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番茄有关的事儿
2018-11-13文|李子
文|李 子
美国大部分的番茄都是在加州种出来的。温暖的加州中央山谷,沿着99号公路一望无际的番茄田,每年夏秋之际为全美国产出1400万吨番茄,运到超市、餐厅以及每个人的沙拉碗里。
规模为什么这么大?产量为什么这么多?这跟20世纪60年代的几件事情有关—不一定都是好事儿。
曾经,番茄种植是一个劳动力密集的事。在收获季节,农场需要雇用大量的工人将一颗颗柔软脆弱的番茄用手摘下来,然后在它们坏掉之前,没日没夜地往卡车上装箱。
20世纪50年代,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别名“加州农大”)的两位科学家兼工程师 Jack Hanna和 Coby Lorenzen 联合发明了一种收番茄的机器。这种机器能够将番茄整株拔起,除掉枝叶,直接进入清洁和运输环节,省下大量的人力成本。
见过这种机械的人都会惊叹其效率,这几乎可以改变整个番茄行业的生产逻辑。然而问题在于,机器实在太贵了。
这时候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美国的《墨西哥劳工法案》刚好在1962年走到了尽头。因为这个法案,美国在二战时期从墨西哥引入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用于补充战时经济,然而在战后,这变成了一个社会问题。国会经历了十几年的扯皮和拖延,总算让它寿终正寝。
这件事对于番茄农场而言,意味着即将面临劳动力的严重短缺。
这时候,大型农场首先行动了起来。他们和当地金融机构合作,引进了这种刚刚发明的大型机械。戴维斯分校的科学家也很开心—发明投入了应用,研究经费也滚滚而来。
改变几乎发生在一夜间。劳力被大大节省下来,成本的降低是肉眼可见的。只花了5年,番茄收割机的普及率就达到了90%以上。
然而,这却带来了十分严重的社会代价—只有大农场才买得起机器;没有机器的小农场,在劳动力短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与大农场竞争,只有关门或者被并购的份儿。5年时间,原本5000多个农场,消失了4500个。多少农民好几代积累的事业烟消云散,3万多名农场工人被迫失业,甚至流离失所。
或许读到这里你会说:“这不就是资本主义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但是还有另外一件你可能没想到的事情,那就是番茄本身的改变。
为了让番茄能够更好地被机器收割,不至于变成“番茄酱”,戴维斯分校的农业专家研究培育出了一种硬番茄。这种番茄的表皮更厚、汁水更少,更适合这种大规模、低成本的种植。
然而育种的代价,就是番茄的味道变得平淡无奇。(当然,番茄变难吃也有另外一些原因,这是重要原因之一。)
而且,这种收割方法需要将番茄整株拔起,同一植株上的番茄,其成熟程度并不同步。没熟的只好使用乙烯催熟,这更让番茄失去了原本的风味。
这样的番茄也改变了美国人民的餐桌。鲜嫩多汁的番茄没有了,使用大量作料和油的沙拉成为主流;而番茄酱里只好加入大量的人工添加糖—这让美国人民的腰围渐长。而那种曾经“正常”的番茄,只有在大城市昂贵的有机超市才能买到了。
没错,这就是技术进步,这就是资本主义。可是,有的东西,是技术、资本和钱买不来的吧。比如许多人儿时记忆里那一口香甜的番茄。
这件事情还有一个有趣的后续。1979年,加州农业行动项目(California Agrarian Action Project,一个小农联合机构)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告上了法庭。
理由是,戴维斯作为公立大学,使用的是所有纳税人的钱,然而研究的结果却让少数几个大资本集团获益。这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公平。
漫长的官司持续了10年,最后以农民败诉告终。不过,戴维斯在经历了这场公关危机之后开始反思,什么样的技术能够惠及更多的人。他们后来也投入了一些研究力量,希望用技术去改变那些被资本边缘化的人群的生产境况。
番茄收割机的诞生是历史推动的,而它也以一种人们或许未能料到的方式改变了历史。技术从来都不是简单地将科学进步变成机器而已,没有一项发明创造可以从社会剥离开去,所有的一切都在于,你从技术当中看到了什么。
我希望以后的技术,可以更多地看见“人”。不管是算法、人工智能还是智慧城市,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