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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神史与社会史之间
——读石一枫的《心灵外史》

2018-11-13

小说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大姨妈信仰心灵

何 力

在文学史人物形象画廊上,养母系列未形成显赫的谱系。鲁迅的阿长,艾青的大堰河,张承志的草原母亲等,是不多的几位已被经典化的养母。在不同时空背景、文体体制下,这几位养母各具特色;但她们被经典化的重要缘由,都是作家能够沉潜入少年时代的记忆,勾勒出不具血缘关系的一对“母子”产生情感连结的过程,既饱含深情地追忆养母,又从容交代“我”的来历。自觉或非自觉地,石一枫近作《心灵外史》汇入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写养母的传统。小说以“我”的视点钩沉养母的生命历程,不乏温情笔墨,更以出生入死的气魄深刻揭示了当代中国人在剧烈历史动荡之后,普遍存在的心灵创伤和精神难题——这或许会超出读者对养母题材的期待,并召唤着一种将时代整体纳入视野的解读方式。

石一枫特别偏爱具有执拗性格的主人公。他放任人物在某一执念中打转,让人物一切语言、行止、心理活动都为执拗性格所支配,无论得意失意都不改其志。以近期几部中篇为例,这种执拗或表现为陈金芳为了在大都市高尚阶层站稳脚跟而不懈奋斗(《世间已无陈金芳》),或表现为安小男因当代社会道德滑坡而焦灼不已(《地球之眼》),或表现为苗秀华身处和平年月而战斗精神不息(《特别能战斗》),或表现为颜小莉在良心催逼下从营救上司的狗转而营救乡村小女孩(《营救麦克黄》),或表现为警察和逃犯两方面跨世纪的内心坚持(《借命而生》)。石一枫的小说好读,其可读性来自于机智十足的叙述语言,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不懂得迂回转弯的人物与人物所处环境之间产生的戏剧冲突。

《心灵外史》的主人公大姨妈是厨娘之女,自幼与“我”的母亲姐妹相称。她具有超常的执拗性格,“所执”的关键词,是精神信仰。大姨妈是一个无信仰便难以生存下去的人,被她选中的信仰对象许多都称不上宗教信仰,但她沉浸其中时却拿出一腔宗教式热忱。这种精神状态在我们这个无神论盛行、宗教精神稀缺的国度,不能不说显得特异。

信仰主题在小说中多次变奏。运动频仍的年代,大姨妈信过“为所有人好”的“革命”,不惜充当告密者,但当“革命”危及亲近的人的人身安全,她很快含糊、后悔了。“新时期”降临不久,她加入气功热潮流,深信可凭怪力乱神禳除现世灾祸,终因气功大师威胁将降祸于“我”,她对气功大师产生了“对于一个厉害的恶人,我们只有怕,但却不会信”的深刻质疑。随着市场经济的精神全面下沉到百姓生活,大姨妈又信了许诺个人成功、“代表先进生产力”的传销组织,但在“我”卧底进入传销组织调查出真相之后,她的狂热终于降温。大姨妈的执拗不是认定一条路走到底,而是表现为不断“改宗”。在变动的信仰对象中捕捉始终一贯的性格的写法,便于容纳丰富的细节、复杂的情境,更充分地伸展人物性情,避免人物显得单调甚或概念化:“气功”与“传销”两大关目将大姨妈在群体性迷狂中分外迷狂的姿态写得淋漓尽致,同时从多方面揭示导致她迷狂的现实原因,如不孕、婚姻破裂、失业等;“革命”一节有为了理想割断情义的凛然,更有幡然悔悟后诚挚的歉疚……大姨妈形象由此兼具了与当下实际生活相通的活力和历史的纵深感。

大姨妈不停追逐和更换信仰对象,这尚在石一枫近作主人公执拗性格的延长线上,大姨妈不过是为她的“轴”付出了更沉重的代价。至于深入开掘一种性格所隐藏的精神奥秘,则是石一枫在近作基础上所做新的探索。

有批评者径直从大姨妈形象推导出“当下小说中对于好人的一种共同想象”,即“智性的缺失”。创作谈中,石一枫也将《心灵外史》概括为一部“盲信史”,在字面上印证着批评者的判断。但“盲信”本身包含歧义,需要进一步辨析。大姨妈的精神状态好像虔诚得近于迷乱、热烈到濒于失控,实际上以怀疑为特征的理性精神尚存,这使她在信仰的各条支路上朝圣时,总能迷途知返。当“我”身陷险境,大姨妈一改先前的“愚昧”,与传销组织小头目斗智斗勇,步步为营。如下总结性质的自白,也颇能说明理性如何内在于她:“他们那些人对我说,信了吧,信了吧,这其实并不足以说服我,但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也在说,信了吧,信了吧,信了就能越过越好。”一边对他人编织的语言存疑,一边暂且封存质疑,接纳种种外来的理念——这就是大姨妈的“思维密码”。当怀疑被扑灭,她那虔信姿态无比坚定,当怀疑再度冒头,她的信仰便出现危机。

大姨妈当然不是心知其非却假意相信的“做戏的虚无党”,但她已经被现代怀疑精神洗礼过,因此也做不了“厥心纯白”的“朴素之民”。她也并非无力思想和行动的靶子,只能被动地供一颗颗魔弹射中,相反,她是主动地在迷狂时将疑虑搁置,这才不免被亲手布下的迷雾遮蔽。所信的对象可以庄严如“解放全人类”,也可以滑稽如从虫子中提炼金子。相信什么只是权宜之计,对大姨妈来说重要的是在追逐信仰的过程中,能够从琐碎和不幸的日常生活抽身,想象一种所有人都能“越过越好”的生活。问题在于,她的信仰有时威力过于强大,例如以平等为旗号的“革命”,在现实中蜕化为一批人欺压另一批人;有时又太不堪一击,例如传销大厦一经曝光便顷刻瓦解。如此,她只得反复落入信念落空的幻灭感中,元气大伤以后,再转投下一个信仰。关于大姨妈的“心灵史”止于“基督教”的最后结局,容后再论;仅从大姨妈先后将自己赶上“革命”“气功”“传销”的信仰之路来看,她的故事已不单是由执拗性格驱动的“性格悲剧”,更是人苦求精神偶像的支援、但崩溃的精神偶像却造成人更深的虚无这一生存悖论所导演的“命运悲剧”。如果大姨妈真是“盲目”的,主要不是指她头脑混沌,格外容易见欺于正义的大话和无耻的骗局;而是指她的心灵干涸,太迫切地渴望皈依,以至于一再将轻飘的浮岛错认为坚实的大地。

为大姨妈和她一连串信仰故事增添更复杂维度的,是叙述者“我”,一个童年时与大姨妈产生了深刻情谊、在大姨妈死后为她的心灵作史的文化混混。大姨妈故事本身的沉重与“我”讲述故事的滑稽语调,显然并不匹配。这直接构成了小说的瑕疵:将本来可以继续深化的严肃主题化为一笑。但这一阅读感受上的瑕疵其实是石一枫纯熟的小说技术的副产品。既然小说以全然丧失信仰能力的“我”为视点人物,而且严格不逾“我”的有限视角,读者也就不应指望在“我”的声音里寻找到终极意义。“我”的功能体现在别处:在显在的层面,“我”以亲身交往和道听途说的事迹为材料,将大姨妈的一生尽可能讲成一脉络清楚的故事;在潜在的层面,“我”作为在“新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在信仰问题上暗中与大姨妈对话。

“我”从少年到壮年的成长过程,是贯穿小说的一条重要线索。大姨妈在“我”幼年家庭破碎时来到“我”身边,用食物喂饱“我”的肚子,用朴实的爱安抚“我”的心灵。在气功大师的巡回带功报告会上,她原计划让大师赐给她一个孩子,却临时将单独授功的机会让给发育不良的“我”,从此奠定下二人在未来年月似断实续的情感连结。去北京上大学之前,当“我”知道大姨妈给“我”写的信都被父母拦截,曾特意去河南探望大姨妈,结果只探听到大姨妈离婚、搬家的消息。多年后“我”从母亲处得知大姨妈身陷传销组织,试图以卧底身份潜入传销组织解救大姨妈,解救未成功,反而有待大姨妈解救。大姨妈解救“我”的过程,后由传销组织成员转述。也是从母亲那里,“我”挖掘出大姨妈在革命时期不光彩的告密者前史。至于大姨妈在看守所里的表现,则是由警察间接地叙述出来……检视这条线索可以发现,大姨妈经常在旁人口说中现身,而“我”与大姨妈实际的交集十分有限。在早年大姨妈照看“我”与日后“我”铁肩担道义、解救大姨妈之间,漫长岁月中“我”与大姨妈从未谋面,即使偶然想起大姨妈,“但一转眼间,我又把大姨妈给忘了”。实际的交集越是少,越能证明二人间“星辰呼应、万有引力一般的隐秘联系”。在“我”这一边,由于家庭破碎的成长背景,也由于受到成人世界夹击造成的精神压力,“我”始终感念大姨妈在孩童时代的照顾。在大姨妈这一边,她出于无子的遗憾、对母亲的歉疚、不被成人世界理解转而与儿童产生一体感等更加复杂的原因,一直真挚地祝愿“我”“越过越好”。

小说的抱负未停留于描绘一种“母子”情谊。随着“我”拼接起更多的大姨妈人生碎片,“我”越来越被大姨妈人生的信仰主题打动。“我”不仅见证、介入了大姨妈的信仰故事,而且伴随着见证和介入,“我”的心灵轨迹发生转折,在曲折程度上甚至超越了在信仰轨道上一路滑行的大姨妈。孩童时的“我”就对大姨妈迷恋的气功表现出间离立场。后来,“我”成为一个少信的京城记者,参与营建寺院的信仰生意。“我”心中全无大姨妈那样的信仰需要,但在“我”以“公知”姿态痛打“道长”“国师”等落水狗的同时,“我”已发生精神疑惑,开始反省自己是否具备批判国人的资格:“自己与生俱来、深信不疑的那套思维观念很可能是虚弱的,甚至是虚伪的。这让我着实害怕起来,有如远古先民好不容易乘船飘出了渤海湾,却发现面对的是更加浩瀚的太平洋。”通过将自己“降格”为远古先民,“我”与那些随意论断他人信仰的理性人区分开来。被传销组织囚禁起来之后,在求生意志支配下,“我”更是喜剧性地喊出了先前不屑一顾的洗脑口号:“你行,你一定行,你必须行。”虽然“我”未因精神危机而择一信仰皈依,但“我”对大姨妈这样乐于轻信的普通人逐渐产生了同情,乃至敬畏,堪称是一位信仰的同路人。一贯轻佻的“我”在与母亲讨论大姨妈是否认真地信过“革命”时,顿时变得庄重,反过来指责母亲态度轻佻。“我”的父母、大姨妈前夫、看守所警察均冷漠地放弃理解大姨妈,只有“我”这个被现代心理学诊断为“焦虑症”的病人,既关心她的人间生活,又看重她的信仰归宿。小说结尾,“我”站在雪地中“流下了长大成人之后的第一滴眼泪”,至此,先前的犬儒姿态已被悲天悯人彻底刷新。

一百年前的现代文学史开端,就有迫害狂患者病愈后“赴某地候补”的叙事。有心的日本研究者对此解读道:《狂人日记》并非败北者的文学,狂人“复归社会”意味着改革者遭受挫折之后,打破了此前自居先知和受害者的心理定势,真正获得主体性,从此在日常生活中扎扎实实工作。《心灵外史》中的“我”是否也能在大姨妈之死的刺激下摆脱冷气,获得精神自新?——这样的期待应该不算太迂远吧。

《心灵外史》的内容不完全属灵。大姨妈每一次选定她的所信以及随后的转向,都有现实层面的社会变动打底,并以其个人遭际直接说明着这些变动。小说勾画的精神史与社会史,达到了错综交织、丝缕相连的境界。运动频仍的当代中国前三十年,或为自保,或为高悬的革命理想,告密之风曾经十分盛行;1980-1990年代风靡全国的气功热将现代科学与传统文化嫁接,又获得官方的某种认可,迅速占据中国人的心灵;传销犯罪的毒瘤有坚固的现实基础,它洞悉成功学套路,在重人情关系的社会中特易繁殖。三种典型的信仰都善于施展语言的魔术,吸引寻求精神支柱的中国人前来信奉,不分阶级,无论贤愚。

小说关捩和细节处也嵌入了繁多的社会史意义上的事实。坚固不移的事实一经点化,便在小说的有机体中活动起来,暧昧难明的文学意味随之浮现。例如,传销组织据点正好位于海南房地产热潮衍生出的烂尾楼,这一安排纪实性地照搬了现实中传销组织选址的某种规律,但两种形式的投机会师碰撞出的诸多火花,则是文学虚构的功劳。又如,2013年年底劳动教养制度被废止,这一里程碑式事件符合保障人权、尊重法治的社会共识,在小说中却导致大姨妈失去独处劳改农场的“自由”,被迫重回因开矿污染而形同鬼域的家乡。再如,小说结尾集体自杀一幕,涉及家庭教会在当代中国的处境与强制拆迁两大敏感的社会问题,在外部社会矛盾的背景下,人的精神矛盾激烈地爆发出来。“我”这条线索也有不少令人联想起当下社会新闻的地方。李无耻伙同“我”利用金融资本、政府支持和国人的烧香拜佛心理大发信仰财,融资修建的寺庙很快因“挂名大住持”脱身而去,“变成了一堆散落在崇山峻岭之间的烂尾楼”(又是烂尾楼意象)。“我”的经历蕴含着丰富的宗教社会学内容,但又不等同于僵硬的社会分析。资本冒险的失败导致“我”精神崩溃,直接推动了情节发展;从他人的精神信仰中榨取利润的“我”,也与从传销骗局中升华出自己的精神信仰的大姨妈对照,彰显出二人不同的精神追求。

小说对现实、尤其是当下现实的指涉,密度极高。与此相应,故事发生地也遍及中国各地,偶尔还将触角伸展到国际空间。引人注目的是,人物天南地北地活动时,处处可见“经济”的影子,有时是作为人物行动的动力,有时是作为人物行动的舞台。如果偏居父辈的贬谪之地西北,遥控游资、在千里之外的湖北建庙的资本冒险将很难成为现实,要“分享改革”,“我”只能来到北京这样的城市。大姨妈家乡河南县城的萧条是国企改革的直接后果;时隔多年,县城因开矿获得的资本原始积累畸形繁荣起来,乡村则身受环境污染的沉重打击,无可避免地破败下去……

上述空间安排带有缜密的结构性,发生故事的“典型环境”在一定程度上预设了“我”与大姨妈的人生。而与其抽象地说锁定命运的是“空间”,不如说是资本这个当下中国最为强悍的现实。多奇怪,一部以“心灵”为题的作品,内里涌动着的却是资本的逻辑;故事时间越逼近当下,这一点越是清楚地显现出来。资本让“我”高升和堕落,让大姨妈失去所有,只剩一条命握在自己手里;也是资本阴差阳错地令长久分离的“我”与大姨妈重聚,并再一次永远分离。对比在于,玄而又玄的心灵尚能主动寻求更动和更新,但现实中的资本神话要如何撼动?文学无力、也不必正面解答此类过于宏大的设问,但石一枫要批判性地处理当代中国人的信仰问题,把宏大的现实纳入考察范围也实属必然。创作谈中,石一枫经常重拾现实主义、典型、作家的社会责任等久违的话题,《心灵外史》无处不在的与现实呼应之笔让人相信,它们绝非空洞的口号。小说以其实绩再一次证明,对于剧烈变动中的大时代,现实主义精神与包容新潮技法的现实主义手法正大有用武之地。

在强攻现实的意义上,《心灵外史》近于余华《第七天》。大篇幅引社会新闻入小说,《第七天》已有之。第一人称叙述者杨飞耳闻目睹的社会新闻,以拼贴的形式原生态地存在于作品中,虽能见余华的批判用心,却总嫌处理方式失之简单。石一枫在小说与现实间构造互文关系时,则特别注意让当下政治、经济、法律各层面的变动与人物的喜乐哀乐结实地扭结起来,不同人物在同一种现实面前所做精神选择也在彼此驳难,并未因追求即时的新闻性而丢失了“文学”。

许诺平等的“革命”,许诺生育的“气功”,许诺成功的“传销”,在现实的试炼下先后丧失光环。当种种“人道”都无法给人关怀,十字架上的神出场了。上文讨论大姨妈的信仰历程时,有意按下她与基督教的关系不表;除了因为基督信仰属于宗教信仰范畴,在大姨妈的信仰序列中显得特别出挑,也是因为这一结局散发着恐怖之维,值得认真对待。

小说给出了两种版本的结局。版本之一,“我”于一个雪夜在护林站找到大姨妈。其时,她已听从内心的声音皈依基督,自感先前都信错了。在煤气炉烘烤下,骨骼畸形的信众们围聚在盲人刘有光身边祷告,一派安详。版本之二,警察告诉“我”,“我”来到护林站时,大姨妈和信众们早已用煤气自杀;前一版本中“我”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一个焦虑症患者的幻觉。经由警察之口,大姨妈的姓名“王春娥”第一次出现。

基于阅读成规,读者很容易倾向于认为常人警察的叙述颠覆了狂人“我”的叙述,具有更高可信度。但“我”的叙述也并非仅为编织谜语而设:警察对大姨妈的信仰问题关注寥寥,“我”的叙述正好能补足这一关键性欠缺,提供部分的真实。在“我”的幻想中,大姨妈告诉“我”,她已因基督信仰重获安宁。不过,幻想中的诸多细节也将这种安宁的不稳定性提示出来。大姨妈转信基督,看似找到了一个纯粹的宗教信仰,但家庭教会领袖刘有光半路出家,背诵的是盗版圣经,他荒腔走板的传教将把信众带往何方?更为关键的是,大姨妈皈依的“基督教”,是否比“革命”“气功”“传销”更具价值等级上的优势和抚慰心灵的奇效?根据幻想中大姨妈与“我”的对话,找不到做出这种假定的充分理由。据她自言皈依的心路,她投向基督怀抱是聊以填补心灵空虚,并非基于对基督的深刻信仰;她信基督,与此前一系列盲信处于同一水平。

“基督教”在小说高潮出现可能是一种障眼法,它的救赎力量是可疑的。倘考虑到护林站所见所闻均是以幻想面目交代出来,那么连大姨妈是否真的皈依了基督都将成为疑问。在这种情况下,不妨转而追问“我”为什么要幻想出护林站一幕。大姨妈临终仍念念不忘地祝愿“我”“越过越好”,“我”一面辜负她的祝愿,精神危机愈演愈烈,一面通过幻想将“越过越好”的祝愿转赠给她。大姨妈在基督信仰中得到一时安宁,这不过是“我”通过幻想强加给她的,而在心底里,“我”对幻想出来的安宁毫无底气。大姨妈没有娘家人,身在故乡却已失去家园,仍然牵挂“我”、又不愿成为“我”的负担,屡次想相信的观念总被现实证明为不可信——这样一个被心灵的追问和现实的不幸逼到墙角的妇人,怎么可能享有安宁感。可以推测,她的死亡未必是安详地走进天国,临死之际极有可能伴随着高度不谐的精神震颤。关于“我”在大雪之夜出现幻觉的原因,警察的解释仅仅是“我”受到集体自杀场面的刺激。操刑侦语言的警察难以想见,“我”抹去大姨妈之死的记忆,或许更是缘于“我”以狂人的智慧洞察和分享了大姨妈赴死前的惨烈心境。这是比眼前的死亡更难以承受的恐怖,只能通过篡改记忆来自欺。

《心灵外史》的结局令人想起鲁迅的《祝福》。《祝福》中的“我”一方面通过自欺从无名的祥林嫂的死中解脱,一方面又“偏苦于不能忘却”,在祝福之夜之后追述祥林嫂无力讲述的悲剧,在“穷死的”之外别求祥林嫂死因。《心灵外史》也是如此。长久处于无名状态的大姨妈已经永无开口的可能,她临死经受的恐怖只能由“我”这个不可信的叙述者曲折地暗示出来。大姨妈的遭际,与祥林嫂的悲剧一样出于神秘的命运捉弄,也有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她们留下的精神重建的难题,将持续拷问着《祝福》与《心灵外史》中的两个“我”,也拷问着故事外的看客们。

注释:

①于2017年第6期《十月》“中篇小说”栏目发表的《借命而生》,在体量上实可视为轻量级长篇。

②岳雯:《好人的故事:长篇小说中的一个伦理问题——以〈芳华〉〈好人宋没用〉〈心灵外史〉为例》,《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6期,第83页。

③石一枫:《关于一部“盲信史”》,《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7年第5期,第90页。

④[日]伊藤虎丸:《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李冬木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19-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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