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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

2018-11-13张新颖

钟山 2018年5期
关键词:柿子树张大千柿子

张新颖

坐在窗口,坐在比山巅还高出一截的地方。这额外的一截,就是楼房的高度。

万山之中,有这么几座,顶部平了,建起了楼,一幢挨着一幢,连成了楼群。开发商把这叫做生态度假居住区,老百姓就信了。避暑的人拖家带口,浩浩荡荡而来。堵起车来,绝不比北京上海逊色。进了小区,你以为会安静了,哪里啊,小区里面才是人集中的地方,熙熙攘攘,声响鼎沸,又热又闹。

邀我来的朋友似乎有点抱歉,说,前年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有这么多楼。

两年,足以改变很多了。

房地产、汽车、投资、休闲和养生,这些东西的力量,在这偏僻之地实打实地显形,强烈而突兀;不过从到此度夏的人说来,就很自然了:空气好,气温低,住在森林里面,生活方便,什么都有,林海云天,“唯独没有压力”——这一句是社区里随处可见的房产广告。

他们把城市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打包,像是整体打包,却也剔除了力图躲避的东西——说不出来的烦恼和压力,说得出来而且作为正当理由的高温酷暑——他们把生活搬到了大山深处,搬来了宠物狗,甚至搬来了广场舞。晚饭后高音喇叭的声音,比在城市里更清亮,更理直气壮。社会主义文艺是广场舞的群众基础吧,伴着他们起舞的歌曲,像记忆、情感、身体的按钮,无比熟悉和亲切的魔力按钮,“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们至少有一个夏季可以永远年轻,可以唯独没有压力。

夏季一过,犹如候鸟,他们返回到真正的有压力的城市日常生活里去。这里,返回到没有人烟的寂静。

窗口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我随手翻开,读到这一段:

“夏季是一段绿色的、紧迫的、很多爱丢失或找回的季节。这是一年中最紧张的时候,就北半球的自然界而言,几乎是一下子有数十亿动物从冬眠中苏醒,还有数十亿动物从热带地区迁徙而至。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上演着求爱、交配和喂养下一代的狂野派对。夏季的主要任务是繁殖,而机会窗口的打开是短暂的。表面看来,夏季是嬉戏的集会,但这掩盖了潜藏的竞争和斗争,因为对于任何一个物种的新生命而言,这个物种中都必须有平均相等数量的死亡。此外,对于大型动物而言,它们的生存需要成百上千的小型动物作为食物,这样它们才能繁衍出自己的后代。而那些小型动物也都进化出了降低被捕食概率的机制。”

这本书叫 《夏日的世界》(Summer World:A Season of Bounty),是博物学家贝恩德·海因里希(Bernd Heinrich)对一块树林空地及周边生物的观察、记录,他特别关注不同的生命形式之间的相互作用。中文版(朱方、刘舒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二〇一三年)封面上,印着几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米勒(Roger Miller)的歌词:“夏季,当树木和叶子变绿,红色的鸟儿歌唱,我会是蓝色(忧郁)的,因为你不接受我的爱。”

暑假开始,我从生活和工作的江南都市回北方老家。父母的新家在一楼,有一个不小的院子,隔出一块,种了几棵秋葵,几棵茄子,一垄生菜,一架芸豆,一架菜豆,一架黄瓜。另一边靠墙种了一长排大葱。远方来人,指着大葱,惊喜地喊:“这么多芦荟,长得真好!”

外面的草地,对着院子,有三棵年轻的柿子树,枝头已经挂上了青绿色的果实。没想到柿子树被用来做景观。这是我从小就熟悉的树啊,柿子也是我从小就喜欢吃的。弟弟说,现在柿子不值钱,两三毛钱一斤,连摘的工钱都不够。柿子熟了,没人去摘。秋后,冬天,树叶落光了,红彤彤的柿子还挂在枝头,风一吹,掉下几个来,砸到地上,已经烂了。

张大千曾居巴西,他在圣保罗市郊外买了个农场,一九五四年开始造园,在此一直住到一九七〇年前后。他造园很有意思,把两千多本各色玫瑰拔除,种上梅花、芙蓉、秋海棠、牡丹、松树、竹子,有些特别的种类从日本等地运来。最特别的是,他加种了很多柿子树,柿子树有七德,他自己再加一德,所以这个园子就叫“八德园”。他没想到,后来城市人口增加,当地政府要筑水坝、建水库,供应城市用水,把这块地征收了回去。这个巴西土地上的中国式园子,就慢慢拆毁了。

古久以来对柿子树的赞美,都落在那种很朴实的“德”上,所说的七德,一长寿,二多荫,三无鸟窠,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可供临书。短暂的回乡期间,我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前面的柿子树底下抽烟,是受它荫翳之德吧:夏天烈日当空,没个躲避处,抽烟更是找不到个像样的地方;树荫之下,有凉风,没有讨厌抽烟人的眼光,有丝瓜藤爬满院子的铁栅栏,大片的绿叶中间开着黄花,风大了你担心会摇落花瓣,其实一点事没有,安心抽烟好了。

从老家北方小城,提前一个晚上赶到机场酒店,乘第二天早班飞机,飞到一个很小的机场。这个航班十天才有一趟。走出机场打车,司机张口三百块。就这样,来到西南的群山之中,坐在山巅上的窗口。

每天看晚霞,看无穷变化的色彩和形状。这里天黑得晚,我看的时间也就很长。楼下喧腾,生活气息浓烈。远山静默,只是存在,在那里,从远古到将来——将来,也不会所有的山顶都造起楼房吧。视野近处,楼顶上有凉亭,空阔,没有人,因而突出了框架,像在空的空间里画出的实线。落日时分,凉亭的框架柔和而肃穆。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人为什么要跑来跑去?

巴西之后,张大千到了美国,在加州卡米尔买了一处房子,栖身两年后,又重新购置新居,名“环荜庵”,把院子里的橡树拔了,种了从日本、越南运来的梅花;还从“八德园”运来“笔冢”碑石,立在园中。真能折腾啊,是不是?但走到哪都总有舍不掉的东西,东方树种就这样运到巴西,又运到美国;巴西的碑石,又运到加州。

张大千晚年定居台湾,又造了一个园子,“摩耶精舍”。造这个园子不用跨洋过海东西方之间运东西了吧?不。他在加州的时候发现了一块大石头,形状似台湾岛,重达五吨,他固执地把这块石头海运回来,立在后院。张大千说,等他死了,骨灰就埋在这块石头下面,石头就是墓碑,叫“梅丘”。

《夏日的世界》快要读完了。第十七章讲到纳米布沙漠中一种独特的植物,百岁兰,它有两片终生不脱落的叶子,常绿水嫩,寿命可达一千多年。海因里希想象,如果百岁兰能够开口,它会说,“上帝对我的仁慈和体贴超越了一切。他赋予我两片叶子,不多也不少,恰恰是我所需要的数量。他让这些叶子伴随我一生,又让我降临在这样一个适宜我的环境中,我不需要迁走,就生活在这里。他提供了我所需要的一切,让我无忧无虑地活上好几个世纪。这里的温度——比什么都了不起的极端夏季——非常完美。我从不中暑,大地和空气源源不断地提供食物。夜晚雾气沼沼的空气为我提供水分和二氧化碳。我简直身处天堂。他预见到每一件小事,让我的生命完整。因此,当他创造世界时,他一定把我特别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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