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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敞开的世界
——读林雪的组诗《这世界与我有关》

2018-11-13

草堂 2018年11期
关键词:诗意现实诗人

陈 卫

二十一世纪的诗坛,女性诗人已蔚然成林。有的心无旁骛地探索语言的多种表达,以求更为多样抒发情绪,深刻地展现世界本质;有的以独异性情及另类题材走红网络和诗坛……在沉静与张扬并举的诗歌世界中,林雪是不多的持续写作三十多年,而且葆有爆发力的女性诗人之一。

当一个人,在每天生活或是每个见闻中,都能用心感受到蕴藏的诗意,写成诗篇,那么可以说,诗全然化成文字的血液,成为诗人生命的一部分——林雪正是这样的诗人。阅读她的诗作,仿佛不是在读文字,而是在走进她的生活。

翻阅简历,林雪的生活与诗文连在一起:18岁获得大学校园诗歌比赛一等奖,21岁出版诗集《淡蓝色的星》。1988年参加诗刊社组织的第八届青春诗会,2007年因诗集《大地葵花》而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陆续出版的诗集有《蓝色钟情》《在诗歌那边》《大地葵花》《林雪的诗》等数种。除诗集外有随笔集《深水下的火焰》、诗歌鉴赏集《我还是喜欢爱情》等。

阅读林雪的诗歌,我们更能看到诗人的世界,是完全敞开的:“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你用颤抖的手,编织过绿色的梦/我望着迟升的太阳/早衰的晨星/心头春溪也不再流动/呵!绿色的藤萝/你绝望的虬枝/曾窒息过 窒息过/我孱弱的生命”(《绿色的藤萝》)。少女的诗心被自然唤醒,对着绿色的藤萝,她纯情地表达自己对于生命的感知。在梦幻般的世界中遨游,将自然美化,流露天籁诗意,是她最初的诗歌。“外乡人”意象的频繁出现,她的诗歌由自然世界转向情感世界:“什么是最好的生活?/那个外乡人常常问我/一台可以写诗的电脑/一种可以写诗的心情/一个可以相爱的人——/外乡人!这是我的理想”(《灰色的车子开出了我的视线》)。因为“外乡人”的出现,诗人开始关注具体的生活,这是诗人的花开时期,诗情猛烈爆发,拾捡起来的情绪,皆为真情饱满的诗篇。其中,不乏描写爱的痛楚与欢欣:“他的爱 /是我的粮食 /我的衣服、我的房子/我的空气和水”(《他的爱情像空气和水》)。《大地葵花》的出版,林雪更是来了一个漂亮转身:有意识地进行诗歌语言探索,诗歌题材拓展,诗歌的空间从内在转向外在,现实当中的乡村和小镇出现,诗篇中想象和虚构成分逐渐减少,性别意识减少,公共知识分子的意识增强,文化、神话和潜意识书写力度加大,也意味着诗人的写作面向公共性事务。她是有意的,在诗歌中可以听到她这样问自己:“我还写什么?我为什么写?”(《睡吧,木底》)这种叩问,不是纯粹为了展现写作才华,而是表现出诗人有着相当明确的写作意向与社会意识。

这种向外转,与诗人的“现实主义”观结合一起。到历史文化中汲取古老的积淀,将充满主观色彩的个人性写作转换为对客观世界的了解与观察,为更多的读者写作。仅从林雪这时期作品所含的注解中,就足以了解她的煞费苦心,对本土历史和文化进行重新审视,重新处理,这些具有历史深度和现实意义的作品,因此也荣获了鲁迅文学奖。当“赫图阿拉”一词出现在《我歌唱尘埃里深积的人民》等诗歌中时,林雪的诗风再次发生突转。她借助地域、历史、现实、想象等要素,在此时作品中构建一个自足的世界——深远的神秘和向上的高度,诗歌由此深厚,更加坚实。

有的诗人,偏爱把自己当作诗歌写作的中心观照对象,林雪却越来越对身边的人和事发生兴趣,比如近年,她写了《小石匠》《坐堂医》《扫街人》等一组人物诗篇,让我想起汪曾祺、林斤澜等作家的小说,在普通人身上发掘诗意,从而展现生活的诗意,诗人必须具有独特的眼光。“相对于小镇起伏的街道/扫街人是被动的/相对于小镇邮递员/他比绿制服和轻便雨衣/更容易估值/他脸上有两倍于贬黜又攫升的喜庆/相对于像得了文学奖的驽马/他比电瓶车卑微,比堤坝/比秋风、浮云和关卡/更漫无目标/他知趣的绕过军事禁区/假装看挖河泥驳船上/掠过的热气球”(《扫街人》)。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到林雪笔端的新变:描写现实中人,并非就事论事,而是以此人作为一个想象的圆心,由此生发出对世界更广泛的认识。于此扫街人,诗人写到了另外一些人和事,如文学奖、电瓶车、秋风、浮云、军事禁区等一些貌似无关的词语或意象,然而这些词语,令我们触及现代社会的脉搏,得以还原一个扫街人的生活环境,并了解他的卑微存在。《口号:贩卖旧街为生的人》等诗,也可看到林雪的诗笔向社会的纵深处写去:“他以打包出售旧标语盈利/条件不多,只要你肯喊出/那些口号,他要积满十万个声音”, 这些带有反讽色彩的诗句,不再停留于相对狭小的情感空间,而是在引导读者,一同翻阅历史与现实合成的厚重之书。

由个人世界走出,面向大众,关注他们的存在方式和意义,是大多数诗人走向成熟的必然途径。这种走出,于林雪的诗歌而言,无论内容还是技艺,都好像是从原先的慢跑转为奔跑,她的世界无垠扩展。组诗《这世界与我有关》也明显地表现出诗人对于现实的关切之情。如果按地名划分,可为三组:《广场朗诵会》《与燕山有关》都是描写发生在河北的事情;《过壶口镇》《连翘之事》是有关西部的一组诗 ;《去甘洛》《在阿嘎,在以达》《我曾虚拟过峡谷》《丁村少年》《茶人阿克阿芝》《大峡谷》等诗是写诗人去四川彝族地区的一次经历。由选材上知,这组诗,有的是诗人的实地考察,有的是对新闻事件的书写。

对善于营造想象世界的诗人们来说,如何把现实写进诗歌中,又不乏诗意,是不少想为现实服务的诗人尝试过的事。比如何其芳、艾青等,当他们把现实中的某人或某事按照其本来面目进行书写时,诗歌基本以艺术失败告终。如何真实表现现实,又不陷入一种虚张声势,诗歌还能继续散发芬芳呢?林雪的写作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新的经验。

在林雪的写作中,她借助新闻素材进行诗意的加工,也喜用诗歌典故,这些来源她都做了详细注释。在使用新闻素材或典故时,她并非全盘照搬,而是经过处理,把知识经验置于其中,再进行评估。讲农村情况、山歌、约会、洪水、热水器等,让我们看到现实中的生活细节,然而她并不沉溺于种种细节中,而是在某个环节中插入诗歌语言:“他们眼睛里有黑苦荞的余晖/目光有苦荞花的影子”,生活的真实与想象的拼贴,是诗人将现实升华的一种方式。再如《广场朗诵会》的精彩开头:

“这是入场券。”组织者开始发放清风

人手一缕。我努力抓住

大地有隐喻,山谷有句法

自你用格律把田野的书打开

自你们用爱启动了自然的灵魂

使用诗歌语言构建二元世界:一个是人文世界(入场券、组织者、隐喻、句法、格律、爱、灵魂等),一个是自然世界(清风、大地、山谷、田野、自然等)。当分属不同两个世界的词语交错使用时,我们看到了陌生化的诗意世界诞生。

《连翘之事》写了农民尚春喜靠连翘发财的事情。诗人没有像艾青写《吴满有》那样,采用工农兵喜闻乐见的视角展开,而是借助连翘来展现人生观:“春天宜多立志,多做事,像一株连翘/宜有作为,宜做有觉有心之人”。《茶人阿克阿芝》则写采茶人回乡采茶,但是对于采茶,诗人做了哲学化和诗意化提升:“你大声说:大地就是这样/一只杯子/村庄、树木、炊烟、云影/都是杯子/你需握住自己/命运的一个有体温的把手/赶它们在日落前和你一起回来”。

《我曾虚拟过峡谷》是组诗中我比较喜欢的一首。诗歌有对甘洛高山的描述,然而在描述中,诗人有一个反省:“我曾滥用过高山之词/如同我虚拟过峡谷”,这种反省,让读者不免打住,自省:我们原先对很多事物,可能也是如此,并不理解,更谈不上对本质的认识,大多为凭空想象。当诗人从幻想世界走进真实世界,我们也懂了,她所要写的诗,是要表达真实的诗,而非想象的诗。如此的态度面对世界,于是她有了进一步的感叹和自责:“我们谈什么都像谈死!/寻找什么,都是在寻乡愁/我曾滥用过大美之词/如同我虚拟过爱情/我曾滥用过温饱之词/如同我虚拟过贫穷/我曾滥用过苦难/如同我虚掷过幸运/我曾滥用过沧桑之词/如同我虚拟过澄明”这些排比句,仿佛锤子砸向地面,每一下皆顿挫鲜明,铿锵有力。“我们谈什么都像谈死”,好像在批评我们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好奇心,只有悲观心态。“寻找什么,都是在寻乡愁”,乡愁可视作是对故乡本真的怀念,诗歌实际上在说本真在人间已经缺失。于是,诗人有了“我曾滥用”和“如同我”“虚拟”或“虚掷”这样的感慨,证实自己曾经忽略生活的真实而过得空洞,如今重新面对生活,感到震动。

如今的林雪,是一个用心观察生活,各类词语顺手拈来,把日常写出诗意的诗人。她的诗歌语态平和,但不一定稳稳当当,既不教条育人,也不特别偏激。读她的诗,可以望见她的内心通明辽阔,就像北方夏日的草原,丰茂而充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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