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的诗

爸爸逝后，我广阔无边了

清瘦的爸爸在地底下跳绳

清瘦的我趴在地上

听他跳绳的声音

他知道我在听他跳绳的声音

他就格外卖力地跳绳

下面的世界是广阔无边的吧？

这个我听出来了

不过他不跳绳的时候，他就在我的怀里吮指酣睡

这时候我也还在听下面的世界

那里是不是广阔无边的呢？

我不确定了，我感到害怕了

因为我一直活着不死

而他不是在我怀里甜睡，就是在下面跳绳

他告诉我广阔无边就是这样子的

可这也太简单了吧！

我爱广阔无边啊——我说

他告诉我那根本不算什么

那就是他醒来时跳了一会儿绳

爸爸，我聘你当寿衣模特

寿衣模特

我爸爸

问我照相时，是该张开眼

还是闭上

是站着

还是笔挺卧着

我说随便吧

您老主动请缨

就看您的喜欢吧

寿衣模特

在亮堂堂的刚装修好的寿衣店里散步

他说宽敞

大！

他说我喜欢

他说儿子你辛苦了

他说勤勤恳恳干这行，过三五年

你就致富了

我说谢谢爸爸给我出这个主意

以前的老王寿衣铺，老王穿寿衣了

多肥丰的生意啊。去找小王唠唠旧

小王说你家是老熟客，就盘给你们家开吧

一切就那么顺利，人到中年，人脉颇深

赚钱，可不就水到渠成？

絮絮叨叨，店屋来回荡了十来圈，寿衣模特

走向一张框起来的相片

摆个pose

我说很帅，他说那是活得久的气质历练

而且

你知道我想赚钱

我知道你想当模特

我知道你想让我赚钱

你知道我想要一个相貌俊逸又不谈条件的模特

你很俊逸

这身寿衣很合体

后面

还有至少几百张背景空白的相片在等着你

你先在里面分别站好了，你先帅着

爸爸

待会我就打开电脑，麻利儿地

给你配上山水

配上家屋

配上

人间

我从弥留的你身上剥下来一个拥抱

我从爸爸的身上

剥下来一个很丑的拥抱

这下爸爸是真的裸体了

他没说话，他的裸体反倒开口：这个拥抱

用过太多次

当然丑啰

我把这个烂烂的拥抱

拎着走出门

我就走不动了

因为外面全都是它喜欢的东西

还好爸爸冰冷的裸体弹了起来

用瘦硬的手

帮我切开

这个拥抱和树、石凳、栏杆报亭等等的粘连

老头还呵斥了它几句，让它老实点，乖乖的

老头的裸体

也挡在了我和这个拥抱之间

我们三个，走了好久

走到一个桥墩下面

烂烂的拥抱最后看我一眼

不说话就跳到了水里

老头对这种告别摇了摇头

吩咐我：回去吧

河水浅浅向东流

我回去了，我自己那半新不旧的拥抱

在水面上模模糊糊地尾随我

等它到了沥青路面上的时候

它很自然地变黑了些

我又不爱常回头

它跟什么东西黏了一下，我并不知道

后来我停下脚步

觉得白天正在变软，好像被酸酸的夕光

泡化了，那我在倦惫中在意什么呢？

可能送走拥抱真的不像走向拥抱

那么经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