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书
2018-11-13朱斌峰
朱斌峰
1
余老爷子来找我是在黄昏,说要我陪他走走,我想我又得听他说些痴语妄念了。
此时,洲头的渡船已停渡,黄昏早就来了,四合的暮色掩上了江水的大门。我和余老爷子走上码头,他又瘦了,一见江水眼儿却亮起,悄声说:风仔,我肚子里有一尾鱼。他总是那么说,我一直想问问他,怎么确定那尾鱼就是江豚而不是鲤鱼、草鱼或其他,但又怀疑他肚子里生瘤了,曾叮嘱他儿子带他去医院查查,可他不愿去。也许是我多虑了,人老了,难免会说些胡言乱语,何况余家本来就有神神叨叨的遗习。
当年,和悦洲上有个男伢被豆腐坊的九姑收养了,他是坐着红漆木盆从上江漂来的。男伢渐渐长大,常常听见母亲九姑说:这个洲是被老天爷诅咒过的,会越来越小。这句话洲上人信,因为九姑是神婆,她用大剪刀为好多洲人接过生,用芦苇灰为好多洲人治好过怪病。可男伢不信,上过学堂的他觉得:即便这个洲被江水冲刷得越来越小,那些被淘走的沙子也会在江里堆出另一个洲来。男伢不敢把肚子里的话说给母亲听,也不敢看家里墙上高挂的大剪刀——母亲就是用那把剪刀,“咔嚓”一下剪断好多人脐带,把母子分开的。他一见那剪刀就觉得肚脐眼隐隐地疼。男伢老了,也变得像母亲九姑一样爱装神弄鬼了。他闭着眼都晓得和悦洲变小了,快要变成一只红漆木盆了,可江上并没有长出新洲来。他还觉得一头江豚游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一遇到洲上的伢子就说:我肚子里有尾鱼哦。小伢们便用手指戳戳他瘦而皱的肚皮嘻笑,笑他把肚子当成鱼的家了。可他总忍不住要说,一张嘴就有股咸湿的水腥气从嘴里散发出来——那个慢慢变老的男伢就是余老爷子。
余老爷子一路唠唠叨叨,我跟着他向洲尾的沙滩走去。其实和悦洲曾经繁华过,当年,洲上设过盐务督销局,沿江数省的盐巴都打此运来运往,一时盐船穿梭,商家林立。洲上外来人众,以地籍形成的八大商帮,为抢占码头常常殴斗。可不知从何时起,江上的船只少了,水位上涨了,随着水线向滩涂步步推进,芦苇愈来愈茂盛,沙洲越来越破败了。余老爷子走得颤巍巍的,可能是因为血管老化中过风的缘故,越远年代的事记得越清,嘴里一直在翻检着洲上的旧事。
他指着街角的大石槽说:晓得啵?那是清朝水师提督的饮马槽,以前里面爬着个壳如锅盖的老龟呢!
他指着墙上残留着“人民公社大食堂”黑体字的空院落说:晓得啵?那就是当年盐务督销局的大盐仓,自立军在那儿打过仗哦!
他指着码头上渐渐亮起的路灯说:晓得啵?大头的爷爷当年就是在那儿,为金斗帮抢码头被人打伤,久病不治才殁的!
……
这个余老爷子,似乎把我当作外乡人了。
我唔唔漫应着,嘴里卷着一股风。
走过和悦小学时,我看见操场上长满了野草,铁栅门被红锈的大锁锁住了,便没话找话说:余老爷子,和悦小学废了好多年了吧?
余老爷子愣了愣:嗯,小学堂早就关了。哎,洲上的人都往外跑,打工啊做生意啊,伢子越来越少,小学堂就收不到学生,能不关么?洲上的人啊,就像滩上的沙子,都流走喽。
我嗯了声,觉得老头今个没犯糊涂。
我真想问问他,是否看见小学校操场的旗杆下,站着一个男人,正高举着右手摇着铃铛,左臂袖管空空地飘起。当然那只是我的记忆,跟他不一定有干系。
可余老爷子又扯起胡话了,说起了他的母亲之死,说九姑是坐着莲花被江水捎走的,那时,九姑穿着蓝色的对襟衫,一边剥吃着莲子,一边唱着摇篮曲,随着浪头而去。他说得跟真事似的,目光迷乱得跟水草一样。
我不晓得余老爷子为什么总爱找我说话,他曾黠着眼对我说:你是文化人,得给和悦洲写本书,要不后人就不晓得还有这个洲了。我没告诉他我在写《沙滩书》,我收集过地方史志,寻访过洲上的老人,已经在用文字在纸上堆积沙洲了。我不晓得他是怎么知晓这个秘密的,难道我跟他气息相通?
夜越走越深,路越来越长。
当洲尾和悦洲造船厂的灯火在不远处闪烁时,余老爷子停住脚,转脸望着我,眼神又清澈了,突然问:你晓得飞仔要填沙围滩,造啥游乐园么?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头笑了,笑得迅捷而古怪。他喃喃:哼!飞仔那个败家子,真是疯了!
望着不远处的灯火,听着隐隐的江水声,我晓得离沙滩真的近了。
2
飞仔叫余飞,就是余老爷子的儿子。
余飞是前日告诉我填沙围滩建游乐园的事儿的。那天,他突然邀我喝小酒,我晓得那小子肚子里又转花筋了。我俩在临江的小酒楼二楼上,一胖一瘦,隔着长条木案面对面坐着,就像一对非同一重量级的拳击手。窗外就是长江,余飞目光聚在一虚点上,缓慢而专注地喝着酒。我眺向窗外,寻找着水鸟的影子。我晓得洲上有种鸟,羽毛雪白,有着小铁锚般的爪子,从江上掠过时会留下悠长的哨响。
忽而,余飞转过脸盯着我:你说,这个沙洲真的像……我父亲说的那样会越来越小吗?
我也盯着他:也许吧。你不是不信你父亲的话吗?
余飞眼神直勾勾的:我想运沙子来,把江滩铺大些。
我一愣:哦?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想把沙滩造得再大些,在沙滩上建一个游乐园……余飞的话恍若决了堤,语速变快了,脸上的肌肉也松冻了:我要在沙滩上树起摩天轮,建些水上游乐项目,盖些吊脚楼式的小旅馆,还要举办龙舟赛……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蓝色海岸欢乐世界!
我讶然地看着他的胖脸,不得不佩服他的想象力。
风从江面上掠过,呼呼地低啸。我想起小时候余飞说他见过“海市蜃楼”的事儿。那是1988年夏天的黄昏,我站在洲邮电所前吃冰棒,对面音像店破音箱里齐秦的歌声青头白脸地传来,粮油店里搬运大米的灰尘雾一样漫开,我不管不顾,吃得小心翼翼。忽而,铃声响起,我抬头看见少年余飞骑着新买的自行车,边敲打着铃铛边疾驰而来。他在兴奋地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崭新的车轮旋起圆圆的光环。我不想理他,可他陡地停下,左脚点地,斜跨在车上看着我。我只好仰起脸看他,看他的长腿把牛仔裤绷得笔直,看他脸上的青春痘饱满地鼓胀着。
风仔,我看见了!
唔,看见啥了?
我看见江上长出高楼大厦了。
哼,你又在骗我。
真的!这回我真的没骗你,我真的看见了!那些高楼不是水泥做的,好像是玻璃做的,发着光呢!
楼在水上?
是啊是啊。
万丈高楼平地起,水上怎么能立住高楼?是开来的大客轮吧?只有从武汉开来的客轮才是水上的房子。
不是!那玻璃楼就是从水里长出来的,我看得真真儿的!
那……那你一定是产生幻觉了。
幻觉?
对,那叫海市蜃楼,书上说过的。
余飞长长哦了声,喃喃着海市蜃楼,脸上的兴奋慢慢变成了灰烬。
看着他失落的样子,我心底暗笑,还想说点什么,他已骑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走了,而我手里的冰棒“啪”地融落在地上——那时我不晓得自己放开肚量能吃多少冰棒,从没尝试过,不是害怕吃多了冷饮会感冒,而是兜里只欢跳着几枚硬币。
多年过去了,再看到余飞兴奋的脸,我的心里又钻出那种窃窃的暗笑来。
我一本正经地问:你往江里填沙,就能长出沙滩来吗?你就不怕每年汛期发大水,把你在滩上整的那些玩具浸坏冲垮吗?
余飞比我还认真:嗯,这些问题,那些搞建筑搞设计的人会解决的,再说梅雨季江水上涨,不就是一个月的事儿嘛。
我晓得我的话已经无法打击那个善于谋划、精于算计的余飞了,无法让他脸上的暗红褪色了,不能如愿以偿地看见他脸上燃烧灰烬的模样了。
现在的余飞已经从小混混金蝉脱壳变成受人尊敬的余老板了。说实话,我打小就不喜欢他,小时候的他会捉鱼,渔钩、渔网、渔罾用得很熟练,甚至在江里凫水时也能捞出一条鱼来。他常常从夹江游到对岸去,牛皮哄哄地向我吹嘘:切!一条江算个球,能把我拦住么?老子要去就去,要回就回!而我是个旱鸭子,只会啃书,这在洲上算个稀罕人。那时,我俩结伴上学,每天一大早他就踅进我家,我虽然是个男伢却像女孩一样养着长发,母亲总要又拉又扯为我梳着长辫子。他等得颇不耐烦,就朝我做鬼脸。去和悦小学的路上,我跟不上风一样的他,他就转回来踢我屁股,催我快走,就像驱赶野水鸭。后来,我考上外地学校,毕业分配回到洲文化站干些写写画画的活儿。他初中一毕业就开始混事,游手好闲,在洲上摆过台球室,做过洲上集体小厂造船厂的电焊工,开过吸砂船,不知怎么就把那造船厂私有进腰包,一步步发达了。
坊间传闻,余飞是在政府禁止江上吸砂后,把吸砂船改造成游船,泊于江心,邀当地有头有脸的人上船吃喝嫖赌,积累下人脉资源才发家致富的。虽然我愿意相信这个传闻,可无法考证了,那条吸砂船早就卖去下江,至于船上是否有餐厅、舞厅、赌场,是否有过花枝招展的女子,已无法亲眼目睹了。不过,洲上老人说,余飞的奶奶九姑曾在花船上做过营生,做过盐老板的小,这才一生未嫁人未孕子的——当然,这更无法考证了。不过,余飞跟一些院长、所长、庭长的人称兄道弟,常常在一起喝酒打牌,却是有案可稽的。但他从不跟那些人握手,因为他的右手小拇指短了一截,不适合握手或敬礼。
我越来越觉得余飞就是个吸盘肥大或爱喷黑汁的八爪鱼或乌贼,虽然这两种水生动物在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不想祝愿余飞的蓝色海岸欢乐世界大功告成,就默不作声了。
余飞也不再谈他的填沙围滩的计划,情绪终究低落下来,说他掉了一颗牙了。
我不明白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拥有数千万资产的企业家,为什么会因为一颗牙而伤感。
3
和悦洲造船厂大门前高高树着铁锚雕塑,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如若轮船是水鸟,那么造船厂就是鸟巢。余飞不再制造木船,开始生产玻璃钢游艇、橡皮艇、电动艇了。当年的老船厂滩涂上,撒满着机油和木材的粉末,柔软而蓬松,偶尔会露出半截河蚌来。现在,那里吊机横跨在滩上,新车间里焊火闪烁,机器轰鸣,走在滩涂上一不小心就会踢出螺栓来。早年的造船工爱拿河蚌作为性事的喻体开玩笑,现在的工人用螺母替代河蚌,照样说得热热烈烈。
余飞不肯让老厂房空闲着,他收集了一些独木舟、木帆船,还有桅、桨、舵之类的物件,那些废弃的木制品栖在空落落的厂篷下,釉着旧时光。我晓得,洲外一些成功人士有着收藏癖:木匠出身的地产商爱收藏古董,虽然大多是赝品却堂而皇之摆在楼盘的展示厅里;诗人出身的铜材厂老板爱收集玻璃器皿,藏满别墅暗无天光的地下室;而余飞收集木船,不是因为他喜欢那些旧物件,而是为了他父亲——那个老年痴呆的老渔民,一走进空旷的老厂房就会清醒起来,就会像伢子般兴奋起来,仿佛那些旧木船是他的玩具。当然,我不会点破余飞的心思。即便说了,他也不会承认,而会声称那是为了和悦洲乃至中国水运史建个船舶博物馆。成功人士总把自己的小心思、小伎俩说成关乎人类的大事,说得冠冕堂皇——余飞是成功人士,可能会流芳百世,至少他现在已编入《和悦洲志》的名人录了。
此时,造船厂的大门忽关忽开着,年老的门卫慢吞吞地摁着按钮,电动门只要悠悠一开,一辆卡车就会嗖地闯进去,落下一缕沙子,掀起一股热浪。果然,余飞的运沙围滩的计划启动了。
余老爷子早早来了,跷着脚坐在沙丘上,远远地看着卡车驶来驶去,嘴角挂着怪怪的笑。他的样子像是在躲着狼狗般扑来的灰尘,又像是在看一场大戏。
年老的门卫不时地钻出门卫室,跟余老爷子大声喊上几句话:
老爷子,你今天咋不进厂里转转,看看那些旧木船啊?
不啦!换季了,天气太闷,我听不得木船骨节嘎嘎响儿,那些老家伙在水里待久了,患关节炎了。
那您老每回来厂里看旧木船,为啥总是要趁余总不在的当儿?您怕他么?
瞎说!我是他老子,怕他做甚?我一见他就……就心烦!
哈哈,您老养了个好儿子啊!
屁!还不如养尾鱼呢。
那您老晓得余总运沙填江做啥么?
鬼晓得。他是疯了,疯了!
……
显然,余飞不在造船厂里,要不这俩老头是不敢如此肆无忌惮说话的。余飞的狠劲洲人皆知,他年轻时就是掐架斗狠的角儿,肩上还保留着一道刀疤,涂了个龙状的纹身都遮不住。他当上老板后,船厂百把号人没有敢跟他龇牙说闲话的,据说洲上的狗见到他都绕圈儿。他咋咋呼呼,牛气逼人,却偶尔会跟我说起他的病,说他又失眠了,整宿整宿听见沙子落江或下雨的声儿。我对他的这些话总是不作应答,因为我不是他的家庭医生。虽然那年他吸毒上瘾后,我把他绑在自家的渔船上,孤悬江中近一个月,让他戒了毒,可我毕竟不是专治疑难杂症的游医。我的确是洲文化站站长,我在收集和悦洲旧事,在写《沙滩书》,虽然那些陈年旧事在老人们口耳相传中破绽百出,虽然余飞嘲笑我写的书会像沙子一样被江水冲刷得不留痕迹,可我的确干的是文字活儿。不过,余飞管理工厂是出奇地严格,可谓一丝不苟,如果他在厂里,年老的门卫是不敢走出门卫室半步的,虽然他是余飞的姑夫。
日头越升越高,远处的江水如往常一样流着,看不出一点儿变化。沙滩有些发热了,散发出腐殖的鱼类和劣质的柴油的气味。一辆辆卡车驶过来驶过去,在沙砾上碾出杂乱的车痕。年老的门卫躲进门卫室里再也不出来了,也不再摁动按钮,让电动门毫不设防地敞开着,任凭卡车出入。余老爷子还坐在原地,懒洋洋地打着盹儿,只是身子更佝偻了。
突然,鱼贯而来的卡车停住了,汽车喇叭声不耐烦地响成一片,粗鲁的叫骂声传来。
年老的门卫走出来,用手遮住日光,向乱叫的卡车眺去。余老爷子站起身来,一个裤管长,一个裤管短,摇晃着身子向卡车走去,走得很急切,显得有些跛脚。他们发现卡车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胡子拉碴,面对车头举起右臂,而左袖管空空地飘着。他在喇叭声中愤怒地喊:老子就是不让你们运沙!你们有本事从老子身上碾过去啊!来啊!来啊——显然是他挡住了车流。
年老的门卫扯着嗓子喊:天生,你在干啥呢?这是余总让他们运沙填江,要建游乐园呢。
中年男人高声应:我晓得啊!一个平平静静的沙洲,建啥游乐园?胡闹腾!
卡车上有人骂:妈的,这家伙疯了!
中年男人高举的右手握成拳头:你们……才疯了呢!
余老爷子像个伢子跳着脚欢叫:好!天生,干得好!
沙滩上渐渐安静下来,车流被堵住了,有司机跳下卡车喂喂地打着手机,显然是给余飞传递消息了。
那时,没有人看见我,我就站在洲文化站二楼的窗前,远远地看着船厂,还有沙滩上发生的一切。
4
我是奉余飞之托去找天生的。
天生站在一座水泥楼前,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条黑狗,身后的小楼就是他的家。他应该在从江面飘来的晨雾里站了许久了,头发上都有了白白的湿气,似乎早就在迎候我。如若不是那样,那么这个鳏夫一大早就站在家门前做什么呢?
我不怕狗,却不知该怎么跟沉默的天生说话,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天生拍拍黑狗的头:阿黄,别叫了,是熟人呢。
我很想纠正他,狗黑,不应该叫阿黄的。
我笑笑:天生哥,早啊。
天生黑着脸,络腮胡子在脸上长势旺盛:是飞仔叫你来的吧?
我打着哈哈:是啊是啊。飞仔想填沙围滩建游乐园……如若游乐园建成了,就有外地人来游玩,好事啊!
天生眉头锁起来:要外地人来洲上,做甚?
我陪笑:人来多了,洲上就会热闹起来啊。
天生右手握拳在空中砸了砸,仿佛在驱赶着空中飞来的什么:热闹?洲上要热闹做甚?有啥话,你让飞仔来跟我说啊!
余飞一直怕见天生,两人似乎有隙,像两粒沙子磨来磨去,都快磨光滑了。
天生曾切断过余飞的小拇指。上世纪九十年代,青皮的余飞整日就干两件事,一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开着台球室,二是去洲头巷尾甚至银城赌钱。那天早晨,他从银城输光了钱红着眼归来,在滩涂的废木船上,在江水哗哗声中,跟几个愣头青说笑。他仿佛从不知愁,笑声在壮硕的身体里晃荡。他谈论在银城的所见所闻,说银城舞厅一熄灯,就能抱住女人柔软的身子,爱咋摸就咋摸;说他很想在洲上办个那种节约电费的舞厅,可又担忧洲上人放不开手脚;说其实人活一辈子就是一个赌字,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在他夸张地大笑时,天生一身旧军装,僵直着身子走了过来,右手攥着一把水果刀,左袖管空空地招摇着,就像乌鸦。废木船上笑声顿时停了,仿佛录音机突然断电了。天生走到余飞面前,一刀挥下去,余飞按在船舷上的右手就蹦下一节生姜般的东西来,细看才知那是小拇指。天生黑着脸:让你赌!余飞豁地站起,没有痛呼却大喊:你凭啥管我?天生冷笑:我……毕竟当过你老师!老师?余飞想笑,但笑还没绽开,嘴角就疼得扭起来。天生目不斜视,直直地挺身而去。余飞捂着流血的右手,战栗着,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可毒蜂般的目光追逐天生而去。
余飞偶尔会跟我提起天生,说天生疯了。自打和悦小学关闭后,学校打铃人天生就下岗了,却不愿重新找活干,靠着政府救济过日子。女儿偷偷出外打工后,他去洲外找了三个月,回来后就不再把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个人搬进废弃的钟楼里安营扎寨了。那里应该是天主教堂的旧址,洲上以前来过洋人传道士。据洲人说,天生常常在夜半的钟楼里唱歌,一吼就大半宿,声音挺招狼的,而白天就满身酒气地睡在大钟下。那时,洲上的婆姨们仍然嘴碎着,却对天生不再像往日那样有兴趣——天生已微不足道了。她们窃窃私语着年轻人的事儿,譬如,洲上邮电所老邮递员的儿子当家后,把邮电所改造成店铺,卖起一种叫寻呼机的电子玩意儿,店铺里像养了成千上万的蟋蟀。老邮递员整日骑着挎着大邮袋的绿皮自行车在堤上转圈儿,好几次差点栽进江里;譬如,理发店家的女儿去了南方,给香港老板当了二奶,寄回来大把大把钞票,为她跛脚的哥哥盖了新房,娶了媳妇;譬如,原铁木社经理的儿子去了城里,吆喝着要带领亲戚朋友一起发大财,可骗了不少熟人的钱后,被公安以传销的罪名抓了,放出来后回到洲上就有些疯癫,遇见人就兴奋而热烈地说洲尾还有一个洲,那个洲上遍地是黄金……长江后浪推前浪,婆姨们总议论这些事,天生早就被她们淡忘了。可余飞说天生疯了,不是说这些事,而是天生总在挡他的财路:余飞开吸砂船,天生就把船上的吸水泵砸坏,不让吸砂船正常工作;余飞买断集体企业造船厂,天生就组织一批老工人堵在门口,不让余飞进厂,还扯着嗓子唱:咱们工人有力量……余飞说,他办厂做生意,又没招惹天生,天生一个劲儿地跟他对着干,岂不是疯了?
我问过余飞:你说天生哥疯了,不就是因为他切断过你的小拇指吗?
余飞下意识地把右手藏了藏,怪怪地盯着我,半晌才说:其实,我得感谢天生哥切了我的小拇指!
我阴阳怪气地笑。
余飞兀自说:他把我小拇指切掉后,我恨过他怨过他,可就是他那一刀,让我戒了赌长了志,才慢慢走上正道,才有了今天。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他又继续说:就因为感谢他,他三番五次跟我作对,我才没有对他下手,否则……哼!
看着他的冷面,我不得不信了。
无论怎么说,天生和余飞早就有了纠葛,不知这次为运沙围滩的事儿,他俩又会怎样斗起来。
此时,天生站在晨雾中,面目有些模糊。他仍在举着右手忿忿地喊着什么,说实话,穿着旧军装的他站在水泥楼前,并不匹配。
他在喊:洲上要是来来往往那么多游客,怎么办?怎么办?
其实,洲上太冷清了,人影早就凋零了,不仅外面人不上洲,就是在外打工的洲人也少有回来的。偶尔,一个老人过世,才会有老人的子女闻讯而回——似乎,他们返乡的路跟送葬有关。我真想看见洲上重新热闹起来。
我笑:天生哥,你不喜欢外地人来洲上?为啥?
天生警惕地瞥了我一眼,不再喊叫,把焦虑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码头,那儿,锈迹斑斑的渡船正鸣响汽笛从对岸驶来。他总是那么焦虑着,似乎总在担忧什么,他的担忧真的多余。
我继续劝说:天生哥,你就不要再拦运沙车了哦。
天生犹豫了一下:我……我打个电话问问。说着,右手举起手机低声说起话来。我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但显然他是在给远方的女儿打电话,他的手机里应该只存着女儿一个人的手机号码。可他女儿真的好久没有回来了,这种事他还要女儿来做主吗?他右手高举手机的动作显得过于用力,而右袖管空空地垂着,身影有些怆然。
我记得天生的女儿脸上有颗黑痣。
我也晓得天生家的水泥楼上养着鸽子。
5
沙滩上又车来车往了。不知滩涂有没有因为填沙而长大,只见余飞拥有的领地在扩大,一圈铁栅栏拉了起来,圈住了更多的沙滩,还树起了“蓝色海岸水上世界”的大广告牌,上面彩绘着游轮、摩天轮、泳装女子,花花绿绿的,比临江小酒楼的食物新鲜多了。
余飞终究没有出面,只是请洲上派出所的公安,找天生谈了谈。公安说,如若天生仍然螳臂挡车,那就妨碍造船厂正常经营,就要被抓进号子住上些许日子。天生一听就懵了,也许他是遵纪守法的人,也许他觉得进号子是一种耻辱,此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沙滩上。
余老爷子去造船厂更起劲了,兴奋而不安,甚至大半夜还在滩上走来走去。沙滩上白天灰尘滚滚,跟众多的工地没有两样,可一到夜晚就有淡淡的腥味从江面上飘来。余老爷子就走在这样的夜气里。远处江上夜航船驶过,尾灯闪过一朵虚幻的红,他提着外壳生锈的手电筒,照来照去,留下了佝偻的影子。我找过他几次,劝他回家。我晓得沙洲很小,而且夜晚渡船会停渡,他不会迷路的,可我总不能让他在沙滩上一坐不起而无人发觉吧。洲上青壮纷纷外出找活路后,老人们过世的频率就显得快了。为了防止一些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在家里逝去而无人知晓,我让黄毛伢每天早晨沿街去敲寡居老人的门,看看他们是否还活着,这样黄毛伢就能在我这儿得到一根棒棒糖。至于余老爷子,余飞劝他搬去城里无果后,托我多关照他,我不能辜负这份使命。
于是,在星星落进江里的夜晚,我看见余老爷子沿着歪歪扭扭的手电筒光走了过来。他走得不稳,也许是鞋子里钻进沙子硌着脚板吧。
我走上前,喊了声老爷子。
他神色慌慌张张,站住,目光瞅向远处的船厂。
老爷子,你三更半夜在干啥呢?
我……我在找鱼。
找鱼?这大晚上的,鱼都睡了,你也回家去睡吧。
鱼没睡!你晓得啵,这沙滩就是鱼鳞。
余老爷子又说痴语了。
我嘴里漫应着,拿过他的手电筒,扶着他向街上走去。
飞仔疯了,他以为填沙入江,就能长出沙滩长出新洲来,他是在做梦呢!
唔,为啥不行?以前不是有人围海造田吗?
洲是鱼,是活物,只有像大黄鱼产卵那样才能长出新洲来……他填江的沙子能成活物么?
唔,是吧。
你晓得啵,江里又长出一个新洲了。
我警惕起来,不敢应话了,以免分不清到底是余老爷子痴还是我傻。
我早就从和悦洲旧事中得知:关于和悦洲水域长出新洲的传闻一直在流传。清朝时,洲上发生瘟疫,就有丁姓人家划着自家的木船,到江中寻找新的沙洲去了,至今下落不明;建国后,一群下乡的知识青年,说是在江上发现了新的沙洲,他们跑到那个新洲上,捕鱼种花生过着集体主义的生活,后来又陆续返城而去,那个新洲就查无实据了……这些事都是余老爷子跟我讲古时说的,我去银城图书馆查过,史料上对这些事录有寥寥几笔但存疑着。在撰写《沙滩书》时,我想无论怎样还是要写写那个从未见过的新洲的,即便那是不知名的客轮在洲人眼里留下的幻影。
余老爷子走得很慢,似乎担心沙滩像长着青苔的青石板街面打滑儿,也许这个年老的渔民,在水里会游得更快些。
长街越来越近,青石板街面在月光下霜一样地白,星星点点的灯火从沿江木楼上亮起,噼噼啪啪的麻将声从棋牌室里传来。打麻将是洲人热衷的娱乐,他们不厌其烦地砌起绿色的长城,又把它们推倒——那或许是洲人小时候玩堆沙子游戏落下的毛病吧。
一走上街口,余老爷子就不再唠叨个没完没了,缄住口,像是被街上木楼的影子攥住了。我耳根清静许多,步子迈得轻快了。
忽而,余老爷子陡地站住,盯着面前青石板,兴奋地喊:啊!失火了!失火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青石板上闪起一泓红,像是剖鱼留下的血迹。我突然觉得老爷子有些诡秘,想拽起他快走,背后一团火光扑了过来。我不得不回头看去,身后造船厂那边火光冲天,映得天空跟升起晚霞似的。
我心惊肉跳:啊!真的失火了!
余老爷子脸上的皱褶掩不住得意,还有几丝伢子般的调皮:我说嘛,你还不信?
哦,哪儿失火了?
造船厂啊,老厂房里的木船烧起来了。
我回头盯着余老爷子:你是怎么晓得的?
余老爷子把嘴贴在我耳边,样子颇神秘:我当然晓得,那把火就是我放的。
我放下心来,故意问:你……为啥要放火?
我不想让飞仔就这样疯下去……我毕竟是他父亲嘛!
我还想问什么,可街口一下子站满了人,他们从家里从棋牌室里钻出来,站在街面上,眺向大火。他们在叫嚷:噢,造船厂失火了!造船厂失火了——叫喊得兴高采烈,仿佛那把火能烧去洲上的寂寥和衰败。
我抬起头,看见天生家的水泥楼孤零零地离群索居着,那儿安安静静,不见天生的影子。数只鸽子从楼顶扑腾腾飞起,这群被惊醒的宿鸟捎着月光,向火光处飞去。
6
余飞不得不走向天生家了。
这天,余飞带着公安和我坐着黑轿车驶去,天生早就领着黑狗立在自家门前,我们就这样相遇在水泥楼巨大的影子里。黑狗扑着前爪,叫嚣着挡住公安。余飞与天生隔着一米距离面对面站着,他俩的动作颇为相似,都是右手攥着手机,左袖管无力地垂着,区别在于一个左袖管是空的,一个左袖管垂着僵硬的肢体。我晓得那是早年间余飞模仿天生的姿势留下的习惯。
那是1980年的春天,我们刚上小学,天生已从部队退伍归来,当上了和悦小学的老师。说他是老师似乎不够格,他除了购买粉笔、修理课桌,每天都穿着旧军装,站在操场的旗杆下,挺直腰板,右手攥着笨重的铁铃铛,左袖管在风中绞缠着,就像甩着一条蛇——他在为学校打作息铃。其实,和悦小学完全可以像洲上中学那样换上电铃了,那电铃只要摁动按钮,就会有铃声清脆地飞出。我和余飞曾夜半偷偷翻进洲中学教务处,按过那圆溜溜的红钮,让铃声骤然响起传遍全洲,乐得直跳脚儿。可天生不肯让小学安装电铃,他宁愿在风雨中站着,高举右手,宣誓般摇响喑哑的铁铃铛。
那时,洲上的婆姨们爱交头接耳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就像江水日夜喋喋不休,那条江没来由地割断了洲上与对岸的联系,仅靠渡船摆渡,让沙洲孤零零地漂着。婆姨们的话也像刀子一样割着什么,可她们说起天生时语气却崇敬而惋惜,她们说:天生打小就是个懂事的乖伢子,小时候学习刻苦,夏天的夜晚为防蚁防暑就把双脚插进水桶里,坐在码头的路灯下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夜,看得青蛙都不叫了。可他初三复读了三年也没考上洲外的学校,可惜了!她们说:天生是个标致的后生,参军当上海军,总算走出了和悦洲,可四年后却又退伍回到洲上。可惜了!她们说:天生是个光荣的退伍军人,立过军功,却把左臂丢了,可惜了!虽然婆姨们爱胡扯拉呱,能用舌头卷死人,让人听得心烦,可我愿意听她们这么说天生。
那时,洲上的伢子只有考上学、招上工、参上军,才能鲤鱼跃龙门离开和悦洲,否则就会在洲上子承父业,做渔业社的渔民、船业社的船工、铁木社的制秤师傅啥的。因而,天生能出外兜上一圈是令人羡慕的。当然,他又回来了,而且废了一条胳膊,这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那时,天生是光荣的,可他母亲常常在夜晚的沙滩上,长吁短叹,为她儿子的婚事发愁。
那时,洲上的伢子爱模仿天生高举右手的样子,就跟游着一群断鳍的鱼似的。
我毫不怀疑天生会在和悦小学操场上,就那么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没想到小学竟然停办了。天生下岗了,自打妻子过世后日子越过越潦倒,幸好他女儿出外打工赚回钱,为他盖了水泥楼。有人说他在那水泥楼里偷偷养江豚,这话未必可信,可他的确在家里深居简出,也不肯让人走近他家。
日光有些刺眼,那让余飞瞅着天生的眼神有些乜斜。
天生直直地站着,忽地右手握拳举起,恍若向日葵,大声喊:你们!你们来我家要干啥?
公安上前一步:我们想了解些情况。
天生收敛住,在公安面前显得小心翼翼:啥……啥情况?
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就在家里啊。
整个晚上,你一直都没出过门?
是啊。我出门做啥?
谁能给你作证?
这……我家阿黄可以作证啊。
阿黄?就是这条黑狗?
就是啊。
这样吧,我们去你家看看。
你们想搜查我家?天生身子一颤,脸上的肌肉似乎痉挛了,又大喊起来:不行!你们不能私闯民宅!
黑狗跟着天生狂吠起来,訇訇然,作势要向公安扑去,显然它的法律意识有些淡薄。
公安还想说什么,一直没有出声的余飞摆摆手,把公安的话挡了回去,眼睛尖尖地盯着天生:天生哥,昨晚我的造船厂有人放火了,你晓得么?
天生嗯了声。
余飞笑了笑:其实,也没多大损失,那把火只把我收集的旧木船,还有老厂房的棚子烧毁了。
天生仰起头:可是……那把火烧死了我家的两只信鸽!
唔,你家的鸽子去我厂里做什么?
哼!你管得着人进厂,还能管得着鸽子?我家的鸽子爱去哪就去哪!
余飞走近一步,似乎想看清天生脸上的斑痕:天生哥,你实话告诉我,火是不是你放的?只要你下回再也不干这种事,我就不追究了。你晓得我是说话算数的。
天生的右手抖动起来:你……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你小子听清楚了,那把火不是我放的!
我赶忙上前劝架:飞仔,既然天生哥这么说了,你还能不信?洲上人谁不晓得天生哥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余飞瞅瞅我,又看向天生:好吧。天生哥,你要好自为之。说着转身向黑轿车走去。
天生对着余飞的背影喊:你小子来问我,为啥不去问问你父亲?
余飞脚步滞了滞,没有回头,径直走远。
黑轿车开动了,天生家的水泥楼渐行渐远。
余飞对公安说:走,我们去和悦土菜馆喝两杯,我云南朋友寄来了火腿,就搁在那,尝尝去。
公安有些结巴:余总……别太那个了。
余飞转脸看向车窗外的水泥楼,对我说:风仔,天生哥整日蜗在家里,莫非真像洲人说的,他在家里养江豚?说完,还没等我应声,就哈哈大笑起来。
不远处的江水也哈哈大笑起来,可我没看见江上有水鸟。
7
天正晌午,我们去和悦土菜馆啃云南火腿,余飞有说有笑,恍若一尾自由游弋的鱼。
其实,余飞的生活并不像他的笑声那样爽气,他习惯于把安眠药当作糖果吃,在越安静的夜晚越会产生幻听,那是他在造船厂做电焊工时留下的后遗症。
自从小拇指被切去后,余飞不再开店摆摊,不再东游西逛,而去集体造船厂老老实实当了电焊工。那时的船厂车间里,到处流窜着油漆味、电焊味,发电机的噪音让人抓狂,即便工人们大声说话也听不清。余飞就在那里蹲伏着,大夏天穿着厚厚的牛仔服,挥汗如雨,提着电焊机,举着防护罩,给钢板绣着耀眼的火花。下班后,他就在街上就着牛肉面喝一瓶啤酒,回家倒头就睡。洲人都说他改了性子,不再是害群之马了。他的确很很能干,身上鼓鼓的肌腱不是白长的,很快就能把钢板焊得严丝合缝,成了技术大拿。那也就三年时光,造船厂学着城里国营工厂的模样倒闭了。余飞又无所事事,他在沙滩上蹲了一夜又一夜,像被遗弃的狗,听着江水呜呜地流来流去。后来,他跑到江畔吸砂船上当了现场经理,说是经理其实就是带着几个青皮冲锋陷阵,帮老板跟别的吸砂船争码头。越数年,他就有了自己的吸砂船,成了一方诸侯。那种船在江畔东一个西一个,吸采着江砂,让和悦洲江堤崩坍过。再后来,余飞把吸砂船卖掉,却把和悦洲造船厂买了下来,造了两艘铁船,一下子就发达了。据说,那时他搞过一个加强排的高矮胖瘦的女人,可那毕竟是坊间传说,我没有亲眼历见,不好多说的。
后来,我再见到发达的余飞时,他已吸毒成瘾。
他攥着我的手说:风仔,救救我,帮我戒了毒啊。
我想甩开那鱼鳍般冰凉的手,终究没有动,盯着他:你不是风光八面么?怎么吸起毒来?
他打着哈欠,眼泪跟着流出来:你是捧铁饭碗吃皇粮的,你不晓得办个厂,压力有多大!每接一回单,我就要垫资,就要求爹爹告奶奶赊钢铁油漆,要找银行贷款发工人工资,就像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这个坑得靠客户的货款来填,那些狗日的客户总是把货款拖来拖去,还不完全到账……我有时整夜整夜睡不好觉!
所以,你就吸毒了?
他点点头:我有时梦里都觉得有人拿着刀追着我……我真累了。
我想了想,只好把他带到自家的渔船上。我刚手忙脚乱地把他绑在铁锚上,他就说了声“有船(床)真好”睡着了。
之后,我每天去渔船上给他送饭。他毒瘾一发作,就奋力挣扎,破口大骂,绑绳在他身上蚯蚓般蠕动。半晌,他又会像被挑断了筋骨的狗软瘫着,低声下气地求我。我不为所动,甚至乐于欣赏他那番不可多见的模样。二十九天后,我放他下船,他一奔到沙滩上,就抓起沙子,把自己的嘴磨出血来说:风仔,你放心,我绝不吸毒了!
果然,余飞自此再也没有吸过毒,只是夜深人静时失眠幻听的毛病总治不好。
我总觉得他身上潜伏着小兽,只有切掉他的拇指、绑住他的肉体,才会让那小兽沉沉昏睡,可有什么办法驱走他身上的小兽呢?
不过,余飞现在变得大腹便便了,毕竟他花钱上过某名校工商管理硕士,在风口浪尖历练多年,看上去颇有些企业家的风度了。
在和悦土菜馆吃过云南火腿后,看着公安摇晃着身子离去,余飞低下声对我说:你晓得啵,我一直在帮天生哥找他女儿。
我像被鱼刺卡住了,拽长脖子哦了声。
你没有觉得天生哥一个人怪可怜的么?
我醒过神来,摇摇头:飞仔,你喝醉了吧?天生哥女儿没有失踪,他还经常跟女儿通电话呢,你找她做啥?
余飞把头凑到我面前:那是天生哥装的!他那手机根本没有卡,能打电话给谁?
我愕然地看着那种酒红的脸。
余飞继续说:天生哥……他那是太孤单了。
我真是猜不透余飞脑瓜里到底能蹦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只能小心地问:你是说……天生哥的女儿失踪了?
是啊。这两年你看见过她回家吗?看见过她人影吗?
可是……天生哥常去邮电所,说他女儿从海南汇钱回来了呀。
你们这些文化人,脑袋被门缝挤了,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我问过邮电所,天生哥的女儿这两年从没寄过钱回来。
唔?那你……找到天生哥女儿了吗?
没有。这两年我托海南的朋友打听过,还找公安帮过忙,都没找到。
也是。在一个城市里找一个人,那就是大海捞针哦。
余飞的眼睛闪了闪:嗯,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两年多没有消息了,那她不会出啥事了吧?
也许吧。不说海南,就是银城也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失踪呢。
我支支吾吾:听洲人说,天生哥的女儿……在外从事不名誉的职业。
啥不名誉职业?余飞斜睨着我:直接说鸡说二奶不就得了!这还拽词儿?不过,那女子还真有可能干这个。这事不能让天生哥听到风声,要不就他那犟驴脾气,那么爱面子,还不拿刀把他女儿剁了?
余飞说这话时,右手指缩了缩,似乎有些惧意。
江水在楼下哗哗地响,我俩都看向窗外,不再说什么。
我的眼里天生哥的女儿慢慢出现了,我隔着十年的时光打量她,打量着这个邻家的小女子:她背着小书包,沿着墙根走,磨磨蹭蹭,不愿去上学,她不想看见她爸打铃的样子,她说她长大后一定要离开和悦洲。忽而,她一下子从黄毛丫头变成了俏丽的大姑娘。她从洲外归来,穿着裙子,在日光下的街面矜持而过,长腿闪出耀眼的白……可无论怎么变,她脸上那颗痣都黑得像蝴蝶。隔着时光看人,我有一种苍老的感觉。我才四十来岁,那种感觉是怎么渗进我心里的呢?
我和余飞走出和悦土菜馆时,灼人的日头早就跳到江面上,沙滩应该晒得要融化了。我抬头看了看,看见一群信鸽在天生家的水泥楼上盘旋。
8
余老爷子竟然不见了。
沙滩上,一只摩天轮已高高地竖了起来。我在洲上找了三趟,都没见余老爷子的人影,抬眼一眺见摩天轮就头晕。就在我急出冷汗时,忽然想起前日晚上余老爷子跟我说起的痴语,他说他要跟天生去江上寻找新洲去了。也许那时夜色太浓,也许我听惯了他的胡言乱语,我一觉睡过后就忽略了他的痴语,甚至觉得那个夜晚只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并不真实。不见余老爷子,我一急之下,这才想起来:当时,我和他像往常一样走在夜气里,江面上的夜空过于高远,沙滩上散发出清冷的气息,造船厂的灯火让江天空旷起来,沙洲愈发小了。
走到野鸭宕时,余老爷子蹲下身,不愿再起来。他撅着瘦尖尖的屁股,脸藏在夜色里看不清面目,整个影子恍若一块大石头。他很瘦很瘦,可蒙蒙的月光让他的身子虚胖起来。
他一动不动,我怕他就此永远地睡着了,就用脚轻轻地踢他屁股:老爷子,老爷子,咋啦?走啊!
他还是一动不动,我再踢再喊,脚稍稍加了些力气。
他跳了起来:你小子干啥呢?有你这样对待长辈的么?你还是个文化人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扶住他:老爷子,莫生气啊,走吧。
他没有挣开我的手,却将脸凑过来,一脸神秘地说:你晓得啵,天生说他发现了。
我明知他在说痴话,但还是好奇起来:唔?发现啥了?
天生说他发现江上长出新洲了!
我哄他:是吧?那就好,那就好!边说边试图拽着他走。
可他站住不动,伸手抓紧我,没想到那么瘦的老人还有那么大力气,抓得我有些疼。
他继续神神叨叨: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天生说要带我到江上找那个新洲去。
我无法想象一个年老体弱的老头和一个独臂人划着木船在江面上寻来寻去的场面,他俩又不是摩西,说“分”就能分开江水来。
我在心里窃笑,嘴上说:好好,你俩哪天去,得叫上我哦。
余老爷子思索片刻,认真地摇起头:不行!
为啥?
因为……你根本不信我的话,是不?你心不诚,咋能寻到新洲?
你怎么晓得我不信你呢?
哼!我肚子里的鱼听见你肚子里的话了……它能听见洲上所有人肚子里的话!
余老爷子有些得意,伸出双手在小腹上挤挤压压,仿佛那里真的有条鱼。
既而,他有些伤感:要快点找到新洲,要不我肚子里的鱼就要死了。
余老爷子皮肤干枯而冰凉,我竟然跟着他伤感起来,真诚地对他说:老爷子,会找到新洲的,一定会的!
你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别人哦。天生说了,三天之内就能找到新洲。余老爷子的神态鬼鬼祟祟而又信誓旦旦:我保证,三天就会回家!
我连连点头:行行行!
远处的江上,塔顶的航灯在红红地闪烁,风从江面扑来,沙滩又凉了几分。
我感觉到了江水的寒气,说:老爷子,回吧。
余老爷子温顺起来。
我扶着他往回走,我想:只要过了这个晚上,老头就会忘去刚才说的事儿的。
现在想起来,也许余老爷子真把那件事当真了。
我赶忙走到洲上唯一的水泥楼前,却不敢靠近。洲人都晓得,天生从不让外人进家,而且他家的黑狗太凶了,或许真的会咬人。
我犹豫片刻,对着水泥楼喊:天生哥,你在家吗?
水泥楼里没人应答,可黑狗从门前蹿了过来,朝我扑着前爪狂吠。
我边后退边喊:天生哥,你看见余老爷子了吗?
水泥楼仍没有动静,只有黑狗跟我比赛着嗓门。
我想:天生应该不在家,他也许真的跟余老爷子一起去江上寻找新洲去了。
我走出黑狗的视线后,拿起手机给余飞打电话,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一遍。那头余飞只说了一句话:我晓得了,我父亲被天生哥绑架了,他还在想着法子跟我对着干!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绑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觉得余飞的想法过于突兀。如若说一残一老的人去江上寻找新洲是荒唐的事,那么,绑架一说就更荒唐了。也许在成功人士看来,他们或他们的亲人失踪都跟绑架有关吧?也许他们在狼奔豕突时总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吧?我记得余飞在接到出席慈善活动通知时愤慨地骂过:他妈的!我真被他们绑架了!可我仍觉得余飞怀疑天生绑架他父亲是可笑的。
我晓得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对洲外的生活有些隔膜,就像一条鱼搁浅在沙滩上,凭着回忆和想象生活。有一次,我跟余飞去夜总会,那里幽暗的灯光让我有种眩晕的感觉。余飞给我找来小姐,我不敢碰她,虽然她的肌肉看上去弹性很好,虽然她皮裙下的大腿很白,虽然她身上散发着发脂的香气,这些都让我心跳加快,蠢蠢欲动,但我终究没有碰她。余飞笑我是老夫子,小姐歪着头,用塑料打火机不时制造出一团火,跟着余飞嘻嘻笑。我没问余飞那位小姐长得像不像天生的女儿,只是想把小姐手里的打火机夺过来,点燃什么。余飞越说越来劲,尽情地嘲笑我,说我有色心没色胆,说我假装圣人君子,说我是太监,他的脸在包厢的毛玻璃上隐秘地绽放着。我实在忍无可忍,说了声“请尊重我”,就狼狈地跑了。从那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对洲外世界有些畏首畏尾,手足无措,就像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走回街上,我喃喃着绑架绑架,突然发现这个词有着特有的韵味儿,仿佛是一片光滑的玻璃。我轻松起来,既然余飞给这件事命名了,那么他父亲的失踪就跟我无关,我可以袖手旁观他怎么把他父亲找回来了。
9
当我和公安随着余飞再次走向天生家,是在黄昏。不大一会儿,闻讯而来的洲人三三两两地站在水泥楼前的滩涂上远观着,就像随风飘摇的稻草人一样。他们也许是在等待公安从水泥楼里搜出江豚来。
关于天生偷偷养江豚的事,洲上早就传开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洲上水生动物多,一洼连着一洼,芦苇丛里掩盖着水鸟蛋和肥头野鸭,一江锁着沙洲,江水里游着青鱼、鲫鱼、鲥鱼等,洲上好几家土菜馆就是靠这些江鲜招徕城里食客的。可现在那些动物越来越少了,滩涂上芦苇里有时会出现一堆死鱼烂虾。有人说那跟上游的化工厂有关,也有人说那是洲尾造船厂的油漆毒死的,无论怎样,江水都是越来越不干净了。而江豚更是稀少,在和悦洲的记忆里,一百多年前的江面上,时常会有江豚像伢子般露出圆圆的脑袋,成群跃动,可后来这种景观慢慢就罕见了,直到洲上大兴烧铁锚炼钢铁之风时,江豚就不见影踪了。关于江豚最近的传闻是:渔业社成立不久,一队渔船捕鱼归来时,捕到了一头大江豚。那江豚足有一人多长,油脂被洲人刮回家点油灯后,就埋在沙滩上,腐烂的气味呛人而经久不散。后来,洲人还在余老爷子的指引下,在滩上挖出一副完好无损的江豚骨架,送到城里的展览馆了。
在这个光景,天生养江豚的传闻,听起来就是笑话。虽说江豚是国家保护的珍稀动物,养它指定会发财的,可它太难养了,不仅需要一片干净的水域,还要喂食鲜活的小鱼。天生怎么可能养活江豚呢?余老爷子总是神神叨叨地说,天生在水泥楼的地下室里养着江豚,还指着自己的肚子说,那里面的鱼也是江豚,这些话让人难以置信。洲人懒得深究这事儿,他们信过太多的东西,现在都不晓得该信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肯信了。那么,他们远观着,在等待什么呢?也许他们在想:从水泥楼里搜出余老爷子并不奇怪,如若能搜出一头江豚来,那就有趣了。
余飞对从水泥楼里找到他父亲显然信心十足,他让造船厂工人焊了一副担架抬过来,也许还预先联系了医院急救车什么的。他思虑缜密,广通人脉,行动迅速。我不得不佩服他这方面的能力,甚至相信:只要他打打电话,就能把一个人从产房到墓地的过程全搞掂,就跟操作船厂的流水线一样。说实话,我很希望他的流水线作业故障不断,比如一根螺栓会自己从新造的船体上跑下来。
我们悄无声息,步步紧逼,围向水泥楼。那座楼冷着脸,没有动静,只有黑狗在奔来跳去,对着来人狂吠。公安拿着高音喇叭,提着警棍开路。余飞走在中间,迈着大步,眼睛跟碘钨灯似的。我紧紧地跟在余飞的身后,不敢眨眼。我怕一闭上眼,眼里就会出现一群人高喊着“冲啊冲啊”涌进水泥楼的场景。当年,天生就曾领着一群人,冲进过余飞的造船厂,就跟潮汐似的。可我显然多虑了,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
公安举起带电的警棍,打翻了叫嚣的黑狗。那一警棍下去,黑狗被电击得摇摇晃晃蹲伏下去,它撑着前爪想站起来,可全身颤抖像患了伤寒病,挣扎了数次均以失败告终,只好匍匐在地,嘴里的吠声也变成呜呜的风声。它那战栗的长毛被黄昏的日光照得泛起黄来,像田野上的枯草一样——我突然明白:它果然应该叫阿黄。
公安又举起高音喇叭,对着水泥楼喊起来:胡天生!胡天生——楼里没有声息,一扇扇黑得发蓝的玻璃窗冷漠着,却又似乎躲着一张张诡秘的脸。
公安不耐烦了,挥挥手,一名蓝装工人走上前,一锤砸掉水泥楼老式的门锁,推开了大门。公安、余飞和我鱼贯而入,轻而易举地走进了水泥楼。
水泥楼里铺着地板砖,却少有家具,显得空空荡荡。一楼的厅堂里,墙上挂着海军战士天生的照片:他站在甲板上,背后是海水。他在微笑,难得伸开健全的双臂,似乎向大海呼唤什么。地上只摆着一组旧沙发、一张餐桌,还有一台电视机,一览无余。我们急慌慌地走上二楼、三楼,就跟客轮上的查票员似的,走进一个个房间,却没有找到一个人。那些房间大多空着,没有一件家具,隐隐地弥漫着石灰粉的气息,显然房间的窗户从没打开过。那个洲人从没涉足过的水泥楼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神秘,跟平常人家没什么两样。
我们只在三楼阳台上,看见一地空鸽笼,还有鸽子粪和零乱的白羽毛,天生养的那些鸽子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我们一无所获,坐在一楼客厅里,心有不甘地抽着烟。公安在楼梯处东敲敲西探探,忽地掀起一块木板,一个洞口豁然出现了,原来还有地下室没有被我们观光过。这个发现让我跳了起来,我晓得洲人都是玩捉迷藏游戏长大的,可以说洲上的街街巷巷、街上鳞次栉比的木楼就是个大迷宫,我们小时候就常常躲进阁楼、藏入米仓、钻进船舱、爬上马头墙,躲来躲去,找来找去,在躲与找中尝着无穷的快乐。此时的洞口简直就是从童年的记忆里敞开的,说不定那洞里真的养着一头江豚呢。
我们兴奋而小心地顺着铁梯而下,走进地下室。地下室很幽暗,虽然有日光从网状的小窗里射进来,却驱不动那些囤积的黑。当公安打开灯时,我们看见了一盏百瓦的大灯泡悬在正中,看见了一张桌上笔记本电脑正在播放电影《泰坦尼克号》,还看见了一个女子。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上臂绑在椅背上,下臂却稍稍能自由移动,刚好够得着桌上的电脑鼠标和牛奶面包。她没有动,也没有惊叫,只是目光呆滞而恍惚地看着我们。她太白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有一颗黑得发亮的痣——她就是天生的女儿。
10
余老爷子和天生划着木船回来时,天已黑透了。江面黑得像一面大镜子,他俩仿佛是从镜子里走上沙滩的。
沙滩还跟往常一样,半显半露着瓦罐、砖砾、旧家具,那是历年汛期发大水留下来的遗物。不远处,芦苇荡里,野水鸭在洼地里打着旋儿。远处,高高的摩天轮像风车一样慢悠悠地转动着,造船厂的铁锚雕塑拳头般砸向夜空。
我和余飞坐在黑轿车里,眺望江面。我没跟他说,那烧去造船厂老厂房的大火可能与我有关,只是沉默着。
我终忍不住了,说:天生哥……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余飞没有答话,吸着烟,眼神像水草一样飘摇着,半晌才说:你晓得我为啥要办造船厂吗?
我哦哦两声。
余飞兀自说:我晓得你在心里暗笑我,不就是为了赚钱么?这话没错,可是能赚钱的生意多了,我为啥偏要办造船厂呢?
我抬眼细细地看着他,发现他嘴里的确掉了一颗牙。
他还在说:我喜欢船……不是江里的渔船,而是能跑江过海的大船。小时候,天生哥退伍回来,我就爱听他讲海上的事儿……天生哥说他当的是信号兵,白天用手语,晚上用灯光打信号儿……说他常常坐在军舰的甲板上,看看大海,吹吹海风,还喂食海鸥……
我插话:海上跟江上不是一个样儿吗?
余飞像是生气了,强硬地挥挥手:不一样!海水是蓝的,不像咱们这儿的江水浑浊得发黑!
我哦了声。
余飞语气缓下来:你不晓得,那时我多么崇拜天生哥……我喜欢看电影《海魂》,爱听他唱《军港之夜》……
我眼里隐约出现了少年余飞的样子,那时,他一到夏天就穿起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还特爱唱郑智化的《水手》,这么看来,他没有说谎。
余飞以为我不信他的话,转脸看着我: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大扇贝?那就是天生哥以前从海边带回来,送给我的。
我突然有了想跟余飞说说话儿的冲动,我想跟他说:我的《沙滩书》就要写好了,我觉得其实沙滩就是另一条江……可我怀疑自己一开口,余飞就会发笑,就会拿我打趣说:求你别整出外星人的样儿了,永礼不在家,他出去旅游了——他说的永礼是我们的发小,现在是精神病院的医生——他有可能会成为我下一部书的主角。
我俩就那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直到江上渔船的灯火越来越近。
余老爷子和天生泊好船走上沙滩时,被余飞、公安和我组成的迎候阵容吓得站住了。
余飞走向余老爷子,喊:爸!
余老爷子后退一步,搓着手,有些羞怯:我俩没……没找到新洲。
余飞没有说话,只是上前抱了抱余老爷子。
那个动作也许有些突兀,余老爷子身子抖了抖,喊叫起来:疼!疼!别挤着我肚子里的鱼——
公安走向天生,掏出手铐。
天生没有迟疑,右手自觉地伸进手铐里,左手空袖管尽力地往手铐处甩动,似乎想让手铐的功能发挥得更完善些。
公安说:胡天生,你涉嫌犯了非法拘禁罪。
天生声音嘶哑:我女儿呢?
公安皱皱眉头:我们把她送去医院了。你是一个老实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生想扬起右手,可被手铐拉扯住了:我……我只是不想让我女儿到外面去,到海南去。
公安一脸疑惑:哦,到海南去有什么不好吗?
天生咬着颤抖的嘴唇:因为,我不想让祖宗,让洲人戳我脊梁骨……不想让他们笑我女儿在外做鸡!
余飞走过来,轻喝:天生哥,别说了!
天生闭住了嘴。
余飞盯着天生:你为啥要绑架我父亲?
天生垂下头:我没绑架老爷子……是老爷子逼着我,要我带他去江上找新洲的。
是吗?
是啊。老爷子说,要是我不带他去江上寻新洲,他就要公安到我家来搜江豚……我能不带他去么?
余飞哦了声,转脸看向公安:把手铐打开吧,不要让人看见他戴手铐的样子。
公安犹豫了一下,打开手铐。
余飞瞥了瞥天生,没再说话,转身走去。
我们走向码头,那里,按惯例已经停渡的渡船就要破例开出了。
码头很静,余飞抬头看了看码头拱形门上的标语“和悦洲欢迎你”,又回头望了望夜空下的沙洲,喃喃:这个洲真的越来越小了。
我抬头却看见,一群信鸽向对岸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