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

诗歌 张翔武

野菜店

雨点打在车窗上，

透明的线条落在了河里。

菜场里，有人打伞

有人甘愿淋湿了头发。

我还是走那条过道，

野菜摆满了两旁的铺面，

它们滴着水像刚从山里回来。

路过的次数多了，

即便是傣族地区的物产

我也能直呼其名：

西番莲、刺老苞、木姜子……

每种菜都有自己的容貌、气味，

还有各自的方言叫法。

我看看它们，默念它们的汉名，

我看看它们，想多多了解

和我同样平等的生命。

秋去冬来

一个叫秋的家伙死了，

一个叫冬的家伙赶来。

看着秋那枯黄的脸，

冬好伤心，哭得抽筋，

屋里的人都感到

冬的哭声会掀掉房顶。

大家就想啊

冬跟秋的感情肯定很深，

居然流了那么多眼泪，

都打湿了狗毛。

后来，冬不哭了，开始撒花，

满天满地都是白色，

那霸占世界的雪景

像人们送葬一个领袖。

这样躺着太舒服了，

地下的秋决定，每隔一段日子

就死一次。

羽毛

有些诗人死时不过三十岁，

他们提前耗尽了自己。

在空中加速跌落的当儿，

他们仍然我行我素，

没有分享风声给别人。

我读着那些不多的遗作，

像个来迟的标本师

打量地上一堆羽毛。

晚归

叶子落了，带着疲惫的叶黄素，

在路灯下，街道

倒映着离开的人影，树下更暗。

沿着路，光明与阴影相互陪伴对方，

它们所抵达的别处也是这样的景色。

晚归的人听到了雷声，

一声，两声，三声，

雨悬着，星星也悬着，还更高。

证据

窗外安静下来，

音量与房里保持几近同样的分贝。

这时，我体内的声音

亮起嗓子，并逐步压倒外界的噪声。

防盗笼之外的夜景等到机会

注视窗口晃动的人影，

一个声音呼唤那对耳朵，听:

在报社上班时间遭到囚禁的自性

这时挣破了贴上标签的密封袋。

那个声音冲洗掉红印章、假任务，

它摊开了手脚，头顶到天花板，

在夏天的星空下打个呵欠。

没人打扰的几个小时

是劳累半天后喝到的第一杯冷开水。

在陌生的地方，

只有经历坏事，我才懂得

必须更加珍惜已有的好事；

如果看清一个人脸上平庸的瘢痕，

你终究能够懂得另一个人的难处。

黑暗中行李传送带拉走了

人们挂记的箱子及里面的秘密，

包括我对白天应激而生的某些黑暗

——它也是我生命遭到消耗的证据。

芭蕉

露台上，我们坐在长桌边，

桌上摆满了瓶装啤酒、茶壶、果盘

各种杯子，

酒吧的灯光、夜的黑色

在一圈人身上、脸上交错，

那是一场持续很久并将继续的战争。

我借着光，试图从黑暗里

辨认出你，还想看清半透明的耳廓。

战争正在进行，

黑暗围堵灯光，灯光又撕开黑暗，

没有硝烟，没有枪声，

只有醉人的低眉、话痨的嗓音。

如果人们难以抵抗疲惫，

就关掉了灯，黑夜趁机取胜。

在那聚会散场后的每个傍晚，

远处间接或直接传来关于你的消息，

我细味每个片断——

这些隐秘的书信让人从此滋长情感

仿佛雨季淋淋漓漓的芭蕉，

蕉叶上与茎秆内部都奔腾水流，

而且相互呼应出声。

哪天，我忽然老掉，记性差了，

忘了你，也忘了那场战争，

哪怕身体逐渐接近保质期，

没关系，有些话本来应该隔离于唇齿，

芭蕉从不黄尽叶子而显败相。

一片红叶引得的挽歌

地上一片红叶，

那种熟透了的红

来自香樟树浓密的树冠。

我捡起它，凑到眼下，

富含蜡质的叶表润泽而泛出微光。

我低头端详这片落叶，

行人从我身旁路过，

走向城市的秋天深处。

一些树叶仍然长在枝条，

一些人奔赴看似没有尽头的日子，

也有人跌落于灾难、祸事、疾病，

脱离了家族的枝头、族群的树。

赶路人，请不要停下，

那些不幸亡故的人，

我们会为他们祈福诵经。

至于某一天，我们自己也将跌落，

身怀熟透的红，

与秋天的落叶一同起身

前往幽暗的地界——

这是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最终必须完成的事。

在那天来临以前，忘我吧，

尽情投入这些难得而不多的时日。

废墟中一栋老年公寓

夕阳从西边垂下扫把形的尾巴，

湖水弹起一簇簇金毛，这样

整个天空都灿烂起来。

三个人:摄影师，软件销售员，

还有诗人，站在废墟里

从拆除门窗的空洞里向外张望。

一栋老年公寓剩下了外壳，

公寓招牌歪斜在二楼扶栏的墙上。

在余晖中，紧邻的公园里

一只摩天轮碾碎了这个傍晚，

从城市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它

像巨人的战车车轮——

游乐，每个人都需要，

但老人，不是每个人都需要。

看呐，这栋公寓矮小、猥琐，

蜷曲在城市边缘的某个角落，

映衬着老人们佝偻的身影。

在几百里的湖边，那些老人消失

如同鲸群离开了一片海湾，

海湾恢复了远古的寂静与荒凉，

深海里那些鲸群发出的喉音

是老人们最漫长而又最绝望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