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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百里盐滩

2018-11-13李子胜

青年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窝子

⊙ 文 / 李子胜

我喜欢在渤海边的百里盐滩独自行走。这里不仅有几百年历史的渔村、渔港、渔民,还有千年盐业历史的长芦盐场各个晒盐工作区。为盐场晒海水的混养汪子,水波浩荡,从这里捕获的鱼虾极其肥美;盐场晒盐区的结晶池,整齐如水田,堤埝如南方水田的阡陌一样纵横交错,绵延到远方。

百里盐滩是我文学创作的根脉所在,我写了近二十年,无非是围绕着渔和盐在书写。在我的小说散文里,我把这里叫作百里滩。

在一个叫蔡家堡的渔村,我认识了一位资深船长。在我们这里,一般称船长为驾长或者家政。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大海的新鲜事。

过去,渔民在寒冬的季节也不歇息,经常要冒着刺骨的海风,穿着厚重的衣物,裹着僵硬的橡胶叉裤,在冰冷的海浪与冰碴儿间寻找鱼虾,追赶鱼群。渔民们为了多捕鱼虾,往往在天气不好的日子追着风尾巴就出海,贪恋丰厚的渔获遭遇大风的侵袭,是家常便饭。巨浪滔天中,渔船就像一片轻薄的树叶,人在船上站都站不稳,前行时就得把绳子系在腰间,有时候不得不在甲板上爬行,每个巨浪,会像一座小山一样压过来,把船头狠狠砸进浪底,然后船头又突然弹起身子——危险时刻都会出现。

盛夏,顶着烈日捕捞的海蜇最鲜脆美味。有一年夏天,海蜇高产,起网了,网里粉红色、浅蓝色、淡黄色的海蜇拥挤在一起,蔚为壮观。把网里的海蜇捞上船,像是一场艰巨又激烈的战斗,他们用桧子从网里捞海蜇,每一桧子都有一百多斤,要两个人协力才能捞上来。夏季无风,海面燥热得很,遇到这么繁重的劳动,身上的汗水出得每个人都像落汤鸡一样,全身冒着盐碱。出了太多的汗水,驾长预备的一大壶白开水很快被大家喝干了。他也出了很多的汗,还吃了太多的海蜇脑子,没有白开水,只能去喝生水。第一网收获了一万多斤海蜇,驾长决定原地撒下第二网。第二网起网之前,他的肚子突然痛得难受,并伴着剧烈的呕吐和腹泻,驾长说,这是急性肠胃炎,渔家人俗称“小霍乱”,在船上缺医少药治疗不及时很容易死人。炎热的夏季,出了太多的力,吃了那么多的海鲜,又喝了不该喝的生水。他的病情异常严重。驾长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有些犹豫。海蜇捕捞主要靠前三网,过后产量就会锐减。渔民总是要遇到很多类似的两难抉择,他们骨子里的大海一样的豪爽性格,还是很容易让他们迅速放下赚钱的巨大诱惑。渔船返航,少收入了万把块钱,但是弟兄的性命无虞了。

他还告诉我,渔民把海里的小海鲜叫“小活田”,名贵的海鲜叫“大活田”,冬天的海鲜叫“冷活田”。我觉得,大海多像“活田”啊,流动、慷慨、富饶,毫不吝惜地奖赏那些勇敢勤劳的渔民。

俯瞰百里盐滩的海岸线,可以看到,海垱内,不仅有很多整齐的晒盐池,还有很多大大小小,阡陌交错,水光熠熠的养虾池。这些靠近渤海的虾池养殖的海虾,煮熟了通体鲜红,肉质紧实有嚼劲,入口鲜甜,是养殖虾的上品。因为很多虾池的水面辽阔浩瀚,到了出虾季节,需要插箔、捞箔,才能慢慢把虾置干净。而本地人却不太善于插箔之道,于是,在十几年前,从山东省微山湖地区,来了一批专业插箔的渔民,他们有着很好的插箔技艺,更不怕辛苦,每到出虾季节,海边虾池间,就会有很多山东客忙碌的身影。虾池承包人给山东老客的报酬是:每捞一斤虾,提成一元钱。三个月的出虾季后,插箔的山东老客,都有人均几万元的收入。

我就是今年夏天在百里盐滩渔村大神堂海边,认识了山东插箔人老刘。我和老刘坐在他窝铺边遮阴处,在潮热的海风里,我不断擦拭汗水,轰赶一只只嗡嗡乱撞的大苍蝇,听老刘讲他插箔的故事。

十几年前,在微山湖畔打鱼的老刘,因为微山湖周围的空间不断被人承包侵占,他们这些底层渔民,捕鱼的空间越来越小,很多人干脆丢下船橹,走下渔船,外出闯荡,有的人来到了天津渤海边,就和养虾人成了雇佣关系。之后,这些人把微山湖畔的更多的渔人带出山东,他们带着箔网,在养虾季节,随便在虾池堤埝上架个窝铺,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在溽热的海风中挥洒汗水,在肥美的中秋节后,带着大把钞票回家。从那以后至今,老刘他们就是汉沽虾池边的常客。

我们说话间,我不时看着窝铺边堆砌很高的网箔。老刘告诉我,现在是七月,不是出虾季,这些网箔只能先晒在埝上。此时,如果能下几场透雨,虾池的水被雨水冲淡,虾就可以疯长。因为水咸,虾无法蜕壳,生长受影响,所以在雨水勤的盛夏,养殖虾的个儿头也大。

到了八月中旬,该插头道箔了,这时,老刘他们就开始忙碌了。网箔看似就是细竹竿撑开的网片,其实,插箔的花样不少,各有各的讲究。比如最厉害的“飞机箔”,就是把网箔插入水中,在网箔尾端进虾处,把网箔插得像飞机的两翼,翅膀张开,像人伸展着随时准备拥抱恋人的臂膀。这种飞机箔,最大的特点是产量高。最初出虾时不能使用飞机箔,因为最初出虾,虾的个儿头不大,每天不能产量过高。虾池出虾量,如果做个图形说明,应该是个纺锤形的,开始少量,慢慢大量,最后虾出得差不多了,又是少量。出虾季一般从末伏开始,深秋结束。

那么,在最初出虾时,要插“盘头箔”。盘头箔就是网箔由堤埝插入水,先插二三十米箔墙,然后在箔头盘两个女人发髻一样的形状,似牵牛花一样张开花瓣。这种盘头箔,一个箔每天可以出虾上百斤。虾农投虾苗时,密度会很大,用盘头箔出虾,等于在间苗,控制了出虾量,才能使得养虾利益最大化,同时也降低了养殖风险。最后一种网箔插法,叫作“勾手箔”。勾手箔一般要从此岸插到彼岸,插好后,箔的形状就像人与人手拉着手,胳膊勾着胳膊,串糖葫芦似的,甚是整齐好看。勾手箔属于扫尾箔,此时,养殖虾个儿头已足够大,在中秋节前虾价最高,必须用这种箔快速大量出虾。

过了中秋,虾池里已插满了飞机箔、盘头箔、勾手箔,虾农投放的小虾苗长成的大虾,已经被这些箔打扫干净。此时,每天捞箔,产量会每况愈下,冷风吹起时,残余的极少的漏网之虾,会扎进淤泥,网箔纵有天大本事,也无可奈何了。山东老客就拔起网箔,揣着养虾季的收获,返回山东老家,给在家里翘首期盼的妻儿们带去他们辛苦的收获。

你能想象吗,在八月闷热的午夜,时钟刚过一点,老刘他们煤矿矿工一样戴着顶灯,不断挥手驱赶撞在脸上的,被灯光招引过来的密密匝匝的蚊子,推着小渔船下了水,他们手里拿着捞网,把插好的网箔捞干净时,天已经蒙蒙亮;到了下午,他们又要下水捞箔,重复夜间的简单辛苦。百姓的购买时间,决定了老刘们的作息时间,只是百姓们不会知道,把虾从虾池捞出来,通过虾贩子卖到市场,再摆上人们的餐桌,这个过程,有的人多么辛苦。

老刘说,赚到插箔的钱回家后,他们这些插箔人闲不住,再次告别家乡,又换了新的角色,有的去做建筑工人,有的去卖水果,有的去做搬运工……反正,生生不息的日子里,到处都是老刘们勤劳忙碌的身影。

自明代中期始,长芦盐区的制盐工艺由锅灶煎煮逐步改作盐滩蒸晒,实现了盐业规模化生产的重大飞跃。盐滩以“副”为单位,一副滩包含的圈池,从高到低,达九层之多,主要分为蓄水、蒸发、结晶三大部分。百里盐滩沿海地势多有落差,加之日照足、风力强,极适于开滩晒盐。

晒盐大致要经过纳潮、制卤、结晶、采集等步骤,促使海水分步蒸发、梯次浓缩,形成饱和的卤水,方能结晶析盐。制卤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技术含量颇高。过去老盐工常讲:“卤是盐的娘,有卤才有盐。”而制卤人,则深谙“天、地、水”三性,实际是对气象、水文、地质等自然科学知识的娴熟掌握。这类人被冠以一种极为形象的称呼——“抱锨儿”,或称“抱锨儿的”“抱锨儿人”。

早期制盐属于手工技艺,设备简陋,器具粗笨。盐业生产离不开锨。在材质上,有铁锨、木锨之分;依形制用途,又有平锨、桃锨、掘锨之别。铁质小平锨,也叫抱锨,为制卤之必备工具,主要用于圈池开口、堵口和零星修补。那时还没有测卤仪器,制卤人无不怀揣一手“扬卤看花”的本事,即利用平锨,撩起卤水,视其水花形态与颜色,便知卤度。

盐工还有个工种叫苫塑工,他们平日除了养滩护滩修滩,测测晒盐池的盐度,就是打牌、喝酒、打鱼、晒鱼,赶上炎夏,他们又多了一个任务,就是在暴雨突降之前,给那些四四方方的结晶池苫盖好塑料布。长芦盐场的工区,零星分布着很多生产小组。每个小组最多十几个人、几间房子。盐工们喜欢把小组叫作“滩窝子”。那些抱掀的和苫塑工就在这里工作生活。

滩窝子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车里总是多放一些自己写的书,走进滩窝子,与这里的主人们攀谈,临走时,我会把书赠送他们。从他们的口中,我对晒盐的生活有了更深的印象。老盐工们都知道一句话:“人生有三苦:晒盐、打铁、磨豆腐。”滩窝子,是盐工辛辛苦苦制卤、旋盐、收盐、整滩后,休息吃饭的地方,也是盐工的安乐窝。

盐工们上班,一出去就是一天。在最难熬的冬天,冒着“北风如刀面如割”的严寒,带着的干粮,很快就冻得像块冰疙瘩。有了滩窝子,生上炉子,炉子上坐着一个白铁皮的大水壶,大水壶总是冒着嘘嘘的热气,让盐工们随时可以喝一口热水祛除寒气。大家围着炉子有说有笑,滩窝子里,就像家一样温暖。盐工们把冷硬的馒头架在炉子旁,馒头就会丝丝拉拉地烤得全身焦黄,烤馒头的香气,也就钻进了每个滩窝子人的肺腑。谁带了什么可口的,大家伙着吃,滩窝子就有了大家庭般的温馨。

盐沟里,鱼虾多得让人忙活不完,滩窝子里,少不了会有很多简陋的渔具。竹竿子做的钓鱼竿,一把生锈的锁头做坠儿绑成的甩钩;用家里废弃的蚊帐布子做的小搬罾、手抛旋网。

在广阔的盐池边,忙完了工作的盐工,提着鱼竿,找一个盐沟的小闸口,放下鱼钩,抛下甩钩,不一会儿,用铁丝穿了一串的海鲇鱼就炖在了滩窝子的铁锅里。他们提着旋网,在引海水的盐沟边,悄悄前行,看到水里射出弓弦的箭镞一样飞快的梭鱼群,快如脱兔,掌握好提前量,旋网“哗”地扣在水面上,慢慢收网,仅凭手腕的感觉,就知道网兜里有多少渔获。沉甸甸的旋网被提起来,白花花的梭鱼在网兜里鹿撞,也不慌忙,把提起的旋网复又抛进水里,把淤泥涮干净,提着网走回滩窝子,把旋网挂在高处,慢慢把鱼择出来。熬梭鱼就口散白酒,就是滩窝子里的家常乐趣。

在滩窝子,十几个老爷们整日混在一起,和亲哥们弟兄一样,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哥几个一起帮忙。过去,帮助哥们翻盖个房子,帮助照顾生病的老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善始善终地出力,这样的事,谁没经历过?滩窝子,也是友情凝聚的地方。那些爱好捕鱼的百里盐滩人,遭遇恶劣天气时,滩窝子就是他们躲避雷击和雨淋的最好的地方,滩窝子的主人会慷慨好客,一来二去,很多捕鱼人和滩窝子的盐工都混成了朋友。

百里盐滩盐场场区辽阔,滩窝子如草原上的牛羊一样随意分布。但是,就是这些滩窝子,让在卤水中长期浸泡的辛苦的盐工们,有了一丝温暖、熨帖。简陋破旧的滩窝子,却和老百姓每日离不开的晶莹如雪的海盐息息相关。

戊戌年春节,我母亲在收拾晚辈拜年送来的柴鸡蛋时说,咱家住谭家港(港,读jiǎng,卤水汪子的意思)时,街坊邻居家养的鸡鹅,都喂卤虫,那些鸡鹅吃了卤虫后,个个都是红爪子红鸡冠,鸡的羽毛鲜艳漂亮,鹅的羽毛洁白耀眼,像从年画里飞出来的。这些鸡鹅下的蛋也不同凡响,蛋黄是橘红色的,很饱满,很有弹性。用海盐腌制出的咸鸡蛋、咸鹅蛋,都饱含丰沛的咸香浓厚的油脂。

一九五一年河北省公安厅从河北省监狱调来了三千五百多名劳改犯,二百四十多位管教干部,一个骑兵连,一个营的武警看守部队。在汉沽盐场技术工人(盐工称他们为“抱掀的”)帮助下,在杨家泊、谭家港、洒金坨等地恢复三十一副荒废盐滩。这些荒废的盐滩都是日本侵略时期,日本人为了掠夺海盐开辟的,抗日战争胜利后盐滩遂荒废。劳改犯们有时候会去海边的渔村干活,看守他们的战士们骑着战马,在堤埝上驰骋,威风凛凛。新生制盐厂南面,有个圈子,圈子里就是劳改犯们劳动的空间。朋友告诉我,曾经有个劳改犯成功逃跑。一个大风天,他在盐坨上劳动时,趁管教人员不备,钻进一卷苇席,滚落盐坨,看起来就像被风刮走的。不过几天后他主动回来了,说是想念家人想疯了,回去看一眼,回来继续改造。

这里自然也是我经常拜谒的地方,尽管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我小说《少年的废墟》里的那位神算傻子,经常出现在我少年时代上学的路上。他总是穿着褴褛的衣服,跛着一只脚,背一个粪兜子,沿路拾马粪。他当时大概接近三十岁吧,个子不低,脑袋特别大,好像年画里的老寿星的脑袋,大脑门像个丰硕的葫芦肚子。他的嘴总是合不拢,嘴角总挂着亮晶晶的涎水。

我对他的第一次记忆,就是他路过时,比我大一点的孩子,会用小石头子扔他。当然,孩子们力气小,石子顶多落在他的脚底下或者被他笨拙地躲开。前几天我与在当地当过多年村干部的前辈聊天,又提起了傻子,前辈终于把傻子的详细身世告诉了我。前辈介绍说,这位傻子神算叫张连亭。出生后,一切正常。由于奶奶溺爱孙子,怕孩子冻着,盖被子多,结果把孩子捂发烧了,高烧到抽风,后经多方医治,落下终生残疾。成人后,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参加集体劳动,他只能推着小车,在野外拾柴,挖野菜,或者去谭家洚拾马粪。据说他后来被送进敬老院,在那里他的生活还不错,但因为身患各种疾病,于二〇〇二年病故,享年五十三岁。

如今,我还记得许许多多已经离去的百里盐滩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故乡,也许是成长过程真实经历的,也许是存在于内心的虚幻的,也许是二者杂糅的。很多年了,故乡对于我,是又真实又虚幻的。就像自己的父母,我们觉得很了解他们,可是静心思索,却觉得除了对父母的滋养抚育过程十分熟悉之外,对父母的其他方面知之甚少。步入中年后,开始对故乡的渔、盐文化产生浓厚兴趣时,我才发现,我对故乡是那么陌生。我不知道海盐如何晒制,我不知道四季特色各异的鱼虾,究竟如何被捕获,不知道啥叫煮盐,不知道先民们如何在海边繁衍生息……作为一个爱好写作的人,我真的觉得欠了故乡文化一笔债。不是故乡不好——就如同不是父母不好——是我,读不进,读不懂故乡。我一直漂浮在故乡的生活表面上。

每个人的内心都会沉淀下很好的经历,特别是一些老年人。他们的记忆里,有城市的、乡村的历史,很多都是闪闪发光的。而故乡的历史,就是这些经验的沉淀。作者如果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慧眼,就会发现很多珍贵的文学种子。

如今,我到了周末,就要在渔村、渔港、盐田、滩窝子以及谭家港遗址转悠,我知道,很多生命虽然化为了尘土,但是他们鲜活的命运,能在很多人记忆里采矿一样被开掘出来。

到了中年,我开始在文学世界里重建我心中的百里盐滩,我已经为这个地方写了几十部中短篇小说,比如《滩窝子》《活田》《少年的月光》《少年的电影》《少年的逃离》《少年的废墟》《屋檐下的鱼》《让鱼听到我的忧伤》等等,这些小说的主人公不是渔民、盐工,就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叫王小军的小男孩。他们的故事,全部来自于我对百里盐滩的行走、探究。

源自生活的文字的美妙之处是,无论你什么时候打开它们,它们都永远生机勃勃。这是我热爱深入底层生活,热爱用文字记录行走故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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