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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问自答

2018-11-13访谈朱成

赤水源 2018年4期
关键词:事物诗人世界

访谈 朱成

自问自答

问:

我作诗有时为了占据腹中某股力量,它来自于哪里?我走在街上,街道两旁的建筑构成一个全体,限制我这个个体的嵌入。我被世界设定,但我脱出我母亲的腹部而来到这个世上,在这以前以及在这以后,母亲的腹便是我人生里“世界”这个概念的假设,或者说,我被这个世界规定了后天无法更变的秉性。而我作诗的意图里大概有对这个规定的反叛。

答:

被概念占据或攻陷时,那是概念暂时代替了你的逻辑运动。而一旦逻辑运动重新运转,概念的实质恐怕再也保不住,所以你说的问题,全在于你某个时候的疑问在一定长的时间段里没有得到稀释或中和。对于世界,我们的情感和生命心情是恒久、循环不灭的。比如对于母亲的依恋可以成为诗,它是母体区别于任何其他死的、空的、抽象的东西的合理解释。我们对于世界万物的感触,构成生命情感的知性认识不断进化。可以这样说,一旦我们失去这样的能力,人所本来具备的几乎是全部的丰富内容便在自身之内消失了。

问:

假如我成为诗里的那个角色,而实际上我在生活里是尽量去接近那个角色。这样子的话,我可以解释为什么我能写出那些诗,而那些诗只有我能够诵读。此时,诗又成为我所有的主观集中,我本身对于世界的认识的倾注,不再寄托于“其他逻辑”而独有一种“自我逻辑”以完成诗。

答:

细加考察起来,你还是比较接近于那个诗内的自己。“进入”被你抽象,诗的形象被你特殊化,以及那些兴许在你写下时只是一些普通、直观、片面的感觉,被你既持分离和抽象又持客观、实在的强制放在一起。像我对于诗的态度要温和得多,许多时候甚至写下后直接弃在书柜里,时间将诗行切割,使得留下的始终留在具体性里。而原本一再被我发现的那些,诗内和诗外形象的攻击、对立会日益加强的部分,到后来却只是我本身思维的固执、片面的那一部分代替了。如果对此继续发挥,也许我们认识的诗的形象有危害我们自身或破坏世界观念的后果,但如果我们并不想去和其较真,这些攻击和害处便失去了坚定性,理智地进行自我的过滤。再比如我在一个小镇上生活,先就认识上而言,我写下的一些诗行传递了小镇的生命和生存气息,它们被我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气球里被循环利用。我从来没有对这个小镇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孤立,但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在我最理性时认识的小镇形象,完全可以归于我童年对于老家乡村的认识。而真正的小镇认识不多,或者不是不多,而是被另一个形象引导。许多年以后再来看待,这个形象被那个形象碰撞,原本就是必须的,而地域的范畴被推进到别一个范畴,突出了其同一性。就是这个道理。

问:

一群人从我身旁走过,我听见其中有一人把我议论:多么严肃的人啊!是的,我刚从幽深的树林里走出来,一条小道延伸我的脚印。从宇宙混沌到天地分判,天上那两轮日月就和我在一起。而事实上我二十四年前才来到这个世上,虎和豹动人的皮毛是我的诗行,龙和凤美丽的鳞羽是我的悠情,但主要的我惊颤于水和石头的和鸣,脸上常常显露出忧患的神情,尽管我对世界的认识比不上长者,但那些本身自然形成于我体内的天赋和才华,却如同既有声音又有节奏的技艺,就不比任何人差上分毫。天地确定大山的位置,风产生的语言使人具有思想感情,我看到树林的深处,有一个人在等待我。我认为我永远也找不到这个人才是意义重大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走过的人可不一定会明白。

答:

你说得对,文的意义重要于此。人以外的事物,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死去或正生长的东西,也都有文采。有人说你严肃,那一定是严肃的树林也曾淤积在人心中。本身,人的机窍和六神都会凭借你的面容来表现,那也是一种文采的原初。我们生于大地,看到光辉的、衰败的景象,就有不同的心情。天和地汇聚一股精气赋予人类,人类的认识是天地的核心。但除此之外的事物,包括那个区别于你的评论者,在洞察的同时也获得了智慧的光芒。或者说,你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你正从树林里走向城镇,整个世界对于你而言是无声的,但是否真的没有那样的认识对你造成影响。我想,你自己也会来完成。自然之道的精妙之处,在于根据自身的世界情感来从事对别人,甚至自身的教育。古代的圣人们使这些道理找到各自的路途,也使道德被用在教育的核心位置上。那么你告诉我,你在意的不是那人对你的评价,而恰好正是你那时在告诉自己,是否严肃正纠缠自身?

问:

对于诗艺,应该根据什么来进行构建楼层?我来到这个人世,被世界赋予合乎人类任何形式的生存模式,每一天:起床、洗脸、漱口、看书、工作、打扫卧室、锻炼,时间和事物仿佛深谙恒久的根本大法。我在市集上得到的认知,在农田边老农传授知识。我的父亲,一个石匠,一个固执、顽强的男人,他亲手教会我怎么怎么抡起铁锤把簪子敲出,在石条上刻出完美的线条。我的哥哥和姐姐也是博物馆,在田埂上他们递给我镰刀和箩筐。读初中时,我就会一个人走向山野,在高高的山野诵读先贤的诗篇。在深密的树林里,幽暗的池塘吸收天光,我和我的童伴们唱出嘹亮的歌。你认为这些不可或缺的因素,在我的诗里该这样安置以成为那个玄之又玄的核心。或者说,到今天我所有的诗行都必将在以后被抹去,那么,我该怎样让它们,让我加以发挥,辅以典籍里先贤教授的各种变化,建立狂野里独属于我自己的大楼。

答:

从伏羲到孔子的著作,在哪里开创,在哪里加以发挥,他们所效法的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就像大自然里树木繁茂,今天来了一个人开辟了一条路,明天、后天,又来了第二个、第三个人在开创者的基础上加以变化,辟出新路。依据自然之道,学习时间流向不变的恒久法则,发展各种事业,使得人的个人认识上升到世界认识。你细微的叙述表达了某些意见和主张。一个人的言行,都充分地表现在他对自然、对世界的言论和看法里。所以,较远地说,事物使得你已能够独立创造,那么你能继承事物延伸的那一部分;事物使你在教导他人的时候注意言论不应该来源于个人的世界认识时,那么你已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而这是否是法则,我也不清楚,迷惑了又迷惑,很久。

问:

我感觉快要死了,面对这一面墙壁,仿佛死神在墙的对面教育我。我安静下来时,世界仿佛在创造一个全新的我。我瞧镜子,那里面仿佛一个巨大的缺口。我默默朗诵书籍里的最后一页,发现自己——然而我不相信我真的自觉某时站立在他人的意见或主张里,而不是穿过一面墙壁,这多么悲哀。设若世界只留下一栋房子,只有我一人——但即便不是这样,我写下这些诗,就感觉快要死了。

答:

我们平时绝对没有想到把自己的存在作为考察对象,每个人都以为,自我固然作为物的对立面去认识事物,但事物的本质却不必然远远在彼岸参照自我。我们坐在床上想起往事,往事便爬到我们心中。我们想游泳,就驱使着自己跳入河流。我们幼时学习文法的用处,即使很小,那时我们就不自觉地注意到人们思维中可以找到我们学习、模仿到的那部分其实人人皆有。死,也正如你所说的在墙的对面。如若你想不死,你会不会提着尖刀击破墙壁,将死神毁灭于零。显然,一切想法都那么疯狂,思维的纯粹力量使我们总与世界中和自己不相容的——暂时的、永远的——东西格格不入。而尤其当我们审视自己,从自我推演出一些活泼自如的思维规定,但就如兴趣,短暂的热浪过去之后,又变得消沉起来。我们的父母相信教育的力量,培育我们尽量成为高教养的人。而我们对于自我的培育,却是在这种自我审视中的自在自为的琢磨和考察。还有更为深层的含义,对于自我,在纷然杂陈的现象中的唯一性,也即如两个不同的人无需被比较。诗的意义是微渺的,一旦被你探讨时。诗把我们认识的各种形式从脑海里排列出来,加以互相比较。把道德、天真、宗教情绪、忠诚、爱、信仰、自然、森林、河流、树木、天地等诸多你生命空间里无法舍去的东西抽象出来,而同时,也让你把我那些统一的世界感情要在某首或某系列里体现出来。比如悲伤时悲伤时的所有主观集合,你不能有任何喜悦的情绪。而快乐时快乐要成为你的全部。每个时刻,全凭那种直接的天籁的和谐,使观点在全面中得到一种普遍的分离。就像你坐在桌子面前,你的诗行和自然、和你自己的内心没有分裂的现象。

问:

诗是父亲、是儿子。诗的反思性和间接性才是诗的本身。诗最初凭借事物表面、外象表现出来的直接的东西,去挖掘自我通过自我的隧道。从我写下的第一首诗开始,诗的面目并非逐渐清晰。有时这样想,我们是否糊涂了,一切具有思想形式的思想和自我忽然——对立到一个极限。

答:

童年时,母亲在炉火边讲述的童话直接地说来,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把火焰;父亲吟诵“冬雪”的声音,就像棒槌敲击鼓皮。世界中一切皆有,一切皆是父母,这是我们所受的“物爱”的教育。与此同时对于诗绝对意义中的“空无面”的不断发现,抹熬了我们对诗最初的认识,渐渐模糊,直到退回白纸。这导致“精神中的(或之于)世界、世界中的(或之于)精神”这个意义的产物让我们找到对立在于过程对于源头的抵制——我想你的问题大抵就是因此!

问:

“幼枝终于成为树林。”写下这个句子,我坐在台阶上想了一早上。我看到自己不再是孩子,“青年,也许要更老些”我也意识到自己正在这种提高的基础上放弃了那个曾经的自己。“真正讲来,所有人的常识和习惯,都退向一个孩子。”我觉得这样要更确切些。我写下一首完整的诗后,就去给母亲打了电话,我们聊到今年庄稼的收成。土豆、玉米、花生、红薯等等,都是我们从经验世界里出发的观点,像圆点,似光芒,温性而柔和。事实上,我对于乡村的认识一旦停滞在感性和直观阶段的通道中而堆积得过多,打破锁链进入另一个新感官层面是一种迫求——我住在一个小镇上,城镇的陌生被冠以乡村的奇彩,我又感觉到诗的意义要更接近极端抽象、毫无规定性的东西,是一种地域或范围向另一个陌生的地域或范围的扩进!

答:

我们打开书是为了什么,不是由于书有上天美好的旨意。我们如果认为诗的意义在于解决生活里的困厄,那就用不着再叹气了。沉迷于对万物的学习之中,成长之于我们,可见生命代代相续、发展蔓延。为什么我们坐上台阶一沉迷就一上午,为什么相信诗里的鸟雀会飞出自我之笼。诗在一定时候也产生过坏的影响,诗被作为一种外在的技术而偏离了我们的生活。人的主观容易有纠葛,时而缺乏渲泄,时而和周围的事物发生错位。人的心智成长,总在于超越自我的现状。应该说,人的本身和世界是矛盾的,并且由于矛盾而自己扬弃自己。诗是每个人内心的村落,诗有同一个母亲,孤立开来,诗也是我们自己抽象出来的那一部分(这是可靠的)。你所谓的跨越、扩进、超越,对于界限来说我们的行为本身是一个主要动机。我们在窗外的田野上栽了一片树林,但一切还只是初步设想,我们只是在白纸上写下种树的步骤,以及描绘出树林在田野上的模样。树林的生机全在于我们埋于内心的梦,照耀树林的那一轮明月,全在于我们困于漆黑租房的缘故。

问:

切忌陷于诡辩,会增加一块压在脚上的岩石。诗的出发点在哪里,写诗的人向自己发出疑问,把引导“自我”的绳索归于“自我之教”。诗人自诩为智者,但多数时候承认一切的思辨留在回忆的疆界。

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诗人力求在诗里采取更深切的启示去唤醒自我。诗有时的论辩,以为自己是“与自己辩论的对方”;诗人被思维阻滞的部分,是一切伦理的泥土。诗和诗人在生活中的具体与抽象的行为,以自我为出发点,以对世界的存在和过程的客观的观察为规定。就比如我有时提醒自己,诗探讨的主题永远不能源于、等同于“一个完满自我”。或者说,自我的强烈色彩,如何立刻转为它的反面。这一年,我在小镇上写下一系列诗行,我不自觉地竭力反抗当前的生活。一次次我走到窗下的草地上,那里种满了香樟。我将视野所及的事物们一个个安置到诗重要的位置,尤其是香樟和墙壁,它们充当了确定的、不可怀疑的实在。我的一些徘徊不决的观点被捆在一起,集中地被它们反映。所以现在我又想,我为什么要将这些具体之物抽象、统一,应该说,诗显明地包括了并扬弃了我(们)认识的全部,诗是我(们)完整的、具体的怀疑的全部。

问:

墙壁的责难常常使我们在面壁的时候忏悔自身。从墙壁中诗人看到自己前行的路被阻断,从墙壁这“不透明的镜子”里,诗人无法看见自己的清晰面目。但是呵,诗人在诗里不断地提到类同于墙壁的事物,比如清晨低矮的土丘、厚而凝黑的树叶、水里的鹅卵石等等,诗人总是看不穿它们,但却总是从它们那里找到一种救赎。

答:

生活中总有一些我们不可能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最终也确实没有完成。但这些事情单纯地从本质看来,又和那些我们可以轻易去做的事情是几乎一样的。因为与它们占据了反面的位置,本身不是别的,但却被我们的意识归为别的,尽管我们本身而言并未去深刻地追究它们,但人们的群体意识却已经像一道墙壁阻隔了它们。所以我们并不能去做,却又从“不能”这个阻隔中瞧自己每当面对自己的陋习时那种相似的心理。事实上,也正如我们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去猜忌自己的形象,去用另外一种形象代替镜子中见到的形象。一种心理上的遮蔽潜意识地引导着我们的行为,所以当我们走到街上,又在街上看到形形色色的面孔,不禁暗自比照自己,和镜子中看到自己那一刻一样,内心又蒙上一层重重的雾!

问:

发现等于蒙蔽吗?

答:

我给你讲一下早晨我走进街市时的体验。在整个行进的过程中,路的曲折就如同我感性的思考,意识发现一切感觉都消失了,被眼前的图像代替,听、看消失了,也许只留下残存的想。并且在知觉上我有了一些清晰的观念,但这些观念最初被我认为是那些图像无条件的组合(构建)。这个无条件的意思是,如果我作为静止的物体在路上作为一个时空点,本身不是别的,但却已经和点之外的整个全体融合在一起,这时的图像是什么?只是脚下的路伸向视野的尽头,尽头灰蒙蒙的一片,也许有人正从那一头走来。而路两边的街道分支、货摊、小卖部、水果店,等等都是自为存在的其他个体。因为世界和我对立,所以当我静止的时候我发现世界继续旋转,而意识却不能从周围这些看似停止实则如常变幻的图像中解脱出来,这些图像说明了什么,它们是什么?如果我并没有把它们列为我思考的素材,那么它们也并不因为我的忽视而沦为非本质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它们原来是什么现在还是什么将来也只是什么——这种返回到自身的东西,恰好也正是我在行进中领悟到的。

许多时候我在书本中找到自我,我在自我中发现欣喜,因为在我看来,一切都容易让我知足。当我走在窗下的田野中,我会因为我所居住的地方正位于城市中的一块未开发地带而满怀喜悦。当我慢慢地顺着玉米地,并绕过那些漆黑的池塘和粪坑走向远处的田野,那里的小桥置换了我在书桌上所能分享的空间,变得不再是纯粹的想象而是实际的一切事物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会惊讶得以为自己发现了之前的我并未发现的一些东西,但事实上一切也依然是我在书桌上所能回想到的一切,如果非要说出什么在变化的话,只有时间和空间的交错,以及人内心的种种裂变。而即便这些脚下的事物的变幻(是真的,也许先前我只是不愿意承认)只是我不愿意去说出,但从这种我对事物的退避中又得到了什么呢?每一天我们都是被今后的提前意识所限制,因为意识还没有将未来作为一些确定的信息概念来让我们可以提前掌握,意识与未来的一切对象之间,也只是一种比照而已。就如同我们从自己的影子中走出来,对于一切而言,只是我们走出了另外一个自己。你说这是否也是蒙蔽呢?

问:

文采!

答:

诗人走向田野时从田野的尽头发现河流,河流里孕育着天空的流彩;诗人走向土丘,在土丘上陈列的丑陋石块中发现自身的弊端,不禁蹲下来沉思,时间和万事万物在这一刻瞬息分开又融合;诗人坐在桥上看河水,河水的贫穷是因为只有一个方向,而河水的富有则是跳跃的水波点点占据的时间;诗人和母亲一起走向玉米地,用竹签削尖后做成的工具将玉米掰开然后丢入箩筐中,母亲脸上的汗水让诗人陷入更深的思索,他的回答是尽量做得比母亲更多,以便能早些回家享受凉水和傍晚的云霞;诗人在读书时在书的空白出做下一些认识的记号,提醒自己下次可以再次阅读,或者下次可以从那些批语中找到上次的自我,他是无比真实和可亲的。这些并不妨碍回答你的问题,文采是什么?不同的人在遇到相同的事物时有不同的感受和心情,在相同的事物上产生了不同的见解。对于头顶的云霞,它的光泽和色彩也许不是重要的,但它们在日记本上记录下来的云霞一个情感真实,而一个文辞巧妙。注重情感真实的人考察了云霞和其他一些事物的关联,以及将自己在那一瞬的心理过程全部深入到由云霞可以联系到的精神奥妙的地方去,而注重文辞巧妙的人用较多的文辞来详尽地抒发自己的发现,文辞微妙、意义曲折,含蓄却又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他们一个以自我为标准,一个以世界为标准,彼此的指向都归结于自身的思想。你来告诉我它们谁更有文采,并且,你此时看到了文采是什么?

问:

对于夜雨中的柳树,诗人将它安放在诗行中时,强调了树脚下的石块和它们的联系。这时石块包含了一个信息,它被诗人灌注了的不算是来源于一种感受性,而在于诗人那一刻对于眼前的画面(“世界”)中的种种自我投射的集合。每一个刹那的念想对应一个全新的自我,这些个自我就像一些散乱的墨点,喷洒在一张厚重的纸页上。但除此之外,画面中应该“有”什么而应该“没有”什么,并在“有”的事物中构建关于诗人自身的映像,因而最后要可以呈现出人与世界之间的普遍的环节。

答:

如果普遍的属性在一个有机系统中变为自己随时可以指定的事物,并在其中让自我的感受呈现出一种普遍感受,诗人此时候和世界发生了双重的关系,一为从规律中强行植入自我的意识,二为当意识呈现为具体事物,或以按照具体事物的方式来发展时,自我不是一种被动性僵硬的存在,而是诗人的全部都谨严地融入了这个“普遍”属性中,所以他剔除了其他的无关紧要的事物。就如同约好去山头看落日的情侣,除了他们一起坐下后脚下的石块之外,他们眼中所能看到的也就是眼前的青山衬托落日的情景,其他比如脚下的泥土、藤条、下山的石级等等都在那一刻被忽略,天地万物成为几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场景所替代。另一方面,内在的置换也可以让这些事物得到变换,比如人下山的时候,他眼前的景致一步一个样,都不是关键,主要在于诗人边行边思索到的问题。这些不同的念头会过滤每一步的景致中那些无关紧要的。因为意识的变换全在于自身的反映,诗人的本质上的对于世界的认识,包含了自我的种种触应,同样,一个动作或反应,天气晴朗或阴郁,如果可以,都可以跃出于神经系统而成为某种必要。

问:

有时我会想到去死,但当我沮丧时“死”的意识虽然强烈,反而会很快冷静下来,离“死”的距离感觉有些远。而当我无聊,在长街上徘徊,这种“死”的突来之想却会长久地摁住我的头,我无法和它对抗,仿佛不去死就不能得到解脱。

答:

不独诗人,每个人在面对死的“召唤”(这里看作确实有它)时无法对抗或轻易摆脱,都在于人那一时刻(或持续一段时间)对于死的本质的理解。一些诗人长期、不停顿地抒写死或死后的感受,而事实上,当死亡真正来临,他们倒不一定能和一般人(甚至是迟钝、痴呆的)对死理解更深。死,在多数诗人手里作为一种手段,比如煎蛋时的铁锅、火焰熄灭前添加的新煤、除草的锄头,但死却不能作为一种践知被诗人所掌握,他们可以对死进行描述,却少有去和“死”进行最亲密的接触。前不久的某个深夜,我梦到自己的魂魄被别人带入了地狱(去寻找一个人,谁?不知道),在坠落的整个过程中,周遭的环境、变化无比清晰,看到了行进中的一切,就像是迷宫下藏着的红雾缠绕的悬崖,甚至有坚硬的刺刀插在一些奇怪的崖壁上,我失重,感受到死,倾听到死的心跳声如战鼓敲响(也许是我的畏惧),最后到了地狱的最底层,倒也没有什么稀奇,和阳世间的一切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我没有见到阎罗王,却见到了自己的心魔,我所担心和所畏惧的无非也就是在人间那些未曾了结的亲情与爱,对于生的贪恋那时一丁点儿都没有,我甚至想到自己曾写下的与“死”有关的无数诗行,它们带着我的泪水和镣铐,静静地躺在诗行的中央,尽管很不安分,但却没有真正的那种地狱之声。我意识到“死”是一种对“生”的训练,是一个命题,是助于达到未来之道的、需要推倒的墙壁。抛开一切,它可以什么都是或者什么都不是。

问:

完美主义者内心的诟病?

答:

是啊,这是一个纯粹的牢笼,一旦人的内心藏着它,一生也就再也无法走出。对于一个物体的描绘,诗人会挖空心思,把能够运用的词汇和句式以及思考可以到达的怪异、奇特、荒诞、神秘等等境地全力发挥出来,但最后的诗行也总让他忧心忡忡,因为总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不对的地方像眼里无法去除的沙子折磨着人。可以说,即使严密的逻辑可以为人的认识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错误,但“不完美的”那些瑕疵总是没有办法去避免的,于是修改又修改,照通常的解释,“根据那个遥不可及的最接近诗人‘自我’的标准”,但进一步解决自我的不完整性又转而让这些“不完美的”瑕疵变成思想过程所产生的某些意想不到的结果。也就是说,自我的诟病这个时候,转而成为人认识世界时所认为的“世界的诟病”的映射,因而一首诗摆在练习簿里,不时去看看,那些讨厌的瑕疵仿佛变大的黑点,围绕着诗的每一个字越来越巨,仿佛腹中的黑气渐渐淹没心脏一样。

问:

石块和流水的关系?

答:

在阅读诗歌时我们会这样想,诗中的人和事是否正是我自己呢?这种想法真要命,但诗里的某只隐形而巨大的手确实揪住了读者的心灵。因为诗的场景唤醒了读者的记忆,就像面对从前的自己,看见这个“自己”张开像笨拙的蚕一样蠕动的嘴唇,一切都源源不断地流露出来,包括那些曾经的错失和罪。换言之,此时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会做的事情是,将诗中的情、欲、念、贪、癫、执全部纳入“自我”,它通过面部的表情和神态,通过眉宇间微微皱起、悸动的皮肉传递出“自我”的诟病的信号。而往往这个时候我们对于自我的接纳和抗拒也分别发挥出各自最大的力量,也是人心最痛苦的时候。就像乡村的磨盘,上面一片和下面一片磨盘之间的关系,被各自咬紧的齿石定义。每一次磨碎谷米或包谷,或其他的粗糙农作物,都是对于自我的一次碾磨,上面一片磨盘拼命想磨碎下面一片磨盘,而下面的也时刻使出全部的力道,和上面的磨盘存着一样的心思,最后,我们用盛盘接纳磨碎后的物什,也看到了磨盘粉碎的心。即便再过百年千年,它们也还会这样,这是对立与并存的温室或噩梦,它们像拼命摆脱对方,但最后它们无法摆脱的却是自己。石块和流水的关系也正时如此,水中的石块和水的退让,就像人的精神、皮肉和时间的推让、抵抗,就像起老茧的脚掌与大地的摩擦,直到人最后死去,否则不会停息。

问:

我想把“自我”分解为“自”与“我”,将它们分别捆绑在不同的树上。就像诗歌与我,我无法将它们各自脱离,尽管知道短暂的脱离只是为了让我与诗歌本身建立一种更为深入的联系,脱离作为引导,作为悬崖前的最后一推,但说实在的,在我抒写的时候我总是无法短暂地脱离我自己、生活,这样我又局限于原地,不能去解开目前认识的栅栏,我知道打开它之后,不远处还有更大的栅栏。

答:

诗的语言究竟能解放到一个怎样的程度?描写石块而不在于石块,描写河流而不在于河流;能够面对墙壁考察到自我的行为,面对窗口能够观察到远处与未来——这些都不能算是最大的解放,而在于是否脱离了自我而进入宇宙万物中忠实的一员,用宇宙的心去观察宇宙,用地球的心去观察山脉和星辰、月亮,用树木的心去观察人世,用尘埃的心去观察时间。因为在叙述中寻求新出路,同样我们必然老是停滞在有限的旧思维规定里,这不可解除的对立事实上也是新的出路所应包含的最明确的,同时也是相距最近的对立。因何对立,是人太难做到以上所说的那些,因为抛开了自己后发现一切都不是自己,抛开了万物后自我也不知道是何物。而做诗的过程,一般而言是“我”这个对象和别的对象发生关系,这个时候“我”是什么?万物是什么?时间是什么?时空是什么?除了看见自己丑陋的面目外,甚至,连面目都不见,那么诗人在做诗过程中,多数时候是在否定自身的同时去完成和对象的关系。诗歌不仅包括了人性之作用于道德,人性之反作用于道德。诗人在呈现内心的同时表现的,作为人类与未知领域的相互距离,它正需要人类怎样的方式去舒解和靠近。作为人类所局限在道德世界里的一切行为,作为其中特定的一员,诗人本身他对世界的各种不同程度的意识反映,都依据了“不同的”诗人本身。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做到。

问:

说语言的运用就像立体的棋式,这是恰当的。

答:

是的。早晨我吃了早餐后就看了自己的诗,我期望它们可以发出一种原始的气息,或从它们的运动中看到一些原始的观念。但很遗憾,我不仅从诗中看不到从前的自己,却反而在过去的那些个“点”位置上,找不到“意义”这一回事,除了像梦幻中背上沉甸甸的黄金一样的时间。那个时候,就连现在也是的,语言传递出的信息可能是目的,也可能是方式,或许就连杠杆、平衡木也不是,而是“发生”。有时语言只诠释了某时刻当事人的意图;有时语言就像刹车装置,或掌握刹车的司机;有时语言同样的实施教导于我们各种最初的设想,让人看到到最后,那些最先的优质品变成次货(原谅我为“思想”打了个糟糕的比喻),尽管始终隶属于诗整体的布局。

问:

一个人在诗里走向我,但是我不知道他是谁?这让我感到恐慌啊。

答:

一个人走过来说“我来了!”时,他的意图也即和你从床上醒来,眼中呈现出的世界打的招呼一样。至少,它也可以算是一种单方向的接纳。人在诗中看到“人”走向自己,这个走来的人指诗人本身吗?——但是,就像一个人走过来,但是却朝我们身后走去。而我们则会说:“哦,我以为他向我走来!”有时,我们也会期待时间这样。在晚上,梦到地球就要垮塌,幸好被几根巨大的柱子撑住,人就幻想将自己和柱子置换,也许相对于地球的垮塌而言,这种交换要重要得多。这显然就是一样的道理。诗里走来的人毋宁作为自我的一个发现,也甚而当作思想的可能性,一个语句,一个标点符号,一块石头,一棵树……是它们萦绕于我们的耳际吗?但是,在我们想到这个时,是不是把自己以及万事万物都作为了某种不同于自己的东西,也许相当于那个“走来的人”,并不需要说话,但心里进行着的是什么?就当作一种声音,但只要清醒过来,就知道在我们作为别人以成为“我们”时,就可能成为我们。

问:

我找到一种可能性,但却增添了一种烦恼的必要。

答:

我们“求”,却非溺于求而是爱,这是一种乐趣。读诗的乐趣在于诗中找到了自我以及我所在世界的呈现趋于自我的审美。悲观的人被悲观牵引,快乐的人使快乐更生辉,这无非也是爱的道路。醒来,也宁说,从阅读中走出来,使自己去与所见发生摩擦或碰撞,甚至是亲密接触。诗中的树荫,可以作为我的衣冠吗?诗中的井可以作为我的眼睛吗?诗中的不必,可以作为我的必须吗?描摹爱的诗人,对于这个世界,在采用什么样的观点和视角。草丘也可以说出它们的语调和表情,以及许多别的东西。而在语言中“这样做”或“给我一块石头砸破自己的脸”,我们说,如果缩短一个句子的句意,在朗读时,在按照思考来实践自己的一些行为时,诗所构成的,断不能同一种虚构或假定相同。就比如每个陈述都包含着感觉于逻辑的手腕一样,诗人所采取的形式,“请想一想”这样的启发,就有许多不同的素材来衬托。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凑巧去考证自我本身,指着镜子里那个狂妄自大的人说:“你最好谦虚些罢!”这有些勉强,就像凑了许多年钱后终于买了一套房的人却不住进自己的屋子。可能性,倒似成了我们去直接面对,并欲将之斩草除根的自身的垢病,但也能说“它是从未学会的规则,但是,我们先必须知道的是些什么?”

问:

有时我会想,为了让我对于诗歌的认识那一部分成为诗中的主要意见或主要呈现,我愿意让诗歌本身的轮廓用充满生命体验的场景与物象,与所谓的逻辑与推断更理性地融合在一起,当然,我得包容我矫情的那一部分,它们无论如何,都将异于我严肃的面孔而让变得更加生动。你的意见呢?

答:

就像一本书不仅是为了适应一个外在的意愿而加以编撰,对于我们熟知的材料,那些总是可以缩短或加长那些点点面面,不是为了揭示出如何根据一个新的方法或哲学认识,来让我们的诗歌本身得到升华。而是说,我们的灵魂在某时得到了考证,客观情况下允许我们详尽而理性地将生活分解并重新组合,删除一些不必要的部分,用最质朴、最接近那一刻你思想的语言,不受限制地加以奇异的糅合,使得那些被分解的生活不但不是破碎的呈现,相反还更大程度地提升了那部分未被分解时原本就完整的生活。生活中一些被区别地剔除的平凡点,也不因这种分解或剔除而失去意义,它和时间一起矗立着,永远存在于过去的时间坐标位置上,它们冷静又沉默的态度要胜于我们谦虚的态度,它们也不是我们所研究的高深哲学问题,也不会像我们发狂时那样大放厥词,声称理性的认识将敲碎那些自欺欺人的事情。

比如我们以感怀秋天的题材写下一首诗歌,秋天并不是我们的思想本身,但田野上成熟的果实和金黄的草叶,以及宜人的气候和地理,都让我们相信,我们的灵魂被交付给一个温和的时间段,在其中我们的谦虚要舒缓得多,短暂的离别引起我们的愁烦,但也总不及我们观望地平线时享受到的那种平静。秋雨的形式就是聪明智巧的人发现自己被骗,情感上的宣泄就像独处时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深思,走在路上,泥泞或湿漉漉的黑树是我们心中难以解开的结,但也不会给我们寒冬般的绝望,反而像置身云雾之间,沉浸并不愿走出迷惘。在秋天,我们理解爱情的方式总是更容易被偏见引导,就像为了满足认识真理的兴趣,刻意地让自己非得接受一个不可思议的目的并获得顺利的抵达。对于亲情的热忱,也不经过深沉的思考,全体自然地流露出来了。但尽管如此如此这般地理解,我们在叙述诗歌时,却也不忘记如何理性地将我们呈现出来的那些最柔和的感悟用冷静的语言刻画出来,不经意间,我们的诗写流露出来的,究竟是理性的认识还是生活的机智呈现,和我们所悟有关,和我们反馈生活与世界的能力有关,严肃与生动的对立反而无法去评判了。至于矫情,我想,它应该是诗人逃逸出来的对于世界的真实的抛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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