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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百合

2018-11-13/

青年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周家医师花儿

⊙ 文 / 尔 雅

香水百合

⊙ 文 / 尔 雅

西方传说中,夏娃和亚当受到蛇的诱惑吃下禁果,因而被逐出伊甸园。夏娃悔恨之余不禁流下悲伤的泪珠,泪水落地后即化成洁白芬芳的百合花。百合花象征着凄美的爱情。

东方人则视百合为吉祥之花,具有百年好合之含意。白百合之雪白象征着感情的无瑕无疵,天长地久,相伴一生。

水月的外婆钟爱百合花,仿佛与此花天生有缘,家里瓶插的香水百合,永远新鲜欲滴香气袭人。

这个阴冷的冬天,冬至以后,照顾外婆的李姨就不让外婆下床了,说这样才不易感冒。每天清早,她用热毛巾为外婆洗脸擦手,为她穿上毛衣和外套,把枕头立起来。九十六岁高龄的外婆就半躺在床上,暖暖地裹在被子里数她的佛珠了。通常,喂外婆吃完早餐,擦灰拖地打扫完简单的卫生后,李姨就放心地提着篮子外出买菜了。

可是今天,李姨有点恍惚,昨夜没睡好。她忆起昨晚的月出奇的亮,风出奇的大,虽关闭了窗户,但风吹得窗外银杏树晃动不已,树枝不时拍打窗棂砰啪作响,真可谓:月白风高,树影在地。

李姨忙了一天,晚上总是睡眠不错,半夜只需起来一次,侍候外婆起夜或让外婆喝点水,这已成了习惯。可是昨天半夜,李姨似醒非醒中,见一老先生立在外婆床前,随即他弓下腰,好像在细细端详外婆,又似在对外婆耳语。李姨努力想睁开眼,可就是睁不开,仿佛依稀中,老先生须发皆白,头顶有点秃,但长髯飘飘,仙风道骨。

待下半夜李姨醒来,只当自己做了个梦,也不再想它,依然侍候外婆起夜等一应事宜。才从睡眠中起来迷糊着的外婆咕哝着说:“他来接我呢,怕是我的时候到了。”李姨心下一惊,忙问:“您说啥?谁来接您?”“老先生啊,看来他还是放不下我的。”外婆答。李姨下意识四顾,屋内洒了一层银辉,屋外干枯的银杏树枝晃动,划出鬼魅般的阴影和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原本紧闭的窗户,开了一小缝隙,而外婆床头的那瓶香水百合,却移到了窗外。

外婆深知这花儿的娇贵与脾性,每天傍晚,外婆都要让李姨把香水百合摆到窗台外吸吸潮气,让香水百合承接晨昏天地交合的灵气后,再拿回放在床头,因为外婆已习惯了在这花香中入睡。可昨晚李姨压根儿就忘了把花摆出去。

此时窗外的百合,在银月下的风中摇曳有如婀娜多姿的佳人,清新脱俗香气袭人,多变的风貌如梦似幻,含情之模样惹人怜爱。

李姨知道,外婆孤身一人,由远在美国的外孙女水月赡养。水月每年回来一两次,看望外婆,安排好外婆的生活及照顾一应事宜。李姨心知肚明,水月是完全信赖她的,把外婆的一切都交托给她。因为她并不是保姆市场请来不知根底的保姆。李姨的母亲曾是外婆家的奶妈,把水月的母亲一手带大。李姨记忆中,自己那贫穷酗酒的父亲是一家人的噩梦,对妻子及孩子们常常打骂。

外婆——当年的周家少奶奶,看到身上青紫的小女孩,常常忍不住落下泪来。少奶奶喜欢读书,对人人平等的新思潮有一定的了解,加之生性宽厚善良,就忍不住去找那打人的人评理。没喝酒时的“恶霸”见到少奶奶倒是懦弱得像一团棉花,头点得似鸡公啄米。少奶奶又找来木梳和篦子,为小女孩梳那纠结的头发,用篦子为她蓖头上的虱子卵,扎上小辫结上两根蝴蝶结。少奶奶把她转过身,为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说她是个清秀好看的小姑娘呢。那是小女孩时的她最快乐的时候,那种温暖的感觉跟随了她一生。

外婆虽已高龄,但皮肤依然白皙,面貌依然端庄,真应了:美人迟暮也是美的。作为当年周家少奶奶的外婆,不仅是小镇,且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美人。据说待字闺中时,媒人踏破了门槛,可小姐颇有主见并早已心有所属。

少奶奶娘家,母亲是裹了粽子样尖尖脚贤惠的家庭主妇,一生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训,精于女红与家务,但头脑却也并不死板僵化。当女儿还是小女孩时,把白天裹起来的脚晚上又偷偷放开的时候,她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婆婆督促得紧,说女子若没有一双裹得漂亮的三寸金莲今后是嫁不到好人家的。结果,长大后少奶奶的脚既不像尖尖脚又不像解放脚。不过那时西风渐进,人们已不以小脚为美,女子们也已不缠足了。

少奶奶父亲姓白,是小镇受人尊敬的私塾先生。但基于古训,女孩子并不能堂而皇之地进到课堂读书,当教室里传来男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时,她正在跟母亲学女红呢,通常女孩子们绣的不是鸳鸯就是蝴蝶,可她最喜欢绣百合花且绣得最好。她出生那年的那个季节,她家的一院百合正开得洁白妖娆芬芳四溢,白先生就为女儿取名:白合(取百合谐音),又因她生来爱笑,且笑靥如花,小名就叫花儿。

下学后的父亲常抱了天资聪慧的小花儿在膝上,玩耍似的教她一些四书五经及诗词歌赋,天长日久,耳濡目染,花儿也能略通文墨了;闲时,父亲也带着她去茶园看戏,诸如《嫦娥奔月》《花木兰》《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回到家,小花儿就在院里的百合丛中,跷着个兰花指咿咿呀呀莲步轻移地模仿着玩,倒颇有几分神似。

待字闺中,花儿心仪的并不是镇西头富甲一方的祝家大公子,也不是镇东头三天两头叫媒人来说破了嘴,从城里读书回来风流倜傥的胡二公子。而是被父亲常挂在口中的得意门生——周家大公子。周家在镇上开糖坊,虽不算首富,但也家道殷实。最主要的是周家公子读书读得好,从小深受私塾先生厚爱,在先生家出出进进,俩人小时混熟的,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倒显了生分。她越发出落得水灵漂亮,而他青年才俊却为人踏实本分。俩人见面常常话没说上两句,倒彼此先红了脸。

小镇位于内江地区,内江又名“甜城”,以出产蔗糖闻名。周家世代开糖坊,到这一代,口碑更好生意更加红火。不仅城里置业,乡下也置了地。只因周老板吃苦耐劳,凡事亲力亲为不敢懈怠,既要管理糖坊生意又要管理乡下田地收成,还不时要乘船顺江而上或下,把产品销往外地;老板娘则要负责这大家族繁杂的家庭事务及侍奉公婆等,因此周老板特别希望儿子能够子承父业,把他肩上的担子一点点接过去。可是儿子人小主意大,他的志向并不在糖坊,而是一举考入省城华西医科大学。这光宗耀祖的喜事,引得亲朋好友,十里八乡的人都来道贺,周老板嘴上挂了笑也不能说啥。只是儿子指望不上了,却指望娶进一门精明能干的儿媳妇,帮忙料理家中及糖坊各种事务。

媒人上门,一说即合。十六岁的花儿就成了周家少奶奶。

新婚之夜,宾客们闹完洞房离去,寂静新房里,红烛发出细微噼啪声。医学院学生的新郎注视着头搭红盖,身穿大红龙凤婚衣,双手交叠,略露一双绣花鞋,微侧着身端正坐在床沿的新娘。这时,他的视线被床沿的床裙吸引:漆黑绫罗制成的床裙熠熠生辉,最奇妙的是黑绫罗上竟开出花来,纯白丝线与银色丝线交混绣出的百合花,闪着月似的皎洁光芒。他看得呆了,随着视线游移,他看到花朵旁绣出一行稚拙的小字:百年好合。

外婆记得,那个夜晚的他充满激情。他告诉她,要接她去省城读书,读护士专业。“在省城,要有属于我俩的西医诊所,属于我俩的温馨之家,我会送给你新鲜的香水百合,让家里充满百合花的芬芳。”他拥着她温情脉脉地憧憬未来。说她就是他美丽娇嫩的香水百合,随即在花儿耳边吟起诗来:

“被翻红绫浪,

卧拥一花香。

陌上无缘客,

知音日月长。”

医学院学生的新郎,新婚七天后就离开新娘,去到省城继续学业。他没忘记对妻子的许诺,真的着手为她申请办理读书事宜。可不久花儿发觉自己有孕了,她又忧又喜,喜的是公公婆婆都等着抱孙子,周家后继有人;忧的是读书之事只好搁置下来。

不能去省城读书,少奶奶就专心帮助管理家务及糖坊的生意事宜,冰雪聪明刚柔并济的少奶奶不久就赢得全家上下主仆一致的好口碑,并表现出经营管理上独特的能力。

她常进到作坊去看师傅伙计们做工并话家常。耳濡目染,少奶奶不久就熟知糖坊的生产工艺流程。

少奶奶花儿一来,小伙计的动作都要机灵几分。少奶奶不仅人长得好,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穿着得体,性情也温柔随和,不扭捏作态摆小姐架子。偶有小伙计不慎做错了事或大师傅火候拿捏不当熬坏了糖(这是很大损失),少奶奶不仅不责难反而安慰,帮助在老板处敷衍,说人家不小心做坏了事,心里已经很难过了。让人觉得首先对不住的是少奶奶。

有时,周家乡下田产的佃农来镇上赶集,给东家带来一点田里的土特产,少奶奶总是留饭留宿,当他们亲戚对待。但少奶奶也自有她的原则与精明强干,若遇乡下懒汉泼皮,别人都难以摆平之事,少奶奶出面,对方自然偃旗息鼓了几分。

公婆看到儿媳如此聪明能干明事理,心中十分慰藉。几年下来,周老板已渐从糖坊脱身出来,俱交给儿媳打理,自己更多乘船外出扩展销售;婆婆则专心侍佛;用人奶妈都是多年用惯了的,一家人日子安稳其乐融融。

唯有夜阑人静,剩下独自黯然神伤人,这就是周家少奶奶花儿。

丈夫在外面早就有了人,是二房。二房为他生了儿子。

开初她哭过闹过,要找了去。公婆爱怜她,说即使不要儿子也要她做闺女,且这一大家子怎么离得了她?周家只认她是唯一的儿媳,那个女人休想跨进周家大门半步。娘家父母也劝解说世风如此,有三妻四妾的男人多的是,这也是做女人的宿命与苦命。可怜她精明能干心高气傲,也摆脱不了如此的命运。

渐渐长大的儿子更是为母亲难过,不知从哪道听途说便有了很重的心思,认为是自己耽误了母亲,致使当初母亲没能去省城读书,才导致父亲在外面纳妾。说自己一定要为母亲争气,最终让父亲明白:不管他在外面有多少儿子,自己才是他最好最出色的儿子!

她拥着儿子,擦去他小脸上的泪痕,告诉他:傻儿子,你才是妈妈最重要的。是妈妈的金不换!如果从头再来,妈妈还是选择要你。

儿子是全家的心头肉,更是爷爷的骄傲。从小他就聪明好学懂事,假期他常跟了爷爷乘船外出做销售,一是爷爷喜欢有他做伴,二是也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长长见识。

前些日子,天热得诡异,像发了狂,太阳刚出来,地上已着了火,许多细微的尘埃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热得憋气,竟没一丝风。糖坊里的工人都光了膀子,汗流浃背,熬糖的大师傅更是热得满身通红。花儿吩咐厨房每天熬几大桶解暑的酸梅汤,又叫人挑来好几担解渴的西瓜。知了在枝头发着令人烦躁的叫声,像在为烈日呐喊助威。而暴雨说来就来了,狂风卷着骤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门框窗棂上抽打,倾盆大雨从房檐上流下,在地面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溪,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天阴得瘆人,像要塌下来。

少奶奶心里毛毛躁躁的总是不落实,爷孙俩外出月余,既没回转,又无只言片语捎回。

一个风雨交加之夜,急促敲门声夹杂在电闪雷鸣中。少奶奶披衣起来,大门哐当一声打开,门前站着水鬼似的一个人,全身湿漉漉的,脸上雨水与泪水交混。他是与周老板一同乘船外出的伙计。回程途中,因上游连日暴雨,沱江发大水。那日天上黑云就像浓浓的墨汁在天边翻转,远处的山巅在翻腾的乌云中依稀难辨。急骤的雨点砸在船上,水花四溅,一阵狂风卷来,船在惊涛骇浪中被打翻,他九死一生逃回报信。面对少奶奶,他立即崩溃,双膝跪地双手在空中乱舞,嘶哑的喊叫撞击着少奶奶的耳膜:船没了,老爷没了,小少爷也没了……

一个响雷在少奶奶头顶炸开,她腿一软,便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的少奶奶仿佛看见刚学走路时的儿子,头戴白色兔儿帽,身穿大红披风,足蹬虎头鞋,白嫩嫩脸颊上一对小酒窝,亮晶晶大眼睛扑闪扑闪,一逗他就“咯咯咯咯”笑个不停,十足年画上走下来的美娃娃。

妈妈和保姆常带了他在附近街上玩耍,傍晚街边店铺打烊关门了,妈妈故意考他,他却能咿呀说出哪家是糖果店,哪家是包子店,哪家是缝衣铺,哪家是修车铺……他蹒跚着往前走,世界在他眼里满是新奇,他甚至歪歪扭扭小跑起来,妈妈看他兴致勃勃,故意躲在行道树后,他一转头,没见了妈妈,却并不慌张,只是回跑了过来。她现身出来,“妈妈,妈妈”,儿子像捡到宝贝一样,兴高采烈举着双手朝她跑来,她张开双臂拥他入怀,在他小脸上印上深长一吻。这成了母子俩常玩的游戏。

此时她和儿子正玩得高兴,却为何嘈杂得烦恼,仿佛有人故意要把她从与儿子的嬉戏中拽走……

哦,醒来了,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此刻紧握着她的手叫妈妈的是女儿。

医学院学生的他,因学业优秀,毕业之初即被省政府挑中,派到西康省康定县开办医院,任职院长。几年后积累了丰富工作经验,索性辞职,到西康省雨县开起了自己的西医诊所,实现了当年的梦想。

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工作繁忙等等,周院长并不常回家。一两年回一次,与其说是回家,其实更像做客,家中事务他完全插不上手也无须他插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最多与父母聊聊天。闲来他在糖坊各处逛逛也完全不得要领。家中生意及侍奉公婆等大小事务有大太太花儿操持,他是绝对放心。一双儿女也教导有方,只是与他有些生疏。

他每次回家,都是她的节日或伤心日。现在儿子没了,更成了哀悼日。

她会铺上平时舍不得用,压在箱里的陪嫁物品,那条床裙——百年好合的物证。“漆黑绫罗制成的床裙熠熠生辉,最奇妙的是黑绫罗上竟开出花来,纯白丝线与银色丝线交混绣出的百合花,闪着月似的皎洁光芒。”似要提醒他曾经有过的激情与许诺,也让自己追悼那逝去的,纪念那美好的:

被翻红绫浪,

卧拥一花香。

陌上无缘客,

知音日月长。

到底有缘还是无缘,真的是知音日月长吗?少奶奶花儿在心里无奈地叹息:

篱外娇颜三两枝,

洁白如玉笑相依。

百年好合梦虽远,

任凭人间雨凄凄。

又是好多年过去,女儿已经长大在外地独立生活,婆婆也已驾鹤西去,丈夫更是少有归家,原以为家中日子就这样水似的流过,习惯成了波澜不惊。可是沧海桑田,日月变迁,孰料整个世道却变了样,从旧社会变成了新社会。乡下进驻了工作组,土地改革减租退押,发动农民斗地主。花儿家是当之无愧的大地主,可是不管工作组怎样动员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佃农们就是不揭发不斗争她,反而一直念她的好。弄得工作组没办法,把花儿叫到乡下来自我反省。她索性带来了所有田产地契账簿,在工作组面前主动一样一样交代清楚充了公。这让工作组很满意,交代完毕也就放她走了,不再为难于她。

周家世代糖坊,在这个新的世道,看来也是难以为继。花儿遣散了师傅伙计们,含泪关闭了糖坊——她付出了多少心血与感情在这份家业上啊!为了周家的这份产业,她又失去了人生多少的宝贵岁月啊!

现在好了,俗话说无债一身轻,其实是一无所有一身轻。没有了糖坊没有了田产没有了这些牵绊自己的东西,少奶奶花儿觉得轻松多了,看来是时候了,是时候该去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周家少奶奶花儿打了个阴丹兰的布包袱,踏上了千里寻夫的道路。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时光如水,三十多岁的花儿依旧红颜,她特意把自己装扮低调,日常布衣布裤布鞋,不显山露水,尽可能避免在漫长旅途中招来麻烦。旅途辛苦,人多拥挤,食宿难安。这女人就这样翻山越岭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地一路寻来,终于寻到了西康省雨县。

这是一座静美的小城,青山夹岸,一水中流,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光。

二房已为周家生了七个儿子,中间与最末的夭折,如今是五个萝卜头从大到小一字儿排开,煞是壮观。

此时的周医师陷入了两难:新社会只能一夫一妻制。妇联和居委会说了,原配是你法律上合法的妻,二房也是你的妻,谁去谁从,我们外人说了也不算,还是要你自己定夺拿主意。

花儿住在楼下的灶间,灶间颇大,进门是一口老虎灶,往里是全家人吃饭的八仙桌配四条长板凳,她的床就搭在靠墙的角落。半夜,她常听到楼上噼里啪啦摔东西夹杂着叫骂声,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到来给这个原本平静的家带来的冲击。她只是不管了,她就是要争取自己的权益,要丈夫给个说法:那么多年的侍奉公婆,那么多年的养育儿女,那么多年为周家呕心沥血经营祖业与田产……到头来自己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怎么活?人何以堪啊。

周医师现在是真正的医生,他早已不是院长了。他创建的西医诊所早就公私合营,起初还维持他院长的职位,经过多次政治运动,被抄家几次,不仅家徒四壁,人也降职为医师。最近周医师常借了下乡出诊为由,逃避在家中面对两个老婆的日子。

二房是个厉害角色,人长得黑瘦精干,但从扭动的腰肢与眉眼里,仍可看出曾经有过的风情与风尘。面相透着几分刻薄,伶牙俐齿,骂起人来更像市井泼妇,街坊邻居都怵她几分。花儿却是我行我素,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遇二房指桑骂槐耍泼并不接她的茬。

二房也私下托人游说,软硬兼施劝花儿打道回府,恐吓说:你一个地主婆不老老实实待在当地接受劳动改造,却到处乱跑,是要被抓起来关进监牢的。花儿只是答:周医师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古时候还有孟姜女千里寻夫呢,她敢于冲破世俗压力不畏权势不辞艰辛地千里寻夫,不早已传为千古佳话了吗?我相信,不管古代当代,不管新社会旧社会,妻子找丈夫天经地义,我才不相信犯了哪条王法!而且,我有当地政府开的证明,证明我完成了土地改革减租退押等工作,同意我出来找丈夫。且我一到这里,就已去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办妥了所有居留手续,去妇联备案了我的婚姻情况。何去何从,就交给周医师和当地政府裁决。

来人原以为她是个缺少见识的乡下妇人,吓吓就会怕了。却不料花儿果敢坚强,做起事来滴水不漏。

平时周医师在家,二房多少有点约束和顾虑,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人。这次周医师下乡出诊好几天,家里就出了事。

时值寒冬,花儿的床褥被子均单薄,她不想去问他们添加,每晚把脱下来的外衣盖在被子上。穿了秋衣秋裤毛衣毛裤和衣而睡,她出来时并未带太多衣物,这些衣服都是周医师找了来给她穿的。

那夜花儿睡得迷糊中,二房从楼上踢踢踏踏下到灶间,好像要在碗橱里找什么吃,一边把锅碗瓢勺弄得乒乓乱响一边指桑骂槐,骂花儿赖在她家白吃白住,骂花儿缠住她男人不放。花儿反击说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住在丈夫家,除非丈夫要自己出去,别人都无权干涉。二房恼羞成怒,竟一步跨到床前掀开被子拉扯她起来,尖厉的叫骂声划破寂静的夜空,说自己才是周医师的老婆,自己就是有权力,要她滚,马上滚出去。两人揪头发抓脸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到门外。这时门外早拥满了看热闹的人。其实不管是白天黑夜,不管是邻里纠纷夫妻打架,不管是母女争吵兄弟姊妹反目,通通是小城的“节日”,给平日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与谈资,左邻右舍几条街的人都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来。

二房不停骂着粗言秽语并把她推倒在地,羞辱地撕扯她衣服,说这些衣服都是我的,你这不要脸的脱下来还我。突然,花儿不知哪来的力量奋力一挣,站起来一把推开了她,一字一顿地说:不许动我!好,你看着,我现在就脱,现在就脱给你!她开始脱衣服,原本嘈杂的人群变得安静起来。她脱下开衫毛衣套头毛衣褪下毛裤,她脱下秋衣秋裤,只剩下肚兜与内裤,那女人还一迭声喊脱。人群有点不安起来。花儿反过手来从容解开肚兜颈后和腰上的带子,肚兜像花瓣散开掉落下来,一对饱满的乳房弹跳出来;她褪下了内裤,一个美丽的女人,裸体玉立在了众人面前。此时反而万籁俱寂,人们看得呆了。女人体形的完美,给人以深深的震撼;黑色披散的头发与皮肤的白皙形成强烈反差,更加突出身体的白净。女人站在那里,内涵深厚如若无人之境,是在沉思,还是在放飞自由的身体自由的思想?

从来没人知道花儿如此美丽如此迷人,有人在心里为周医师叹息:有如此美色不享,却与那黑瘦女人过日子。恨不得此时自己是周医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配花儿。

短暂静寂后,人群中突然冒出愤怒的声音:“把那泼妇拖出来,剥掉她!”群众骚动起来朝前拥去,骂二房欺人太甚,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二房见势不妙,像老鼠样蹿进房内,闩牢了门闩。

待有人回过头来,却发现花儿早已梦游般兀自朝外走去,她神态自若,既不觉冷也不觉羞,好像整个天地就是她的私人密室。她身材修长,裸体的背影,让人想到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百合花。

那晚,皓月当空,月色如水。银月把她的裸影投射到地上,窈窕婀娜凸凹有致,摇摇晃晃似弱柳扶风,不一会儿,她飘飘欲仙,舞蹈起来。

“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花儿从容裸舞,形舒意广。开始的动作,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往前奔,又像是往后退;是那样的雍容不迫,又是那么的激流回旋。接着舞下去,像是飞翔,又像步行;像是伫立,又像斜倾……络绎不绝的姿态飞舞散开,曲折的身段,轻步曼舞像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像鹊鸟夜惊。

谁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舞蹈,她的舞蹈不是专业的,或者说没有太多高难度的技巧,只是本能的身体展示出生命的灵动。或优雅,或性感,或妩媚,或激情,或狂野,或受伤……但是她所有的舞蹈语言都是在诉说灵魂深处的东西,在诉说自己快乐时,悲伤时,寂寞时,迷茫时,痛苦时……

这是一种很纯粹的舞蹈,身体在展现生命最本真的东西。人们的心被深深触动了。被舞者凄美的舞姿震撼,更多的是被一颗苦痛的灵魂演绎出如此至情至爱所打动。那是需要怎样一颗心才能展现生命如此苦难的承载与华美?好多人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被舞者表现出来了,因而给自己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出口……

花儿的月下裸舞,成了雨县的一个传说,几十年后,老人们依然记得。

二房后悔莫及,她强悍霸道导演的这出争吵打斗,却无意中演变成了花儿的“苦肉计”,使自己人心尽失(小城的和丈夫的)。她只好灰溜溜卷了铺盖走人,带走了她认为有用和值钱的东西,把越发的家徒四壁与五个萝卜头丢给了新的女主人花儿。

花儿虽办妥了老家乡下土地改革减租退押所有手续,但仍被戴了“地主”帽子,隔三岔五被弄去扫街刮大字报下乡劳动改造被开批斗会。周医师则是“反动学术权威”。

有天傍晚,一阵脚步声轰响,冲进来一群红卫兵,都戴着红袖章,七嘴八舌杀气腾腾地喊“抄家”!花儿正在做晚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到了门外,有人对她训话: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家里风卷残云被翻得乱七八糟,实在没啥可抄的,就抬走了那口装衣物的樟木大箱子,衣物扔了一地,其中那黑色绫罗绣百合花的床裙,是当初花儿千里迢迢从老家带来的,也被撕踩得稀烂。周医师被押到文化馆开批斗会,红卫兵们掐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往下压,把他的双手反剪起来……后来的日子,这种情形时有发生。

花儿从容淡定,她默默承受生活中所有的不公与苦痛,好在周医师薪水不算低,她又帮人带婴儿补贴家用。在社会的歧视与艰难的物质供应条件下,花儿却把家经营得有声有色。虽然肉类等凭票供应,但花儿下乡劳动改造挖螺蛳时与当地纯朴农民结下了友谊,她可以买到农民田里的黄鳝泥鳅青蛙等,特别是黄鳝,当时好多人家都不吃,因为不懂怎样宰杀怎样烹调。周医师最爱吃黄鳝,还从医学角度证明其营养价值特别高。周医师少爷出身,一辈子不会也从没做过家务,所以家中剖黄鳝杀鸡宰鹅都是花儿的事。

花儿还做了好几坛泡菜,做了豆瓣豆腐乳甜酒酿,以及各种蜜饯米花糖苕丝糖……花儿喜欢做这些,照顾好家庭,就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事业。

花儿和街坊邻居关系融洽,平时人们叫她周师母,有时向她讨教以上东西的做法,有时来借个绣花绷子或顶针之类,有时串门进来聊聊天。花儿做了好吃的或推了小磨豆花,喜欢给这家端一碗那家送一盘。

奇怪的是,一到开批斗会时,大家都变了脸。几个地主或四类分子垂头站立,接受批斗。一屋子群众群情激奋地挥舞手臂,唾沫横飞地喊口号,好像花儿真的跟他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批斗会一过,邻里又恢复正常,他们见到花儿不会不好意思,花儿也不记他们的仇。

有一夜,花儿做了个奇怪的梦:看见女儿与爷爷在一起,爷孙乘一叶扁舟,碧绿湖水泛着微波,湖中蒹葭苍苍鸟语花香,岸边树木葳蕤繁花似锦,平和安宁美丽如画。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扁舟在风里浪尖倾斜颠簸,一个大浪打来,女儿小手伸向天空:妈妈,妈妈,妈妈救我……她用尽全力想抓住女儿,可怎么也够不着……

她惊得从床上坐起,出一身冷汗。回想梦中,颇感蹊跷:当年与爷爷在一起的明明是儿子,怎么看见的是女儿?

第二天收到加急电报:女儿溺水而亡,速来处理后事。

弟弟们都痛哭失声,丈夫悲痛得不能自持,唯有花儿并不悲伤。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哭泣,她却不哭;相反,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安慰每一个人。当她后来回想起来,很难理解当时怎么会有那种奇特的心理状态,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女儿暗喻给她,死亡是不存在的,而是完成了一趟我们每个人必须踏上的旅程,走向那美妙的宴会场合。就像在梦中所见,祖孙泛舟湖上,团聚在风景如画的天堂,用另一种存在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女儿被单位派驻乡下,开展农村信用社工作,常常不辞辛劳走乡串户。那天做完工作连夜赶回老乡家的住处,因天黑雨大路滑又不熟悉当地路况,途经一条小河,不慎失足落水。当花儿握着女儿冰冷的手,女儿却再也不能回握她的手;当花儿呼唤女儿的名字,女儿却再也不能回应她的呼唤。这时,花儿听到了自己的哭声。这哭泣,在女儿出生时也发生过,不过那时是极度喜悦的哭声,这时却是极度悲痛的哭声……

花儿带回了外孙女水月。三岁的水月一直在外婆怀里睡大。

长大成家后的水月有时想起来感到奇怪:屋里有两张摆成九十度的床,大的绷子床有围帐绣花围顶,是外祖父睡的,水月与外婆睡那张简易双人床。从水月记事起就没见外祖父母同床共枕过。他们有夫妻之名,是否有夫妻之实呢?

是否那时阶级斗争严酷世道混乱,家人能吃饱饭,有一份相对平安日子过,已是很大的福分?或那时外祖父母已进入老来伴的年龄?抑或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历史与心理的原因?

水月只记得有天深夜,在睡梦中被惊醒。平时温柔贤惠的外婆对外公大发脾气,涕泪交流地一边数落一边破口大骂,外公则像做错了事似的胆小怯懦,一言不发。

原来那天傍晚,花儿像往常一样做好了饭,却迟迟等不回周医师。花儿正担心,有人带话说周医师去会外地来的朋友,不回家吃饭了。花儿一直等到深夜,周医师方才归来。花儿说既然外地有朋友来,我们该尽地主之谊才对,明天我去买只大红公鸡炖鸡汤兼做麻辣口水鸡,另做几样好菜,招待客人来家吃饭。周医师是不善说谎之人,立即红了脸,支支吾吾东推西挡地不能自圆其说。花儿何其精明之人,三下两下就诈出了丈夫外出的原因。原来周医生是背着花儿去幽会了从外地路过此地的二房。

虽然当年是花儿取得了胜利,赶走了那女人,但两个女人,肯定一辈子心里都较着劲。丈夫是否心在自己这里?对自己是否有爱情亲情或仅是习惯和责任?成了花儿一生探究的课题与迷惑。后来二房活到九十岁,花儿得知她去世的消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哦,她那么强势,那么厉害,还是比我死得早!”好几年后,花儿活到九十六岁,比起她,却是大大的胜利了!

二十年前,周医师八十岁过世,老友们送给他挽联:“良方剂世世留芳名,好心待人人皆怀念”,确是他一生的写照。

他走的那一年,水月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水月非常悲痛,外公养育了她,却没把孝敬报答的机会留给她:“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二十年后,水月远在美国旧金山,做了个梦,梦见九十六岁的外婆从床上缓缓起身,不一会儿,幻化成了年轻时的外婆花儿。

皓月当空,月色如水,花儿开始裸舞,只是围观的人群隐去,背景换成花儿娘家小院,那院百合花正开得洁白妖娆芬芳四溢。一青年才俊立于花丛,脉脉含情注视着花儿。

从梦境中走来的花儿若仙若灵。天上一轮明月开宫镜,月下的女子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忽而双眉颦蹙似有无限哀愁,忽而笑颊粲然似有无边喜乐;静若处子,身体像被施了定形术,动若脱兔,身影像一道道白光在月下迅疾闪过……花儿寂寞美丽地舞蹈着,她闭上眼睛试着去想象有人和她共舞,她可以抱着她一生的热情、怀着感恩的心和那个人一直舞蹈到死。她睁开眼睛,停下舞蹈转过身来,向百合丛中的青年走去,她向他伸出双臂,徒留一个等待的姿势,她没把握,他是否会回应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走过来拉下她僵冷的胳臂,用自己的臂膀紧紧牢牢锁住她,用温暖包围她,用一辈子,不离开,不放弃。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花儿牵着丈夫的手,俩人在百合丛中轻歌曼舞,越舞越轻灵,越舞越飞升,竟像一双蝴蝶,翩跹而去……

急促的电话铃声骤起,水月从睡梦中惊醒。她抓过床头电话,听筒里越洋长途中传来李姨的声音:外婆刚刚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

泪水悄无声息流下水月脸颊,外婆说过:我走时,你不要哭,不要打搅我,让我悄悄地,安安静静地被接走。

这天,正好是二十年前,花儿的丈夫周医师归于大化的同一月同一日。

尔 雅:本名张晓敏。四川雅安人,曾在四川日报社任职多年。著有散文集《青衣江的女儿》等。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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