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与文学
2018-11-13聂尔
聂 尔
有人指出,当代文学作品对自然和人文景物的描写日渐稀少和薄弱,这表示当下作家身上的某种能力的退化,或是某种意识的消褪。但我认为这一现象所包含的意味颇复杂,且并不一定原因只在作家身上,我的理由是:首先,社会生活的全面的景观化导致人与其环境的关系正在变得日甚一日地疏离、短暂并且虚伪,人从其先前所在的阶级关系、社群关系、历史关系,总之是从一切的固定的关系中被拔了出来,被瞬间抛入到景观社会的某一个偶然的位置上;人被迫地流落在了一条一直通往“前方”的路上,流落在了现代生活的旋涡里,他只得在无人管顾的自我的晕眩中,在昏昧的意识和潜意识中,独自寻找他的已然离失的家园,他并且知道这是一次永久的离失;而且,这条不可选择的路,这魔鬼的手掌一般不停息的旋涡,这悲伤而又可怜悯(但却无人怜悯)的自我,甚至包括这个自我的潜意识,都有着一种不甚清晰的悖论式的否定性:我本不愿意走这条路但我却只能在这条路上,我本不愿意一直向前走但我却无法按照自身的意愿向后走,是何种巨大的力量把我那熟悉的、生我养我的大地从我的脚底抽离?为什么到处都是如此令我晕眩的宏大的景观?这里绝对不是我的家但我却只能以此为家。
这就是在黑格尔的“世界精神”缺失之后,在一切乌托邦试图重新建立世界的统一性失效之后,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描绘过的资产阶级革命给予现代世界的一种动荡的、脆弱的、发展的新的统一性。这种新的统一性以固有事物的破碎和消失为前提,它的建设以摧毁为前提,它的可认知的前提则是它的永不停止的变化,而它的生活世界和道德世界必须在资产阶级的经济活动这条大船上被有限地进行安置,也就是说经济活动这条鳄鱼的脊背将驭着被连根拔起的传统世界,无目的地到处奔跑,并且决定和改变着这个世界的面貌,性质,走向。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是这样描写的:
“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
在此之前马克思还写道:
“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既然是雇佣劳动者,这里就不是他的家,这里的一切就不会是贴心的,体己的,亲切的,而是陌生的,冰冷的,与己无关的,也就是说他之触目所见不过都是一些“景观”而已。所有的人,包括以上所说的受人诟病的文学家们,置身于这些景观之中,“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何况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剧烈的变化的折磨,他们当然也就既无心情也无闲暇去进行什么景物描写了。如果一定要描写环境,那这个环境也就是像鳄鱼的脊背那么狭窄的一条大街,或者是类似的什么东西,总之必须是他行走于其上、刺痛他的双脚的芒刺似的什么东西,而不是像巴尔扎克那样做一个全面的精雕细琢的社会历史的记录员,或者像曹雪芹那样写一个不乏温情的巨细无遗的大观园,因为“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使他无法去记录,更使他无法拥有一个“大观园”。那么如何去写一条刺痛双脚的大街呢?现成的例子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所写的彼得堡的涅夫斯基大街(它就是我们常在小说中看到的涅瓦大街,1776年以后它被称作涅夫斯基大街)。这是一条斗争的、不平等的、受苦受难的大街,贵族、将军、官僚、平民和勇敢地冒了出来的“地下人”,都走在这条大街上。“地下人”抱着“超人”般的雄心,想要找机会与将军撞个满怀,以便证明他可以不给将军让路,但他却始终达不到这一目的。他的这一恢宏的目标只能等到十月革命之后才得以实现。涅夫斯基大街上成长起来了几代人,他们是:普希金式的浪漫主义者,十二月党人,多余的人,“地下人”,车尔尼雪夫斯基式的“新人”,以及最终的布尔什维克们。
这就是马歇尔·伯曼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一书中所解读的“大街上的现代主义”。他把彼得堡的大街上的现代主义称之为“欠发达的现代主义”,而发达的现代主义则发生在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的林荫大道上,因为巴黎的林荫大道上没有“地下人”,有的是大规模的城市改造所产生出的新的自由和民主,是马克思所描述的在那里“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被抛在了泥潭中。对于波德莱尔来说,就是诗人头上的光环掉落在了泥淖中。波德莱尔几乎与马克思同时发现了社会关系的这一根本变化,只不过马克思是以对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的研究中发现了这一点,而波德莱尔则是从经过奥斯曼和拿破仑三世的大规模城市改造后出现的贯通巴黎的林荫大道上直接观察而得到。巴黎的城市改造运动拆除了旧城市中富人和穷人,贵族与平民,阳光与暗角之间的所有屏障,使得所有不同社会阶层的人都出现在同一地平线上,并不得不相互“看见”,不得不相互施予礼遇,或公然拒绝这样做。同时,以惊人的幅度拓宽了的街道在人类历史上首次形成了公共交通的危险的旋涡,使得贵族,诗人,妓女和小姐们不得不一律平等地享受其便利和危险。波德莱尔正是从这里发现,传统的慢速度的优雅必须让位给快速的不雅的现代运动方式,传统的固有的交往方式必须让位给大街上惊人的但却是转瞬即逝的美,所有面纱遮盖住的苍白之美不及蛇一般扭动的黑色身躯,而且二者都将变为白骨,进入坟墓。他把他对城市生活现代性的发现直接地表现在《巴黎的忧郁》的许多篇章中,它们的现代性的诗意则凝结在了《恶之花》中。这样我们就能明白,波德莱尔持久兴奋的诗情,他对现代性的闪电般的照亮,他给所有残酷真相缀以诗的韵脚,他之成为第一个大街上的现代主义者,这一切都源自他像《共产党宣言》的作者一样看见“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最早的现代主义是大街上的现代主义。这是十九世纪的现代主义精神。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我们能感受到把大街上的(当然也包括坐落在大街上的某个大宅子的客厅里的)所有景物和人都数倍地加以放大了的那样一双有如初见般的细腻而又惊讶的双眼。《尤利西斯》中的布卢姆在都柏林的大街上的历险差不多是十九世纪“大街上的现代主义”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次精彩的表演。随后欧洲陷入两次大战所造成的精神的痛苦和幻灭之中,烟花般迸现出了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等形形色色的现代主义。而在和平的美国则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街改造运动,这就是由摩西主持的从二十年代至五十年代的纽约市的城市改造运动。公路穿城而过,拆散了无数的社区及其内部固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改变了街区之间的传统的富有内涵的关系。很多人认识到其中的问题,但无人敢于公开反对“现代性”和“进步”,直到“家庭妇女”雅各布斯发起了一场拯救美国大城市的运动,这股借助于公路和汽车上演的现代性旋风才终于放缓了它的脚步。但是,很多工程已经成型和落幕,已经成为了“景观”。
大街上的现代主义告一段落,因为大街已经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公路(和高速公路)和汽车。此时的美国文学开始搬演公路小说,并产生了一批经典作品。凯鲁亚克的长篇小说《在路上》即为其中最著名的一部,成为如何垮掉和流浪的圣经。厄普代克的长篇小说《兔子,跑吧》整体而言并非公路小说,但兔子的首次离家却是驾车沿着公路狂奔,其绚烂的色彩,狂野的速度,惊心动魄的颠簸,确可称为经典的公路文学片断。景观中的个人六神无主,公路上的青年苦闷彷徨。直到六十年代反战运动来临,这种公路上的现代性体验才被统一的政治景观所取代。进入七十年代,狂乱的现代心灵终于与无从躲避的现代性景观妥协。八十年代初,新保守主义者里根上台。
在欧洲,1967年,居伊·德波出版《景观社会》**。在马克思揭露商品和货币的秘密之后,他揭开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景观的面纱。他断言,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成为一个景观社会。他发现:“景观是人们自始至终相互联系的主导模式”,“在景观娱乐的灿烂光环背后,一种平庸化的趋势支配着世界现代社会……”,景观乃是一种“伪欲望引导结构”,甚至会成为可以笼罩、欺骗和窒息民族生活的“虚幻的共同体”。
文学也已经成为了一种景观,它不仅用于陈列,读取(看),而且它的主要功用已转变为展示作家手中形形色色的奇观,就像电影那样,这就是为什么几乎所有的当代文学都成为了“意象主义”的文学。甚至连作家本身也被出版营销机构和他本人展示给了读者和大众,而不是像他们曾经宣称的按照福楼拜说的那样始终藏到书的背后。文学之成为一个景观,是由总体性的景观化的世界所决定的。这并非一个悲剧,只不过有点尴尬而已。
2017年12月26日
注释: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作者(美国)马歇尔·伯曼,中文译者徐大建、张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
⋆⋆《景观社会》,作者(法国)居伊·德波,中文译者王昭风,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