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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的诗

2018-11-13

钟山 2018年1期
关键词:黄鼠狼煎饼骆驼

韩 东

白色的他

寒风中,我们给他送去一只鸡

送往半空中黑暗的囚室

送给那容颜不改的无期囚犯。

然后想象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孤独地啃噬。他吃得那么细

每一根或每一片骨头上都不再附着任何肉质

骨头本身却完整有形

并被寒冷的风吹干了。

当阳光破窗而入,照进室内

他仰躺在坍塌下去的篮筐里

连身都翻不过来了。

周围散落着刺目的白骨

白色的他看上去有些陈旧。

(2015-2-12)

斯大爷

天还黑着,我们开始集合

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

死者很年轻,但今天

离开的人已经半老了。

送别的队伍里仍有年轻人

大多是他生前的“滑友”

我们一个都不认识。

这些年他迷上了轮滑

找到了组织找到了党。他是

轮滑一族里身手矫健的“斯大爷”。

鼻尖上面有一点灵

后来转移到他的衣领上——

阳光透过雾霾辉映那镜框

回眸一笑看着他的队友。他比

二十年前离开的小夏还年轻

比我们想象的朋友更多。

斯大爷走好!

(2015-4-3)

狗会守候主人

狗会守候主人

小孩会等待妈妈

他领着一条狗走出去很远。

那时辰天地像是空的

田野里没有人,收工的喧哗已过。

他并不感到寂寞。一路看着西天

路却是向北的。

有一段时间他被晚霞吸引

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就像妈妈把他和小白留在了这世上

他并不感到寂寞。

我守候的人已经故去了

跟随我的狗也换了好几条

这里是多么的拥挤和喧闹。

在那空空如也的土地上妈妈回来了

推着她的自行车

我听见了铃铛声。

接着天就完全黑了。

(2015-4-11)

忆母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抓着

在城里的街上或者农村都是一样。

我不会走丢,也不会被风刮跑。

河堤上的北风那么大

连妈妈都要被吹着走。

她教我走路得顺着风,不能顶风走

风太大的时候就走在下面的干沟里。

我们家土墙上的裂缝那么大

我的小手那么小,可以往里面塞稻草。

妈妈糊上两层报纸,风一吹

墙就一鼓一吸,一鼓一吸……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抓着

我们到处走走看看

在冬天的北风里或者房子里都是一样。

(2015-4-11)

藏区行

总是有辽阔的大地

但你不能停下

停下就有阻挡,身陷一个地方。

草在草原上扎根

田鼠在田里打洞

人活在村子上杳无音信。

必须有速度

有前方和后方。

掠过沉重的风景,让大山变远山

雪峰如移动的白云。

青稞架上还没有晾晒青稞

古老的房子里来不及住进新鲜的人。

总是有辽阔的大地被道路分开

有两只眼睛分别长在左边和右边。

总是有人不愿停下

像此刻天上的鹰

更像一根羽毛。

(2015-4-13)

割草记

那些不知名的巨草长在湖边的浅水里

船像云一样飘在它的半空。

船上的孩子跳进水里站起来

就没有那些草高了。

挥舞柴刀,砍树一样他们把草砍倒

拖上木船以前在水面漂上一阵。

几棵巨草就铺满了船舱

和仍然站在水里的草一样绿。

夕阳无一例外,给船和草涂上金色。

之后孩子们把柴刀和衣服扔上船去

开始在明晃晃的水里玩耍。

整整一个下午,直到

有人踩到了一块石头。

那股浑浊的红色冒上来以后天就突然黑了。

船上的青草失色,就像枯草一样。

孩子们上船,索瑟着。

船像云影一样漂过月下荒凉的湖面。

(2015-5-19)

电视机里的骆驼

我看见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软绵绵地从沙地上站起。

高大的软绵绵的骆驼

刚刚在睡觉,被

灯光和人类惊扰

在安抚下又双膝跪下了。

我的心思也变得软绵绵毛茸茸的。

就像那不是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而是真实的骆驼。

它当然是一只真实的骆驼。

(2015-5-31)

爱真实就像爱虚无

我很想念他,但不希望他还活着

就像他活着时我不希望他死。

我们之间是一种恒定的关系。

我愿意我的思念是单纯的

近乎抽象,有其精确度。

在某个位置他曾经存在,但离开了

他以不在的方式仍然在那里。

对着一块石头我说出以上的思想

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

园中无人,我对自己说:

他就在这里。

在石头和头顶的树枝之间

他的乌有和树枝的显现一样真实。

(2015-6-5)

给普珉

有时,我的心中一片灰暗

想找一个远方的朋友聊一聊

因为他在远方。

他的智慧让他卑微而勇敢地生活

笑容常在,像浑浊世界里的一块光斑。

走路、做菜、乘坐单位的班车……

他酿造一种口感复杂的酒

把自己喝醉了。

我常常想起他的醉态可掬、他的酒后真言。

他在一张灰纸上写了一个黑字“白”

我在白纸上写了一个灰字“黑”

就是这样的。

我们可以聊一聊:

卑微的生活,虚无的幻象。

(2015-6-21)

致煎饼夫妇

时隔五年,这煎饼摊还在

起早贪黑的小夫妻也不见老

还记得我要两个鸡蛋、一根油条。

人生而平等,命却各不相同

很难说他们是命好还是命孬

只是甘之如饴,如

这口味绝佳的煎饼。

时机一到,他们就要回到故乡

干点别的,但绝不会卖煎饼。

他们会做梦:女的摊饼,男的收钱、装袋

送往迎来。

干这活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无论酷暑还是严寒

还是上班的早高峰

或是悠闲假日

总是推车而出,在固定的街角。

即使严厉的城管也为之感动

道一声:“真不容易呵!”

(2015-6-23)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特别是她死了以后。

衰老和麻烦也结束了

你只须擦拭镜框上的玻璃。

爱得这样洁净,甚至一无所有

当她活着,充斥各种问题。

我们对她的爱一无所有

或者隐藏着。

把那张脆薄的照片点燃

制造一点烟火。

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

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

(2015-11-8)

黄鼠狼

一生中总会碰见一次黄鼠狼

可惜他已经死了。

漂亮的黄鼠狼,在人间的大马路上

奄奄一息。

巨足在他的前面停下

然后走开了。

我们感觉不到那可怕的震动

他也感觉不到。

唉,我要是一只黄鼠狼

就带你回家了。

我要是一只鸡就让你咬一口。

能做的仅仅是用一张餐巾纸

包住软软的你

放入路边的树丛中。

湿泥会亲近你

阴影会让你舒服些。

然后我也走了

穿过车声嘹亮的市区

为一部电影的融资奔忙。

在那部电影里也会有一只黄鼠狼

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淋向他

使其复活。

(2016-4-11)

果子

我吃到一个很甜的果子

第二个果子没有这个甜

第三个也没有。我很想吃到

一个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

就把一筐果子全吃光了。

这件事发生在深夜

一觉醒来,拧亮台灯

一筐红果静静发光。之后

果子消失,果核被埋进黑暗

那个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

越发抽象。

(2016-4-24)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握住某人的胳膊

或者皮蛋的小身体

结结实实的。

有时候生命的体积太大

我的手握不住

那就打开手掌,拍打或抚摩。

一天我骑在一匹马上

轻拍着他的颈肩

又热、又湿、又硬,一整块肌肉

在粗实的皮毛下移动。

它正奋力爬上山坡——

那马儿,那身体,那块肌肉。

密林温和地握着我们,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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