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鱼
2018-11-13周晓枫
⊙ 文 / 周晓枫
夜捕:湖池里的鱼
湘湖,听起来地处湖南,其实在浙江。这里的鱼,据说味道鲜美。人们每天早晨赶到码头,去挑选新鲜打捞的渔货。我联系了相关人员,跟船夜捕。
湖面浩荡,不过是更大的池塘。它们在劫难逃。
三点四十五分
路上,没人,只有两侧压低的树影。整个世界,像睡在沙床上一条黑脊巨鱼,几乎不动;唯一片大鱼鳞似的月亮,剥落,漂浮。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汽车驶向约定的地点。路过一些旅游接待酒店,停车场空旷,液晶屏以醒目红色,显现还有三百五十个车位。除此,夜晚呈现低彩度,近于黑白效果。一只黑白花的猫,梦游般,穿过雾里的灌丛。
湖水在雾气下荡漾。无声。
四点零二分
打鱼的船有两条,前后而行。舟体轻薄,一只比另一只更轻。前面那条是电动的,窄长,形似威尼斯的贡朵拉,拖曳一只几乎等长的白塑料船。后面那只,船体薄得像是放大的纸船。每只船上坐了个渔夫,衣服上的反光,如渔网上闪动的浮标。
我换乘雅马哈150,驾驶摩托艇的是刚才的汽车司机。跟随先行出发的渔船追赶过去,摩托艇在湖面形成宽阔的尾迹。我站着,风大,我用一只手勾牢船上的栏杆,用另一只手摸摸挂着的救生圈。——气体充满了,硬得像石头。
浪大的时候,动力充沛的船只尚不能行;一尾相比之下弱力的、仅以肌肉搏击的鱼,却可以。鱼没有四肢,陆地上寸步难行,在水里畅行无碍。水到哪里,就能把它们送到哪里。今夜,水会将一部分鱼,送到无水之地。
四点十七分
几盏夜灯照耀着石孔桥,穿行过去的两条船并未马上开始作业。他们慢慢靠近苇丛,把那条薄壳的空塑料船拴系在那里。两个男人回到电动船上,分坐头尾。驶离苇丛之后,他们开始放网了。隔着黑暗和距离,我看不清他们的动作,隐约觉得,他们的动作,像把即将插植的秧苗扔到水田里。
想起前两天,我跟船去钱塘江。我是下午两三点钟上的船,天阴着,是那种看不出上下午的阴天。打鱼人先放下一块方形的浮板,上面有面三角旗。这是标记。然后,他开始放网。每隔一段,就用长绳拴系一块魔方那么大的砖头,为了让渔网下沉。渔网那么大,在湾口里几乎拦截整条钱塘江。半个小时后,在指导下,我尝试拉网。尼龙绳细韧,具有一定弹性,但依然有些沉,勒手。隐约嗅到鱼的腥气,继续拽动网绳,希望在即。丝网与湖水形成一个沥水的三角面积,形成帆状的斜面,但除了从上面落下的水滴,一无所有。整个下午的劳作,最后,网上一尾比食指长不了多少的小鱼。只有夜晚和风雨天,或缺乏光线,或泥沙浑浊,鱼看不到丝线才会撞网。否则,在贫瘠的水域里,我们什么也捞不到。
如同钱塘江湾口里所看到的,湘湖上的夜捕,渔网在一个较小区域,跨度从此岸到彼岸,几乎隔断湖面。在摩托艇前灯的光束里,我看到,渔网上有浮球,每隔一米左右,就有一个光斑闪动。沉入湖水和黑暗,网,细若蛛丝,是面积最大,却最透明轻盈的凶器。
四点三十三分
一个男人划船。另一个男人,站在船头,他一次次举起手里的竹竿。竹竿很长,有四五米,比船体短不了多少,上面缀挂数个铁环。男人不断击打水面,每当抬起,沥水的竹竿就形成密集的水帘;除此,他还用力摩擦船帮,把竹竿使得像个哗噜噜带响的古代兵器。
我向捕鱼船的后方看去,推远的背景上,是大型音乐喷泉所在地。周末或节日,那里上演喷泉音乐秀;被操控程序指挥的,跳舞的水柱和光柱,蔚为壮观。但平时,它们像海市蜃楼神秘失踪,只看得到高高低低、赫然林立的不锈钢钢管……后工业时代的金属藕节。此时,除了竹竿的拍溅之声,万籁俱寂。击水的目的,为了让鱼群惊恐,它们慌不择路时更易触网。
之后的夜捕人,坐下来休息,抽烟。两个忽明忽暗的光点——他们在短暂的惬意中等待。此时,在稠黑的平静湖面之下,是无数惊惧而绝望的挣扎。
五点零六分
他们解开那条塑料船,拖行在后面。一前一后的两条船,匕首般划过水面,锋利而光滑,沉默而自信。两条船,一条撒网,一条装鱼;一条装凶器,一条装死者。
我凝视整个收网过程,凝视那些耀动的银光。拉网,拉上来的,是全身抵抗的铠甲和鳃丝里勒出来的血。手电致盲的强光,反射着晶透的鼓瞪的不会瞑目的眼睛。拉网声很轻,但把鱼从网丝上摘除后,会发出“咚”的沉重钝响……那是头骨撞船帮、脊骨撞底舱的声音。鱼,一个接着一个,栽到船里,栽到它流血的抽搐的同类之间。每个新的牺牲者都不甘,挣扎得如此剧烈,拍打得水花溅起数米。
它们没有四肢,在水下是自由,在水上是残疾。它们一次次竖起无望的前鳍,自由已逝,死之将至。这些害羞的大鱼,平常很少靠近水面,它们谨慎,不贪食漂浮而来的可疑之物,它们甚至不靠近明亮。在寒黑的水深处,它们感觉安全。白天打鱼,之所以徒劳无功,是因为鱼看得到网,即使在它们的经验里从未见识渔网,它们也抱着天然的警觉游开了。然而,在黎明之前,在夜晚的最后一道边缘,它们像是从梦境里被打捞上来的。即使强光快把眼睛照瞎了,它们也不能闭上。
对人类来说,这的确是张梦境之网。透明到隐约,轻盈到虚无,却能展现丰收的魔法。捞上的,以白鲢居多,花鲢的数量少些。花鲢更结实,大头宽脊,所以它们的每一下挣扎,都更沉重,更沉痛。
七点二十八分
窑里坞码头。白壳塑料船里,是夜捕所获。
船舱里的水,浅得不能保持泳姿,它们被迫侧躺下来……只有临终才能用到这样的姿势,而这是最为恰切的时候。鱼躺在鱼之间,躺在公共的弥留之际,躺在嘴里吐出和因身体扭动造成的泡沫里。相濡以沫的,是浸血的泡沫,只不过稀释为一种脓水般的微黄。鱼鳞是斑驳的红色,从水下三十米的寒冷到达水上一米的温暖中,热度上升,却让它们凉透了,风像把逆行的硬刷,试图生生戗掉每个鳞片。——它们一生都在呵护上面的银光,一直到被自己生生撞击出来的血浸红。
它们头侧枕着浅水,发出人声那样笨重的喘息,像是患有气管炎症。每一口,都是疼痛着吸入又疼痛着呼出。偶尔一条鱼扭动肌肉,把头探出水面,吐出像是从胸腔压迫出来的叹息。这条倔强不甘的鱼,忽然首尾支撑,像拱桥那样弯起身子;又相反用力,头尾露出水面,露出受难者下陷的嘴和尾巴凝重的青铜色。多数,只是胸鳍间隔着支起,像一遍遍撑起又一遍遍落下的残帆。最大的一条,背脊上有半圆的黑斑,但这位弥留者的前鳍一动不动,像把锈了的短匕首。这些背脊雄阔的鱼,像病床上的绝望者无法交代最后的遗嘱。呼出的每口气,都含冤;它们一生谨小慎微,却落到灾难缓慢的死刑里。
此前,大鱼游动在辽阔的湖里,看似游动在自由里……直到身陷船舱,浸泡在微弱而低氧的水流里。弥留之际,鱼鳃如同节拍器,一张一合,它们试图制造持续的涟漪和氧气。原来,一切都是养殖箱里的动荡,这些鲢鱼始终在养大自己不出所料的死,以及在此之前,貌似安稳的一生。
鱼和鱼挤靠在一起,这是短暂的依偎。随后,它们被重摔在颗粒粗糙的路面;被塞进闷住头脸的塑料袋,呼吸它们根本呼吸不进去的氧气;被刀口甚至斧刃剁开,看到自己体内的脏器被当作垃圾倒掉。
买家的眼里,它们只是八斤的肉还是十五斤的肉。捕鱼人将从中获利,因为杀戮也是一种劳动,并由此赢得日常的奖励。一个多小时以前的渔获,卖完了。
之所以鱼多,因为工作人员每年都放养鱼苗。之所以有限捕捞,或许也不是因为环保,而是担心卖不掉。
七点五十三分
我和餐厅采购员走回酒店。他买了那条最大的花鲢,准备熬汤。蒙在塑料编织袋里,它濒死的身体,已染成人类新婚般的血红色;既直瞪又茫然、既鼓凸又下陷的眼珠,煮熟以后,将硬白得瘆人。
我想象那最初的时候,幼鱼在明澈的水里闪光,就像许愿池里的银币。现在这些大鱼,鳞片,就像布满污迹、被废除的镍币。
杀鱼练习:洗碗池里的鱼
在墨尔本鱼市,我们专门买那种样子奇怪的海鲜。本来卖鱼的管收拾,负责把鱼收拾为清空腹腔的食材,裹在牛皮纸里递过来。但同行的两个画家要先把鱼画成静物,作品完成之前,鱼虾需保持完整的遗容。画板上的鱼栩栩如生,煎锅里的鱼将香消玉殒。
我们连续吃了一周海鲜。每天,我动刀动剪,去鳃除鳞,手指留下腥气和两道细小的割痕。而它们,在槽池里,无法保持最后的遗容。
陆地上的兽吃鱼,天上的鸟吃鱼,甚至海里的鱼也吃鱼。鱼是人类重要的食物,它有盐、有脂肪、有蛋白质甚至有道德家所需要的素食感。相比其他动物,鱼肉更近于食素。
星期一
两条鱼,颜色接近,都是混进肉粉的红色。样貌滑稽,体色喜庆,两个穿好演出服的小丑,它们缺乏悲剧感,更像是在狂欢节上迎接死神。
一条大的,像东星斑。它的头颅像截断的纺锤,鳃盖紧闭,贴合得找不到一丝裂隙。脸颊上的骨片,让人误以为是鳃裂,其实只是条分界的浅槽;真正的鳃裂在裂线后缘,锐盾状。虹膜微陷,鱼眼周围一圈橘黄,中间放大的瞳仁,呈现僵硬的灰黑色,像廉价油漆的点染。它的眼睛介于浑浊与晶莹之间。鱼,死不瞑目,却丧失复仇的能力,听任被摆拍,呈现宿命的服从。
刺齿凌乱,角度无规则,像一盘被搅乱的棋,残留着失败的阴谋感。腹部以上,从面颊、背脊到体侧,遍布矿物质般细小的银蓝色星痣,大小如同老年斑。越靠脸部,颗粒越大;越近尾部,颗粒越小,形如针刺……星宿渐隐于黎明绯红的霞色之中。它有微微发福的中年的腹部,悲观主义者下撇的唇形;所有的鳍:背鳍、腹鳍和尾鳍,都贴伏,像个穿紧身衣并卷起湿漉漉袖子的人。这条鱼的脏器上附着芝麻样的黑点,好像皮肤上的斑点在也腔肠里映下阴影。
另一条小的,扁矩形的头像个行李箱,它的眼眶隆起,形同宽大眉骨,甚至更像额上的角。相比身体来说,它的头部比例隆重,具有几何线条和工业设计感。在下颔前缘,对称前伸着一双暗器,透明的锐刺,是刀尖最小的那部分锋芒。同样的锐刺,也存在于它的鳃侧。胸鳍长到它身体的一半,像是翅膀的次级飞羽,收拢时内敛、打开时张扬的柠檬黄,隐藏在褶纹之中。即使是成鱼,它依然带有一种孩子气,对自己的死抱有游戏受挫般并不持续的恼怒。
这条小的,被竖直地放入锅釜之中,它几乎像蝾螈般用小爪子支撑着底部。它活着或许从未与那条大鱼谋面,却死在同一锅浓郁的汤汁里……像个陪葬的小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们的骨刺混杂在一起,参差难辨,齿轮彼此咬合,完成仇恨般的生死相依。
是冷水下锅,直接煮的。浸泡在锅里的两条鱼,掏取的腹腔没有脏器,凝结的管脉没有血……它们荡漾在至清无鱼的水里,死后比活着时的水更干净。两条鱼的背鳍都紧贴脊线,几乎没有面积——它们树立在最高处的旌旗倒塌,就像落帆的桅杆断了,它们失去身体上的国土,在熬煮自己的汤汁里倾翻,葬送一生的泳技。
星期二
三条鱼,其中一条眼睛暴血。它们的大眼睛,都有果冻状的外缘,已经没有景深的瞳孔泛出灰白的胶质。背鳍和腹鳍形如宽齿梳,中间连接着蹼状的粉红膜。它们紧身的鳞甲,工艺精湛,严丝合缝地贴伏,几乎难以掀起一片逆鳞。
然而,当鳞衣被戗行的利剪刮除,几乎难以目视的冰晶散落在水池和垃圾槽里,剩下它们丧失抵抗的裸皮……老人般的薄,与肌肉之间游离,可以在轻微的按压下错位地滑动。
它们从乳晕般性感的红色,变成淋烫之下痛感的红色。
星期三
Tropic bream,热带鲤,是这种鱼的名字。
一条鱼大些,它的嘴紧抿,满怀伤感和抵抗;另一条,嘴微张,像索求哺乳的婴儿……这条婴儿鱼,有一小段腔肠从松懈下来的肛门流泻出来。
热带鲤的脸,分布数条静脉血管的瘀青色,鼻梁有两道横纹。腹鳍尖利,像是体内的刺针越出皮肤。它们有手风琴似的鳃,虽说是死鱼,可被扯断的时候,它们还是流下新鲜的血。
每片鳞,看不见核心,从中央散出密集、精湛、均匀的线条,像是贝壳状的放射肋。鳞片不是绝对规则的圆,是在压力下轻微变形的不规则的圆。热带鲤生前吝啬,它看守自己的鳞,从不丢失任何一片;死后,它们一个一个地被剥离,离开它血肉的捍卫。覆瓦状的排列太结实,我快速用戗行的剪子除鳞;鱼鳞频频迸射,像从油锅里弹跳出来的豆粒,再看,又像从一个小罐子里倒出银币。不大的两条鱼,鳞片铺满不锈钢水槽,像许愿池一样。它们会许愿作为一条鱼的来生吗?
整片刮鳞困难,但依照剥玉米粒的办法分行刮除,就好处理多了。鱼鳞那种牙根般坚强的支撑力似乎被动摇,轻易拔除。很奇怪,刮了一侧的鳞,另一侧的手感改变,鳞皮马上柔软许多。似乎亡灵有知,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左边的侧鳍剪掉了,鱼像丢失一支桨板的船,另外一支桨垂耷着,按照人们对一只死鱼的要求那样漂向冥河。除鳞后的鱼皮,像收割后悲怆的麦茬地,留下凄冷的饥饿感。鱼皮显现暗纹,像冲击后的滩涂,又像隐匿的沙床……一条河在死后告知它全部的咒语和秘宝。
断鳃、剪鳍、除鳞的酷刑过程中,鱼的二目圆睁,躺在刽子手密集制造的伤口中,麻木地沉默。没有绝望,它们生活在比绝望更远的地方。只是我撬开鳃盖所用的指力,让那条闭嘴的鱼张开,露出婴儿口唇里的浅肉红色。
从鱼变成食材的过程中,画家大厨听着声效极好的音响,两条鱼浸泡在自身煮出的汤汁和歌剧中。咏叹调极美,像是大天使的歌喉,深情而自如。我们享乐其中。不是它们。
如果上帝的洪水到来,这只是人类的灾难,一条鱼为什么要逃亡呢?席卷的惊涛恰是它失重的天堂,没有上与下、左与右,没有轻与重、升与降,那是波浪如神的大摇篮。现在,躺在盘子上的两条鱼枕在波浪……图案的餐垫上。这是完美的遗照。之后,尸骨无存。
星期四
Mud crab,泥蟹。
身体,闪烁铁质金属光,尤其腿爪上有岩斑,像藤壳覆满礁石,像雨留下击打在沙滩上的坑痕。后腿末端,形如海龟桨板状的鳍肢。蟹壳前缘,刺齿均匀,这些冷兵器的锋刃。泥蟹狠勇,它举得起巨斧般沉重的双钳。钳子有力到可以夹断人的手指,闭合时并不完全合拢,像鳄鱼悬口那样留着空隙,上下钳之间凸起的瘤体,像人类口腔的石膏齿模,像数颗用于磨碎食物的有力槽牙。它举起巨钳,臂力千钧,而此时,拳肘被两根蓝色橡皮筋牢牢捆绑,无法伸展和作为。
小而柱状的眼睛直竖,短小的鞭须挥动,泥蟹不断吐出愤怒的泡沫。它是青铜器时代的武士,复仇的力量,使它更加沉着。泥蟹面无表情,却传达不可侵犯的威严模样。挪移腿爪,并不匍匐,它边走边抬升自己的身体。画家的手突然按下来,把泥蟹按在操作台的案板上,旁边就是斩杀的刀具。泥蟹拼命反抗,以致从灶台摔下来。高度加之自重,它左侧的利斧突然断了……像只甩飞的靴子。泥蟹吓住了,被自身的灾难所诅咒,它的壳甲被震裂出两根枯枝状的线痕。当人类低头察看这份预备中的晚餐,泥蟹用残疾的身体继续抗争,仅剩的唯一兵器也失手,右钳也掉了。断尽臂膀的巨人已无求生渴愿,它被放在角落,一动不动。即使无人看管,它铆死在自己的悲剧里。它石头一样,牢牢压住自己的影子和残肢。
二十分钟以后,泥蟹还是不动。泥蟹的关节再也不能支撑和控制,残肢无力悬垂,像被风吹荡的绳子。在它刚才趴在那里的地方,流下一摊透明的黏液,略带浅到不容易被发现的蓝灰色。那是它的血,像植物一样害羞的不动声色的血。因为肢体被生生折断,它一直在流血,流走它的能量。
三个小时以后,它被从蒸锅上端下来,被平静地装盘。它的金属盖子被劈成两半。手风琴一样的褶鳃,被扯断。它的心,一片半透明的六角形,被掏除。它的腿,全部掰断。它的眼睛可以触到自己的尖脐,它的螯足可以紧挨自己的膏脂,这一块、那一块,作为碎尸的泥蟹,散发新鲜海物特有的腥香。它变红,变成节日的鲜艳和应邀的死。
泥蟹走红,当晚的红鱼,反而不是主角,倒像马戏团的配角。
红鱼,有着蛙类那样圆大而转动的眼球,有隐约的上眼皮,只是像坏了的幕帘那样不能落下。就像魔术师的礼服有着丝绸内衬,它体内的腹膜是黑色的。浓黑的黑,肺叶状对称地展开……剖腹之后,我就看到它胸腔里那架黑暗的手风琴。膜层极薄,撕下来可以捻成一条线,是那种可以穿过针孔的神奇织物。体内是手风琴,对称在体外的,是蒲扇状的胸鳍,上面布满铜绿色的褶皱和斑点。
眼睛圆睁。死去多时,湿漉漉的身体仿佛保持生前的低温。我看着红鱼的样子,怀疑鱼中的魔鬼也混了进来。只有魔鬼,才有如此千变万化的外表;天使的模样比较固定,因为他们不怕被追究过往。魔鬼的样子,总是奇诡、斑斓、充满挑衅常识的创意。
星期五
Dory。这个词的意思是平底小渔船;也指一种鱼,叫海鲂。
海鲂体侧有个突兀的鲍鱼状圆斑,仔细看,像枚古钱,海鲂的形状,像个女士的钱包。它穿了一层贴身雨衣——是的,紧裹一层塑料薄膜——反射着化学的、几乎在生物上必然失真的光。它的背鳍硬,像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里面。不像鳍,分明像骨头;硬得不止像旗杆,是硬得像墓碑。背鳍后方,还有两排小到不易察觉的锐刺。
它的牙,是尼龙粘钩那样的密丛,密小到极端的程度。甚至它的鳃弓内部,锋利得像长满了牙,比它真正的牙更像是牙。很难剪下来。我原来以为只有雀鳝的鳃难以摘除,因为雀鳝脸小,从指甲盖那么大的撬盖里掏出鳃叶并非易事。海鲂看似并无难度,没想到,竟然难以轻易扯断这些嚼水的工具。
从已经松弛的泄殖腔,我探进剪尖,一刀就剪到下颌,几乎剪破下唇。开膛破腹的裂口又短又窄。我像小偷一样,只能勉强伸了两根手指,从有限的口袋塞进去,掏取它赃款一样的脏器。我小时候,吃得最多的是带鱼。很好收拾。下巴那里划一下,黑红的一坨脏器就稀里哗啦地掉出来……带鱼的内脏集中在身体前部,这点和海鲂很像。有没有什么鱼,把内脏藏在迷宫里,如同童话中把心脏藏在诡秘之地的妖怪?
一走神,指端锐痛,我竟然摸到它内脏里的一根针;直直地戳露出来,两公分,锋芒毕露。它的鳃里长牙,可我从没见过内脏里长刺的鱼。难道,它游动在自己全身的荆棘里?
仔细看,我才发现,这是一条凶手鱼。海鲂的胃囊包裹着刚刚吞下的猎物,两条小鱼的样貌清晰。只是一条两三公分的小鱼,已经被海鲂的胃液融解成半液体;另一条,正是背上挑着独根剑刺的侠客,它的针状嘴和刚才挑破鲂鱼胃膜的背针几乎等长。
海鲂,它拥有阴谋家沉暗的体色,但它的食材艳丽多姿,像是贪污者的作风,谋杀者的爱好。
星期六
鲻鱼,又叫胭脂鱼。
没有表情,单调而平板的脸。我总觉得,它像个老修女,没有褪去羞红的体色,眼圈也是微微发红的。它的表情,看起来平淡又严肃,让人想不到它安静、下撇、紧闭、开合度极为有限的嘴唇里,却有着那么肥厚的舌头。永远喃喃自语的,祈祷或赞美的舌头。
它的体表无刺,它不携带任何凶器。虽然也有旗状的背鳍,却低顺而伏贴,如虔诚女子的裙裾。被掏空之后,它的体内,依然淤积着浓烈的一腔经血。
星期天
披坚执锐,舞缨携剑,它是戏曲里浓墨重彩的扎靠英雄。一只熟龙虾可以用来考验美术学生的眼力。五颜六色的黄,里面包括了橘黄、藤黄、土黄、金黄,包括了发红的黄、发绿的黄、发灰的黄……参差而匹配。
看它的螯钳和尾柄,它是一种长成了冷兵器的动物。重兵把守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对付不了几个残牙。现在,它被做成了汤羹。洁白无瑕,它被剥离的肉,躺在味道稠厚的奶油汤汁里。
我们也买了红鲉,鳞片又圆又大,每片都像成人拇指的甲盖。不过一周下来,我们谁也没有兴趣再吃鱼了,它被冻起来,眼睛埋在冰碴和黑暗里。
赞美诗:文字池里的鱼
鱼,在我的散文里承担或轻或重的戏份。作为杀鱼者,我的脸并未沾上鳞片;我耐心剥下鱼鳞,让它们闪耀动人的词语之光。修辞的旋律响起,我是乐池里的指挥……它们被我的文字所赞颂。
鱼在大网和浅水里挣扎,不能阻止,我作为食客杀戮的决心;我刮除它们的鳞片、掏取它们的肠胃,并不影响,我作为写作者对它们持续的咏唱。旁观夜捕,亲手解剖,然后是修辞描述。——我从慈善家的悲悯,到屠夫的无动于衷,然后归于诗人的抒情。杀伐在握,人类拥有转换的自由。
鱼,生前死后,都是哑者。它们保持令人满意的宁静,这是牺牲者永恒的美德。
二〇〇〇,《动物园》
沙滩搁浅的鱼,衔在海鸟嘴里的鱼,产卵后体力衰竭的鱼,冻结在冰层里的鱼,汤锅中被熬煮的鱼,化石上千年不语的鱼……鱼,千年万年,它们疼痛不发出叫喊、死去不闭上眼睛。我见过一块狼鳍鱼化石,整齐对称的骨刺,就像叶脉那样清晰地拓印着。飘零于很久很久以前的秋天,它是一片不朽的落叶;它躺在千年干涸的坚硬的石质河床,凝固着对一片海洋的怀念。
二〇〇四,《海平线》
在浪也不能推动的寂静深处,在无人知晓的幽暗里,鱼绚丽如花,并听任举世无双的美被默默消耗。真正的美,是一种内在的自觉,一种感情选择,而非出于生存和虚荣的要求。为了捍卫美的尊严,它们才孤独,像深海的鱼鳞,密林中的豹纹,内心的善。
二〇〇六,《桃花烧》
最后的抢救是无效的。我不甘不舍地把它搁回鱼缸,它还圆睁不瞑的眼睛,柔软地泡在水面。白雪公主住在水晶棺里依然能被唤醒,但它,将慢慢腐烂,从体表,到内脏。死鱼曾经的同伴嫌恶地游开,远远绕行它的尸体;而它像天使,漂浮在比它们更高的地方。
二〇〇八,《夏至》
在有咸度的环境里,写作者能否誓做孤独之鱼,永远张目而不流泪,坚持着它的畅游、它的鳞刺、它的捍卫和永不止息的生长?
二〇一二,《巨鲸歌唱》
鱼,闪动鳞彩,被马赛克精密镶嵌的身体……怎么能形容那种美呢?这些海里的彩宝石。海鱼奇形怪状:鳐鱼展开黑丝绒的翼展,就像海里的大风筝;比目鱼,扑克牌般拥有身体两面完全不同的花色;还有蓑鲉,非洲酋长那招摇夸张的羽饰。生活在这里的鱼对海怀有无与伦比的忠诚,那是一种关于盐的宗教……齿梳般的骨刺,仿若一条鱼从头到尾、贯彻终生的信仰。
鱼,水里结出的果实。什么是经典的海洋景象?鱼群。没有指挥,但数量惊人的鱼好像共享头脑,它们行动整齐,无论前行还是下潜,始终维护着内在秩序,不会彼此冲撞。它们沉默而一致地、在大海的咸涩里漫游,无声,却是宏伟壮阔的合唱。
二〇一三,《素描簿》
飞鱼:迹近神话中的动物,或者说,它们因接近神话而令人神往。无垠的蓝,它们神秘跃出海面,张开鳍羽,尾部形同优雅的滑板,它们就像迁徙的鸟群那样开始完美地翱翔。——身体闪耀着新银器的光芒,由此进入危险而无畏的自由。这是一场盛大的集体狂欢,如此壮阔,激动人心。飞鱼起起落落,如同海上奇迹般绽放礼花。
泰戈尔写道:“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行。”想飞的鱼,身怀放置到绝境的理想。或许宗教有时就意味着某种自觉性质的自虐。飞鱼超越身份和环境的限制,把自己变成不可能的部分……这就是神性。
二〇一七,《血童话》
最让我迷恋的,当然是她——美人鱼。名字真好,无论做人的时候还是做鱼的时候,她都最美。美人鱼,既有美貌,又有美德,且不多言,比谦逊者还沉默,比勇敢者还无畏,比死更靠近永恒。
二〇一八,《星鱼》
最为美妙的,是鱼群。那么多颜色,那么多斑点和条纹,那么多形态和数量。它们聚集,又散开,变幻万千……像摇曳的焰火,像永无止境的礼花。这样的绚丽,这样丰富得超出极限的美。大地上的植物有四季;而在大海里的鱼,只要活着,它们就是终生的花朵、终生的果实。
……
二〇一八,《野猫记》
你甚至不能说,杀手不喜欢甚至不爱慕他自己的猎物。看,人类把鱼类图案绘满各种用具,杯碗、衣服和窗帘,玩具、灯具和床具,他们为鱼制作模型和雕塑,甚至把鱼的图案文上自己的身体。那又怎么样呢?爱,甚至不能阻止杀戮。——人们就在绘有鱼图案的餐盘里,分割鱼的骨和肉。爱与恨,远远不如骨与肉那么便于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