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本案无关

1

洗漱完毕，孟冰冰穿着近乎透明的吊带睡衣倚靠在床头，脸上敷着一张白色面膜，眼睛处开了两道细长豁口，鼻头和嘴巴那里还各有个出气孔，看上去有点日本艺伎的感觉。她手里捏着个小玻璃瓶，不时冲着面膜上“噗噗”地喷水。一旁躺着的黄大斌正在翻看一本医学杂志，那上面有篇医学论文《颅骨破损与修补特异示例》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也许怕喷出来的水沾湿杂志，他把身子侧过去，给了孟冰冰一个大后背。

“你那晚到底干什么了？”孟冰冰平时就喜欢把夫妻间重要的事情放在床上谈，她觉得这样大家能开诚布公，不用遮遮掩掩。孟冰冰也知道，按照人体生物钟规律，子时是阴阳交接、免疫系统最薄弱的时候，此时人的防范意识最差、心理最脆弱，许多顽固不化的犯罪嫌疑人都是在这个时间段被突破心理防线的。

“冰冰，你不要太过分。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晚我值夜班，这个有值班记录可以证明！”黄大斌“啪”的一声把杂志摔在床头柜上，不耐烦地说。丈夫黄大斌是市第三医院的脑外科主任，青年才俊，虽然受到不少年轻护士爱慕，但个人生活作风还是很扎实的，并没有什么绯闻传出。

“你激动什么？我告诉你，想弄清你那晚情况很容易，我这是在给你主动交代问题的机会。”孟冰冰语气平静地说。没有绯闻不等于没有问题，男女私情都是当事人秘而不宣，知情人讳莫如深，最后知道的都是自己配偶，这点孟冰冰比谁都懂。

“孟冰冰，你现在怀孕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拜托你不要把警察这套作风用在家里好不好？整天疑神疑鬼的，我看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作为省警察学校心理测试中心主任，孟冰冰经常参与侦破一些疑难案件，对有些不能完全确定的嫌疑人进行心理测试，也就是平时所说的测谎。在参加近期发生的第三医院两名见习护士被杀案件侦破中，她发现名字叫田碧桃的报案人，正是丈夫在不经意间提起过的女同事。

有段时间，黄大斌特别热衷在孟冰冰敷面膜时亲热，显得比以往要兴奋得多。这时孟冰冰总不免要问他，这次又把我当成谁啦？黄大斌开始不好意思承认，时间一长脸皮厚了，就在做爱的时候胡说乱叫那些女明星名字，先是外国的，然后是港台的，接下来就是大陆的。孟冰冰有时也挺配合。有一次黄大斌得意忘形，竟然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田碧桃”。孟冰冰当时也没在意，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上网搜了一下，古今中外也没有哪个出名美女叫这名字。她开始逼问黄大斌，田碧桃到底是谁？黄大斌被逼不过，最后终于承认田碧桃是他们医院新分配来的小护士，但对天发誓，就是自己一时胡说八道，两人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至于田碧桃是什么样的人，孟冰冰也通过各种渠道做了了解。小姑娘长得蛮漂亮，大高个，性格开朗，家在外地，还没有男朋友。至于两人到底有没有事，孟冰冰心里也没底，既然没有确凿证据那就宁愿信其无，暂时存疑搁置吧。日子还是照常过，就是黄大斌不再热衷角色幻想游戏，回归到以前不咸不淡例行公事状态。

作为这起杀人案件的报案人，田碧桃的名字再次进入孟冰冰视野，无论从警察职业敏感，还是作为女人直觉，她都隐隐感觉到其中有着某种必然联系。

2

三院两名护士是在出租屋内被杀，田碧桃因为当晚外出而幸运逃过一劫。

当晚正赶上黄大斌值夜班，他接到田碧桃求助电话后，立即提醒她拨打报警电话。当然这些都不在警方关注、调查之列，黄大斌在第二天回到家与尚不知情的孟冰冰提起这事，只是当作一个爆炸新闻来讲述。至于孟冰冰作为犯罪心理测试专家，临时受命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心理测试，通过翻阅卷宗和主办警官赵龙介绍，她才全面了解案情和知晓报案人情况。

发案现场位于第三医院后平安家园小区3栋楼2单元703室，是医院为新入职护士临时租用的民宅，有三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和一间卫生间，一共住了三位本院护士。其中两名受害者为一对孪生姐妹，姐姐姜筱欣，妹妹姜筱妍；一名同住者也就是本案报案人即田碧桃。田碧桃洗澡回来时已经凌晨1点多。当时门没有锁，屋里都黑着。她打开客厅灯，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只有出门前还立在墙根、装好框的一幅十字绣，已经稳稳当当挂在了墙上。十字绣绣的是梵高名作《星月夜》，尺寸按照原作高73cm宽92cm一倍比例的规格，绣这幅作品大概花了姜筱妍两个月时间，前几天装好框后一直没有挂上墙。做医生护士的，都有进屋先洗手的习惯。田碧桃刚洗澡回来，手上还拎着装有洗浴用品的浴兜，就直接穿过客厅进了卫生间。见女人的胸罩和内裤随意丢在地砖上，浴帘拉着，里边传出来哗哗流水声。这个时间一定是下夜班的姜筱欣在洗澡。“洗澡也不关门，你想把强奸犯引进来啊？”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里的浴兜放在洗手台上，拧开龙头开始洗手。姜筱欣没有动静，田碧桃问：“怎么啦，累成奶奶样，话都说不动了？”还是没有动静。田碧桃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望着镜子的目光向下移动，这才看到从浴帘下溢出来的血水，正汩汩流入地漏。

毕竟是护士，田碧桃稳定了一下情绪，上前拉开浴帘：浴缸里，满是鲜红的血水正不断溢出，浸在水里的姜筱欣，被白大褂紧紧包裹着，身体纤毫毕现，漂浮抖动的长发间隙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田碧桃开始慌乱，她掏出手机，颤抖地拨打姜筱欣的妹妹姜筱妍的手机。振铃声从北侧一间卧室响起，那正是姜筱妍的房间。田碧桃奔了过去，她不好的预感再次变成现实：姜筱妍上身同样盖着一件白大褂，赤裸的双腿张开得很大，分别垂悬在床脚两侧，以这种极其不雅观的姿势斜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正充着电的手机一边振动一边唱着歌。

3

越是隐瞒越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正常人都有趋利避害、避重就轻的心理意识，这符合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安全需要。为什么故意回避报案人是田碧桃？孟冰冰认定那晚黄大斌是和田碧桃在一起，又苦于没有证据，让她始终无法开口直接点破，毕竟质问丈夫是否与其他女人出轨，是一件非常难以启齿的事。

可是就在今天上午一次心理测试中，让原本要宣告侦结的案件突然出现新变化，也让孟冰冰对黄大斌产生了新的怀疑。

案件先期侦破进展是比较顺利的。现场提取到大量男性指纹和42码鞋印。妹妹姜筱妍头部遭遇锤子重击，后又被扼颈窒息而死，阴部有轻微挫伤痕迹，未发现精斑，在其卧室里还留有一小堆纸灰。姜筱欣则是直接被锤子敲击后脑死亡。田碧桃受到严重惊吓，当晚住进医院，直到第二天才能想起更多情况。田碧桃平时是常白班，姜筱欣值17点到零点的上半夜班，妹妹姜筱妍则是接零点到早上7点的下半夜班。案发当晚，田碧桃当时正是月经期，感觉身上有异味，就想洗个热水澡。发现卫生间热水器坏了，她就给单位后勤师傅钱世久打电话报修。钱师傅是外聘人员，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身体看上去还算健康，负责单位水电管线维修，还兼了晚上打更的活。医院后面有个大铁门，这门就开在平安家园小区里面，是运送医疗物品和医疗垃圾用的，偶尔殡仪馆的车也来拉个死尸。小区里居民多次要求关闭这个后门，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因为避讳，所以平时尤其是晚上，极少有人从这进医院，包括田碧桃她们仨上下班，都宁可舍近求远，从外面街上走一大圈绕到正门。晚上钱师傅就住在这门旁边只有几平方米的更房里。钱师傅平时不怎么和人交流，没活时喜欢自己在更房里，一边听着京剧一边喝着茶。田碧桃等了一会儿，看了看时间已经9点，没见钱师傅过来，估计他是喝多把事忘了，就穿了衣服准备去楼下附近新马宾馆开间钟点房洗洗算了，当时还和姜筱妍打了招呼，说一会要是钱师傅来修理热水器的话，记得给他开门。

根据田碧桃提供的报案情况和证词，赵龙带领侦查员赶到医院，将钱世久控制起来，并在更房内提取到一把奶头铁锤。随后证实，在现场提取到的指纹和鞋印，均为钱世久所留，纸灰通过鉴定，是一张写有钱世久名字的诊断报告；奶头铁锤上也发现微量的两名被害人头皮组织。审讯是在赵龙主导下进行的。钱世久开始对审讯极其抵触，先矢口否认，后来一言不发。赵龙把现场提取到的双胞胎姐妹生活、工作照片，通过投影仪一张张放给钱世久看。钱世久终于老泪纵横，承认自己就是杀人凶手。钱世久既然已经认罪，案件也就初战告捷。但在接下来审讯过程中，钱世久对作案过程却闭口不谈，称不愿意回忆过去，只求一死。在以往经手的案件中，赵龙也曾遇到过零口供情况，但都是拒不承认犯罪的，像钱世久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为了慎重起见，赵龙向局里申请，要求进行一次心理测试，以确定钱世久是故意撒谎，还是心理出了问题。

设计的问题都已经问完后，孟冰冰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的嫌疑人，心理测试结果和她直觉预判一致：这个年近七旬、沉默寡言的男人，对测试问题有着积极配合的主观故意，这与一般嫌疑人故意对抗测试刚好相反，检测出的各项生理指标与正常参数也出现严重背离，所以不能认定该人就是杀死两名护士的真凶。不会搞错吧？这对案件主办警官赵龙来说显然不是好消息。岂止是赵龙不愿意接受这个结论，上面领导也认定这起案件已经胜利告破，还有关于“七旬老翁奸杀女护士”各种版本的社会舆论，这些天更被各路媒体炒得火热，哪能轻易说否就否了？

我只对测试结果负责。孟冰冰说，至于是不是真凶，能不能排除杀人嫌疑，那是你们侦查员要解决的问题，

“你知道吧，警方正怀疑凶手另有其人，听说案件可能要重新调查。”孟冰冰试探着问。

黄大斌有些惊讶：“哦，不是钱师傅吗？”

孟冰冰盯着黄大斌的眼睛，说：“黄大斌，你紧张什么？”“我紧张什么？跟我有个屁关系。”黄大斌要起身去卫生间，被孟冰冰一把拦住：“还说不紧张，去几次卫生间了？人在过度紧张时交感神经张力增大，迷走神经张力减弱，尿道括约肌松弛，这和狗分泌唾液一样是巴甫洛夫条件反射，是你用意志控制不了的。说吧黄大斌，人是不是你杀的？”黄大斌十分气恼：“你神经病啊，以为自己是警察就可以信口雌黄，杀人这样的事情是随便讲的吗？我这是岁数大了，前列腺有毛病好了吧。”

“还不到四十就岁数大？你怎么不说性生活过度肾虚了呢？”

“姓孟的，你少给我胡扯，什么帽子都敢给我扣。”

“你怎么知道我是胡扯？我来给你分析分析，第一你有作案时间。我了解过了，那天晚上你离开过医院，前后大约两个小时；第二你有作案工具。你们脑外科也使用那种奶头锤，你做完案件后把锤子扔到更房，企图嫁祸老钱；第三你有犯罪心理预备。作为脑外科主任，经常接触颅脑外伤的患者……”

“住嘴！”黄大斌打断孟冰冰的分析，“我是医生，是给患者做脑手术和颅脑修补的，不是要敲碎谁的脑壳。”

“这就是人的逆反心理。敲碎一个脑壳当然要比修复一个脑壳容易多，你敢说你心里就没产生过敲碎别人脑壳的冲动？”

黄大斌被质问得哑口无言，暴怒让他面红耳赤。他拿起丢在床头柜上的杂志，狠狠砸在孟冰冰脑袋上：“你他妈说对了，我早就想把你的狗脑袋敲个稀巴烂！”

4

阳光穿过窗帘缝隙照在一对正酣睡的父子身上，床上凌乱不堪，床头搭着一套皱巴巴的警服。闹钟的振铃声把赵龙从睡梦里叫醒。他从脸上把儿子赵兵脏兮兮的胖脚丫拿开，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想起今天还有件重要事情要处理。

赵龙带着一身浓重劣质烟草味急急忙忙走进心理测试中心时，孟冰冰正在认真织着一件儿童毛衣，上面有着3D效果的卡通动物图案呼之欲出。很多人认为博士应该埋头在书里，做一个安安静静的书呆子或学者，孟冰冰偏不是这样的。她爱好广泛，动手能力极强，擅长把高深的理论知识转化成手工制作，比如烹调各种美食，折纸，以及编制各种样式、图案的毛衣。

“路上堵车，晚到了25分钟。”赵龙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表示歉意并解释道。“没事，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下，我们马上开始。”孟冰冰是极其讨厌迟到的，但赵龙说得没错，省警察学校位于城市北郊，紧邻高速公路入口，每逢周末出城自驾游的私家车都排起几里地的长龙，蜗牛一样慢。这次心理测试活动，是市公安局委托测试中心对外勤刑警进行的一次心理体检，对问题严重的，将采取停职休养或调离刑警岗位。赵龙因这段时间忙于侦破杀人案件，所以专门选了个周末，预约孟冰冰进行补测。

“你这些玩意儿真那么准吗？”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看着鞋盒子大小的测试仪和已经连接在身体上的几根导线，很不客气地问。上次通过心理测试，否定了钱世久杀人嫌疑，后来工作也证实孟冰冰的结论是正确的，但赵龙对这种测试依然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情绪。这种情绪的来源，或许就是现代强大的新科技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对一个老侦查员传统侦破思维发起的挑战。“还有什么怀疑？”孟冰冰也毫不示弱。“我说个谎话，或者现在心里想什么，你都能测出来？”赵龙语气咄咄逼人，明显在挑衅。孟冰冰不为所动，她喜欢别人发出质疑，这样可以更好地测试出被测者真实的心理状态。她用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赵龙，说：“从理论上讲，心理测试不是测你说不说谎，更不是测你心里想什么，就像这次心理体检，只是测试一下外勤刑警心理健康状态。不过赵队长要是有兴趣的话，我们倒是可以玩一玩。”“怎么玩？”赵龙摊开两只骨节粗大的大手，耸了耸肩膀。“好吧，”孟冰冰看了一眼赵龙，说，“你左上衣口袋里有一包香烟。”赵龙一愣，左手用力拍了一下左上衣兜，随即掏出一包白盒红塔山香烟，有些不服气地说，“这不算什么吧？你是看我这衣兜盖磨得瓦亮瓦亮吧。”“那咱们就猜猜里边还有多少支怎么样？”孟冰冰接着说。赵龙手腕轻轻一抖，一支烟瞬间就叼在嘴上，说：“那你就猜猜吧，这里边还剩多少支？”

“对不起，我们这里禁止吸烟。”

赵龙好像没听见，接着从烟盒里摸出打火机准备点燃。

“不许抽，我怀孕了！”孟冰冰杏眼圆睁，大声呵斥。

赵龙噗嗤坏笑一声：“别紧张，开个玩笑，只是想求证一下孟老师是不是有孕在身。”说着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又看了看里边剩下的香烟数，随手把打火机塞回烟盒里，“猜吧，猜对了我就信你。”

此前孟冰冰参与了一周刑警角色体验，30道心理测试题都是按照工作特点亲自拟定的。从测试结果来看，大部分一线刑警都存在一定的心理问题，有些问题还比较严重。这在孟冰冰看来并不奇怪。她解释说，由于公安实行准军事化层级建制，上下级之间多以命令方式进行交流，加上严格的保密制度要求，由工作中产生的各种情绪难以释放出来，逐渐形成心理压力，当压力达到阈值，心理问题就会产生。阈值是啥？阈值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刑警由于工作强度更大，每天要面对各种违法犯罪活动，常年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他们之间已经构成一对矛盾共同体，客观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孤立系统环境。根据能量守恒与转化定律，孤立系统环境的总能量保持不变，即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通俗讲，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越是优秀的刑警，他的内心深处越容易产生心理问题。

“六支。”孟冰冰撩了一眼电脑显示屏，很快说出答案。赵龙的笑容被凝固在嘴角，“怎么猜到的？”“无可奉告。”孟冰冰狡黠地一笑，学着赵龙摊开两手，耸了耸肩膀，“鉴于你是后补测试，有备而来，这样会对测试题目形成心理对抗。这样好吧，临时问你些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当然你要愿意也可以多说几句。”

“嗯。”赵龙勉强点点头。

“你离婚了？”

“是的。”

“有一个6岁儿子和你一起生活？”

“是的，这些人事档案上都有，问不问没什么意思吧。”

“你把他自己丢在家里了？”

“没事，我已经把他训练得很独立，能自己照顾自己。”

“你前妻有了外遇？”

“哼。”赵龙翻了下白眼，用鼻腔喷出一股粗气做了回答。

“你还爱她？”

赵龙不满地说：“能不能问点有用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都过去两年了。”

“随便问问，你也可以不回答。”孟冰冰说，“现在切入正题，你在侦破杀人案件的时候，是不是常把自己假想为凶手？”

赵龙想了想，说：“有时候需要换位思考，这样便于猜测凶手作案动机和行为意图，推演案件发展脉络。”遇到凶杀现场，赵龙需要与现场勘验人员、法医这些第一批警员同时赶到。等现场勘查完毕，他常常还要自己多逗留一段时间，静心去感受现场的氛围。遇到疑难案件，比如上面提到的那起杀人案，他就多次以行凶者的角度，反复还原现场真实情况，最大可能推演出凶手作案的全部过程。

“一听到发生杀人案件，你首先感觉是兴奋吗？”

“不是，别拿我们当弑血狂魔。”赵龙回答，“每起杀人案件发生，除了案件当事人，还会让各自家庭的亲人陷入巨大痛苦之中，对社会也是一种极大伤害。”

“你最大的成就感是命案被侦破？”

“以前是这样，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

“听起来怎么感觉老气横秋的？”

“是心老了，每经历过一起杀人案件，就是一次人生轮回。”

5

“问点题外话，你负责的那起案件找到真凶了吧？什么时候开庆功会？”

“呵，”赵龙自嘲地笑了一下，“你这是讽刺我还是消息太闭塞？”

“什么情况？”孟冰冰有些惊讶，透过高度近视镜片，用探寻的目光盯着赵龙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市公安局和省警校虽然同城，但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信息不畅也是难免。

“出了一点差错。”赵龙有些不情愿，说得有些艰难，毕竟走麦城的事谁也不想多提。

当初认定钱世久有重大嫌疑，首先是有报案人田碧桃证言，曾经打电话要他来维修热水器；从现场看，他确实到过案发现场，焚烧的纸灰也是他的诊断报告，尤其是在打更室里搜出了作案凶器。尽管作案过程和细节钱世久拒绝交代，但在激情状态下杀人，一些嫌疑人面对突发的血腥场面或违背他平时道德标准的行为，也会产生意志对抗，造成记忆真空。钱世久平时在熟人眼里一贯是老实巴交的形象，突然变成奸杀两名护士的恶魔，别说一般人无法接受，恐怕他自己也碍于自尊心会刻意隐瞒这种变态行为和动机。赵龙是经验丰富的老刑侦，他能想到人在突然得知自己患上绝症后，可能会心态失常，通过残害他人的方式来报复社会。但令他想不通的是，现场留下的那一堆纸灰，明显是要把警方注意力引向自己，以此达到求死目的？钱世久对此含糊其辞，难道这一个伪装现场行为不是他所为？那样的话就还存在一种可能性：凶手另有其人。果然，在心理测试中出现了否定结论，这显然是大家都不愿意接受的。就在赵龙对案件重新梳理过程中，又发生了新情况。

“什么情况？”孟冰冰迫不及待地问。

“钱世久自杀了。”赵龙沮丧地说。

心理测试结果虽然不能作为证据使用，但对审讯却有着重要意义。钱世久被押解回审讯室，他依然坚称自己是凶手。就在办案人员纠结之际，钱世久借故去卫生间，挣脱看守人员束缚，跳楼自杀了。检察院随后介入调查，认定嫌疑人没有遭受暴力取证，系畏罪自杀，但存在看管不力过失，建议局里给予当事人行政处分，并做好嫌疑人家属安抚工作。局领导为此十分恼火，让全部参与审讯的人员停职反省，视善后情况再给予进一步处理。比局领导更恼火的是赵龙，眼看案件即将侦破，立功受奖在望，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说，接下来如何应对家属的无理要求、缠诉闹访，不由自主脑补了很多抬尸上访、公安局里设灵堂、烧纸钱的画面。还有最让他担心的，是钱世久杀人事实是否确凿，证据是否能形成链条，罪名是否成立，这些疑问都成为悬在他头顶上的无数把剑。

钱世久只有一个儿子叫钱卫。钱卫曾结过婚，女人叫王晶晶，两人育有一子叫钱坤。在钱坤6岁时，王晶晶与人私奔，一直下落不明。钱卫受不了感情上的打击，性情变得十分暴躁易怒，后来染上毒瘾，十年前因为没钱吸食自杀身亡。钱坤很要强，他通过自身努力，两年前考入了省警察学校。

“你教过一个叫钱坤的学生吗？”赵龙道出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钱坤？有这个学生。”孟冰冰回答得有些犹豫，“这孩子选修过我的心理课程，大二时因为几门课程挂科，心理测试也屡次不合格，已经退学了。”

“能找到他吗？”

“这个恐怕有点难度吧。”孟冰冰为难地说，“那孩子性格孤僻，不怎么与人交流，和同寝室同学关系也挺紧张。怎么赵警官，你对他有怀疑？”

“只是随便问问，现在他是钱世久唯一的亲人，有些后续事情也需要找到他才能解决。”

“好，我帮你想想办法。”孟冰冰沉吟了一会，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报案人田碧桃现在情况怎么样？”

“听说她辞职回老家了。”赵龙说，“如果那晚她不外出，估计也会成为案件的受害者。人不该死，老天爷都会眷顾她，也真是够幸运。”

看来一切自有定数。孟冰冰接过赵龙的话继续说，幸运是幸运，但杀人案件对她心理打击也足够大了，你想她和两名受害者朝夕相处，不但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的血腥场面，自己也险些遇害，如果不及时做好心理危机干预，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恐怖的阴影。其实有时我们办案人员在经历这种凶杀案件时，也应该及时进行心理疏导，不然日积月累会形成心理压力，造成精神挫伤。“唉，”赵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没办法，都以为我们这些刑警是机器人铁打的呢。”“田碧桃那晚去宾馆洗浴，确实是她自己吗？”孟冰冰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我们问过前台服务员，当晚登记显示确实是田碧桃自己，至于实际情况是不是，她作为一个报案人，我们没有必要非要搞清楚这点吧。”

“如果……”孟冰冰欲言又止，她忽然意识到不该再继续问下去。

6

“多吃点吧。”一家饭店雅间里，孟冰冰不时给钱坤搛着菜，“这几天你忙活什么呢？你爷爷在公安局坠楼去世，你知道吗？”

钱坤只顾埋头吃着，没有回答。

“警察也在找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孟冰冰追问道。

钱坤终于放下碗筷，一只手捂着眼睛，开始低低地哭泣。

“怪老师不好，不应该让你掺和我的家事。”孟冰冰在怀疑丈夫黄大斌出轨后，痛不欲生，她忽然想起自己教过的一个学生钱坤，曾说过爷爷就在三院当更夫。钱坤刚上大一时，孟冰冰通过一堂心理催眠体验课，了解到这孩子内心曾经遭遇过重大创伤，心理问题严重。为了帮助钱坤摆脱过去生活留下的阴影，孟冰冰在生活上给予了他特殊关照，经常给他做心理疏导。原本一切都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不知道他听谁说的，父母要是有案底，子女就不能当警察。他的心理问题再次严重起来，致使学业一落千丈。学校为此警告他，如果不能坚持学业，就让他考虑退学。孟冰冰多次劝说他，先坚持完成学业，以后再考虑就业问题。失去希望的钱坤还是不辞而别，去了一家广告公司打工，从事户外牌匾制作和安装，整天用锤子敲打那些钉钉铆铆。

钱坤白天工作，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就根据孟老师提供的黄大斌作息规律，经常去三院溜达，有时顺便去更房看看爷爷。时间一长，他确实发现两人有些暧昧关系，尤其黄大斌夜班期间经常开车外出，去的场所也不固定，他跟了几次都没跟上。这些事情，他没有跟孟冰冰如实汇报，怕因为自己判断错误，让孟老师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孟老师您别多想，真的，没发现黄叔叔有什么事。”钱坤抹了一下眼泪说，“今天赵警官找我，就是想和我谈谈爷爷善后处理问题。”

孟冰冰拍了拍钱坤肩膀，“我家里事先放一放吧，这段时间让你受累了，老师真没用。”又说，“你再考虑考虑，料理完爷爷后事，还是回学校继续念书吧。你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流入社会。只要你愿意回来，剩下的事情老师给你办。”

就在这时，孟冰冰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起身匆匆离开包间。

7

孟冰冰在梳妆台前敷着面膜，这次她用了一款硅藻泥，在灯光下散发出幽幽的绿光，衬出丰满红润的双唇娇艳欲滴。也许怕粘住头发，她还戴了一顶护士帽，显得既性感又俏皮。她站起身，倾身翘臀贴近镜子，苗条的身体丝毫看不出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孟冰冰扭了扭臀部，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亲吻，似乎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此时黄大斌，已经忍不住从背后环拥上来。

今晚一切都是和谐的，温馨的，浪漫的。孟冰冰从傍晚下班回来，就开始忙活晚餐。几个精致的小菜都色香味俱全，鲜炒生蚝，排骨山药，芥末三文鱼，火爆腰花，还有一瓶外国红酒。孟冰冰做菜是极其讲究的，她讲究的不只是厨艺，还有食材。一个博士生的智商，通过婚姻的历练和对美食的追求，完全可以转换成高超的厨艺，或者弄清楚她感兴趣的任何事情。今晚的食材就是精心准备的，还有不经意营造出的某种氛围。黄大斌一看就明白了，而且心花怒放，这是夫妻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默契。吃饭前，他先吻了一下孟冰冰：“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孟冰冰说，“没什么特殊日子，这些天都没正经吃顿饭，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喝玩乐吗？不想那么多了，来，喝一点红酒，助助兴。”

睡衣被从后边撩起来，孟冰冰没有拒绝，并显示出多日不见的热情。“哦，黄主任，你真有劲……”孟冰冰用夸张的嗲声嗲气的语气低吟着。“啊，田碧桃，我的小蜜桃……”黄大斌已经进入了忘我境界，语无伦次。

不知道睡了多久，黄大斌一觉醒来刚睁开眼睛，就被站在床前的孟冰冰吓了一跳。

孟冰冰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一套警服，面无表情地说：“醒了？”不待黄大斌回答，她把手中的一支录音笔打开，“给你听一段精彩的床戏对白。”黄大斌面带茫然，听着听着，他腾的从床上爬起要夺录音笔，才发现自己双手被铐在一起。“孟冰冰，你太过分了，居然给老子催眠下套，还有什么事你不敢做？”

“少说废话，你和田碧桃有没有奸情我可以暂时不管，但你杀人害命我绝不能放过你。”

“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杀人？我为什么要杀人？你整天疑神疑鬼的，弄个小杂碎天天盯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就应该敲碎你的脑袋，看看你都装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你听听，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杀死那两个小护士就是为了讨好田碧桃，为了不让你们的奸情败露。”

录音还在继续播放：“小宝贝，这下好了，知道咱俩事情的人都死了，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黄大斌恼羞成怒，他跳到床下，用铐着的双手把孟冰冰手里的录音笔打到地上，用赤裸的脚狠命踩了一下，很疼，但是没用。他蹲下身，用手铐疯狂地砸着录音笔。录音笔已经散了架，但还是顽强地发出声音：孟冰冰问，你用什么工具解决的她俩？黄大斌说，用锤子啊，啪啪两下，痛快。孟冰冰说，你强奸了姜筱妍？黄大斌说，不可能，你知道的，我对她没兴趣，就是她俩加一起也赶不上你。孟冰冰说，你还烧了一堆纸灰，是什么意思……声音终于消失了。黄大斌瘫坐在地板上，气喘吁吁地说：“这些都不是真的，老婆，我没杀人，真没杀人，老婆你要相信我啊。”

孟冰冰已经是泪流满面：“黄大斌，事实就摆在这里了，你还是认罪服法投案自首吧。”黄大斌用双手抱紧脑袋：“老婆，我真的没有在外边偷吃，对田碧桃是挺有好感，但我爱你，也不能害了人家小姑娘。至于杀人，那更不可能了，连条活鱼我都不敢杀，这你是知道的，怎么可能杀人，而且还杀了两个天天见面的同事？你要不相信，我只有跳楼了。”孟冰冰说：“我怎么相信你？除非你敢再做一次心理测试。”黄大斌说：“好，你说咋办就咋办，要是没过，就是冤枉我也认了。”

天还黑着，楼道里的灯也不亮了。孟冰冰拿出手机，借着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走在前面。黄大斌披着上衣，以掩饰双手上戴着的手铐，不远不近跟在身后。楼梯转弯处，手机灯光倏忽消失的一刹那，突然响起“咚咚咚”杂乱的脚步声。孟冰冰正在慌乱，身后一个黑影猛扑上来，她身体一软，失去了知觉。

8

“说说吧。”审讯室里，赵龙对抓捕归案的钱坤说道。

自上次接触后，赵龙对钱坤产生了怀疑。这个外表瘦弱、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忧郁、执拗，面对爷爷自杀离世，他没有表现出过于痛苦，也没有趁机提出任何赔偿要求，像是默许了已经形成的事实。技术侦查显示钱坤离开公安局后的行动轨迹，同时监听到他和一位女士的通话。那声音听起来耳熟，哦，想起来了，是心理检测中心的孟冰冰。他曾经短路的侦查思路，终于又被连接上，这让他心里隐隐作痛。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赵龙给正和钱坤见面的孟冰冰打了个电话，他说已经和钱坤接触，并怀疑钱坤是杀害两个小护士的真凶，为了稳妥起见，想请她给钱坤做一次犯罪心理测试。孟冰冰当即给予了驳斥，认为赵龙是神经过敏，她不相信自己的学生会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不是全知道了吗？”钱坤转了转有些疼痛的手腕，铁椅子上的手铐咔哒一声又紧了一扣。“能不能给我松点？太紧了。”赵龙没吱声，对另一位侦查员摆了一下头。手铐打开了，钱坤长出了一口气，不停地活动着两个手腕。

“那就先说近的，你为什么要杀害孟冰冰？”

侦查表明：钱坤这几天一直逗留在孟冰冰家附近。赵龙感觉情况有变，遂带领侦查员对钱坤进行近距离盯人跟踪。昨晚，钱坤进入孟冰冰家楼道，切断了楼道内程控灯电源，在孟冰冰家门外探听了很长一会儿，然后埋伏在楼梯拐角暗影里。孟冰冰与黄大斌吵完架后，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走在前面的孟冰冰，借着微弱的手机屏幕光亮，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脑子里正盘算如何设计几道心理测试题，彻底揭开黄大斌这只披着羊皮的狼的真面目。忽然，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异样的脚步声，她预感到是黄大斌要狗急跳墙，就在一转身工夫，一条人影扑到自己身上——这确实是黄大斌，此时他刚好看见楼梯角落里有个黑影，正举起锤子冲孟冰冰劈头砸来。他奋力一扑，把孟冰冰推撞到墙上，只感觉自己耳根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两人都倒地昏迷过去。守候在附近的赵龙等人听到响声，立刻打开强光手电冲了上来，把正准备再次挥锤的钱坤制服。

钱坤低头不语。赵龙说：“不想说是吧，孟老师这会已经醒了，让她自己来问你如何？”钱坤开口了：“千万不要，赵警官，只要别让我见孟老师，我什么都说。我不是要杀孟老师，我是不想看见她这么痛苦。她怀疑丈夫出轨，于是找到我，让我没事去医院盯着点黄大斌。”“哦，那你都发现了什么？”赵龙问。“我发现黄大斌经常利用夜班时间开车外出，接上护士田碧桃，至于去了哪里我还没有弄清楚。但我这些也没有告诉孟老师，我怕她接受不了，没想到正是我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她心理更加矛盾，又开始怀疑黄大斌杀人。”

“那你就想要杀了她？”

“孟老师说她太痛苦了，生不如死。我想，也只有死亡才能让她彻底解脱。”

“你知道她已经怀孕了吗？这要是被你砸中，又是一尸两命。”

“我不知道。”

“那两个护士呢？”

“是我杀的。”

9

钱坤从广告公司下班出来，先去超市买了一些熟食、拌菜和一瓶白酒，然后来到第三医院。那天是黄大斌值夜班，他也正想找爷爷喝点酒。酒喝到一半，钱世久说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就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存折，还把密码一一写下来，交给钱坤保管。钱坤说爷爷你身体好着呢，交给我不怕我花啦？钱世久说你是我亲孙子，以前你爸没出息，我来气不管，现在想想也挺后悔。人到七十古来稀，我也没什么大活头，这钱留着也没用，你也别瞎花，将来还要娶媳妇呢。爷孙俩正说着话，电话响了。钱师傅接完电话，说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租房子那些小护士说热水器坏了，让我去看看，正好活动活动腿脚。说完就带着工具包出了门。

钱坤拿起爷爷的存折看了看，心里觉得不太是滋味。他站起身，拉开抽屉，想把存折放回去。这时他看见一张病理报告单，上面竟然是爷爷患有晚期肝癌的诊断报告。这让他始料不及，他曾经目睹父亲是怎么在痛苦中挣扎死去，这么恐怖的事情竟然又要发生在爷爷身上。他正在伤心难过，钱师傅喘着粗气回来了，说热水器没什么大毛病，调一调就好了，不过那个屋里的小护士绣了个画，让我再帮助挂一下，我这回来拿锤子。钱坤挺生气，说这些人怎么这样，您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折腾您。钱师傅笑了笑，没什么，小姑娘平时都挺懂礼貌的，爷爷长爷爷短地叫着，挂个画也累不着。钱坤抢下爷爷已经拿在手里的奶头锤子，说那还是我去吧，挂画不费劲，爬楼梯费劲啊。钱师傅没再坚持，领着孙子来到后院，指了指不远处一栋拐把子楼，说看着没有，就是七楼亮着灯没拉窗帘的那户。

钱坤曾经跟过田碧桃，知道她也住在这栋楼2单元，但没想到，这户房间里居然还挂着她的一幅艺术照，显然她们是住在一起的。

歪了，左边再高一点。姜筱妍指挥着站在凳子上的钱坤，比画着钉画框的准确位置，一会左一会右的，弄得钱坤满头大汗，心绪烦乱。其实这种活，对钱坤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他在户外钉广告牌匾时，基本不用尺子，只需目测一下就能直接下锤子。姜筱妍左看不齐，又看不齐，其实就是她太在乎自己的这个作品了，她没想可能是她的站位问题，或是画作本身就不是那种对称图形。钱坤在狭小的凳面上辗转腾挪，心情越来越烦躁。他想要是爷爷来挂这幅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被一个小姑娘指挥得团团转，会不会从凳子上摔下去？他终于不肯听从她的指挥，挥起锤子，三下两下的就把画框搞定了。

歪了歪了，不行不行，拿下来重整！姜筱妍厉声呵斥。钱坤低头看着那张漂亮的小脸，和不停抱怨一张一翕的小嘴，很随意地挥锤一击，正中姜筱妍的脑瓜顶。姜筱妍像拔了电源的大喇叭，聒噪声立刻消失，身体晃晃悠悠软了下去。钱坤把失去意识的姜筱妍抱进卧室，摆放在床上，并褪去她身上衣服，用手指插入还温热的身体内，想制造出强奸现场的效果。没想到姜筱妍还没死，她痛苦地啊了一声。钱坤惊骇之下，用一只手卡住姜筱妍的脖子，直到她停止了身体的扭动。

做完这些，钱坤冷静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了爷爷的病理报告，一边看一边哭泣，直到这时他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已经死了的小护士。钱坤掏出打火机，把病理报告点着，眼看着它被火焰一圈一圈舔舐，卷缩成团，成为一堆灰烬，仿佛是瘦骨嶙峋的爷爷，一点点失去生机；又像父亲刚刚出炉的骨灰，还带着一丝余热。钱坤把目光再次投在姜筱妍身上。此前他没有见过真实的女人身体，也没有恋爱过，警校的女生太少了，他这样成色的屌丝根本没有机会。夜深了，他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从衣架上拿下一件护士服，搭在了姜筱妍身上。

灯关了，钱坤和衣躺在姜筱妍旁边。他想，也许一会田碧桃就会回来。也许是喝了一点酒，也许是太累了，他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卫生间发出的水声惊醒。他拿起锤子，悄悄走过去。透过浴帘，一个朦朦胧胧的裸体女人身影正在淋浴，嘴里还哼哼唧唧唱着着歌。他有些愤怒，这愤怒来源于田碧桃的好心情，还有孟老师无法释怀的痛苦，以及对杀死第一个无辜小护士的愧疚。他猛地拉开浴帘，四目相对，两人都“啊”的一声惊叫起来。眼前女人竟然是姜筱妍，这让他惊恐万分，已经举起的锤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悬在半空中。你你你……女人双手捂住自己的胸部，已经被惊吓得说不话来。钱坤在愣了几秒后回过神来，锤子也同时准确无误地劈头砸下，刚下夜班回来的姐姐姜筱欣就这么倒在了浴缸里。

钱坤回到卧室，姜筱妍的尸体还在床上，才意识到这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他突然间感觉自己身体像被抽干了，一时无法支撑自己，跌坐在地板上。

10

赵龙很放松地躺在椅子上，他刚刚经历了一个小时的深度催眠治疗，心情很好。因为办理钱坤杀人案件，让他一直身心疲惫，情绪低落，虽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处分也被撤销，但心里依然有块坚梗。

孟老师，很抱歉，有一段时间我曾怀疑过你是凶犯钱坤的雇主，以为你让他去跟踪黄大斌和田碧桃，又指派他去杀死田碧桃，由于阴错阳差而发生了误杀案件。

孟冰冰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如果钱坤杀死的是田碧桃，她将难辞其咎，而两位护士被害，对她同样造成了巨大的心理打击。孟冰冰选择了辞职，自己开了这家心理咨询室。“我也看过心理医生，说我患有严重的孕期综合征，变得焦虑多疑，脾气暴躁，更不该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参与到家事中。我应该想到，他曾生活在一个破碎的没有爱的家庭中，逐渐构成了他复杂多变的多重人格，加上后来发生诸多不顺，这些负面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就像溢满水的堰塞湖，只需要一个轻微刺激就可能完全爆发，造成自己也无法预知的后果。这种情绪在心理学上被称为迁怒，太可怕了。”

“你说得对。”以往赵龙是不接受这种童年阴影心理学说的，但回顾自己这些年接触过的案例，他对这种观点明显产生了兴趣，也对这起杀人案件用心理学角度进行了重新审视。

孟冰冰给赵龙泡了一杯绿茶，又继续说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两个瓶子，一个装恶，一个装善，两者间要保持微妙的平衡，这其实很难。孩子的先天基因遗传，加上后天生活环境，构成人的基本心理素质。尤其在童年阶段，还没有形成正确的三观，会对一些不良刺激无限夸大，形成巨大的心理阴影，并可能伴随一生。钱坤无疑是高智商的，又学过侦查专业，他一直是以帮助我的积极心态去做跟踪和调查，这符合他童年失去母亲后一直渴望通过自己努力来找到她，以弥合家庭裂痕的心理。但他又怕我受到伤害，一直没有把自己调查来的信息反馈给我，久而久之形成新的心理压力，他必须要找到宣泄压力的出口，而杀死田碧桃就成了一个很好的泄洪渠道。”

赵龙说：“是这样的，钱坤也做了大概这样的供述。你对他的关心和信任，让他产生一种母爱的错觉，但你陷入精神困境后，他很想充当起一个保护者角色，也让他产生了残害他人的想法。当他在连续杀死两名毫不相干的护士后，心理积蓄的犯罪势能得到全部释放，所以也放弃了继续猎杀田碧桃的等待。”

“钱坤故意伪装了现场，留下一堆纸灰，难道是为了把警方视线引到爷爷身上？”

“这他没有承认，但我也这么想过。钱卫因为吸毒没钱，曾多次求助钱世久，都被钱世久断然拒绝，连钱卫的后事都是钱坤自己料理的，所以在钱坤心里埋下了对爷爷仇恨的种子。杀人后，钱坤知道爷爷到过现场，警方肯定会怀疑到他，加上他已经病入膏肓，所以故意在现场烧了爷爷的诊断报告，把锤子拿回了更房。”

“哦，钱师傅也是认定人是孙子杀的，所以才选择以极端方式来包庇他？”

“应该是这样。”

“那他为什么会冒险杀我呢？”

“开始我以为你是钱坤的雇主，想利用他引出你。我给他上了定位手段，并暗示他，我们将来很快还会找他核实一些事情，有可能请孟老师做一次心理测试。在你们见面时，我又故意打电话给你，以增加他的怀疑。钱坤曾经是你的学生，他清楚心理测试的厉害，所以才动了要杀你的心。”

“哦，他恨我？”孟冰冰对此有些难以置信。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尤其像钱坤这样的孩子，他已经分不清是爱是恨了，也许他把死亡当作了解脱。他知道你为家庭的事已经痛苦不堪，如果再让你知道杀人案件是他所为，只会更增加你的痛苦。这种思维困境让他无法摆脱，他就习惯性的想到死亡，就像他目睹了父亲，在经毒品的残酷折磨后，终于迎来可以解脱痛苦的死亡一样。”

“确实如此，死亡是最好的发明，会治愈一切。”

“黄大斌现在怎么样？”

“他没事，就是右耳朵失聪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说话他总是左耳听右耳冒。”

“我能问问你吗，当初你是怎么猜到我烟盒里有六支香烟的？”

“女人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