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渡边老师
2018-11-13东小西
文|东小西
渡边老师在2012年10月底永远离开了我。
那是个清凉而空寂的夜晚,我徘徊了许久,才从灵堂里走出来。看着那一层黑过一层的夜,看着那些身着素衫的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他们从我身旁匆匆经过,留下了道不尽的追思无从安放。
几天之后,我才整理好心情,打开了那天从追思会上领回的悼念信札,见到如下字句:“他多想再听小孙子说一次:爷爷,你好厉害!他多想再拉着小孙子的手一起嬉闹……”这是渡边老师的家人写下的文字,简短而真诚。读着读着,眼眶又湿润了。
人生自是有缘,相逢未必偶然。我得以在异国他乡与渡边老师相遇、相知,也是注定的缘分。于我以往乃至以后的生命而言,与渡边先生相处的日子只是一些零星而短暂的时光,却给予我足够体味一生的深邃教义。
在日本读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一天,导师对我说:“你不是在找兼职吗?渡边老师的公司正缺一个既懂中文又懂日文的学生。”
“渡边老师?”
导师解释说:“渡边老师是几年前从咱们学校退休的教授,曾经还是咱们电子研究所的所长呢。退休后,他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小公司,做太阳能充电器的,好像将来想和中国的销售商合作。如果你想去,我可以把你介绍过去。”
对留学生来说,这样的兼职十分难得,当然要去。
就这样,我认识了渡边老师。
还没见到他本人时,渡边老师的“传闻”就钻进了我的耳朵:工作狂人,全年无休。做他的助手也很惨,听说常常面带愁容,来去匆匆。我想象中的渡边老师是一副古板、严肃的老学究模样,会令人有些望而生畏。
几天后,渡边老师约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面试”,我硬着头皮去了,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当时,他的几个朋友也在。见到本人,我才发现他竟和普通的日本老爷爷没有什么不同。微微驼背的他,走路的时候像是怕摔倒似的,很仔细、很小心。
走路缓慢的渡边老师语速却很快,不过,在和我说话时他会放慢速度,大概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他每说几句还会停下来看看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我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他才继续说下去。
我们从日语学习聊到留学生活,从研究课题聊到故乡、食物,气氛一度温馨而融洽。我内心有一点儿得意:看来,渡边老师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严厉嘛!
聊着聊着,忘记聊到什么,他忽然问:“你知道为什么电感的阻抗公式里有一个ω?”
我愣了,在场的其他几个人也顿时语塞,沉默中,有人试图打圆场,就接了一句:“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老师浅浅一笑,显然,我们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盯着那位打圆场的朋友说:“哪儿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啊!”
渡边老师的眼神虽暗淡了几分,表情却未见波澜。他喝了口咖啡,讲起了儿子上学时的故事。原来,渡边老师的儿子在学习电感阻抗公式的时候,对ω的存在疑惑不已,忍不住在课上向老师提问,把任课老师一下子问住了,半天没答上来。
“你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同学问过吗?”渡边老师问。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实在想不起来。
第一次见面就被老师问得不知所措,有种受到“当头棒喝”的感觉。作为一名理工科的学生,这个公式早已烂熟于心,而书上的公式对我而言似乎就是理所当然的存在,我很少关心它们从何而来,又能向何方延伸、发展。
渡边老师并没有因为我未回答出“ω之问”而拒绝我加入公司,这使我感觉惭愧。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惭愧感,他的“ω之问”,以及那句“哪儿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啊”时常会浮现在我的脑海,给我提醒:一旦你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想象也就随即停止了,那么,一切创造都成为空谈,或是妄想。
在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每逢周末都去渡边老师的公司,有时做测试和记录,有时翻译文件资料,有时焊接组装一些实验电路。那时的渡边老师虽然年事已高,走路十分缓慢,但精神矍铄。
看图纸时,他虽然只有摘下眼镜、把纸贴近眯起的眼睛才能看清上面的细小符号和标注,但每张图他都要再三完善,任何一个小小的缺陷都不会放过。他用的是古董一样的老式电脑,打字的时候只会用两只手的食指敲击键盘,但从来不要别人代劳,每封邮件都自己写。那时的渡边老师就是这样的不知疲倦。每当他看到理想的测试结果出现,都掩饰不住激动和快乐,简直要手舞足蹈了。
中午,渡边老师总是招呼大家一起午餐。我们常去的是一对老夫妇开的小餐馆,那是一间屋顶缠绕着稀疏有致的绿藤、门口挂有细木条编的鸟笼的家庭餐厅,每次开门都有清脆的铃声过耳。走进去,就见吧台里面的白色布帘掀了起来,老奶奶出来了,端着水和手巾,带着笑。
渡边老师爱吃那里的咖喱牛肉,吃得非常快,每次我还没吃到一半,他就已经吃得干干净净,舒坦地喝着茶水,笑着看我们大快朵颐。他最喜欢在这个时候聊一聊小孙子的童真趣闻,聊到开心处,笑得皱纹都舒展开来,眼睛清亮,牙齿也露出来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渡边老师就很少与我们一起吃午餐了,即使一起,他自己也只点小碗的乌冬面,却连半碗都吃不完了。
那时,他已被切除了一部分的胃,走路更加缓慢了,但他依旧和以前一样,长时间在公司里伏案,看图纸、打字,不知疲倦。我们常劝他回去休息,他偶尔才会提早下班,每当此时,他总是脸色发白,带着许多歉意,和大家说:“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辛苦大家了。”
那情景,算起来已是6年前的事了。
渡边先生过世后,我再未踏入过那间家庭餐馆,也再没见过吃咖喱牛肉那么快的老爷爷了。只是他那微驼的背、稀疏的白发、缓慢而小心的步履还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当然,还有那栋不起眼的小楼,那是我们一同奋斗过的地方,每到傍晚,就会有一盏夜灯亮起。那灯下是厚厚的图纸,每一张都字迹清秀,落在纸上的眼神,时而兴奋,时而坚定。
在不远的将来,我也会对自己的孩子讲起,曾经有这样一位老人,他走路时很小心、很缓慢,但从未后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