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本能与言说冲动
2018-11-13⊙文/李壮
⊙ 文 / 李 壮
老实说,在文学流派思潮早已不再汹涌的当下语境中,将不同写作个体像压缩唱片一样排好了塞进一“辑”共同讨论,多半会将评论者置于“强行阐释”的陷阱边缘。完全割开来谈吧,对不起“辑”的整饬与雄心;拧在一起谈吧,各篇的特色则又分别成立,人家在风格发生学的层面上原本是不怎么“辑”的。于是左右为难,最后只好从作家个体的客观条件共性(如年龄共性、地域籍贯共性、职业身份共性等等)入手,大而化之地谈点写作伦理或者文脉谱系,最后深情而期许地向前展望一番。这就活像是穿衣脱衣、进退失据的倒霉蛋,明明手脚冰凉虚得缩团,却总还需努力挤出几分目光坚定的笑容,不然便无以示其庄重。
还好,这次小辑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豆瓣作者”。三篇读完,情况似乎是不太一样的。一方面,“豆瓣”作为区别性元素,其外在分类并不是绝对而武断的。一般来讲,“八〇后”“九〇后”的区分是绝对的,人家身份证上写着的嘛!这几乎可以说是人身法理意义上的天然区分。“某省作家”“某地域作家”的区分也很绝对,籍贯上填着何地、人事档案放在哪里,也都算说一不二,至少是充分排他。但“豆瓣”作为写作发表平台,其区分效力便柔和包容许多。另一方面,“豆瓣”,以及与之类似的诸多新兴网络文学平台,有时会内在地意味着区别性的写作伦理、写作态度。某种意义上,我愿意从文学写作状态的角度来理解作为区分项的“豆瓣”元素:在规模化、建制化的主流文学生产图景(它们往往建基于意识形态架构或者商业资本话语)之外,这类平台的写作土壤相对显得“野生”,它或许更多收纳了那些自发和自觉的写作行为、滋养着生命的感受性本能以及原生态的言说冲动。说得再简单一些,从这样的写作之中,我们常能看到文学质朴和纯粹的一面。也许作者在技术层面还有不少瑕疵,也许作品的艺术完成度还可以进一步提高,但无论如何,我们能够从作品中感受到更多“真”而且“实”的东西。
不要觉得这些品质很廉价。老实说,在今天的文学阅读经验里面,“真”和“实”似乎有变身奢侈品的趋势。
回到作品本身。小辑里三位作者,朱一叶、辽京、石梓元,我此前都不怎么熟悉。但三篇小说带给我的冲击印象,都可谓真切、清晰。《游泳圈》的故事本身很简单,女孩子跟男友去海里游泳,海浪推来推去,忽然就把女孩子的内心戏给推起来了。什么内心戏?首先是对自己不满。所谓“游泳圈”,既托在屁股下,也长在肚子上。——女孩长得不好看,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失望。对自己失望,紧接着便对伴侣失望。某种意义上,两种失望本是一体:“我们两个十分般配……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很丑,而且平凡至极。”失望之余,女孩子忽然像是第一次意识到了一点:两人也许就要结婚了,一切仿佛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世间本有许多“顺理成章”的事,然而一旦有人去认真思索它的“顺理成章”,那多半就要闹出幺蛾子来。比如《游泳圈》的女主人公,忽然开始整理自己那些零零碎碎的思考(“爱又是什么呢”),固有的麻木便忽然维持不住了。于是,脑子开小差的故事,差点变成了过失杀人的故事。问题在于,失望又能怎样呢?“顺理成章”固然不再可信,人却总还是得依着那“理”和“章”过下去,这失望甚至都是无谓的。《游泳圈》写失望写得到位,写失望之为无谓更加到位。同样到位的还有作者淡漠克制的语言风格。
《游泳圈》的故事告诉我们,人在水里泡久了容易出问题。水里的人是赤裸的,要人类面对自身的赤裸,这向来是很艰难的事情。那么换一个方向,人若飞在天上又如何?《乌鸦飞行轨迹》讲了一个真真假假的飞行故事。“我”的朋友“乌鸦”在空间物理意义上是否真的飞翔过,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隐喻意义上的飞:我们恐怕都想象过,自己身上携带着祖先神话般的血统,或者干脆已站在未来进化的顶端。我们长久地坚信自己能飞,直到关于肉瘤的知识,点破了原本再清晰不过的逻辑漏洞。小说浓墨重彩地写了“乌鸦”,然而在我看来,真正的主人公无疑是“我”。“乌鸦”的悲剧本身无“悲”可言,他终究还是飞了,即便是以另一种不被期待的方式;更加浩大的悲剧感,其实来自于飞翔之影对“我”之存在的遥遥映照。
相比于前两篇的清晰可感,《杨德康》明显要复杂难解得多。在天和海的真实维度之外,《杨德康》一头扎进了睡梦潜意识的异次元空间。小说显示出极其驳杂的文化血缘谱系和美学风格。开篇引入便是半梦半醒与精神分裂,散发出十足的弗洛伊德气质;精细如发而又彼此割裂的叙事场景拼贴,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那些经典的先锋小说作品。包括语言,从对《圣经》的戏仿(“渊面黑暗;我的滑轮床运行于马路上”,参照《圣经·创世记》),到对海明威有意无意的致敬(“没人知道,这样的高空为什么会有一口地洞。至于杨德康又为什么跳进去……没有人做过解释”,参照《乞力马扎罗的雪》),其间同时夹杂有大量浓度极高、张力强劲的诗歌化文字。我们可以将此看作一场风暴式的想象力增殖、一场泥沙俱下的语言狂欢:它从诸种不可预期的角度,去反复地想象和确证一个不知道为何需要确证的对象,最终令文本自身同小说中一再纠缠的、所谓“饱和的时间”,拥有了魔法般的同构性。也许你会说,这不就是现代主义和先锋文学的叙事技巧吗?当然是,我无法否认,甚至我都不否认这种写法在今天早已被反复把玩,因而不再时髦。然而,比技巧形式更重要的是,我从中看到了一种生机勃勃、近乎发狂般的言说冲动。貌似华丽的外表之下,这是其质朴而本真的一面;正如另两篇中,那臃肿漂浮的失落和不知所终的飞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