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做假期工的女儿

文｜赵奋斗

每年到了六月份，在以服务为主的各个行业，会冒出好多满是胶原蛋白的小脸，动作莽撞，眼神怯怯，语速奇快，充满活力—暑期工的季节到了。

暑期工大概是美国孩子独立面对社会的第一步。一般法定暑期工年纪是14岁，医院或慈善机构的义工多是要求至少15岁以上才可申请。

今年是女儿正式做暑期工的第一年，从准备申请到正式上班，每一步对我和孩子都是锻炼，受益匪浅。

▌端正态度明确目标

大约二月份，我跟女儿得意说：“你得开始考虑申请暑期工了，自己上网做些调查，一周后跟我说你想申请什么工作，和你认为能从这份工作里得到什么。”

任务交代下去没两天，小丫头表示已经调查清楚了：“我要去Six Flags（世界上最大的主题公园连锁品牌）卖冰激凌！”理由很简单— Six Flags的员工福利包括免费玩园内游乐设施，而且卖冰激凌比较凉快，不用晒太阳。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孩子说到要去卖冰激凌时还“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

我问她：“你知道申请大学时学校都看什么吗？”

得意翻翻眼睛：“成绩和课外活动？”

我说：“成绩、课外活动和暑期工。对于亚洲学生来说，成绩和课外活动已经做到极致了，能努力的就只有暑期工。你是准备在大学申请论文里用在水上乐园卖冰激凌的经历打动学校录取你？”

得意有些不高兴：“高中有4年呢，我可以明年暑假再开始考虑申请那些大学想要看的工作，今年我就是想去Six Flags卖冰激凌！”

我叹口气，耐心给她解释：“高中的确有4年，可是进入senior之前的那个暑期已经不能算了，得留着用来申请大学，所以你只有3个暑假可以打工。你今年卖冰激凌，万一明年再申请不到理想的暑期工，你留给自己的回转余地就很小了……不如这样，反正暑假有3个月，我们六七月做有助于大学申请的暑期工，后面的八月份留给你自己随意安排。你可以现在申请Six Flags，但必须跟人家说明你八月份才能开始工作，怎么样？”

小丫头同意后，我们开始讨论到底什么样的暑期工适合她。得意一直想当医生，原因是上过几堂解剖课后，这孩子发现自己对动刀子切活体有种莫名的热爱和兴奋，于是自我鉴定“有当医生的天分”。

其实，她多看几部恐怖片就知道了，热衷于动刀子切肉的未必都适合当医生。

但不管怎样，我和得意都同意，暑期工是个让她近距离了解医务行业的好机会，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适合这个职业。

大多数医院都有专门针对高中生的暑期工和暑期义工项目，很可惜我们要申请的那家医院的暑期工申请截止日期是二月中旬，已经错过。万幸义工申请是三月底截止，我们立刻上网填表，准备相关资料。

医院暑期工（义工）一般要求的申请资料有：申请表格、申请论文（不超过300字）、学校成绩、老师推荐信两封。

得意有一个老师比较拖沓，在推荐信上拖了整整两个星期。小丫头最后急得不行，连着两天堵在老师办公室门口，总算赶在截止日期前把所有资料凑齐寄出。

▌锻炼面试技巧

在我看来，不管最后能否找到心仪的暑期工，单单准备面试这个过程，对孩子就是个很好的锻炼。

去年暑期得意申请过一个夏令营辅导员的工作。拿到面试通知时，我跟她说：“你在纸上列一下自己的优劣项，想一想你若是面试官，会问什么。”

小人儿很骄傲地拒绝了，说：“面试不就是去展示自我的吗？不用准备，我就是我，不喜欢拉倒！”于是小丫头就这么毫无准备地去展现真我风采了。

面试时人家问她：“你为什么要申请这份工作？”

她掷地有声地回答：“爷爷奶奶要来了，我得找份工作躲出去，否则就得每天在家跟他们学中文。”

这答案，实诚得我都没力气生气。

面试后很快接到通知：对不起，你被拒了。显然面试官不大喜欢俺家得意真我的一面。

事后我跟她促膝谈心：准备面试跟撒谎骗人不是一回事。一个面试只有短短半个小时，你需要做的是充分利用这半个小时展现你最好的一面。你跟人家说你申请这份工作是因为不想在家学中文，这是事实，但不是全部。你这样回答了，面试官就没有机会知道你很喜欢跟小孩子玩，很擅长照顾弟弟，辅导他功课；面试官更没机会知道你从小学起每年都参加这家夏令营，因此你了解他们对辅导员的要求和每天例行的工作。而这些，都是既让对方了解真实的你，又给自己加分的回答。

吸取了去年的经验教训，得意这次收到医院义工面试通知后，很老实、认真地准备各项面试问题。面试前我先“面”了她一次，她爹又“面”了她一次。其中有些回答在我看来太孩子气，但还是按捺住想要帮她纠正的想法。我希望她呈现给面试官的是一个15岁孩子最好的一面，而不是经过大人修改粉饰的“假面娃娃”。

▌抗压能力

早在准备面试时我就反复叮嘱得意，面试官不是老师，不要指望他循循善诱或耐心鼓励你。可没想到，不只得意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也需要。

面试那天，我和得意准时来到大厅，很快她被一个30来岁的女人带进旁边的小办公室。我故作随意地溜达到办公室门外，假装靠墙低头玩手机，支棱着耳朵听里面的谈话。老天可怜我一颗当娘的心，门没关，对话清楚地传了出来。

一开始都还正常，面试官根据表格上的信息随意问了几个问题。

得意显然有些紧张，声音软软怯怯的，远不是平时在家粗声大气的感觉。听得门外的我有些心疼。

然后，在翻阅得意的申请论文时，面试官对论文里的一段表述非常不满，说：“你这段跟我们要求的内容没有半点关系，你能告诉我你写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女儿刚解释了两句，对方打断她：“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得意换了个角度继续解释，对方再次打断她：“你是不是没听懂我的问题？”

后面将近10分钟时间，一直是面试官语气严厉、咄咄逼人地提问，得意几次的回答都是中途被打断，被要求重新阐述。

我在外面听得毛都奓了，下意识想冲进去。手刚抓住门把手，前台秘书抬头看我，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走到一边给有剩打电话，说这个面试官太过分，我不想让孩子继续面试了，这根本是言语攻击。

有剩说：“不至于的，就算面试官态度有问题，你也得让得意把这个罪遭齐全了，否则白来了，偶尔挨几句‘刺’，不是坏事儿。”

临挂电话前有剩说：“你坐远点儿吧，别听了。以后她进入社会有的是被人‘刺’的时候，到那时你可未必有机会每次都趴墙根听着。”

挂了电话，我深吸两口气，老老实实走到大厅另一边。前台秘书再次抬头，见我一会儿工夫移得离办公室很远，仿佛猜出了啥，冲我微笑。我讪讪地回她一个笑，便低头盯着脚尖熬时间。

面试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面试官把得意送出来时居然一点儿也看不出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礼貌地跟我们说大约两周之后会收到面试结果。

我看她温柔得体地跟得意握手告别，很想伸脖问她：“刚才在里面凶了吧唧叫唤的那个人是你吗？”

再看得意，有点拘谨，又有点如释重负，但没有我想象中刚挨了骂的委屈样。

我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幻听了。

一出门，我赶紧问小丫头：“刚才我在外面听到的那段好凶的对话到底存在不？妈妈气得差点要冲进去带你走人了。”

得意点头：“她有一段是很凶，我当时也被吓到了。不过我猜她大概工作一天累了，我又没有惹她，她没道理针对我。而且我看她面前有张表格，每问一个问题就在上面写点东西，我想，她这个问题问得时间再久也要移到下一个问题，后面有那么多问题，我总会有答得让她满意的吧。”

我拍拍小丫头的肩膀，无言以对。关心则乱，家长有时候太容易把自己的孩子想象成一碰即碎的瓷娃娃了。

两周后，得意收到通知，进入下一轮面试。

这一次我学乖了，坐在等候区玩了半个小时的手机，安心让小妞儿自己去应付。

半小时后，一个护士长带着女儿出来，跟我说六月份开始正式上班。

▌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

上班之后，得意被分到肿瘤科。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在前台接病人电话，然后把病人要求转达给相关的护士、医生。

头两天还好，当值的工作人员是个老太太，很耐心和善，接到简单的任务会让得意去转达，不忙的时候就给得意讲解各种药品缩写和每个表格是干什么用的。

到了第三天，当值的工作人员换了个20来岁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见到得意就发飙了，表示她是来上班的，不是给别人看孩子的。当时护士长没来，其他的护士也不好说什么，就在杂物间找了个角落，给得意一摞病人用来记录运动量的空白日历，说：“你把这些日历画个花边，弄漂亮些吧。”

于是得意那天就在杂物间角落处画了一上午的日历。

到了中午，得意去找护士长，说：“如果前台不需要我，我可以在别处帮忙做点什么吗？”

护士长带着得意找到那个工作人员，态度强硬地说：“培训义工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你喜不喜欢都得做。”

工作人员没吭声，等护士长走后，她对得意只说了一句话：“你就坐这儿，什么都别碰，什么也别说，我不想听见你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一直到四点下班，得意老老实实坐了一下午。

有护士经过，看到得意干坐着，就同情地冲她微笑。还有人过来夸她，说画的日历真好看，今天的病人都夸呢。

得意笑着说谢谢，然后继续干坐着。

下午两点多，小丫头到厕所给我打电话，说了整件事。我条件反射地想大包大揽给人事部打电话投诉，话到嘴边咬牙忍住，问她：“你想怎么办呢？”

得意大概有些意外我居然把事情推给她自己处理，情绪有些低落地说：“我想想吧，反正也没事做，我好好想想。”

四点下班时我去接她，小丫头情绪低落，上车后跟我说刚才去志愿者办公室找了负责人，也没说工作人员的态度问题，只是说感觉这个位置不是很需要她，问可不可以调到别处帮忙。

我很惊讶，她在这么委屈的情况下居然没有跟负责人抱怨、诉苦。得意回答：“我们在学校最讨厌告状精了，我猜工作场合也是一样。我是义工，是来帮忙的，刚上班帮不上忙还去告状，多烦人。”

随后几天，得意在新位置做得风平浪静。

第二周周一，刚把小丫头送去上班没多久，她给我发短信，说又是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对方还是态度蛮横地不让她做任何事。

我对着短信犹豫半天，咬牙回了一句：“你先试着自己处理，如果到了周五还不能解决，我们一起想办法。”

小丫头在位置上枯坐了半个小时，两次试图跟对方交流，无果。便起身跑去找一个护士私下询问，原来前台的工作人员是轮值的，所以只要待在肿瘤科，得意就得时不时地跟这个年轻工作人员狭路相逢。

问清楚之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想回去坐着发呆，又不想再去义工办公室告状，就在走廊乱晃。正好一个老医生经过，得意鼓足勇气上前问他：“我是今年的义工，现在没事做，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安排我做吗？”

老医生说：“我要去查房，你跟着我吧。”

当天上午，得意一直跟着老医生，老医生查房之余时不时给得意讲一下这个病人的症状、治疗方案，每次讲完都要问有没有问题。得意若是问不出问题，老医生便皱眉表示：“讲了这么多新知识，你怎么可能没问题呢？”

一上午下来，小丫头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感觉临时被抓去参加了一场考试。

尝到甜头后，得意的日子就好过许多。之后每天早晨先去前台报到，若是别的工作人员，她就老老实实坐在旁边接电话、转达病人要求；若是那个年轻工作人员，她坐半个小时算是点卯，然后跑去跟着老医生查房。

到后来，小丫头索性见着好说话的就往上凑，四处打散工。某天我去接她时见她小脸通红、满头大汗，跟我说下午看见清洁工打扫病房，她就跟着人家学习收拾病房、铺床单，一路收拾得差点错过下班时间。

▌三人行必有我师

毕竟是没受过训练的义工，所做的事情还是有限。没事做的时候，得意经常猫在前台听护士们聊八卦，几天下来，听了满耳朵的家长里短。回家便眉飞色舞地在饭桌上给我们讲哪个护士跟男朋友分手了，哪个医生又离婚了……

有剩不大高兴，说：“小小年纪跟一群大妈嚼舌头，你带本书去看吧，正好把下学期的课预习一下。”

我强烈反对：“别人聊天时你坐在角落里看书，这简直是最不合群的表现了，就差在脑门贴个条子，上面写着‘我比你们高级、有志向，不要烦我’。”

得意立刻顺竿爬：“就是嘛，我就是为了融入她们的圈子才这么卖力参与聊天的。”

我说：“聊天可以，但不一定只局限于聊八卦。你要是想后面几个暑期都在这里做，现在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是你以后的朋友和同事，不管是收拾病房的工人还是资深护士长，只要做得时间够久，她们肯定就会有很多你这个新人不知道的经验和知识，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抓住机会认真听、认真学了。”

没过几天，小丫头兴冲冲地回来跟我说，她跟一个护士聊天，得知义工是可以申请旁观手术的，于是去找每天带她查房的老医生，问近期有没有手术可以让她旁观。没想到老医生很爽快地说：“有啊，有个骨髓移植手术，你敢看吗？”

旁观手术前几天，得意每天下班回家就上网狂补骨髓移植方面的知识。我心疼她太累，说：“差不多行了，又不是要你上台做手术。”

小妞儿摇头，说老医生很喜欢问问题，难得给了她这个机会，她不能跟个傻子似的一问三不知。

▌接触社会，学会共情

得意上班没多久，先后接触了两起医疗纠纷。

其中一件是上周发生的。一个70岁左右的中国老人住进肿瘤科病房，入住时只有丈夫陪同，子女都不在身边。老夫妻俩不会讲英文，医院给安排的翻译只有在医生来时才会陪同。于是护士长安排得意给老人家做日常翻译。

老人家跟得意说她是来看孩子的，没想到来了就病倒了。

得意很懂事，没有问她子女为什么不来看她，“我想她也许不想让人问，怕她会难过。”

入住的第二天一早，护士来打了点滴之后，老人就觉得异常口渴，一次次让得意给她倒水。得意连着倒了五六次水，觉得不对劲，去找护士，说：“这个病人打了药之后就一直喊口渴，是不是对药物起反应？”

护士过去一查，我的天，给错药了！

万幸错得似乎不太离谱，没有生命危险。那个犯错的护士立刻被调离这个部门。

老人家眼见着一群人突然神情紧张地围着她，然后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知道有问题，但自始至终并没人给她解释，只能反复问得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得意用自己仅有的知识给她解释，老人很生气，喃喃地说：“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可没有子女在身边，她自己又不会英文，除了这样默默地生气，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事大概在得意心里落了心结，到了晚上临睡前，小丫头红着眼圈跟我说：“爷爷奶奶要是病了，我一定会经常去陪他们，不会让他们被别人这样欺负。”

我摸摸她说：“谢谢你，宝宝。”

▌总结

都说穷家破户养娇儿，我对这句话深有体会。就拿我和有剩来说，一辈子碌碌无为、毫无建树，把让孩子快乐、不要太辛苦当成我们为人父母最大的奋斗目标和成就。虽然有时也知道该让他们经历些风雨，但事到临头，总是觉得还小呢、还早呢。所以我很庆幸有这个暑期工的机会，让得意去独自面对社会的同时，也让我知道，其实孩子的潜力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第一天送得意去上班，小丫头紧张得一路都在深呼吸。到了医院门口，我问她：“要不要妈妈送你进去？”

她死鸭子嘴硬地表示：“才不要！”

我目送着这个比我高、比我壮，但在我心里还是个宝宝的女孩独自走进医院大厅，就像10年前目送着那个穿粉裙子的小人儿第一次走进学校大门。一整天牵肠挂肚，却又不想让她知道我的担心，中午忍不住给她发了一张图，下面写了一句话：Flap your wings！（拍打你的翅膀）

小丫头回了个大笑的小脸。我松了口气，能笑得出来，可见过得还算顺利。

有机会要告诉女儿：宝贝儿，你飞得又高又稳，比妈妈期望的好出100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