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的崇高
——读李壮和康雪的诗歌
2018-11-13曹梦琰
曹梦琰
“诗并不是外来的——正如我们所见,诗就埋伏在街角那头。诗随时都可能扑向我们的。”
——博尔赫斯
一
李壮的“诗迹”,多显现于城市与城市生活中。城市在波德莱尔笔下,是“漫游者”的栖息地,尽管“这种大城市的节日喧闹,使一个最强有力的孤独者的心灵感到无比纷乱”,诗人却不无狂热地从中获得享乐感——纷乱的心灵在重新识别孤独的过程中,变得更加强悍,去对抗城市带来的异化。由此来看,现代主义这枚分币,一面是病弱与消极,另一面则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强力。诗人李壮所汲取的强力,似乎可以追溯到这里。他过于笃定——对“自然的手谕”“天堂之门”“古老的仪式”,他认为它们是潜伏在城市中原始而巨大的生命力,要“破骨而出”、要他“奉旨开花”。而这种笃定,正是源于一颗孤独的心灵,它拒绝纷扰的外在世界加诸它的一切:“请购贫穷以赠我/在这个丰饶的时代/我已无法感知到应许的幸福”。他的句式、语气,会有点独断:“合上眼,就看见天堂之门”,“有烟,有火,有我见证万物燃烧”,“我便知我依旧迷恋饥饿”。他的词汇系统中:一类是写实化的地点、事件,“望京SOHO”“798”“地铁”“北京”,甚至作为诗题出现的“国外旅行的友人询问是否需要代购”;另一类在词的等级制度中,则属于诗意化的词汇,充满了抒情性与崇高感。我们不太能够从这两套词汇系统之间读出含混的反讽,它们像是处于平行状态。在诗人的表达中,尽管抒情性和崇高感会受到日常生活的压制——他也在强调如是表达的艰难:“拿撒勒人耶稣/说一口艰难的青岛话”,但他坚持“呼喊就会得救”,那“压抑着的鸣响”也就最终破鞘而出,将自己远远地提升于“长方形的楼顶”之上,“从天空澄蓝的腹内/抓出一支长矛”。这也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表达姿态,很强悍。
“诗迹”中的种种线索,让我想起唯一一次见到诗人的情形:他随身携带酒壶,开会的间隙饮着酒。在《哥哥》一诗中,他透露给我们“此生”和“此身”的隐秘来源。这因死亡而来的偶然生命,不经意间印证了生死之道的必然性。强悍的生命与身体,是人们在生生不息中的期许,正如他名字所寄托的愿望。而诗人处理词语和句子的方式,也就找到了宿命的缘由。“这个叫李壮的人”,他审视之下的自己足够强悍:“适量的酒精/就能够在他胸前勾勒出红斑/那斑纹像老虎/也像地图”,这是身体的强悍。被心灵“抓出”的“长矛”,只能通过身体去使力、刺破丰饶时代的面纱,让“隐藏着的世界”显现出来。而这个世界,配得上抒情与崇高。
二
康雪诗歌的句式和语气也是笃定的,相比起来,她的表达更从容:“我是甘愿把自己活得很小的”。诗人所认定的这种生活状态,包含了身体的自如、心性的强大和心智的成熟。除此之外,从容的生活和表达能够成立,与乡村的环境也不无关系。无论乡村的“乡村性”在今天的处境中是如何贬值的,诗人却不必以“长方形楼顶”这类无可避免的城市生活经验为“坐标”。不同于李壮,康雪不太需要设置类似的外在障碍。或者说,在她的经验中,这些并不构成障碍。“埋伏”在她身边的一切,白露、落花、水牛、小甲虫,都伺机“扑向”她。然而这些经验,看起来更具有诗意,却给表达设置了更高的难度。诗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相对纯净的经验世界中,“隐秘的圆满,或者不幸”要如何被言说?“天生的呐喊者”,似乎更容易沉默。而所谓“及物”——在得天独厚的物面前,反而不知如何去碰触它们。这些问题,在个别稍显随意的作品中也能被发现。
不过在大多数时候,正因为着眼于“小”,她才能更纯熟与自信地表达:“我美丽而纤弱的邻居/在黑夜采蜜。/月光从她的边缘分走一点甜”。她的诗句,不断给出这“一点甜”的惊喜。譬如:一块石头,“它坚持认为/它只是一颗被自己晒得黝黑的星星”;一只西瓜,“它甚至在自己的条纹中迷了路”。康雪笔下的“小”物,它们自身就能撑开一个运转的微世界,甚至经验世界中的事物,也要从这里汲取甜蜜和力量。在这一过程中,微小和广阔之间的通道被开启,“小”物幽微的针眼中别有洞天:有“无边无际的波澜”,有“浑身的闪电”。这已足够交付于旷野、尘世和生命,“已足够”。康雪诗中的崇高性,也就显现出来:“我却想从她的深渊,分走所有的苦”,“它对这个尘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渺小的身体和微弱的事物,它们不仅给予经验世界力量,甚至以更高的悲悯性包容后者。诗人尊重身外的广阔世界——头顶的太阳、星星,但她始终更相信微小之力。“小”的苞谷“怀着万亩晴朗”,“小”的身体要亲自“把神养大,并给他足够多的爱和宽容”。崇高感在她这里,更像是被孕育和抚养出来的。她因此毫无障碍地同它物与世界交换着抚育的奥秘和喜悦,“在同一个秋天成为母亲”。
三
分别以城市和乡村为背景,李壮和康雪两位青年诗人在诗歌中处理的经验大相径庭,方式也不尽相同,他们的诗作却殊途同归地呈现出崇高感。而诗人向往崇高的这一姿态,源于身心的强悍与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