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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资产负债表上跳舞

2018-11-13文|肖

读者·原创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胡静珠算广场

文|肖 遥

小学三年级的寒假回老家,过年亲戚们聚会,小表妹海荣表演了一段舞蹈。海荣那时候上一年级,她穿着一件孔雀翎花样的毛衣,动作十分灵巧,我们惊奇地围着她,看她载歌载舞,就像围观一个奇迹。

几个表姐妹都扭扭捏捏地跟她学,我也学了几个动作。从老家返回厂区以后,我对跳舞这件事兴致高涨,和同桌小彭商量,找几个女生一起编个舞蹈,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表演。我们约好每天晚上去学校排练舞蹈。排练的事我们忍住不告诉任何人,担心就像童话故事里说的,如果把魔法的秘密说出去,魔法就会失效。每天傍晚溜出家门时,我们都像怀揣伟大事业的地下组织成员,趁着夜色潜入学校,没有教室钥匙,就在操场上借着月光排练。可除了我从表妹那儿学的几个动作,几个人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更多的动作了。最后的表演效果不记得了,大约不会是个奇迹。

后来,我们家搬离了厂矿区,我回到老家所在的城市上了初中。中考前,老师在班上选了几个女生去参加师范学校的考前培训,我终于有机会学到几段成品舞。

那年中考我考了全区第二,被当时很热门的财会学校录取。入学不久,财政系统文艺会演,我跳了一支中考前培训时学的舞,从此加入了校文艺队。每次演出前,文艺队的一个男生都会找借口来陪我排练,给我准备一大杯白开水,里面放一大勺白糖。他一定很羡慕能够跟我朝夕相处的隔壁班的胡静。集体舞的时候,我是领舞,胡静是伴舞;当我独舞的时候,她帮我化妆、盘头,在下面帮我看衣服、看动作和走位……平时,几乎每个课间,胡静都会站在我们班门口等我。我出去,她也没太多话,只抿嘴笑着说:“没事,就是看你一眼。”少女的友情快速发展起来会变得又黏又腻,好像不如此这般就对不起彼此的深情厚谊。我们连上厕所都要站在教室门口等对方下课,手拉手一起去……

在财校当“明星”的经历并不顺遂:元旦演出一年一次,即便是巡回演出,也不过是几个月;这毕竟是一所培养会计的学校,比起文艺活动,学校举办珠算比赛和做账比赛更加频繁。几次比赛以后,我才发现我好像进错学校了—学校和专业都是我爸替我选的,他认定会计是个“吃香”的职业。此刻我才感觉,这个众望所归的“好专业”好像不适合我,文艺和会计需要的思维方式是截然相反的,我对舞蹈越倾心,就对会计越抓瞎。平时围着我转的几个舞蹈队的队友,在我几次做账比赛惨败后,也羞于跟我做朋友了。

珠算考试以后,胡静还站在我们班门口眼巴巴地等,可她等的已经不是我了,而是我们宿舍的老邹。老邹珠算比赛得了第一名。我这才明白,与其说胡静“爱舞蹈,更爱珠算”,不如说胡静既不爱舞蹈也不爱珠算,她爱的是那个风光的第一名,不管是跳舞第一还是珠算第一。

当胡静出现在我们班后门时,不明情况的同学告诉我“胡静找你”。我出门,从她身边走过,她装作没看见。她干吗要看见我?我只是个曾经的朋友,前面还有很多更好的人和事在等着她。

可是,不知为何,看到她回避我的眼神时,我会那么窘迫和无地自容。应该感到尴尬的难道不是她吗?

友谊小船的莫名倾覆,使我的自尊心备受打击。在心底,我开始排斥与会计有关的一切。我会寻思,怎么会有人喜欢会计这门专业?这该是天下最乏味、最无趣的职业了吧?成天输入数据、输出数据,不需要想象,也拒绝感性,机械呆板,和一台计算机有何区别?

我越觉得选错了专业,就越不想学;越不想学,会计科目就越为难我。在几次考试成绩挂科之后,我没事就去隔壁的艺校转悠,舞蹈成了我逃离现实的唯一途径。虽然我的成绩差,但我用一个非主流的特长幻想自己鹤立鸡群。有了舞蹈“加持”,我以为我可以傲视众生,其实只是逃避学业上的自卑。

财校四年,我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找人学舞蹈。在艺校扒窗台偷窥了几节舞蹈课后,我就绝望了:他们训练中最普通的舞蹈动作,对我来说,技术难度也很高。我一个业余选手,没条件天天对着镜子拉伸、劈叉,永远也做不到像专业的艺校生一样,轻松地把腿举到后脑勺上。我急切地想学到一些可直接表演的成品舞。我到处打听哪里能学成品舞蹈,还去找了上师范的中学同学,她们辗转给我介绍了几位学姐—我其实是个腼腆又自尊心强的人,却不得不逼自己挨个儿拜访陌生人,软磨硬泡求人家教我一段舞蹈。那段时间,我见得最多的是对方不耐烦的表情。但我宁愿陌生人对我爱搭不理,也不想在学校里待着,因为有可能会在任何一个角落与胡静狭路相逢,冷不防撞见她跟老邹有说有笑,好不刺眼。

有一位在聋哑学校教舞蹈的学姐,我去找她的次数最多。聋哑学校离我们学校很远,我几乎穿越了整个城市。我去的次数太多了,都看出来她正在和校长的公子谈恋爱。他们在一个洗手间改造的办公室里斗嘴,我尴尬地倚着洗手池,一遍遍地拧那个已经不再出水的水龙头,希望他们赶紧结束聊天,好腾出空儿给我教几个动作。脸色看多了,我很敏感地发现,有时她希望把当电灯泡的我赶紧打发走,但有时她并不排斥我的存在,甚至会期盼我的到来。可能她也发现,如果我不在场,他俩只能扯些高尚艺术、人生理想之类的话,越说越空,越聊越“素”,为避免无聊,最好有人围观。有了小粉丝目光的介入和环绕,他们的“隔座送钩春酒暖”才变得曲径通幽,有了曼妙旖旎的趣味。

何况,我的幼稚、殷勤和笨拙也陪衬了她。她不是那种第一眼美女,皮肤略微粗糙,五官也有些平淡,但教我跳舞时,她整个人会焕发光彩,变得魅力四射。那个小伙子一定和我一样,深深为之倾倒。不同的是我着迷的只是舞蹈,我是把对舞蹈强烈的渴望投射到她身上了。那段日子,我睡梦中都在琢磨舞蹈动作,琢磨得越多,越相信这些神奇的舞蹈动作、组合都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一定藏着什么密码,有朝一日倘若我破解了这些密码,我就不用求人了吧?

没想到终有一天,在舞蹈这件事上,我不用求任何人了。不到20年,很多事物都变了,与舞蹈有关的视频、综艺、比赛、公众号、社群令人眼花缭乱,与舞蹈相关的训练班满大街都是,民族舞、现代舞、拉丁舞、爵士舞、鬼步舞应有尽有。就像司机不再是一个职业,开车不再是一个特权而变成了一项必备技能,舞蹈也不再是一项技艺、一个特长,它变成了一个健身项目。

在傍晚的公园里转一圈,便能找到各种类型的广场舞。有时候会想,我的财校同学看到满大街的广场舞,会不会想起我—那个珠算考试挂科、利润平衡表总是做不平,只会跳几段舞却故作清高的女生?他们会不会哑然失笑?也许连笑话一下从前的我都顾不上了,毕竟,令人感兴趣的新事物接踵而至,令人焦虑的事情也千头万绪—房贷和理财哪个点高?买房划算还是炒股靠谱?什么能锁住人民币缩水?怎样能跑赢通货膨胀?不用会计考试,我们每天都在脑子里算账,谁还记得跳舞这桩小事?

小区门口就有好几支广场舞队,工作焦头烂额到令人崩溃的时候,我是这样做白日梦安慰自己的:万一有一天我实现了财务自由,我才不会跟风“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只要天天去跳广场舞。可万一我跳得太好了,她们非要拥立我站最前面,让我领舞,我可咋拒绝呀?我才从一种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出来,再也不愿意过那种秩序井然的日子了。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很多广场舞的技术含量高到我已经没机会耍大牌了,我能跟着高龄组滥竽充数都不错了。在高龄组简单的动作组合里,我若跳错了,或者脑子跑偏了,都无所谓,反正大家都在胡乱比画,反正我只想跟着音乐漫步,不想动脑子。这些都符合我这个忙得要死不活的上班狗偶尔闲下来只想放空自己的要求。

有一天晚上,我路过一支广场舞队,音箱里响起一首老歌。瞬间,我被击中了,这首歌是我在财校表演的第一支独舞的舞曲。随着这首歌汹涌而来的前尘往事,一帧一帧都浮现到眼前,那些与舞蹈有关的过去,都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上心头。我在音乐里、广场上,触摸着它们,轻轻地和自己的过往一一相会、问候、感慨、告白,在这个过程中,与其说忽然发现自己不再年轻了,不如说忽然发现自己曾经那么年轻。

我有多久不曾回忆过往了?后来的我也学会了像胡静一样,对待不再“有用”的东西冰冷、坚硬,再无眷恋、从不回头。未曾发现,自己走了这么远,从一首广场舞的音乐里,我忽然和从前的自己劈面相逢,猝不及防。

我曾像收集财宝一样,把我学过的舞蹈动作用只有我自己能懂的符号画在本子上,别的同学在做资产负债表,我在表格上画舞蹈组合……多年以后,收拾东西翻开那本“工业企业财务管理”的作业本,我怎么也看不懂这些鬼画符了,也想不起来该怎样比画了。没想到音乐声一响起,我全都会了,它们一直在那里。

一直在那里的,还有我去寻找那些会跳舞的小姐姐们时的忐忑、尴尬、沮丧而又充满希望的心情。这些心情,后来的人生里我遇到过无数次,去见某个爱慕的人、去某个心仪的地方……就好像即将接近一个又一个奇迹。这些奇迹,有的是昙花一现;有的是星辰大海,照亮我平凡幽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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