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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猫记

2018-11-13周晓枫

钟山 2018年5期
关键词:母猫

周晓枫

1我对邻居的负评,因为野猫发生转折。我们住一楼,门前有个下陷式小花园。我疏于打理,只种了一层敷衍的草皮,斑秃似的生长着。邻居家利用这块空地,搭建了半间玻璃房,剩下的地面铺满磁砖。他家养了巨型狼犬,它还是条小奶狗时,就能看出是城市禁养的危险品种。幼年期的狼犬,每天还能放到院子里几分钟去拉撒。长大了,不行,它的样子接近福尔摩斯侦探小说里的恶魔。狼犬每天在玻璃房里狂吠一会儿——它炭黑的脸阴郁,骨白的牙冰冷,令我不寒而栗,路过的孩子有时会被吓哭。

邻居家的男主人彪悍,晚秋也光着膀子或穿着短薄的内衣裤在外面走动,抽烟,边骂边大声打手机——他的后脖梗上积着一圈发硬的肉。他直接跳入小区草坪,搬开井盖,拧动阀门,接上胶皮管,例行地盗用公共水源,给自家院子浇灌花草。女主人样貌年轻,睡醒了,不换睡衣、首如飞蓬……但她对流浪猫来说,美丽如天使,明亮如圣母。

邻居家也养猫。两只名贵些:一只美短,背后花纹像地图上的等高线;一只布偶,脸上一团晕染开的深暗,像被防色狼的喷雾袭击过。此外,女主人还收养了两只残疾猫,一只路上捡的幼猫。猫猫狗狗加起来六口,家里不能再接纳什么了,何况小区里的野猫那么多。她只能把宠物的口粮,分给那些餐风露宿的小可怜。

流浪猫到离我几有数米之遥的邻居家取食、喝水、晒太阳。女主人不仅提供基础猫粮,还因为偏爱,给它们加餐猫罐头。一边喂食,她一边胡乱地抓起毛丛打结、藏污纳垢的猫放在怀里抚弄。最胆怯的野猫也敢把身体平放在女主人的怀里几分钟,状若婴儿,然后才从这种不适应的体姿摆脱出来。

这些流浪猫一点都不消瘦,除了个别天然有着整容脸追求的尖下颔,多数都有圆实的小腿、胖胖的指爪。如果不仔细看,就注意不到它们的毛皮有种隐约的雾灰,缺乏缎光——那种经心保养才能闪烁的缎光。不过,至少从仪态上看,它们一点儿不颠沛流离,倒有些养尊处优的架式。有只大狸猫的体型,简直胖成了短腿的柯基犬。

它们或野心勃勃,或自命不凡,它们也被自己的缺陷所害,比如一只猫蹿到了让自己下不了台的高度,在二楼阳台上发出阵阵不顾体面的哀求……后来被女邻居和孩子,搭着梯子,拯救下来。

2许多孩子童年都有养猫的经历,我也有,前后养过三只。过程愉快,但总是以惆怅和悲伤结束,回忆起来有阴影。

第一次养猫,我还上小学。小伙伴掏猫窝带回来的黑白狸,起名小偷。它刚开始是贼眉鼠眼地偷东西,很快演变为公然抢劫。印象深的一幕出现在厨房:拔光了毛的光裸鸡,鸡头被小偷死死咬住,紫瘦的鸡腿被爸爸拽住,双方都在一边咆哮,一边较力。小偷每天在院子里自由玩耍一会儿,它和第二只名为肖邦的爱听音乐的猫一样,后来自愿选择流浪和逃亡。第三只猫泡泡,在我的宠溺下,反而性格怪诞,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缺乏喂养常识,喂了过多的熏鸡肝而导致它患上肾病。泡泡形销骨立,瘦到失去猫形,腹侧像是搭在脊椎上的一张猫皮……我泣不成声,无望地眼看它被一个擅长救治的朋友接走。我后来不敢追问泡泡的下落或下场,以至疏远朋友,断了彼此音信。

看样子,我不是个理想的主人,猫比我更早认识到这点。

前两年,我发现一只母猫在我荒凉的杂草院里产仔。我生怕惊动它们母子,我知道即使喂食,也会引起猫妈妈的警觉和不安,从而将迅速转移幼崽。所以,我每天克制自己的好奇,始终坐在外飘窗台上,观察两米之外那些活动着的小毛球。

有一天,哺乳之后的猫妈妈出门打猎,只剩几个小崽子,在草地上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阳光晴朗,它们的毛丝有着芒尖,状如晶簇。我打开阳台上的推拉门,从露台走了几级台阶,走到下陷花园的草皮上。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近切观察了一会儿那些可爱的小家伙。真的没有碰触,我只是隔着几十公分近距离问候。三只萌物走路都不稳,还是坚持着摇摇晃晃地挺直身子,试图用凶悍而嚣张的表情恐吓我。停留了大概十几秒,我快速后撤,我怕留下自己的气味,惊扰到它们多疑的母亲。

数小时之后,母猫回来看望孩子。

我没有留下踪迹,我几乎倒退着走在自己来时的脚印上。我确信自己毫无破绽。然而,母猫当天搬家,逃难般,把自己的孩子转移到某个秘密巢穴。幼猫在草丛里的轻微压痕还没有消除,院子一下就撤得空空荡荡。问题是,那些不会说话的小崽子,它们是怎么告的黑状?我百思不解。

3猫和狗是不同的。土耳其一部关于猫的记录片里说:狗以为人类是神,猫不这么看。猫,神秘得迹近诡异的动物,它本身被认为具有超能力。

通常认为,狗有憨厚的忠心,猫有灵巧的狡诈——甚至在身体条件上,猫都灵活到诡谲。缩骨术是人类里的杂技与绝学,表演者并非真能缩小骨骼体积,而是通过训练,压缩骨间隙,使得全身骨头有序地紧密叠排。猫的骨头有230根,比人类还多24根,显然出自更精密灵巧的组装。猫天生就会缩骨功,大概跟它没有锁骨很有关系;它可以像水流一样,摊溢并塞满窄口的玻璃圆罐,以至有人说:猫是一种液态。

九条命的猫,擅长的奇技淫巧颇多。既可以上树,行走在细悬的树枝间;又可以高空翻转,完美落地。热爱晒太阳,在弱光环境乃至黑暗里也畅行无碍。被公认为是最具好奇心的动物,又是极尽谨慎的蹑足者。猫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强,并且能保持优雅和克制。有只猫潜入养殖户的院落,它每天只偷一只鸡,视之为羽毛包装起来的点心——猫有节制地享用,控制得近于自律;不像狐狸,有着作恶的乐趣,饱腹的狐狸也会无端咬死许多无辜者,不为明天节省口粮。

我们小区有假山和池塘。人有两只手也捞不起来鱼,猫可以。仿佛会下蛊,猫凝视水面;鱼见到水面之上那双矿物质般的眼睛,就丧失反抗能力……呆滞也好,听从也好,反正结局是被猫捞出来吃了。据说鱼的记忆力不好,它们的确不长教训,每天上当,日复一日上演剧情单调的悲剧——就像单恋者倾心于让它绝望的爱人,不惜用生命去喂养自己钟情的杀手。有时两只陌生的猫相遇,它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长时间彼此凝视,直到瞳孔深处……我怀疑它们是在彼此下咒,比拼谁的法力更厉害。

猫不仅是城市里的宠物,乡村也爱养猫,据说只有它们能看见鬼魂渐近。出殡时要有专人守夜,陪伴逝者最后的旅程,尤其要防范着猫:传言猫若跳上棺木,里面就会诈尸。也许,因果相反。猫有狱警般的使命,它要监督关在肉身监狱里的魂魄。如果发现风吹草动,魂魄想趁机逃亡,猫就跳上去,按住棺材;魂魄疯狂挣扎,所以才会诈尸。都市里没有类似的机会,猫不会跳到棺材上,要跳,也只有一个狭小的骨灰盒——诈尸不能,顶多,腾起一团由灰烬构成的迷雾。

猫对死神的气息格外敏感。有个故事,说主人善待他的猫,猫忽然不肯好好吃饭,整晚凄伤地惨叫。主人以为猫病了,马上带它去看病,医生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到家以后,这只猫一反常态,惊恐挣扎,无论如何也不肯待在主人的怀里……主人抱怨这只被宠溺的猫,直到他的抱怨变成呻吟,一头栽倒在地,死了。

猫能看透白昼,也能看透暗夜;能看透生,也能看透死。所谓暮色和虚无,只是为了人类设置的障碍,对猫,构不成任何威胁,它畅行无障。也许,这是神明对猫的偏爱,为了凸显它们的神异。

4我和这些游荡的野猫关系密切起来,是因为一次偶然。我发现,猫对生死的参破,确有天赋。

我爱吃螃蟹。朋友们知道我的饕餮爱好,每到应季时节,纷纷快递给我。我每天乐此不疲地拆卸,餐桌上堆积着赤红的甲壳、圆实的钳子还有细而弯折的腿。直到有一天,吃到肠胃寒凉,腹腔痉挛且疼痛。冰箱里还剩下三只生蟹,我如何也消化不了。我稍一犹豫,眼看两只公蟹就咽气了,一只母蟹也气息奄奄——它们的生死间距,大概只有二十几分钟。河蟹昂贵,我不忍弃掷,还是把它们放进蒸锅。我把三只升腾热气的熟蟹拣出来,盛在简易纸盘里,拉开阳台推拉门,端到外面的平台上,看看野猫们有无食欲。被吸引的它们隔着距离观望,很快从邻居家跑过来,一探究竟。

它们灵巧、警惕,有着超乎想象的生存智慧。对这种它们从未见识过的生物,能分辨细微死亡气息的猫,竟天然知晓刚死的螃蟹也会积聚毒素——它们吃死鱼,不吃死蟹。它们把那只母蟹吃得很干净,找不到一丝肉屑;两只公蟹,它们不屑于尝尝一条小腿。也许,野猫把我鱼目混珠的行为视为对尊严的挑衅,它们把两只公蟹踢出盘子,让它们四仰八叉地翻倒地上。它们能够分辨,精确到分针的死亡。

隔着推拉门的落地玻璃,它们与我对视……睥睨,然后一哄而散。

5也许它们的眼神真让我羞愧了。虽然出差频繁,但只要在家,我总会放置一些食物和水。我谨慎选择,我知道含盐和含添加剂的食物对它们的健康不利。除了清蒸鱼、白灼虾的头尾,还有家几乎像是专为高血压病人准备的所谓熏鸡:只有肉香而毫无盐味。我又用水反复泡过,才敢喂过两次。剩下时间,我都选用猫粮。

它们挑剔,猫粮口味不同,它们有的喜欢,有的不。我出于科学上的理解,坚持喂些天然材质的猫粮,可它们自有鉴赏力,尤其喜欢人类的鲜食。如果我喂食可以共享的食物,我是否在鼓励它们的僭越?还是说,我们靠食物建立的某种等级制度,并不能约束这些流浪而自由的灵魂?我怕随意喂食,营养配方不全面,影响它们的健康,乃至重蹈泡泡身上的覆辙,我下决心断供别的,只喂口碑之选:各种猫粮、猫罐头和猫零食。

它们逐渐前来,依然高度提防。发现我在偷窥,即使我站在绝对安全的距离之外,猫也会停止进食,转头,纵身跳入灌丛。我猜它们不是害怕,是难堪。猫被视为一种高自尊的动物。它们热爱清洁,每天精心打理自己,这几乎占据醒着的三分之一时间;来努力掩盖排泄物,这是被视作羞耻心的表现。排泄难堪,接受嗟来之食也难堪,这些小东西的内心戏丰富;除非信任,它们才肯施展撒娇卖萌的绝技,否则,它们维护着冷傲。

猫是如何判断人类,如何建立信任感的?前年冬天,地下车库有只行动迟缓的年迈猫,每次见到我,无论隔得多远,都乐颠颠地疾跑过来。它不停蹭磨我的裤角,让我蹲下来,替它搔痒或摩挲腮骨。这只老猫对其他路人非常警惕,几乎缺乏直视的胆量;最初它与我并无交道,它的直感从何而来?老猫乐于与我亲近,会随行数百米;哪怕我手里没有食物,它也能跟入电梯间和房门,信任得就像它从小就是我的家族成员。后来看不见它了,也许它没能熬过随后的冬天。

我又想起一件事,不知是聊天中的戏言,还是生活里的实情。刘亮程说他从村庄经过,所有的猫都跟随,并且向他跪拜。猫到底是出于敬畏,辨识出他有虎之威仪;还是出于好色的求欢,嗅探出他身上有撩动的气息——如此迷魅,以至它们不惜降尊以求?我难解其意。不过从此再见刘亮程,我就怀疑他有怪力乱神的能力。

随着喂食时间和频率的稳定,野猫们越来越多地光顾我的平台。它们早晨会集中来一会儿,没有谁守在这里。它们从不抢食。无论是多么诱惑的食物,它们都心如止水,团起爪子,以标准的猫式立姿站着。一只吃过早餐,不慌不忙地离开,下一只慢条斯理地靠近陶瓷的饭盆。它们三三两两,看似毫无规则,其实是按照隐形秩序在排队。

多数猫看起来年纪不大,像是青春期,只是即将成年,若算作成年就有点勉强。它们平常在哪儿?想象中,我把它们当作在公园里晃荡的流浪少年,有陪它们一起浪荡的问题少女,有随遇而安的住所和食物。喝水的时候,它们弹簧般的小舌头快速进出,比弹簧刀还快。还有几只成年了,也让我想起电影镜头里,桥洞里围拢篝火餐风饮露的流浪汉们,在勉强可以避雨的夜晚抵足而眠。也许正因江湖险恶、兄弟情深,所以无论大猫小猫,它们都不抢食。

过了数日,我才反应过来。之所以不争,到底是超乎生存的情感力量,还是这本身就是生存技巧?它们一只一只有序地尝试食物,并未一拥而上——不过是,免得集体中毒?对陌生的善意,它们并未丧失警觉。

6它们来来往往,新面孔此起彼伏,像缺乏管理的流动人口。有的毛色斑斓,如海龟里的玳瑁;有的表情忧郁,甚至像是有了熬夜后的眼袋。有的猫一看就是江湖出身,野力十足;有的可能经历过从宠物到弃儿的命运转折,它们依然保持着良好仪容和典雅举止,包括与人亲近的强烈渴望。有的体型优雅如芭蕾演员,有的走路骄傲得像只猎豹。它们绿松石或蜂蜜色的眼睛,闪烁着童话之美……不过,猫的视力不如人类,并且它们还是色盲。

野猫开始比小区保安还殷勤地巡查我的露台。虽然喂的都是品牌猫粮,不存在什么厨艺大赛,但邻居女主人和我,依然像两家在门口竞争拉客的服务员那样,殷切盼望到来的客人走向自家的餐桌。

渐渐地,我总能在附近发现它们的身影,拿我的露台当猫客栈;即使没有食物,它们也来此小睡。它们卧在植物已经枯死的花盆里。它们藏身在露台下面的阴影里,一旦我抓取猫粮,撕开零食的包装袋,或者拉开铁皮口的罐头……它们就像登台的谢幕演员,瞬间集体涌现。

更熟悉以后,它们喜欢透过落地玻璃向里窥视,像一群间谍。它们更喜欢溜进打开的推拉门,小心翼翼地勘探环境。如果我坐在沙发上,它们不敢前进又不愿后退,就站在它们认定的心理安全线上,观望。

猫能够长时间不眨眼睛,所以显得特别专注。最初,它们总是标准立姿,笔直地站在对面,仪态有如奢华酒店的西餐侍者,只是表情有些呆萌。后来画风变了。我感到迷惑,它们为什么一见我就乏困。无论刚才多么闪转腾挪,我们的目光只要对视超过数秒,它们就微眯眼睛,很快半闭半挤,合拢的眼睑一线隐约。屡试不爽,它们简直无一例外。我仿佛突然成了擅长催眠的巫师,我对自己陌生的特异功能颇为不解。许久之后,我反应过来,这是向我示意信任的表情语言:比抛媚眼更端庄、诚恳。我体会到小小的暖意,只是这个景象有些诡异。进门来的六七只猫,都冲着我的方向形成小扇面,它们立姿,挤着挤着眼睛,就变成紧闭双眼……我就像面对着一个盲人乞讨团。不过,我也像一个沙眼症患者那样,频繁地挤眼,以回应它们的示好。

7我给它们取了名字。

邋遢王子、团豹、沙漠、毯子、芭蕾……哎呀,群众演员可多了。有几只猫,每天前来报到:海盗、警长、大花生、斗斗和梦露。我承认,自己对后几位有些偏袒,它们更像是家里的常驻人口。

海盗,身体是白色,尾巴是黑色,脸也是半白半黑,左边像被斜下来的眼罩覆盖。其实我最早管它叫蒙娜丽莎。因为,它以不变应万变,永远只有一个神态,总之是那种做不成表情包的猫。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样,让人分不出微笑还是感伤,可以说它是零度表情。我无法判断它的情绪起伏。不仅如此,它的专注超乎想象。它盯着我,如果是用七分脸的角度,它能始终不移半寸,连眼神的角度都不差分毫。它适合当画家的模特,它不挪动,不眨眼,甚至不会抖落身上的光线。它的削腮狭眼,有点像狐狸或者奸佞那种。它谨慎,习惯怀疑,从不只身进入房间,行动之前,它至少需要两名试探者或陪伴者。即使其他猫已经在房间里假寐了,它依旧选择离门最近的位置,以便及时逃脱。我想,这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猫,它排斥亲密。我说得对,也不对。事实上,它竟是最早与我有肢体接触的。

有一天,它们溜进阳台,准备在房间里小小午休。很奇怪,尽管在客厅里停留时间短暂,而且容易被打扰和打断,它们对登堂入室却乐此不疲。我拿了零食尝试靠近,它们倒着身子退后,一起向外撤离。我手里捏了一条很小的鱼干,向蒙娜丽莎示好。它毫无征兆,闪电般伸出前爪,打落了我的贿赂。似乎在表达,它在意室内和态度的温暖,远胜过区区口粮,我的表面笼络、实则驱逐的行为,迹乎羞辱。我的手指,感受它指甲的坚硬和锋利。因为无法从表情上猜测蒙娜丽莎的心理预谋和动作变化,我从此,对它多了生分和警惕。感觉它是女性,没想到这么凶。不叫蒙娜丽莎了,改名海盗,从近似的相貌到强悍的逻辑——虽然也有女海盗,但好像不这么蒙上一只眼?管它呢,那么凶悍,就叫海盗。

我是很久以后,才理解海盗的心意,原来它只是想跟我玩。海盗的动作没轻没重,有一次它竟咬我的脚踝,留下一道拉长的牙齿划痕……它不知道怎么表达亲热,才是合适的分寸。

黑猫警长,长得和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形象一模一样,简称警长;大花生是只老猫了,黄白花,嘴巴上面的胡子斑,形状像颗大花生;护士,它热衷照顾和看护,总是在帮助别人打理皮毛——它们只能叫自己的名字,没有替换的。不像海盗,是从蒙娜丽莎改名过来的;不像斗斗,也改过名。

8斗斗,长得难看。

不像别的猫眼那样晶亮、圆润、微凸,它的眼睛平,并且下陷。它的瞳孔不居中,明显向上眼角倾靠。我分不清,这在猫世界里算近视还是斜视。斗斗也不像别的猫——胡子是集束的射线,或是微弯、在嘴巴两侧呈现小幅的扇形——斗斗的胡子,没有神气地上扬,甚至没有支撑起码的直线,而是像老鼠须一样,弯曲得厉害,对称地塌下来,就像快合拢的括号。

斗斗和梦露的毛色相近,都是橘猫,只不过它是混沌的橘色,不像梦露那么层次清晰。梦露漂亮得惊人,一看就是女孩;斗斗从样子到性格,都是典型的男孩。它特别淘,胆子大,它总是率先大摇大摆进入客厅深处;等我离猫群近了,它总是最后一个撤离。斗斗,能像越位的足球运动员那样超过我的防守线,得意地钻到沙发底下,和我兜圈子、捉迷藏。它与我的互动最强,热衷追逐逗猫棒上的毛绒挂物。

我不知道,斗斗的勇敢,来自它的好奇与热情,还是因为智力上的缺陷。它的样子,就像没有正常发育,至少是在某方面还未完备。我从未见它在斗争或男女情事上有所挂碍,它每天热衷在玩耍中自我挑战。

它走路,从来不走已经好生狭窄的边台,而是走在台上架起的只有半寸宽的金属栏杆上,它就喜欢杂技般的挑战感。即使是梳舔毛发,扭头又劈腿的,它也很少在平地上完成。它喜欢跳到露台四周的防腐木桩上——那个平面,大概只有十厘米见方。斗斗得把四爪拢紧,才能维护站立。它的胸部高耸,头颅后仰,很像拴马石上雕着个小狮子。不仅如此,斗斗竟然喜欢在上面睡觉,旁边,就是落差两米多的草地。不明白,它为什么选择在悬崖般的险境里安睡。让人担心啊,可它就那么一直待在上面,简直有着孟姜女般的决心。猫群里,只有斗斗,保持着这么古怪又执拗的爱好。

它的胆子,大到贪婪和妄想的程度。我后来发现,斗斗一点儿也不迟钝。树上落了两只喜鹊,眨眼之间,斗斗就电流一样蹿升到高高的树杈上,觊觎这两个被羽毛包裹的肉团。喜鹊无动于衷,因为它们站立的枝条非常纤弱,根本承载不了斗斗的体重。另外有只喜鹊,甚至从相隔二十米的邻树上飞过来,更靠近也更戏弄斗斗这个杀心已起却难以得逞的阴谋家。

狩猎无望,斗斗潦草地跳下树。捉鸟失败,但它捕鱼技术很高,我两次看到它从小区池塘里捞鱼回来吃。海盗也捕鱼,但失手失足的时候多,枉担水上英雄的虚名,每每半截尾巴像被沥青粘住似的,湿得像根老鼠尾巴。斗斗别说尾巴,还爪子都不带湿的。的确,斗斗不笨,我发现它是动作最灵活的,体形更大的公猫比不上这个少年的迅捷。

我甚至怀疑胆子大,与情感丰富相关。斗斗的自尊心特别强,假设它已经表达了兴趣和渴望,而我当天并没有放它进入房间,我明显感到斗斗的情绪和情感都会后撤;再见面,它会蓄意和我保持一个对待陌生者的距离,让我意识到它的不快。家猫尚且不喜欢被颐指气使地对待,何况这个骄傲的少年。

我曾管它叫斗眼,后来它的好奇、勇气和热情征服了我,我因这个称呼感到失敬和抱歉。我两面三刀,背着它叫“斗眼”,当它的面儿,我尊称它“冒险家”。是种巧合,从我用“冒险家”跟它打招呼的当天,它就中了虚荣的蛊符,肯于放心地在我脚下吃饭、喝水,无论我离得多近,它都不带抬眼皮的。它勇敢得,迹近草率和鲁莽。

“蒙娜丽莎”改名为“海盗”的数天之内,它的名字也从“斗眼”定格为“斗斗”。猫不认识你的时候不叫。开始,是短促的一声。渐渐,声音变成拖腔,这就算是熟了。斗斗回应我的时候最多,因为它的拖音,我得以观察它参差不齐的乱牙。

9和斗斗形成反差,梦露极具美色,而且行为谨慎,从来不会离得太近。它习惯远远地呆着,待确定安全以后,才肯靠近。梦露的旁边从没有缺过陪伴,有时我怀疑那是它的警卫班。院子里的橘猫那么多,可无论混杂在多么近似的橘色系里,你一眼注意到的,都是梦露被其他色彩所烘托的姿色。

我们小时候,称既漂亮又不羁的美人为小野猫类型——看到梦露,你几乎立即就能领会修辞发明者的当时感受。我的惊艳,它是一只天生经过全套美容之后才降生于世的猫。梦露有张粉雕玉琢的俏脸,有双勾魂摄魄的美目——它盯着你看的时候,是那种令人怦然心动而它自己却无动于衷的眼神。同是橘猫,它是澄金色与亚麻色结合,脸部和肚皮的部分白色,是童话里才配有的雪白。猫的瞳孔形状跟光线强弱有关,可我觉得,梦露的眼睛很少出现锁孔般的细线,它的瞳孔又圆又亮。天真、俏皮、傲娇、慵懒、羞怯,又敏感、好奇、不乏端庄……这就是传说中的风情万种吧?梦露就是这么绝妙,它显然是只少女猫。眼神清亮,梦露之所以有这样具美瞳效果的眼睛,是因为瞳孔经常也是圆的,带有轻微的吃惊感。不像大花生见多识广,不再被许多事情惊扰,瞳孔总是细线状。也不像正值青年的警长,眼角有眵目糊,像老人那样经常蒙着一层隐约的泪水。梦露的娇俏模样,能让人把它的缺点都当特点。一只美得浑身发光的猫,离开阳光,它也自带光环。难以置信,它的嘴角竟然颗美人痣,所以我管它叫梦露。

不仅容貌,梦露的姿态尤为性感。猫喜欢伸懒腰,把自己抻到长度的极限。它们两只并拢的前爪尽量前探,塌下肩膀,然后重心转移,用力蹬直两条后腿,伸展弹簧般的脊椎。它们还喜欢拱成一个U型磁铁的样子。每只猫都是动作轻松的瑜珈大师。只有梦露,把伸懒腰时两只前爪常规的并拢动作,改为交叠,一条玉臂搭在另一条玉臂上。这么一点儿变化,就如同外八字变成了模特步——你观察一百只猫,也找不出这样百里挑一的妩媚动作。梦露侧卧的样子格外娇嗔,它只差支起一只前爪托住自己的香腮了。

我沿客厅落地窗摆了一排花,溜进来的猫都喜欢嗅探一番。唯梦露,香花美人,相得宜彰。它沉静的时候,就像中世纪油画中的女贵族那样典雅;它饱餐以后,用小舌头舔净唇边的油脂,看起来比情色明星的海报还要性感。我的露台上也摆着花盆,不过,植栽没有熬过刚刚过去的寒冬,花都死了。别人家种花,我的花盆里种着猫——梦露躺在里面,我的盆栽美人猫。它就像貌美而挑剔的白雪公主,在摆放的六个花盆里轮流试过,寻找最满意的床。因为有的花盆大,有的花盆小,有的土深,有的土浅,这样它或低于边沿,或溢出边沿。光线稍有转换,它就要换个地方睡。只有频繁调换,才能在不同时间和气候下,让睡眠感受最舒适的温度、风力和阴影面积。梦露最喜欢的和相对固定的卧榻,是靠内侧的一个中等大小的白瓷花盆。过了两天,我看到它刚从朦胧的睡意中慢慢醒来,微风吹拂它披光的毛丝,我才发现它最为钟意的瓷盆,上面有着牡丹图案,旁边手书的毛笔题字是:“国色天香”。

竟然是若干天之后,我才得知,自己中了美人计。梦露根本没有痣,那是不知在哪儿吃东西时蹭上的难以清除的食渣或污渍。它怎么聪明呢?竟能如此化解尴尬,不洁之物都有了点睛的妙用。不过,没有痣又怎么样呢?它那穿越人神之别的美,其征服力,随时能够得到证明。

10梦露每天用很长时间梳妆,它热衷打理自己,有时跑着跑着就骤停,开始频繁地舔洗,舌梳毛丝,咬通毛结。它蹲坐,斜直伸开芭蕾舞般的后腿,埋头清理腹部的皮毛和隐私处的穴道。这是猫的日常动作:大角度劈开后腿,仿佛鞍马里的托马斯全旋——别的猫像体操运动员;唯有梦露这样做的时候,春意盎然。

风情之所以迷人,在于它是如此自然而然,没有刻意的修饰。它以那么轻盈甚至是轻佻的姿态跳回那个破旧的沙发套,就像跳进了席梦思的床垫上。它以杨贵妃的体态斜倚在垫子上,又有茶花女的作派。它的身材一点也不单薄,可就是让人产生娇惜之感。它大概相当于猫里的梦露,突破瘦小抵达丰腴可就是感觉玲珑的那种分寸感,实在是太难拿捏……它做到了。

梦露是典型的美貌有余,美德欠奉,既馋又胆怯。嘴刁,有今早新做的就不吃昨晚的,有立等可取的就不吃放置一会儿的。它吃到一半,不忘去邻家看看,主要是吃个变数,它不喜欢餐食单一。我因为被嫌弃而略感羞愧,希望能自己争气些,能提供更令它满意的食物。这加重了我和邻居之间的微妙竞争。梦露对食物饶有兴趣,是只挑剔的馋嘴猫;不像警长,即使正在进食,如果有哪个迫切者挤靠着它的头去吃饭,它就若无其事地让开。警长对梦露宠爱有加,它看着梦露吃饭,就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和斗斗、梦露见面最多。久而久之,难免偏袒,我总为它们准备口味获赞的鱼罐头。不好看的斗斗,在我眼里,越来越长出一种可爱的喜剧感。我喜欢斗斗的与众不同,喜欢它不谙世事的英气。像个肉质小闹钟,斗斗每天来得最早,准时伫立在高高的方木桩上,歪着呆萌的脑袋等待。

梦露呢,吃什么都心安理得。后来有点让我尴尬。梦露有一天带了男朋友,我高兴,以为它带到我这儿跟见家长似的。男友是只白色长毛狮子猫,能看出是以前的高富帅,可流浪之后,这种毛色最显邋遢。两位到我面前,二话不说,演春宫。这么富有牺牲精神的色情,是为什么?不拿我当外人,还是觉得我有这样的重口味爱好?我怕路人看到作为观众的自己,只好劝梦露:“别这样,不就是为口鱼腥吗?何苦啊,你都快赶上卖淫的了。”

11事情没那么简单,猫群有着复杂的情感交错。

隔了两天,我得知梦露和黑猫警长的关系了。黄昏,梦露停在一个被丢弃的沙发套那里。沙发套里有根散落的条带,它万般活泼地玩耍,时而身体拱成彩虹,时而像瑜伽一样绷直两只前脚趴俯下来,时而柔媚地翻转,露出雪白透粉的肚腹……它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之中,但对警长来说,撩惹不已。虽然经常见面,但这一幕,警长如同初见娇娥:梦露玲珑的身影,梦露迷魅的风情。警长浑身颤抖,就像面对一个即将礼成的新娘。此后几天,警长经常情不自禁地咬住梦露的后颈,意欲骑跨。梦露的表情,真的比“绿茶婊”还无辜,它文文静静,不在姿式上做撩拨和配合,它就那么安宁,无论蹲卧,还是翘臀,都显得无动于衷、随遇而安。这种无为而治,让意乱神迷的男猫们,是更无从下手还是更顺利得手?看不出端倪。

正当我以为,梦露和警长结成了稳定盟约,它又换伴侣了:白底黄花的大花生。大花生是只老公猫,有着狡黠的生存智慧。不知道哪儿来的直感,很少有什么美食能逃过大花生的视线,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我拉开猫罐头的环拴,可以读秒了……它保证在一分钟之内抵达。这个老家伙狡猾,即使吃饱了,有时也要假装沉浸在美食之中咀嚼几下,以强调某种认领感,强调它可是你家喂养的宠物。这只混迹江湖的老猫,最大的爱好就是登堂入室,只要门上留出一道窄缝,大花生就在做着愚公移山的努力,试图用脑袋和前爪挤出可以容身的通道。这回,梦露陪在大花生旁边——大花生嘴唇上修剪整齐的小胡子,像是别了个小型蝴蝶结,也许这回大花生要对情感认真了。

不过,梦露和所有猫都关系美好到暧昧。和斗斗两小无猜,和警长如影随形,和邋遢王子露水姻缘,和大花生相处甚欢。每只猫都喜欢和它相偎相依。梦露更换的性伴侣最多,每次都能维护几天,和警长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最长。它俩像法律婚姻那样堂皇而形影相随,见到前任毫无尴尬,如同陌路。倒是前任邋遢王子,某次经过我的露台,想起春情浪漫的往昔,发出两声短暂而撕心裂肺的怪嚎。从此,我很少见到它落魄的身影了。

猫有时发生情绪上的摩擦,眼神乃至肢体的挑衅,无论别猫怎么抵牾,梦露一定是不惹麻烦的那只。梦露对人类的态度并不亲近,始终隔着谨慎的距离。当女邻居和我尝试抚摸,它的双耳向后紧贴,愤怒龇牙,发出“嘶嘶嘶”的警告。但是和猫,它的瓜葛多,公共关系却处理得极为妥当。梦露与别的猫互嗅,像是潦草、礼貌或庄重的亲吻。不像是其他一些猫,喜欢嗅其他猫的尾根,对性腺的气味比对食物的味道更感兴趣。我隐隐怀疑,梦露与其他猫关系良好,是因为与它们多有“私交”。它在情爱中表情寡淡,让我怀疑,它仅仅是和平爱好者——是以身体换和平,它不觉得颠鸾倒凤有什么了不起。即使旁边就是情欲高涨的猫侣,梦露只是沉迷盘中美餐,不为所动,任由二位忙于苟合。也许这种事对它来说,总是太多而不是太少。它结识新欢,又不忘旧爱,和警长的关系最是分分合合又情深意笃。它到底是用纵欲,还是用淡漠,支配了它的情人们?

梦露必是以情商处理情爱,所以没有绝代佳人和寡妇门前通常会发生的那种是非多。梦露绝少引发冲突,它只是平静地离开一个又一个男性,平静地和一个又一个男性依偎,看不出什么暗战或隐恨的迹象。我猜测不出,到底它是自由奔放的女权主义者,还是水性杨花、随波逐流的小婊子。梦露对围绕而来的追求者,既不谄媚,又不奴役。它仿佛置身事外。

12春日渐暖,窗下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是狮子和团豹。我最初没听出这是挑衅还是挑逗,分不清楚这是男人之间的决斗,还是情侣之间的调情。食盆之上,狮子和团豹的脑袋相抵,以微距逼视对方,眼睛的睫毛都快碰到一起了吧?五分钟,它们从各自喉咙里发出变调的长声——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姿态,看似嚣张,但它们谁都没有挥拳,也没有亮出尖牙,只是怪声怪气地嘶鸣。我倒了杯咖啡的工夫,它们就不在原位,已经在五米开外的另一地点继续这种对峙了。

我从它们的侧后方向观望,两猫的间距略微拉开了一点。狮子的表情看不见,倒是能从双耳向后紧贴、躬起脊背的团豹身上,感到气氛的紧张。三分钟过去了,团豹有点走神,高度专注导致随后的疲惫,让它乏困般眯了两下眼睛。也许春困是传染的,也许团豹通过眼神,暗示偷窥者的存在——狮子向我这个方向扭过头来看了一眼,长毛披拂的它,面部表情迷离。团豹趁着狮子走神,缓缓移动,以最看不出动作的动作在动作,比电影中慢动作的步骤分解得还要慢……等两者之间离开半米之距,团豹突然连跑带颠地逃离了。

第二天,我近距离见到团豹,才发现它的鼻翼留有明显抓痕,右耳边缘的血痂还未彻底干透,不知是和谁殴斗所致。团豹的体格健硕,粗朴浑圆,特别有健力者的粗犷感。本是极具威胁的体量,它应该晃着膀子过来,人人避让三分的;可偏偏,哪只猫见到它,都会怪戾地叫起来。凡是听到起伏而鼎沸的打擂声,我放眼一看,十之八九,对阵一方是团豹,且明显被动的一方。

这些从少年转变为男人的公猫,这些从少女转变为妇人的母猫,让原来安静的院子,偶尔传来怪叫,像哭声,哭得像过气的旦角。只有斗斗,还是少年郎,即使和梦露嬉耍也只是小伙伴之间的嬉耍,没有发现梦露的其他妙用。未经性启蒙的斗斗,像梦露一样,从不参与恶斗。我怀疑打斗的公猫中,有个暴躁而任性的拳击手,有着和拳王泰森一样的爱好。泰森曾在比赛中咬掉霍利菲尔德的耳朵,我在这些猫中,竟发现两三只的耳边,都有微小却能辨别的残缺。难道,这是猫王格斗的规则、获胜的记号?

春天的花苞酝酿着,可我好像能闻到野猫皮毛里的土味,以及发情季节里它们到处渍留甚至沾染自身的尿液气息。

13有一天,我的腰侧长了几个小包,锐红而凸起的点状,集中在拇指指纹那么大的区域里,有种渗透体表的痒痛。

我立即聚焦,划定了嫌疑范围。它们高频率地用后腿蹬挠下巴颏发痒的部分,畅快地发抖,我看到脱落的毛丝在光尘里上升。不知道是温差、过敏还是流感,我听到它们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当陌生的猫尝试尾随着进入,脸上有着可疑的眼神和血痕,皮毛上有缠结或裸肉;它们发情时节,不知节制地滥交……还能是谁?它们接触不洁的食物和水源,它们滋生危险的细菌和病毒。我大吃失色,越想越害怕。

尽管经过医生鉴定,皮肤上的炎症并非猫癣,不知是什么感染,但我也从此谨慎,不再热情好客到让它们从容出入,我很少再打开禁室之门。我戴着防护手套,清洗它们用过的器皿;假设苍蝇落到没有及时吃掉的罐头上,我会很快倒掉,以防止病菌通过它们的肠道传播。那几天,我饱受搔痒之扰,但并未减少对它们的喂食。因为,无法辜负它们仿佛是从瞳孔晕染开来的信任。

是的,它们逐渐像一堆我甩不掉的麻烦,每天糜集而来。野猫们从聋哑般沉默地盯着我,到哼出若有若无的一丝鼻音,再到一见我就喵喵喵地招呼起来。那些性格最羞怯的猫,一旦开始信任,会比其他猫更积极。它们不再冷傲,也开始邀宠。我只要出来,它们就一路赶来,绕着我的腿,嘀嘀咕咕地示好。它们随着我的作息习惯而改变出没规律。吃过早餐之后,它们在平台上,横七竖八,躺得哪儿哪儿都是,它们一动不动,简直像被我喂了蒙汗药麻翻了一片。大太阳晒着,它们的尾巴有撇有捺,有问号有句号,它们就这样边睡,边完成愉快的消化。以前,它们只有躺在虬结成网的灌木乱枝下,才敢这么放心睡眠。

我们之间形成一种依赖关系,是相互需要,并非简单的寄生与供养。因为它们偶尔的失踪,也会让我失落。2017年元宵节,完全不知道什么理由,门前一整天的空旷,它们没来。它们像坐上春运的火车去过节了,留给我一座空城——安静得异样,令人发慌。所以,第二天我做早餐蒸鸡蛋羹,看到两只猫站上露台,我几乎受宠若惊。以至于,慌乱到犹豫要不要也给它们蒸一份鸡蛋羹——它们是去度蜜月了吧?有些母猫怀孕了吧?我担心猫的孕期营养,只差要照顾它们坐月子了。

14我远远看到,一只猫嘴里叼着一团模糊的阴影。隔着距离,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比雏雀更像幼鼠,被猫咬住的脖颈,它看似头颅的部分搭垂……褐灰的小生命,它将死于无效的保护色和无望的迟疑。

人们喜欢卡通中的老鼠而憎恶现实中的老鼠。我相反。米老鼠,为什么喜欢它,迷恋它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的脑袋和手脚?对米老鼠无感,我倒不怎么讨厌老鼠。作为啮齿的底层动物,它谨小慎微,是个从未放松警惕的卑微者——从鹰,到蛇,再到猫,哪个不吃它?可怜的家伙,它就像革命文学里必然要被消灭的反面人物一样,每天都在苟活中艰难求生。

远处的猫带着猎物潜入灌丛,去享受杀戮和消化的快意。近处,低头喝水的大花生,身上有着黄花斑,偶尔还有飞鸟掠过的灰影。一只白水煮的童子鸡,它们能吃得渣骨无存。我明白,它们更喜欢活物。这些玩偶般的猫科动物,无一,不是伶俐的杀手。

我想起小时候,邻居家那只异瞳的白猫。性情温顺的猫抓到一只麻雀——它的眼睛柔情万种地看着主人,它的齿锋插在麻雀最后喘息的胸腔里。麻雀的翅膀偶尔抽搐一下,但无论我们劝诱还是追逐,麻雀都将成为无法夺回的尸体。猫死死咬住麻雀,跃上屋脊,过了许久,才跳回院子。我记得那幕场景:满树落花,树下走过那只无聊的猫。雪白的猫,刚吃过一只羽色斑驳的鸟,会飞的肌肉融化在它摇晃的胃囊里。

事实上,我正陷入轻微的焦虑。喂猫,来了越来越多的喜鹊——观察之后,它们叼走猫的剩饭。

我的露台,往好了说是小资情调,往坏了说形似拳击擂台,长宽几乎均等,边上竖着几根木桩——斗斗每天冒充拴马桩上的石狮子站在上面。木桩间用粗麻绳拦着,拦绳下是被修剪得整齐而低矮的冬青丛。一个非常有力的拳击手,都只能应付正面袭来的拳头,无法防备来自四周的偷袭。我数次看到觊觎猫粮的喜鹊靠近,既有大喜鹊,也有灰喜鹊……我担心它们没有及时察觉从隐蔽在灌木丛中并悄悄上升的杀手的眼睛。

猫有时饕餮,有时不怎么吃食。我开始怀疑,存在口味偏好的问题,但会不会是它们蓄意的省俭——留下饵食,用以猎杀活物?

露台上铺的是青方砖。猫粮还好,若是水煮肉类,猫经常把它们从食盆里叼出来食用。大约有半平方米的地面砖,被脂肪里的油渍弄污了。如果喂食大鱼头,过一会儿,拆碎的鱼骨零件都一一摆在这块污暗的区域——就像在黑绒布上摊开工具箱,摆了全套的五金件。这块被油脂浸染之地,是否将成为觊觎者的断头台——我怕有一天,上面躺着一只喉管浸血的鸟。浸透砖石的油脂,其实早已包含着血,只是陈旧、隐蔽、不让伪圣人难堪的血罢了。我尤其害怕喜鹊死在眼前,死在门口,我怕寓意上的不吉利乃至凶险。我的善念与真正的慈悲,貌合神离。

15喜鹊的翅膀有那么美妙的钢蓝色,猫的眼睛有那么动人的琥珀色,我却无法同时偏袒。因为我的喜猫会给喜鹊带来灾难……当倾心捕食者,就没办法同时倾心猎物。

如果,我把给喜鹊的食物放到树枝上,离野猫的餐台远些呢?一是枝叶繁密,喜鹊未必能发现觅食点;二是我不具备攀援的本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三是我能抵达的高度,对猫更是易如反掌,喜鹊并未减少安全隐患。如果不改地点改时间,我选择黄昏之后喂食呢?那时倦鸟归巢,而猫是夜行者,有红外线望远镜那样不受黑暗阻碍的视线。可是这意味着,我不仅惠待肉食者,不仅不公正地厚此薄彼,还进行了让弱势者不知情的黑箱操作。何况,不知道猫群中,哪个夜游神享用了我的夜宵——我付出却没有得到形象上的认知和情感上的回报,这让我失去喂食快感。

我想看管猫,不许它们轻举妄动;可当我成为守护者的时候,喜鹊也吓飞了。我想一、三、五喂猫,二、四、六喂喜鹊;可当事者不遵守设置的时间表。我想,我想……每个设想的后面,都是困局。

统治苍生的大神,面对困局或许同样难解。当我们说命运残忍,也许正因神在给予他者慈爱;我们也难说,神,在空降的爱意和美意里,是否潜藏未来的灾难。

16何为均衡,何为公正?

如果我不喂食,似乎喜鹊照样健康,飞起来,能感觉它们的翅膀承受着肉身轻微的超重;似乎猫照样幸福,圆墩墩的身材,直到圆墩墩的指爪也像袖珍象足……大神也许基于同样理由而拒绝现身,他已在世间制造了相互制约的规则,从此,生命可以相爱相杀、自给自足。那么,人类的喂食,到底是在巩固秩序还是在破坏节奏?也许对猎杀者的帮助,就是在帮助被猎杀者。饱食的猫,不必因迫切的需要去捕杀,而是在餍足中酣然入睡,从而让雏鸟可以从容试飞它们借以自救的初羽,让小鱼可以安心游到石隙之外的明亮水域?

猫,以一种奇妙的混合体方式存在。如此柔媚妙曼的杀戮者,如此爪牙锋利的萌物,你到哪里去找这么刚柔并济的宝贝?我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不由自主地宠溺它。有时,我甚至由此理解,人类何以能够接受恶……有时,恶,就像降临到命运里的猫一样,残忍,却既美且萌——结果,它们都能作为宠物受到欢迎和照顾。

猫能够捕食鱼鸟,即使它不能出入河流和天空;可假如没有人类的帮凶,猫是吃不到牛肉的。奢侈品牌的无谷物猫粮,价格高昂,使猫的食谱里增加了火鸡、龙虾、扇贝等等它捕食能力之外的食材。我们宠爱这些样貌迷人的杀手,以至于,大量羽翼未丰的幼鸟死于猫齿尖利的咀嚼。然而,怎么才算偿清血债?喜鹊是否吃了猫的幼崽就算公正?在猫面前,喜鹊之力多么弱小,何谈复仇。

可难道,喜鹊不是肉食者?它们垂涎托盘上的鸡肉,我帮这些掠食者撕开了它们无法像野猫那样用利齿撕开的胸腔。那么我们所谓的不公,只是不均的分配而已。多少饲料鸡一辈子的命运,只是把自己愚蠢地吃肥,然后一只从天而降、至高的手,夺命而来——人类仿佛出于慈悲才杀戮,他们分配并讨好自己所喜欢的飞禽走兽。世间存在着一种由不均衡达到的均衡,存在着一种由不公正达到的公正——这个翘翘板上的世界,永远在,生生死死地起伏。

一切,不过杀手之间的友谊。

猫能喂养喜鹊吗?答案是可以。

更换猫粮,要循序渐进。当一个品牌的猫粮即将喂完,需逐渐加大新粮比例,有时一周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完全替换。即使我格外注意,斗斗对新猫粮还是不适。它像呛奶的孩子那样身体抽搐,要呕吐;它似乎经过艰难的反刍,又咽下去了。

过一会儿,我听到喜鹊集结,叫声剧烈,我不知道它们是出事故了还是在过节。站在窗口观望,原来,斗斗在台阶上干呕之后,在灌木丛边吐了。猫粮颗粒带着粘结的胃液,很快,被喜鹊兴高采烈地叼走。

17一连两天,来访猫的数量锐减。到了这个三八妇女节的早晨,我发现,竟然不见了每天报到的斗斗和梦露。

木桩上是空的,肉质小闹钟没有按时站到自己的岗位。梦露馋,可浓郁汤汁浸透的入味小鱼,也失去诱引力。难道成精了?此前我当着梦露的面,批评它的脸型尖了,不如胖了好看,我怀疑和它纵欲过多有关。难道,它们马上就给我脸色,就此退避三舍,受辱般的它们,报复般不来了?或者,它们是为了躲避黑社会?最近来了一只肥硕的斑纹猫,眼角下耷,长得逆来顺受,其实是个沿途挑衅的恶霸——眼睛直盯,爪子半抬,它突然施暴,无端乱拳和发疯追逐,打得其他猫或落荒而逃,或连声惨叫。抑或,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小野猫们狡兔三窟,其实还有另外的供养者、另外的行宫?

食盆里的猫粮没动,基本保持最初的丘形。

只有大花生一只猫,趴在空调的室外机上,睡觉。睡得太多了,它简直像瘫痪了一样,很少活动,满足于神游。它茶晶色的眼睛,即使睁开,瞳孔任何时候都是一条细线,处变不惊——这几乎是违反生理规律的平静。大花生是个混久了江湖的老油条。利用我家,它已经热情地邀约两次客人了,陌生猫在它的带领下,来此赴宴。作为一只男性老猫,大花生仿佛全无指爪,见到我立即发出小婴儿一样的谄媚叫声。它热衷于闯入人类的生活区域,喜欢向房间里冲锋,即使窄得难以容身的门缝,它也乐此不疲地向内窥探,并妄想一举撬动沉重的推拉门,创造一线可能的机会。只要溜进来,大花生立即选择地下室或床底的隐蔽之处,赖在那里,很难再把它弄出去。如果不是我用拖布杆刻意驱赶,它会不动声色地猫上很长时间,就像家里一件滚落地下的摆设。

大花生的叫声至贱至媚,可我判断,它对我并无什么情感牵挂,不过生存技巧罢了。不像斗斗,有种天真的赤诚,每每都能感觉到它热忱的交流渴望。大花生,多少是在表演热情。我怀疑,大花生之所以强行入户,并非真想被我收养,它只是在猫群面前,尤其在群猫面前,找到一条自证勇气的捷径。好勇斗狠的大公猫,一脸凶霸,但只要人类靠近,哪怕不是立即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也是气概全无,瑟瑟发抖地躲在暗处,再也不敢现身。大花生呢,别看对人类婴儿般呢喃,假若年幼公猫与它抢食,它毫不犹豫挥掌就是一记教训的耳光;可与壮年猫相比,大花生已年老而乏力……但它勇闯人类禁区,让那些所谓的猫英雄相形见绌。工于心计的大花生选择我,作为黑社会的靠山。

18以猫科动物命名的,有老虎和狮子。狮虎都有一种雄风,可按比例缩小体积的猫,却是阴柔的。狮虎远比猫大,可猫,艺高人胆高,只有它们敢于跟世间最危险的猛兽:人类,比邻而居,乃至同床共枕,甚至把人类当作服务于自己的奴隶。并且,猫矜持地使用这种智慧,和狗相比,它们可以表情淡漠地获得人类的青睐和偏爱。但谄媚者总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大花生的撒娇并不体面,假设它不增加表演成份,以它的长相和年龄,未必能赢得一勺美味。

在人类社会里,我们抱怨谄媚者获得好处,我们抱怨当权者不能做到公正——假设我们自己成为当权者,同样不能摆脱对宠物的纵溺,如同不能摆脱对谄媚者的亲近。我们轻易动摇,无论是想品尝一勺美味的时候,还是想赐予一勺美味时候。人类啊人类,满是无法克服的弱点,根本做不到神那样。神有凛然的公正,他平静对待靠拢者,所以祈祷者也许如愿,也许不。

其实,我们捷巧而畏怯,崇尚权力而习于谄媚。猫身上的特点,我们都有……每个人都是猫科动物。我们有猫科动物的优美,有猫科动物的狡黠,有猫科动物的懦弱,有猫科动物的权衡,有猫科动物的无情,有猫科动物的嗜血。人类,集合猫科动物的柔媚与残忍、猫科动物的伎俩与暴力。

所以,无论是猫的地位,还是猫与人类的关系,都非常微妙。当猫向我们靠拢,我们不由自主地和它们亲近;不仅因为秘密的相似,更因为形象上的毫不相似,我们有一种完全不像它们的自我麻痹中的美好错觉。对,养猫还可以满足人类潜在的虚荣心:看,世界上最凶猛的狮虎那样的猫科动物,等比例缩小为人类的玩偶……这就是我们懦弱而自欺的勇气。

我们自身的角色,是主人亦是宠物。或者说,我们既是宠物样的人:奴隶,我们也是人样的动物:禽兽。

19黄昏时分,远远的,在我的露台之外,一对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窃窃私语的男女,引起我的注意。

小区人车分离,自行车有专门放置的区域,少有推车穿行林荫道的。最为可疑的,是自行车后座上的两个矩形笼子:网密,黑铁丝的,宽高也就三四十公分,可足有一米多长。他们站在野猫日常玩耍的区域,左盼右顾,似乎在搜寻什么。我心头一紧,有种没有来由的预感和直觉:今天没有见到斗斗和梦露,和这两个人有关。

等我穿好运动鞋,追出家门,他们已经推着自行车向另外的楼区走去。从背影判断,他们是那种质朴的劳动者,衣着和自行车都半旧。自行车除了驮着醒目的长笼子,车把还搭着拉锁坏了的黑色人造革包,已被里面装着的东西撑得变形。

两人在一个窗前停下。窗下小小的平台,有用塑料泡沫箱改造的猫窝,用以抵抗尚还料峭的春寒;两只三花的小母猫,正在窗台上熟门熟路地散步。观察之后的女人对眯眼抽烟的男人说:“就这两只吧,一起逮。”

果然,他们是捕快。

我正想上前阻止,女人隔着窗户喊了几声:“高阿姨,高阿姨。”没有得到呼应,她打手机找这家的主人。耳背的高阿姨这才打开窗户,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她边和女人说话,边用手轮流胡撸两只向她撒娇的小母猫,显得熟悉已久。高阿姨说,一只母猫刚刚下崽,还在喂奶阶段;不能抓走猫妈妈,否则猫崽活不下来。女人同意。她们商量,暂时放过,等小猫断奶之后再来抓年轻的猫妈妈。

高阿姨是爱猫之人,她为什么会心平气和地讨价还价?

因为拿着铁笼的缉猫者,同样,也是爱猫人。

20聊天中,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并非第一次见到大琴。只是从未近切看到过,她戴着小型头灯,射出一道强烈而具侵犯性的光亮,让人无法辨识她的脸。大琴经常晚上九、十点钟来喂食,不让流浪猫饿着肚子入睡。

大琴没有孩子,从小喜欢猫的她,家里常年收养着五六十只猫;那个推着自行车的男人,是她无可奈何的丈夫,早已接受现状。她的经济能力有限,但救一只是一只,她不忍它们颠沛流离。为了救助流浪猫,他们把自己有限的退休经费都花在为它们购买粮食和医治病患上。大琴对所有的猫,都自称“妈妈”。她的家已被全面占领,每个角落都是猫,再也没有空间接纳了。所以,她每晚巡查若干地点,弥补她的歉意。大琴不住我们小区,但她的喂食点包括附近若干小区。她太爱猫了,而爱的前提,就是你的情感甘愿被对方所剥削和剥夺。大琴提到流浪猫的饥饿和寒冷,她说着说着,流下眼泪。她为它们购买罐头,为它们治疗眼睛和皮肤的炎症。她逢人便劝,用收养代替购买,让流浪猫进入家门。长久喂食,使院子里的猫对大琴格外信任,它们每天等待大琴送来夜宵,并允许靠近的大琴抚弄后颈和脊背。

一方面,猫超强的生育能力,使数量激增,大琴他们这样的爱猫人已无力供养;另一方面,闹猫季节的怪叫声,会引起居民反感——有人用滚烫的开水泼溅,有人蓄意投毒,有人生生切断了猫尾巴。大琴说,她刚刚在另一个小区处理了五具被毒杀的猫尸体。

能怎么办呢?为了避免出现僵寒的小尸体,当每个危险季节到来,平常省吃俭用的爱猫人,在笼子深处用最鲜美的食物诱捕,把它们捉去做绝育手术。大琴丈夫车把上挂着那只拉链坏了的人造革包里,除了罐头,这回装了专门对付利爪和利齿的防护手套。

猫的弱点特别明显。鱼没有那么明显的弱点,鸟没有那么明显的弱点,狗没有那么明显的弱点,而猫坦然地呈现自己的弱点,无论是馋还是傲慢,都让人迷恋——除了,发情。别的动物不像猫这样,歇斯底里地表现欲望。对于人类来说,绝育手术减少了猫带来的诸多麻烦,使它们成为完美动物,几乎相当于野猫从良。

狂热的欢愉多么短暂,沉迷的性爱多么脆弱——这些自由的野猫不懂,它们不知道,走夜路不能放声歌唱。对人类来说,情欲也会令人难堪。失控的呻吟、抽搐的表情、抖动的身体,有些性格极端的害羞者,甚至因难以想象让陌生人目睹自己尴尬和失控,宁可独来独往或循规蹈矩。这些猫,不知道在人类的管控下,私情不能制造喧哗,不知道肆意带来的后果——手术的刀剪,寒光四射,将切除它们令人感到羞耻的表达。绝育手术,就是身体和情感上的绝望手术。

是啊,一只猫怎么能够理解大琴的苦衷,怎么能够理解人类曲折的逻辑呢?它们只是恼恨于自己的轻信,即使,这种信任是用半年一年中的每一天点滴积累而成。它们最后发现,所谓的爱,依然是一种误解,是最爱它们的人带给它们最严重的伤害。人类的伦理至为复杂,岂是猫能够猜测和判断的?你甚至不能说,杀手不喜欢甚至不爱慕他自己的猎物。看,人类把鱼类图案绘满各种用具,杯碗、衣服和窗帘,玩具、灯具和床具,他们为鱼制作模型和雕塑,甚至把鱼的图案纹上自己的身体。那又怎么样呢?爱,甚至不能阻止杀戮——人们就在绘有鱼图案的餐盘里,分割鱼的骨和肉。爱与恨,远远不如骨与肉那么便于分离。

21得知大琴白天抓了斗斗和梦露,虽然时间已晚,我还是奔向它们即将被手术的宠物医院。三月的树,还没有萌发叶芽,光秃秃的。灯影下的乱枝,在地下铺开疏而不漏的网。想起格外勇敢的斗斗和格外谨慎的梦露,想起它们均属无效的防范……一级戒备和十级戒备有什么区别?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都在牢笼里。想起梦露的多情,我忽然有些难过,它一生的欢情已尽。

晚上八点多,我戴着低檐帽、口罩、围巾,选了一副深色墨镜。连露出帽檐的头发,都被我重新编织,算是换了个发型。我努力遮盖自己,我怕这种时候被它们认出来,我怕自己说不清楚,摆脱不了干系。它们的眼睛能够看穿黑暗,难道,看不穿一副墨镜的阻挡吗?也许,我的乔装是幼稚的。我是为了自己,我没有勇气直面即将被小型刑具收拾的它们。大琴是猫信任的人,我是它们刚刚尝试建立信任的人,我怕它们看到曾经最为信任的人联手欺骗它们——我的畏怯里,除了对自我形象的维护,还有对它们脆弱情感的怜惜,我怕它们由此摧毁所有对人类的好感。远远看到医院的广告珠灯,我甚至把手机也静音了,我怕它们辨别出曾经听到过的旋律。

这是个最简陋的宠物医院,塑钢板搭建,很小。推拉门里就是分诊台。左侧,用玻璃隔出个值班室,年轻的大夫低头沉迷手机屏幕,丝毫没有注意,我拉开推拉门,溜进了右侧的隔间。

大大小小,屋里有七八个猫笼。角度最高的位置,网笼里并排趴着三只橘猫。左侧那只冲我喵喵叫了两声,听不出是示好、求饶还是抗议。旁边两只并排躺着,它们身下有个矮矮通常被当作厕所的塑料容器,它们俩对我的临近没什么反应。

斗斗和梦露呢?怎么没看见?突然,我注意到,三只并排猫的后面,还有一只。没错,就是那张俏脸。梦露的身体试图埋在其他猫的尾部,它的眼睛睁得极大,明显惊恐,它的耳朵完全耷下来,像只品相失当的折耳猫。当我试图用一支圆珠笔,碰碰梦露的小爪子,它动作幅度剧烈地跳开了。与此同时,三只猫里最右侧的公猫,发出混合着“嘶嘶嘶”摩擦音的低哮——我不知道它是意欲保护梦露,还是误以为自己受到威胁而发出虚张声势的恐吓。只有中间那只猫,巍然不动,对我的进犯视若无睹。

我在幽暗的光线下,迷惑地凝视三只橘猫:左边那只是母猫,瘦;右边那只公猫,也见过,不算熟,但中间那只,让我感觉非常奇怪。我好像没见过,但它说不出哪里和斗斗有点像。我蹲下来,仔细看,迷惑地在心里反问:“难道,你是斗斗?”这只猫的眼睛竟然是压扁的六边形,像蜂巢被施力变形,六角形的眼角斜拉上去……我用力分辨:天哪,竟然就是斗斗!它一夜之间变了模样。斗斗一点萌态也没有,有一点点愤怒,但更多的是轻蔑。它沉默,一身威严。我不知道,斗斗能在一夜之间,从少年长成青年。它是那么好奇和淘气,没想到大难临头,却是勇敢。也许,命运的转折,对情感丰富者的影响更大。

这些猫,它们或睁大或挤小的眼睛,我曾接收到它们英文里叫做WINK的那种眼神。特别微妙的眼神,我反而不知道中文里用哪个词合适。飞媚眼显得轻浮,挤眼又显得不够优雅;眨眨眼显得轻了,眉目传情显得重了。我喜欢它们假装乏困眯起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怯的示好。现在,它们的眼睛里,丧失了那种由信任而产生的暖意。

绝育手术会在第二天上午进行。这些猫,被二十四小时禁食禁水,以避免手术中可能出现的呕吐,那会引发呼吸道阻塞和异物性肺炎。猫是记仇的,而我不想被当作仇人记住。出于必要的谨慎,我在宠物医院停留的时间很短,蹑手蹑脚,我倒退着溜走。

这个晚上,小区特别宁静,没有乱人心智的惨叫。天亮了,门外同样没有悬念,是空旷得像被掏出一个洞的早晨。

22我选了一件平常不怎么穿、以后也不打算怎么穿的羽绒服,用超长围巾把自己围裹起来,又加上墨镜。我希望有一件阿拉伯罩袍,尽量少地暴露自己。在前往宠物医院的路上,我从沿途的橱窗和汽车反光镜里,再次辨识和检查自己。可到了地方,才早晨八点,见到的是一把横锁和挂链,宠物医院没有开门。玻璃窗拉着严实的厚帘子,看不见里面。

我回家,晃晃悠悠度过了两个小时,忍不住又去了医院。一进门,就看到地下多了一个笼子,被很大一块米老鼠图案的粉色布包着,顶端系了绳结……花布上,到处都是喜笑颜开的米老鼠,男老鼠打着领结,女老鼠打着蝴蝶结。我从布幅露出的三角区域空隙里,看到了栅栏后面警长放大的眼睛。它从昨天的抓捕行动中逃脱了,原来只是稍晚落网罢了。这个窄长的笼子里,只关着警长,没有任何同伴。不知命运所终,警长的眼神,变成了一个孩子甚至是一个婴孩的眼神。

我看到了即将被送进手术室的斗斗和梦露。这是晴天,明亮光线照耀下的梦露,在落难中,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它的下颔枕在塑料扁箱的边线上。可昨晚成为勇者的斗斗,现在已从应激状态的对抗里被打回原形——耳朵和昨晚的梦露一样,成为45度的斜角,拉直线条的紧绷感暴露出它的恐惧。斗斗的眼睛,恢复为巴旦木果仁那样扁长的杏核状,昨晚魔幻的六边形消失了,它的冷傲也消失了。

医生和大琴依据经验,怀疑斗斗是母猫;但这只是猜测,流浪猫具有狂烈的野性,处于防御和对抗状态,不便近切观察,结论只有麻醉以后才能得出斗斗的准确性别。我非常意外:斗斗有可能是女孩子?黑白黄三花的是母猫,橘猫毛色相近,远观没有那么明显的判断依据,只是母猫通常头颅小巧一些。

麻醉的过程并不顺利。两个男医生配合作战,需要用中空的不锈钢管把猫胁迫到笼子角落,才能完成瞬间的注射。几只橘猫疯了一样在空间有限的笼子蹿跳。斗斗闪躲得尤为剧烈,快得看不清移动,它就轮流出现在笼子的各个边角。梦露试图躲在任何一只别的猫后面。一只跟我不太熟的橘猫,先中了针——它倒下去,丧失反抗能力,被医生抓住后颈,直挺挺地被带进了手术室。

我中午有约,没等到斗斗和梦露的手术,就离开了。

23下午回来,它们的手术已经做完了。情况不出医生和大琴所料,但对我来说非常意外——斗斗果然并竟然,是只小母猫!最令我意外的,是它怀孕了。随着绝育手术,斗斗也失去了子宫里刚刚孕育的三个宝宝。这是它第一次怀孕,也是最后一次。

公猫只需要摘除两个睾丸,住院三天,它们恢复较快是因为创口很小;母猫切掉卵巢,需要开腹和缝合,伤痕是纵贯的切口,需要住院一周。为了避免猫咪恐惧,笼子外面有所遮盖,里面团缩着术后的三只橘猫:斗斗、梦露和瘦母猫。它们比手术前靠得更近,紧紧依偎在一起,以使刚刚发生的灾难不那么令人战栗,它们艰难地用受伤的皮毛传递仅存而有效的暖意。

为了防止舔舐伤口造成感染,术后的母猫,由纱布包裹全身,像穿了亚麻束衣;系在背后几个绳扣,使它们看上去像被蝴蝶结装点的礼物。当我揭开避光的厚布,背向而卧的梦露回头看了我一眼。它的面孔依旧精湛,只是紧身织物和小巧绳结,使它像穿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束身衣——我立即想起《乱世佳人》的电影开头,那个被勒束身段的郝思嘉。三只中的两只,所经历的都是绝育加流产的手术。斗斗怀了三胎,瘦母猫怀了四胎,只有梦露——没有怀孕,它的子宫是空的。摘除了生殖系统的梦露,从此成了真正的绝代佳人。

我恍然大悟。没有怀孕,这解释了梦露为什么被公猫如此追逐和纠缠,并非是它的淫荡,公猫争先恐后,它们想让梦露怀上自己的子嗣。其他母猫有孕在身,说梦露是少女猫没错,因为它比其他母猫都发情晚,它是真正的豆蔻年华啊。把一切归咎于梦露的水性杨花是错误的。梦露和斗斗是一对姐妹花,自然之间没有性事;梦露和大花生来往,也并非在勾引,倒更像是慰问孤寡老人——因为,我看到了梦露的耳朵边缘被剪掉了,和大花生有所残缺的耳尖一样。无论是斗斗,还是明天手术完毕的警长,它们都有肉红色的、溶洞迷宫般的耳道,它们的耳尖都会像火车票被检夹剪过一样,留下残缺。我的假设是错误的,在猫群中,并未隐藏一个爱好咬掉耳朵的拳击手;这是人类打上的耳标——公猫左耳,母猫右耳。

爱护动物的志愿组织对流浪猫捕捉、绝育、放归,为绝育后的猫做耳标,不仅为了减少志愿者的劳动,更是避免母猫被重复手术,导致它们疼痛、受罪、伤害健康。猫的生殖力超强,能够以灾难性的几何量级增长。对人来说,绝育之后的猫不乱尿,不怪叫;对猫来说,可以减少生殖系统的癌变机会,更健康,可延长寿命。尽管几乎是必然,但对绝育猫来说,耳标,是羞辱的红字标记。

当晚,我有些失眠,我记得斗斗、梦露和警长它们眼睛深重的恐惧和悲伤。睡不着,半夜,听到有种小动物的叫声。我起来查找,窗外没有,我怀疑自己是幻听。过了一会儿,声音又响起来了。还是有叫声,短促,断续,不能连缀成音,像只是哽在喉咙里的一阵颤抖。好像是幼猫。很奇怪,也让我很紧张,是不是它们哺乳期的母亲被抓走了?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过来——不是幻听,是错觉。北京的春夜格外干燥,室内需要辅助加湿。是加湿器,生涩的转轴被摩擦,发出一种介于猫鼠之间的幼弱之声。

24七天过去了。

我一直计算着日子,要不要去接斗斗和梦露出院呢?它们住院的日子,我都是乔装改扮探望的;如果以真面目出现放归它们,我能否冒充解救的英雄,把施恩者的形象坐实?我还是不去的好,彻底撇清干系,也许它们那双能看穿黑夜的眼睛,早已识破我背后的某种参与?我犹豫不决,优柔寡断。

后来我还是和大琴一起去了。大琴哭得眼睛都红了,因为她的小棉袄死了。这是大琴养在家里的小母猫,提早发情了。小棉袄长得漂亮,身体雪白,白得都有点玉石的晶莹色,只有一条尾巴墨色深重。这只玩具般的小猫原本脾气温柔,近来突然暴躁,情绪极不稳定,乱拉乱尿乱咬乱叫,闹得太厉害。小棉袄体重轻点,但也勉强算到了绝育手术的适龄期;大琴本想晚些再给它做手术,一念之差,就在斗斗它们做手术几天之后,她把小棉袄也送去了。没想到小棉袄对麻药过敏,转瞬休克,怎么也没抢救过来,就死在手术台上。小棉袄为自己的情欲而死,也算是一种殉情吧?情欲里能够为所欲为,有一种狂荡不羁的自由,也许小棉袄是那种不自由、毋宁死的刚烈之猫。

大琴哭,因为绝育手术前二十四小时的禁食禁水,她悔疚于小棉袄临死前也没吃顿好饭。作为志愿工作者的大琴,每天忙于保护流浪猫,推广“领养代替购买、绝育代替捕杀”的理念,却没保护好自己的宝贝,让小棉袄死于一场手术的意外。

大琴不知道,我这两天也目睹了一场意外。在地下车库,一只野猫被撞死了。它来我家吃过两次饭——它来得少,我还没来得及取名。是只黑白花的公猫。所谓白,已经污暗得近乎灰色;在后背,有个画得不太规整的圆圈——如果我跟它熟了,我可能会给它起名“句号”。我有时怀疑,猫一旦被起了名字,它就不再是野猫了。没有来得及,它就死了,头枕在一汪阴沉的黑血里,腹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脏出血的原因肿涨起来。我不敢接触,反应也迟缓,听任保洁员把它铲除到异味浓烈的垃圾筒里,而没有安葬它的小遗体。我也由此,怀念起那只生活在车库里总是向我示好的大黄猫,它的失踪,到底是死于寒冷,还是死于一场类似的车祸?

听我描述,大琴说,院子里的猫多已打上耳标,而死于车祸的这只猫一直没有捉到,它还没有做绝育手术。去年漏网几只猫,它们生下斗斗、梦露、海盗和警长等一大批新生命;所以她今年加紧诱捕,对这只黑白花格外注意。那么对于这只横死车库的猫来说,也许相遇一个保持天性的伴侣是艰难的。它呼唤着,却没有呼应,它原始的野力难以延续,孤掌难鸣。这只孤独又狂热的猫,不得不从露天到地下去寻找……直到,死于突然的灾难。

25宠物医院里,只剩下三只橘色母猫。警长几天前就放了。失去法力的野猫会怎么面对自身的悲剧?如果是家养宠物,据说在经过数天的沮丧和对抗之后,反而会变得与主人关系更为密切。性格暴烈的海盗和绅士风度的警长,也会如此吗?当令人震颤的恐惧远离身体和记忆,它们是否从此安心坦然地混吃混睡、无所挂碍?或者它们开始亲近行刑官,反而向人类寻求保护?也许,它们屈服了,因为它们发现,自身弱小,只有依附一部分人才能抵御另一部分人。比如,野猫之所以热衷在我的露台上休憩,是因为遛狗人路过时,它们的宠物犬再好奇或凶暴,也不敢或不能跃上别人领地,所以,对猫而言,寄人篱下反而是种保护。

何况,如果猫真的像人类,那么它们必然是健忘的动物,并且会像我们一样——更尊重有能力伤害自己的人,更愿意投靠有能力帮助也有能力毁灭的大神。只是,它们永远无法预测,恩威并施、翻覆云雨的人类何时会脸色陡变,何时会生杀予夺。再看野猫总是睡在隐蔽处,甚至睡在陡峭处——并非炫技,而是让敌人接近困难,要在入睡时防备偷袭。自保几乎成为天性中的必然,因为,它们从未丧失至深的恐惧。

我一直没看到警长的踪影,它是出于自惭形秽而隐匿,还是出于愤怒而远走他乡?是否经过时间的缓冲,不久之后,它也会像两年前手术的大花生一样,进食和溜门之外的兴趣淡漠、斗志全无?大花生终日昏睡,以至让我曾怀疑它患有某种濒死的绝症。天冷时,它壮大的身体一半钻进邻居放置的露天棉窝里;天晴时,它在我的花盆里,像湿泥一样摊平。当猫群集体出行,只有它不分时不分饷地沉睡,似乎已经过暗夜里毫不停歇的奔行。大花生不活动,养精蓄锐,除非哪家拉开了门,大花生立即变得身手矫健,试图变成新的家族成员。除了与梦露关系良好,它和其他的猫既无仇恨又无缱绻,形同陌路;它的兴趣,全放在跟人类交流上。

据说,萌声萌调的“喵喵喵”,是猫对人类使用的专用语。除了人类,它们不对任何动物甚至很少对同类发出这种声音。猫只在降生不久,对哺乳期的母亲使用这种声音,求得关注和照料。所有被人类喂养的猫,都自愿变成终生的婴儿。也许它曾经骁勇,被收拾后就威风全无,彻底臣服了。大花生作为一只高龄男猫,尤擅“喵喵喵”,这是天性,还是因为遭受器官的劫掠,康复之后的大花生,从此坚定地寻找来自人类的有效庇护?“喵喵喵”,大花生不断发出谄媚之声——权力庇护之地,自由必然缩减。也许对大花生来说,混得坏,就是在饥饿和寒冷中自由地奔波;过得好,就是成为被家族收养的囚宠。猫是最具有独立精神的宠物,也不过尔尔。

26外带箱壳体是厚塑料,格栅侧门有插销。橘猫分别装在三只箱子里,转动身体的空间有限,也许这对刚刚拆线不久的它们来说,反而意味着安全。大琴丈夫带梦露和瘦母猫走在前面,我跟着大琴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斗斗。

曾经给予我隆重信任的斗斗,它不看我。我现在的真面目,对它来说反而是虚伪吧?即使透过格栅,它短暂而淡漠地瞥了我一眼——我们之间的友谊结束了。人类就像最凶狠的窃贼一样,从它的肚子里,把它最重要的宝贝掏走了。那个活泼的、好奇的、明亮的、淘气的、独立的斗斗消失了。它被终身的伤害所终身教育。它因为信任,断送和终结了自己作为母亲的未来。

梦露爱吃鸡肉罐头,这一口的贪图,使它成为绝代佳人,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从此,它还有否勇气尝试这样的口味,和身体被撕开的记忆捆绑在一起的口味。对这些未满周岁的猫来说,生活的训诫未免太严厉了。

大琴和我边聊天边走,走着走着,捆绳没有系牢的箱子从自行车后座滑脱,垂直跌落……受限而无法施展平衡技能的斗斗被重重磕了一下。我惊慌,透过栏栅观察:斗斗的鼻子里碰出了血,但它一声不吭。一方面,它经历了更大的身体劫难,这点伤害微乎其微;另一方面,它没有可以撒娇的人,它丧失了可以申诉委屈的愿望和依靠。

征得大琴同意,我把三只外带箱带回家。我准备第一步,先把它们从笼子里放出来,放到它们出入过的客厅;然后再打开推拉门,放到它们熟悉的露台上——我这么做,不过是想让它们加深印象,我想让它们记住,是我释放了它们。

27先放那只瘦母猫。只需拇指和食指捏合,格栅上竖直的小铁棍回缩,自由之门就打开了……可它不动,依然头冲里趴着。我的箱子都快垂直了,纤瘦的它依然试图保持不动,像个用于室内装饰的雕塑。我轻轻抖动箱体,它还是不动。我开始怀疑,它有什么地方骨折或腿瘸了。我走到露台上,叫住外面的大琴,让她看看出了什么问题。我小心地竖起箱子,让瘦母猫尾巴着地,慢慢地往外倾倒……它的脊椎仿佛丧失支撑,它的身体状若液体,就这样软塌塌地,倒在地面上。数秒之后,它突然醒过来似的,它一下跳进离自己最近的灌木丛。往日有猫走过,灌丛顶端的叶片会轻微摇晃;这次,纹丝不动。受到惊吓的瘦母猫,太小心了,无论它的躲藏还是移动,都一片死寂。

我关上推拉门,想让斗斗和梦露在室内停留一会儿。我同时打开了斗斗和梦露的狱门。由于超乎想象的错愕,它们延迟了两秒,才飓风一样冲出外带箱。斗斗和梦露四处蹿跳,频繁撞在落地玻璃和推拉门上——一共有两只猫,但我有种火药被引爆后光痕溅射的错觉。助跑中的肉身与硬物直接撞击,发出连续的钝重之声。巨大的恐惧之下,两只猫弹跳得如此之高,频频蹿至天花板。斗斗借助纱网,但仿佛是用爪子钩住玻璃向上攀爬的,最后停在所能达到的高度极限——斗斗只用锋利的爪尖和收拢的上臂,把自己悬吊在纱网顶端,把脸深埋在内墙和天花板的夹角里。长时间,纹丝不动。一动不动。

我安静地看书,希望斗斗和梦露逐渐感觉安全。

十分钟后,它们躲在窗帘后面,无声无息。再过十分钟,它们尝试小心地露出头尾。又过去了十分钟,梦露不时跳入墙角那只鲜黄色的塑料拖桶里——平常是用于洗涮墩布的,随即开始了日常的梳洗和打理。

梦露认真舔舐和咬噬,四根雪白的脚趾因用力而分开。偶尔,它会出神,在中断动作的间歇看我一眼。梦露的眼睛依然清亮如露滴。其他的绝育猫都瘦了,脸型薄削,梦露没变。也许梦露的美太强烈,经得起摧毁,什么也不能阻挡它的光芒。劫难之后,它还是妖异又清纯,果真是只倾国倾城的猫。梦露继续打理自己,从容中有种凛然。

斗斗紧贴着落地玻璃,用刚才跌伤出血的鼻子,一路深嗅,焦灼地试图寻找可能逃出的裂隙。从正面看,斗斗除了略瘦,没什么太大变化;甚至像经历整容手术一样,它比原来好看。也许得知斗斗的性别,使我重新调整了审美角度,我越看它越有一种异域风情。因为刀口缝合的问题,它的腹毛被剃掉了,延伸两侧,各有一块伤湿止痛膏药那么大面积,皮肤光裸。看起来,斗斗的腹部向上紧贴,腰部狭长,像只饥饿的豹。

忽然,外面来了一只猫,是海盗。

28大琴说海盗前一段时间生病,差点死了,送去救治,顺便做了绝育。这解释了海盗的失踪。就像我弄错斗斗的性别一样,海盗耳标在左,是男孩。此时到来,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猫除了丰富的语言系统外还有奇妙的传递信息方式,使海盗现身,前来迎接同样患难的亲人。

我打开推拉门。巡察中的斗斗,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疯狂冲刺;不,它的步伐一点不像逃离,反而有了几分庄重。斗斗平静地迈出那道分野世界的门槛,走向探询中的海盗。海盗贴近斗斗,仿若人类外交礼节那样贴面,这种交流方式,对猫来说不像是礼貌化了的热情,更像小心而深挚的问候和安慰……看到那种碰触,我猜它们是情感依旧却永生永世再也无法亲密的爱侣。

随后,斗斗和刚才那只瘦母猫一样,纵身跳入灌丛。整个过程中,斗斗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它视若无物。最专情,因而伤害也会最深吧?斗斗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人类的房间了,因为,它再也不能和曾经的自己相遇。整个冬天,这里都是斗斗嬉戏的乐园;现在是春天,它不来了,它身体的花朵关闭了。斗斗一声也没有叫,携带着默哀的身体,远离。

尽管我把推拉门很大地敞开,来回出入,示意梦露可以离开。可梦露不动,继续待在那只塑料拖桶里;斗斗的解放,没给它带来任何影响和启发。表演失败的我,回到躺椅上凝视着它,正如它保持警戒地凝视着我。

我中午要出门,可我们竟这样,僵持了二十分钟,毫无变化。我想目睹它的历史转折时刻,看样子,得放弃。它执意不遵从,像是宁愿被囚禁,也不愿让我以恩人自居……它从来不愿把“恩”和“人”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我假意去接个电话,回来看,梦露已经不在那只塑料桶里。它离开了吗?走到跟前检查,在窗帘和塑料桶之间,我发现一团橘色的毛丛,似乎有些高频率、小幅度的起伏。自由,是如此巨大的礼物,难道它接受起来有一点震动之下的害羞?

我再次离开,去洗漱台刷牙。牙膏泡沫丰满的时候,我听到极短的一声“喵”,几乎,只相当于喉咙间一个不动嘴唇的颤音。是狂喜、感恩、挑衅还是畏怯,我猜不出来,但那一定是梦露的声音。门外,是汹涌的、澎湃的、扑面而来的像整个世界那么大的自由……它那个叫声,几乎是对自己的鼓励。果然,纱帘下只剩人去楼空的一个小小凹痕,它就像一个美的传奇那样消失。

29这是2018年3月17日,北京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亿万的雪花,各不相同,每一片都精湛。雪,来自高空却如此柔缓,来自广阔却如此均匀,神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的赐福无声,他给予的美凛冽,他有覆盖万物的公正。

应该是开花的季节,却有如此奇异的春雪。玉兰花苞已是蝶蛹大小,雪就落在它们细腻的茸毛上。从零零星星,到浩浩荡荡。本来以为,这个时节的雪,只是个象征的意思,没想到,竟然下得如此意外,如此稠密,如此急管繁弦。原来风中,隐隐能闻到动物浊暖的膻腥气;随着这场雪的到来,闻不到了。

大花生蹲在空调室冰冷的金属外机上,见到我,立即“喵喵喵”地靠拢。闹钟一样的斗斗,魅惑的梦露,这对姐妹花没有来;其他猫,也没有来。曾经群猫簇拥的下陷式小花园空荡荡的,雪覆盖了泥土、尚未萌芽的枯草以及猫的爪痕。这个世界,有多少爱以伤害的方式进行,又有多少残酷以拯救的面目出现。大雪无声,我听不到野猫的叫声。它们将熟悉这种阉割,将不再为欲望而燃烧。这是一个哑巴的春天。

我想象劫后余生的它们和其他猫在一起,在这样弥漫天地的大雪之中,紧紧簇拥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幽暗角落……身体之外,全是寒意。

我不知道艰难的和解何时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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