本的直线跑着,并作出一副勇往直逃的样子……忽地,它轻巧的身子来了一个90度的大切转,逃往一侧了——这让身后一直猛追的花撵根本无法反应过来……更为可怕的是,在花撵的面前,居然是一眼早已废弃了的枯井,枯井周遭满是各样荆条和荒草,而椭圆形的枯井口直径少说也在一丈之余。这是毫无准备的,面临险境,也是不容花撵片刻犹豫的残酷抉择——要么拼命腾跃,还有越过枯井的可能,要么放弃这关键性一搏,掉进幽深黑暗的枯井里……
那会儿的花撵几乎没有思索的余地,下意识里只有凭了直跑的惯性奋力扑腾!它紧收腰腹,伸直并拢前腿,似乎伸长了脖颈,后腿在空中还有蹬踏助跑的动作,只一刹那,花撵还是飞跃过去了,只是前爪攀住枯井边缘的荆条,而后腿和半拉身子却悬空吊着,这就把所有重量都托付在两只前爪上了……好在它两爪紧抓一丛白蒿的坚实根须,而它的一张嘴此时牢牢地咬着一根粗壮的枝条,这样,它首先不会掉落下去了,稍稍用了用力气,它的两只后腿后爪也蹬踏到了一块井沿凸出的青石上,这样,花撵借了后腿后爪的依托并一个冒险性地前倾跃起,它上到了枯井沿上。
这是火狐狸的险恶一计,好个阴毒的狐子。
花撵这一耽搁,狡猾的火狐狸就跑远了,它虽然尚能看到狐子身影,要撕咬上它又得新一轮奋力追逐。
火狐狸前面不远处便是一大片更为茂密的槐树林,林子下面,是一道深深的涧沟。狐子的窝穴就隐藏在那幽深沟涧里。
花撵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那家伙一旦下到沟里,根本就无法找到它,花撵之前的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
呜——它低吼一声,好像为自己鼓劲打气儿,又像在威慑前方的狐狸。
前边,火狐狸已有了些侥幸逃脱的松弛样子,它看一眼被甩到一二十米远的花撵,又看看后路上,那里,曾有被无奈丢弃的猎物母鸡,它有些迟疑和犹豫,还敢返身回去重捡拾起母鸡吗?
贪婪的火狐狸万万没料到,花撵狗神兵天将一般出现在它前边,花撵狗是抄了一条荒僻近路到它前面的。
惊吓万分的火狐狸慌不择路地朝来时的山路往下逃窜,大山弯子里的黄唤此时叫唤着冲了上来,真巧,黄唤无意中拦截了火狐狸。在前后受阻的情况下,火狐狸铤而走险,朝了山路边的一道地垄下跃去——
花撵紧随了那一道火影儿扑下去——
下面荒草萋萋,荆条丛生。
黄唤对着深深的垄下又大叫一气。
黄唤顺了一道缓坡跑到垄下时,花撵已紧紧撕咬住了火狐狸的脖颈。
花撵没有去胡乱撕咬抓挖火狐狸的腰身肚腹,它只狠命地咬住脖子不松口,它好像懂得,要给它的主人留一张昂贵的火狐狸皮子的。
黄唤同时还看到,花撵的腰腹也有几处咬伤和抓痕,几条血印子留在它漂亮的花花毛儿上了。
黄唤一路叫着去山下唤人,少年三人和伯平爸是在山路上见到花撵的,它已把死去的狐狸从垄下拖到山路上了。
那真是一条小巧玲珑的火狐狸,火红的狐毛在日头下泛一层油油光亮。
伯平却看着腰腹淌血的花撵,心疼地走去抱紧了它……
花撵是一次夜里追狼时死于狼口的。在此之前它追赶过无数条狂野的东山土狼,只要听到异样动静的黄唤一阵儿猛烈叫唤,箭在弦上的花撵便寻找目标奋力追逐,它保护了村里许多猪羊娃子,也使得多少只饿狼未能得逞而怀恨在心。
东山土狼奸诈而残暴,终于在一个冬夜里,四只土狼设好计谋,由一只土狼进得村里故意弄出一些响动,被花撵一直追赶到东山的槐树林一带,当然,黄唤还是一如既往在其后叫唤不休,以壮声威。先到槐树林的花撵瞬间就被潜伏好的另三只土狼包抄过来,一时间撕咬成一片翻滚成一团,后来的黄唤一下被这阵势吓蒙了。返身夹了尾巴便朝山下逃去,进了村子才狺狺狂叫……等伯平爸和一帮村里小伙子们上到东山槐树林时,孤身搏击而寡不敌众的花撵狗儿早已被群狼咬死分食,地下仅剩了皮毛残骨和花撵儿的脑袋。
花撵儿的眼里网满血丝充盈了愤怒和不甘。
村里一只最漂亮最英勇也追跑最快疾的狗儿就这样惨死东山了。
作为资深的老狗黄唤一直在村边东山根下的院里院外汪汪叫唤着,它叫唤村里的险情,也叫唤村里的祥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