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与我有关（组诗）

林 雪

不要打扰在地里种植的人

春天喜远足。写下一个句子就去旅行

一首诗是世界的一个纬度

她写下了第一波幼苗

大地上小心又稚气的笔迹

春天喜青草。于是青草有了身形

耕地粗放的天际线下有两个竖井

一个用来吸气一个用来呼出

春天的天气垂青过你

像农民爱自己肺腑中出生的小儿子

无良的天气也背叛过你

像成名后生出觊觎心的不肖子孙

春天收集雨冢

一滴雨被前一滴溺死

一阵风把另一阵风活埋

粗木块耐烧会从疤痕迸出星火

豆秸点燃时灿如烟花

煤泥笼罩雾气不可描述

他曾是耐劳的小种马皮影戏里的人物

他也是秧歌里的反派角色

情事里的意外。如今都被温柔以待

我甚至相信他们曾经向天空撒种

苍穹时代久远，那被部分继承的

正被逐渐深解

他的命运和万物有秘密协定

经他允许，无形的狮子才向你围拢

不要打扰在地里种植的人

他体内的整片土地都在腾空而起

※注：引自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七日。

又见大海那虚无之睛

这一年生活快到尽头之际

30华里外的群山

200华里外的海湾

反季上市的人格

一直心仪的孤独、寂静

住在比喻里。在没有圣灵出现之前

唯有语言在慰藉……

又见大海那虚无之睛

犹豫不决的年份

时间热衷夸张的比喻

置身遗忘的人群

我不立传，不复仇

一切称之为过去尚未揭晓的部分

他们宰牲并不使衣服上溅上一滴血

古老的刀法犹如燔祭

不同物种有原生的磷火和晚霞

有各自的残喘之年，未竟之事

曾由谁说出，曾向谁说

又有谁曾听见过？

我是那个代她使拣选权者

谁不曾交付身心

谁就不是她要的人

星星的闪烁中有一丝责难

流亡者忌言故乡

命运和景色一同到来

我从来不崩溃瓦解

因为我从不曾完好无缺

不要谈论心痛之事

大海那虚无之睛

仿佛已替我们看过千年

广场朗诵会

“这是入场券。”组织者开始发放清风

人手一缕。我努力抓住

大地有隐喻，山谷有句法

自你用格律把田野的书打开

自你们用爱启动了自然的灵魂

今夕如斯。我和上庄的广场都此在

你还将教会我们什么？

诗人们歌咏着石头时我想起搭石

村民们吟诵着半山花树时我寻找飞鸟

在燕山深处某个地方某场朗诵会

正在等它飞回

他们已经搭建一座诗歌之地

如一份际遇听凭

如一份恩惠，谈何亏欠？

一位杭州诗人似许仙、白蛇上身

朗诵的第二首诗如赠送的福利

《我请你睡觉》——

善意的哄笑后进场、入定

标题源于几年前流行俚语的

某个版本：内地中产阶级老板

调侃年轻的女保险推销员……

而坐在我身边老妇人微笑、低头

不为所动：既不惊讶，也不羞愧

只慢慢地、一颗又一颗

摘下衣服上的蒺藜

逆生的两组倒刺挂在旧衣服上

辛苦，微温；有小毒

如此，齐了：致敬吧

那世界上著名的震撼心灵的两样东西

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律令

被上庄的夜晚再加上一样

我们漫长困苦沉默中

持久的耐心

我曾虚拟过峡谷

在甘洛有真正的高山

汇集四川盆地南缘

那向云贵高原过渡的地带

清溪峡内两岸千仞峭壁

那古木参天

谷中溪流淙淙，潺响回环

花岗石嵌成的古道上

那马蹄印深深陷于其中

我曾滥用过高山之词

如同我虚拟过峡谷

河谷地带间那台地斜坝与河边小坝

那连绵数十里的特克哄哄山

在横断山脉的褶皱里走过

在隆起与断裂中失语

河流急剧切割出两岸

我曾滥用过奔腾之词

如同我虚拟过波浪

我们谈什么都像谈死！

寻找什么，都是在寻乡愁

我曾滥用过大美之词

如同我虚拟过爱情

我曾滥用过温饱之词

如同我虚拟过贫穷

我曾滥用过苦难

如同我虚掷过幸运

我曾滥用过沧桑之词

如同我虚拟过澄明

过壶口镇

两个壶口镇：西边陕西，东边山西

它们对我都一样美

导游说山西这侧可看黄河之浩浩

陕西那侧可观黄河之汤汤

黄河如此慷慨公允，捧出了自己的私酿

一级一级再一级

故土从海滨升上高原

而西边有大河

在此集结中转

从源头牵出细流如牵出幼崽

一路徘徊过，迷途过，折叠过

任人间用时序体作传

而我此生也晚、所来太迟

从被俘虏的漫长岁月里一两首诗

几声夯硪号子

到被传染的墨客口吃症

借醉酒的黄河骈文

沿着哪条河航行，就唱那条河的歌

这是诗书和谣曲的魔法教学

人、畜和工农业都渴饮你的水

你的全部意义就是奔流

电、光与能量只是人类索取的副业

你挟走土表的部分、是你溺爱的部分

而一路抛洒的可以再次称国

盛世流行谄文，而乱代升华风骨

你在壶口出发

留下中原的、首府的、国度的身姿

汇聚出社区和乡愁的中心

跳跃在你波浪上的诗句

是历史上几个好学生的范文

他们做官、漫游，用一两首诗做台账

在水面摇曳着远去

而一大波年轻的乡愁正渡过河去

大峡谷

透过一朵芦花之隙看大渡河

河湾只有瞳孔宽

余下都是浅眠者的梦

这么辽阔的一觉

悬挂在一朵芦花之茎

睡去的只是童话和弧度

我曾转述那一幕

说景色有大好因而怔忡不语

说景色有小毒因而懵懂嗜游

说山河如此慵懒华丽

一朵瘦芦花还兀兀穷年

说的次数一多，这朵花

就有了故事

腔体里的悲喜、被毛上时代的冷漠

和被怨恨玷污的人

芦秆似笔无传，请记住亿万年前

新岩石之芽探出水面的胜利

隆起的桌状山虚席以待

什么样的灵感精灵才配邀入座？

请记住一只鹰

褪喙去趾的痛苦

记住眼前的绝壁像一页写错的作业被潮汐吊打

记住破蛹成蝶时的挣扎

记住万物中所有的对号

是那一飞冲天的收束

记住当人生如岩石一掷而下

如白纸镇桌、先生不语

有风吹过芦花

与燕山有关

炊烟把落日熏熟

巨无霸的蛋黄冒出热气

一座小村庄灯光洗练

诗碑尖上聚集星云

这气象如神学

与人间藏而不露的合同

在某座场院、某个广场

有与我相关的事正在发生

梦抵住下巴，被裹在藏蓝色毛毯里

梦是薄的、是饱吸水分的云

梦带着我的体温，在巡航高度

无数飞行中的一次

一个前恐高症复发病例

潜伏的密集恐惧症观察户

怯婚人，以及空旷综合征患者

为会议和一千万英里的白金卡而来

在燕山上空忽然心动、醒来

在雾灵山下某条山谷、某座湖畔

有与我相关的事正在发生

在转弯时上升的盆地和气流中颠簸

红果带、板栗带在各自的纬度熟睡

承德的灯光散如莲花

兴隆则如太极

谷物香甜之味已由一位叫刘章的老人细写过

那是大地写给苍穹的家书

在风中摇曳的黑色密码

小房子里熄灭了的灯火

雨水湿透的田野，在某座黑暗温暖的窗子内

有与我相关的事正在发生

离上帝更近，仍然无法触及真理

身体细灰一样被微谎充满

有过一些思想火花，写过一两个金句

思索过人生的目的，不断地渴望明天全新

月光下的河口如海，一张真正的嘴巴

吞吃着陆地

一道括弧的地平线黎明中显现

而有与我相关的事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