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云
2018-11-13杨则纬
⊙ 文 / 杨则纬
我指着那片云朵诉说着,我说它是我从小搂在怀里的兔子,它不是丢了,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对我微笑。她顺着我指的云朵看过去,大概起了风,兔子的耳朵被轻柔的风融化在蓝色里。
她嘟起嘴巴说:“哪里有什么兔子,你家的兔子没耳朵呀,勉强说是熊或者猪。”
我一直看着云朵从这样变换成那样,我一直期待着它可以变成我丢失猫咪的模样,所以任由她们叽叽喳喳地争辩,我也不言不语,耐心等待。
谁在童年时候没有看着云朵发呆过?那是你最初的想象力,不带任何粉饰,没有掺杂期盼,是单纯想象和联想的能力。我上了大学后在一堂写作课上,老师告诉我们写作中常用到的“简单想象”就是看到一个图景幻影成另一种模样,举了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云。那时候坐在我旁边的就是小云,班里就一波波浪潮般议论起来:老师,你说的是小云吗?老师,小云像什么呀?老师,小云是变成花了还是一条龙?
不光是在班里,常常会引起这样的小骚动,我俩一起去食堂打饭,总有人故意让我们插队,吃饭的时候,总有人送来一杯绿豆汤可乐酸奶什么的。小云有一次丢了饭卡,不仅饭卡完好地送还到她手里,里面的钱还多出了五百块。小云找到还她饭卡的男生,说要把钱还给他,男孩死活就是不要,解释自己粗心,充卡的时候拿错了,那就将错就错吧。
谁也不曾俘获了小云的心。她对每个男同学都一样,笑容很少挂在脸上,帮她做了什么,她平平的嘴角会抿起来朝着两边咧开些。她笑起来的时候就是这么故意地闭起了嘴巴。大多数人的嘴唇平日里都是上下紧挨着的,小云的嘴唇总是微微张开着,有着一条小小的缝隙,里面洁白的牙齿若隐若现,生来就是一副诱惑旁人去吻它的模样。人造美女多起来后,双眼皮就不稀罕了,想多宽就能多宽,不够大的话,内眼角开了还有外眼角,加上美瞳后眼睛可以占据脸上六分之一的位置。小云的双眼皮不宽大,她也不戴美瞳,她脸上最吸引人的是立起来的鼻子,直挺挺的鼻梁上一个翘起的小鼻头,那样的弧度就像俏皮的小姑娘做了坏事还惹人心疼。
几年同学,我从未见她感情用事,这类烦恼更是几乎没有,无论哪个男孩怎么对她,旁人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她的微笑永远不多不少,嘴角抬起的高度都不怎么变换。和她聊起想要找的男孩子,她也很少正面地回答我,好像偶尔说起过,她并不期待什么身高或者长相,那些把我们迷得要晕倒的帅哥,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越是不回答越是好奇地问她,她后来就喜欢用“随缘”这样的字眼搪塞过去。
上大学前,关系好的总是约着去同学家里写作业,对于彼此的家庭都比较清楚,比如住在哪里、家里几个人、都是做什么的。上了大学后,班上有很多外地的同学,对于这些同学的家庭自然就不太熟悉了,但是因为大家都住在宿舍,能从吃穿用上面看出家庭背景来。刚开始,我们以为小云的家里是做生意的,因为大家天天在一起玩,感觉她家的条件应该是很好的,比如一起逛街的时候,看到喜欢的衣服,过不了多久她就肯定穿上了。还因为她天生丽质,但总是教育我,漂亮女孩都是要打扮出来的。所以就连早上六点半起来跑操,她都一定会早起,洗了脸化个淡妆。我就是跟着她,学会了做皮肤的护理,学会了冬天也要涂隔离,学会了用黑色的眼线笔把睫毛根部填满,让眼睛看起来又大又自然。
我们都喜欢看电影,晚上在宿舍最喜欢的就是买了酸奶水果,两把椅子并在一起看电影。有次抱怨了一下,要是能有个小沙发窝在一起看那就更爽了,没多久就有人给小云送了这么一个。曾经有那么几次,我和小云窝在一起看电影,我被电影情节感动着,恍恍惚惚地觉得,这辈子小云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我们的床是上下铺的架子床,小云的床和我的床靠在一起。有一天半夜我起来上厕所,迷糊中还没起床却感觉自己的床在轻微地晃动。因为没有睡醒的关系,我也没太在意,正是停了暖气倒春寒的几天,我翻了几个身还是担心被窝外太冷,直到隐约听到哭的声音,开始时判断不出是谁哭,后来发现居然是小云。
好漂亮的云,好美丽的云,好可爱的云……大家都喜欢这样叫她,但她并不快乐。我稍稍留意就总是听到她在深夜哭泣,那种哭泣的声音很低,在小屋子里分不清是一直回荡还是不停哭泣,让原本熟悉的两个人突然陌生起来,嘴巴想问她一句“怎么了亲爱的”,最终咽了回去。后来我试探性地问过小云,在夜晚的时候是否听到宿舍有人哭,她很平静地看着我说:“你是做梦了吧,晚上宿舍那么安静怎么会有人哭。”
终于有一天,小云恋爱了。
她去私人的服装店里买一条背带裙,还价的时候,卖货的男孩说:“那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就便宜给你。”他们居然是这样开始的。她真的恋爱了。那是小云在我眼中最美的时期,她开始有稍微放肆的笑容,表达的时候,也开始伴随着肢体语言。有种冰冷被融化的感觉,有血有肉的味道更浓了。
“你知道吗,我们去北京进货,晚上住在一个屋子,我去洗澡,洗澡完了不是就素颜了嘛,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没有勇气出去面对他。好紧张。但是睡觉又不能化妆,对皮肤太不好了,想来想去,我就涂了睫毛膏,这样看起来眼睛还是比较有神好看的,我洗好出去,他就伸手要抱抱,我迎过去抱抱,脸刚好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我的睫毛膏就一根根的印在他的肩膀上了。真的好尴尬又好幸福。”她的胳膊缓缓地放在胸前,小手握成两个小拳头,举到脸蛋的位置,一边说一边轻叩自己的脸蛋。
这样美好的小云只出现过这么一小段时期,现在只剩记忆。后来我猜想她可能堕胎了。她的笑容更少了,比从前还要冷静,不涂粉底的脸色总是很黄。她不仅仅翘课,还经常连宿舍都不回。
“小云现在玩得可好了,那天就遇到她和好几个男的一起逛商场呢。”
“我去夜场每次都能遇到小云。”
“小云被人包养了,我那天看着她开着车来学校了。”
每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想上去为她辩解,尤其听到明显恶意诋毁的,有一种要冲上去撕烂说话人的嘴的感觉。但我也清楚,我们从形影不离到现在一周一次都见不到的原因是什么。我们一起喝酒,会考虑哪个价位比较合适,虽然不能想喝哪种就喝哪种,可是喝了酒的心情特别好。几杯下肚后,随着音乐,整个屋子都是晃动的,我俩也晃动。还特意去上了几节爵士舞的课,虽然并没有学会什么整套的舞蹈,可是我俩有一系列自己编的动作。喝到心情好起来的那个程度,就必须来上一套这个动作。感情这个摸不到的东西,只有两个人都有了才能感觉到。无论小云在别人眼中是什么美人,她在我的心里,就是那个青春时在一起莫名其妙就能快乐的伙伴。
直到去玩的时候开始有车接我们,酒单上的酒再也不用去看后面的数字,喝完酒也不担心半夜要去哪里,可以去最好的酒店吃夜宵,也可以去做全套的spa好好休息……可是我再也不想和她去玩了,我再也无法从这些活动中找到我想要的快乐。我看到小云对那些给我们埋单的男人的微笑,我感到内心有种隐隐的疼痛,而我又不能诉说,就好像当我问到她在夜里为什么哭泣时她不愿意开口一样,我也只能暗暗心疼。
“你过得快乐吗?现在你想好了自己要的吗?”
“我想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我想我很快乐。”我入睡前发了那个信息给小云,早晨起来看到她的回复,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七分。我一直看着那个时间,她是因为失眠还是根本就没有睡觉呢,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和生活方式,我也只能起床,完成一个学生通常在学校做的事情。
我们再一次联系起来是因为小云又恋爱了。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工作了。她发信息给我。她的长发剪短了,内扣刚好搭在脸蛋的两边,时不时在甩动头发的时候,可以显露出隐藏在头发里的耳环,是绿色的宝石镶了一圈闪亮的白钻。她的鞋子是裸色的运动款式,鞋的前面也有很多闪闪发亮的水钻。牛仔裤是灰白色的,小腿上也爬满了红的、绿的、紫色以及白色的水钻。我对她说,你怎么这么喜欢“blingbling”的东西,是不是越来越少女心了?这时候她还是那么浅浅地一笑。她把左手伸在我的面前,中指和无名指上都戴了戒指,中指上的尤其夺目,是一枚看起来水头很好的玉石,旁边密密麻麻地镶嵌了两圈的钻石。无名指上的戒指我一下看不出来是卡地亚还是蒂凡尼的对戒,只是感觉很大牌。
“你看我还少女心?我现在都喜欢这样的东西了。”
“这么大的翡翠,看着真漂亮,不少钱吧。”
“这个是找人做的,不是商场的,没有那么贵。”
“多少钱?”我实在好奇,还是问了出来。
“二十万不到。”她说得很随意,我突然意识到她的鞋子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好像是miumiu的新款,一双估计也要几千吧。还有手边的小包,裸色的香奈儿mini2.55,几万块钱的包,我身边最有钱的姑娘也不舍得买裸色,小羊皮本来就娇贵,裸色的更是几次就脏了,要多心疼。
“我一年也挣不了这么一个戒指。”我被她的这种语气弄得有些生气,就直接说出来。
“我没有被男人包养,我怀孕了,准备结婚。”
“什么?什么时候结婚?”
“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是被人包养?”
“我……”我突然不敢看她。
“我只是清楚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不是,我……婚礼什么时候?”
“我其实就是婚礼想找你帮忙。”
“当然没问题了,干什么都可以。当伴娘还是什么呢?”
“不是。”
“反正需要帮忙什么的随便说,我肯定尽力,时间上也要告诉我,因为请假还是要提前的。”
“我想让你做我娘家人。”
“啊?”
“我和爸妈有些……有些矛盾。”
“那结婚也不可能不让父母参加呀?”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没有其他的朋友,就你能帮我了。”
从心理上我是愿意做这件事情的,但是从道理上我又特别的不乐意。
“你后来应该知道了,我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家里的条件十分拮据。要不然现在我不可能来找你……”这会儿,小云一边抽泣着一边诉说着,更像是向我控诉:比如父母从来不给她零花钱,爸爸总是向她要喝酒的钱,妈妈也是常常抱怨家里没有钱,想让她早点赚钱养家;现在她好不容易找了一个条件好的男人,父母更是索取无度,换了一套房子还要车,每个月给多少钱似乎都不能满足他们……
美丽的容貌哭起来更是招人怜爱。我告诉自己因为我有一个和谐美满恩爱的家庭,所以不能体会小云的苦楚,比如那些夜晚一阵阵的哭泣声。可是事实是,我依旧不能想得明白,她穿着几千元的鞋子,戴着价值二十万的戒指,怎么就不能给父母一点钱花呢?父母难道不是给了她生命应该感恩一辈子的人吗?
我没能答应小云的要求。我想我们也许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那时候的小云是那个小云,她也许受了风的诱惑,吹成了其他的形状了。我看见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手里拿着娇艳的花朵……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当我拒绝了她后,她就拉黑了我,我们变成了再也不相干的人。
后来我只是听到别的同学告诉我,小云嫁的男人特别有钱,但是他们一直没有领证,不过小云运气好,生了一个儿子,这才领了证。话题围着小云,开始的时候,虽然表面上都表示出一种看不起的感觉,但时不时地还是会流露出羡慕。
都在一个城市里,原本天天在一起的朋友,可是缘分说蒸发掉就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小云,不管是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还是小憩片刻的街角咖啡馆,或者办公大楼、餐厅、商场……城市里的角角落落都没能遇到过。我也说不清楚是出于好奇心还是出于心中的情谊,总是想知道小云的生活,儿子长成什么模样了,老公对她好不好。因为没有了微信,也就只能从她偶尔发布的微博看一看,小云会很偶然地发一张自己旅行的照片,其他关于自己的家庭和工作或者是心情的内容,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上班无聊的时候又在刷微博,突然有电话进来,有种背后被老板发现吓了一跳的感觉,手机一下子滑到办公桌上,还好没有磕到什么。屏幕锲而不舍地闪着,虽然是不认识的号码,这种坚持的精神让人禁不住想听听这个号码背后的声音。
“您好!”
“嗯……是我。”
“喂?”
“听不出来吗?我是小云。”
“哦,听出来了。”
“好久没联系了。”
“你都好吗?”
“我想……我们可以见面聊吗?”
“你都好吗?”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只能下班后。”
我还是没能拒绝,挂了电话后的我觉得自己有点委屈,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小云一句话我第一时间就赶着和她见面?我安慰自己这是情谊,但很快我觉得还是因为自己的好奇,或者两者参半吧。
约在一家日料店。她预约了一间榻榻米的包间。我换了鞋子掀开帘子,小云的头发已经长了,微微有些卷,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暗,总觉得她的脸有点变化。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小盘子、生鱼片等等。她说温了一壶清酒,好久没见面了,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边喝,一边叙叙旧。
小云还是小云。小云说了我不熟悉的话题。先是说她的妈妈生病了,可是她不能去照顾她,拜托我帮她去看看。又说了她现在开了店铺,有很多的粉丝,可是她很孤独她也不快乐。小云说她非常的想念我,希望我能帮她一起打理店铺。她强调她有很多粉丝,能赚粉丝很多钱,她可以和我五五分账,只要我和她一起去开店铺……
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抢着付账,却好似喝醉了一般,身体东倒西歪的,钱怎么也拿不出来。那一餐花了不到四百块钱,我付了钱后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去。出了餐厅后她说吹吹风会好些,一会儿就会清醒一些。我说帮你叫个车吧。她坚决不要,说想自己散散步。我看着她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得还算踏实,刚好一辆出租车过来,我就自己上车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总觉得有人在屋子里小声地哭泣,不是那种令你觉得害怕的哭泣,而是似曾相识,我这才想起来,好像我回到了十九岁,在那个宿舍的小床上,是那个我熟悉又陌生满是心疼的小云在哭泣。
顺着记忆我找到了小云父母的住处,市中心一处老旧的小楼上。我买了一些普通的水果和一箱牛奶,看看小云的妈妈是不是真的生病了。我是周六的早晨去的,因为父母告诉我看望病人是不能下午去的。我敲了门没有人应声,以为记错了,准备敲敲隔壁的人家问问,这时小云的妈妈刚好回来了。
“阿姨好,我是小云的朋友。”
“她不住这里。”
“不是不是,我是来看您的。”
“看我干吗?”阿姨把手里提的各种塑料袋放在门口,在小包里掏钥匙。我顺势把地下的袋子提起来,一袋子土豆一袋白菜还有西红柿。我跟着进了屋子,把我买的水果和她的蔬菜一起放下来。
“她自己有点忙,说让我看看您。阿姨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小云的舍友。”我看着小云的妈妈身体很好,根本不像有什么病的模样。
“把她买的这些东西拿走,我们不稀罕,也让她别稀罕我们的东西。”小云的妈妈没有任何的客套,进了屋子后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对我是一副完全无视的状态。
“阿姨,您可能有什么误会。”
“如果你指望我能帮她还钱给你,那也没可能,你也看到了,我就这个破屋子,自己能吃饱就不错了。”
“不是的,阿姨您别误会,要是这样我就先走了。”
我从她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感觉好像走进了一个迷宫里,所有的人和事情都无法联系起来。人有时候会被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套住,比如此时的我。从小云自己说的开店铺这个线索开始,我有印象她的微博有转发过卖衣服的店铺,当时我没多想,以为是她喜欢去逛的店铺。
我去翻看她的微博,果然找到了一家卖衣服的店铺,我点进去一条条地看,里面的关注人数连上万都没到,衣服的图片看起来就是奢侈品牌的盗图,有一些更是直接就把别人打的水印用马赛克抹掉了,偶尔有几件衣服是她自己当模特拍摄的,虽然脸部都不是很清楚,但我对于小云太熟悉了,随便看几眼就知道是她。微博的评论已经关闭了,看不到任何的留言,于是我就顺着她的介绍进了淘宝的店铺。我翻遍了她卖的衣服,最近一个月只有三笔交易,有一个还是差评。
我给她发了信息:“有时间我们再出来坐坐吧,我想问问关于一起开店铺的事情。”
“我最近正在谈一个工厂的合作有点忙,忙完了就约你。”我收到了一条这样的回复。我心里想,也许那个店铺不是她说的店铺,但我想着她妈妈说的话,还有她嫁了一个条件那么好的男人。
“亲爱的,我抽出了点时间,晚上就见吧。”后来我又收到了她的回复。
小云的头发用一个发圈扎了起来,戴了一枚上面盘着珍珠的发卡,我不能确定她的睫毛是种上去的还是现在那种嫁接的,很长很翘,她的脸小了很多,下巴似乎也尖了一些,还有她的鼻子,也比记忆中的鼻梁高了一些。我越是觉得哪里变了越是仔细看,却也看不出来,越是看越是觉得她变得没有从前美丽了,她原本的美是自然的,现在的妆容反而让她缺失了一份自然或者说是特别。
“小云你看起来有点变化。”
“是吗?你看得出来?”
“嗯,可能太久没有见面了吧。”
“我也不瞒你,我现在还开了一家医美馆,我的脸上是打针了,不用动刀子不影响生活工作,就是微微地调整一下,更精致一点,我可以介绍你去,就收你成本价。”
“你还开了医美?在哪儿?”
“你要做我带你去嘛,不过是我和别人合作的,我也没时间打理,所以你要做什么成本价的话是不能去医院的,我可以把医生给你约出来的。”
“约出来?”
“算私活儿嘛,回头我请人家吃饭就好,我觉得你可以把下巴打一点,还有法令纹,立刻就会显得年轻很多了。”
“还是算了,我还没生小孩。”
“不要有这些观念,我们用的都是韩国美国的,不用中国的,对人不会有伤害的。”
“还是说说开店铺的事情吧,你是实体的还是网上的?”
“我最早是做实体,现在没人做实体了,实体店等于是给别人试衣服的地方了,网上的人群是主要的受众。”
“那你店铺什么名字,我打开淘宝看看什么类型的。”
“我们要开肯定是新开一个,但是你放心,我粉丝很多,都是跟着我的铁粉。”
“为什么要新开一个?不是说做得很好吗?重开一个会不会浪费了以前的资源,比如老客户什么的?”
“你放心,她们都是跟着我的。”
“这样……”
“其实是因为有差评,店铺有差评了不好,而且以前和我一起开的那个人跟着我赚了很多钱,肯定不愿意我把股份转让出去,所以还是我们一起自己新开一个比较好。”
“那货源呢?”
“这个我特别多,都是老熟人,可以看上什么就发给我什么,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们就用你的身份注册一个店铺,然后拿第一笔钱进了货拍点照片,就是现在那些网红的模式,我可以拍照,你也可以慢慢出镜,但是需要让粉丝有一个慢慢接受的过程。”
我看着眼前的小云手舞足蹈地讲着,一切的一切都变了,从前的她散发着无限的光,让我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她,而现在,我觉得她说出那么多话,每一句都不能吸引我,连同她有点奇怪的美丽的脸蛋。
“小云,一直没问你儿子和老公怎么样了?”
“哦,儿子挺好的。”
“那你出来做这个你老公不说你?孩子谁管呢?”
“嗯……有……有保姆呢。”
“哦,那我们第一笔进货的款需要多少?”
“这个嘛……其实这个完全根据情况看,款式多了就需要多一些,但是如果你没有那么多钱,小的投入刚开始也可以的,就少一些吧。”
“多一些是多少,少一些又是多少?”
“我觉得吧,这个,你一万块钱肯定还是有的吧。”
“小云,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什么意思?”
“你一个戒指都要好几万,你和我说让我投资一万和你开店?”
“不是这个道理,我们现在是自己创业,我是担心你觉得太多钱不想合作。你当然可以一次投入十万甚至一百万的,但是开始没必要,最重要的是花别人的钱和自己创业那是两回事。”
我们又重新加回了彼此的微信,我也暂时同意一起开店铺的事情,终于可以翻开她的朋友圈了。她发出的生活状态看起来真的很不一样,比如在画室画画,在私人会馆里读书,偶尔还有一些去外国看画展的照片;以及今天是在学习文艺复兴的艺术,明天是在读名人传记,穿的衣服都是香奈儿这种顶级的奢侈品牌。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好几个人:一个是和我一起玩的小云,走在哪里都吸引了目光让人想要认识的小云;一个是那个不知道注射了什么针剂、有着奇怪脸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大话的小云;另一个就是朋友圈里的,过着有品位的人生的她。
她的家庭照片我一张也没有看到,她的儿子、老公或者任何亲人的照片,就连朋友的合影也几乎是没有的,最多的照片是用精致的下午茶的照片,或者是自拍,搭配一张露出商标的衣服细节或者包包的细节。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大概我也羡慕或者嫉妒过小云。当她随便地说出二十几万的戒指“很便宜”的时候,当我不如意,想起同一个学校毕业成绩没有我好的小云的时候,只是那阵情绪过后,我还是会想念着她。希望自己昔日最好的朋友过得很好。每个人追求的总是不一样的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我努力过好每一天不就是很好吗?承认我非常的心烦,明明知道如果拿出了一万元估计就是这么扔出去了,可是又觉得为了一个结果想要去试试。不想自己在家里待着,我准备出去逛逛。
到了商场又觉得不知道要买什么,看到咖啡馆就走了进去。正在挑选饮品的时候居然遇到了大学时候的同学。她也是自己一个人无聊,我们就坐下来聊了几句。我们很自然地聊到了小云。从她嘴里我听到了根本不能让我相信的消息。
我当即给小云打了电话,取了一万元的现金。我决定要和她好好地做这个淘宝店,或者希望她能好好地做这个淘宝店。
怎么说呢,我上班的时候是一阵子很忙一阵子就可以坐着发呆的,所以和小云说好了,店铺主要由她来管,这一阵子我不忙的话我就会挂着当客服。她真的弄来了一堆衣服和包包,我觉得衣服很多都有些奇怪,但我知道时尚这种东西对于我们这些每天工服上班的人来说,真的是非常遥远。她来做模特,我来拍摄,她会指导我什么角度来拍衣服,直接用她的手机拍摄的,她说这样修图比较方便。几个小时的拍摄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喝了几口已经凉了的咖啡,她说晚上基本就能弄好图片了,果然我临睡前就看到她朋友圈开始刷起图片来了——
“给朋友的店铺拍衣服,大家多多支持哦,也可以直接微信我购买哦。”
那些衣服被她这么一修饰还真的很好看,我看着这些图片,觉得她选的角度确实很好,加上颜色的柔和,衣服就好像专柜里的一样。
“淘宝明天我再上架,到时候你也发朋友圈宣传一下,就说朋友的店铺衣服很好看,到时候也可以让认识的人直接加我微信,这样卖起来方便一些。”
“好的,早点休息,你觉得怎么方便就好。”
“放心吧,我的粉丝很多的,一上架就会卖爆的。”
……这个世界奇怪吗?每天看社会版的新闻是不是五花八门,世界就好像是马戏团,我们看到里面的表演不可思议,有人玩闹有人叫好,而我身处马戏团中,好像一个被耍着玩的猴子。
我之所以愿意和小云合作的原意不是别的,是因为同学告诉了我小云的生活,果然看起来的美好都是假象。她找了那个有钱的老公其实并没有和她结婚,也没有生下什么儿子,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流产了,渐渐地那个男人也就没有和她来往。有人说她之后就是那种所谓的“外围女”,只要给钱就会陪男人出去玩,有人说她自己开了店铺,卖的都是假货冒牌货,真的骗人……
不管别人是怎么说的,我听了这些后觉得,小云的生活肯定很差,于是我想一起合作开店,投入也不大,她有个事情去做,起码有个收入。
但是我的阅历太简单,我想的也太简单了。
起初的时候,那一阵我正好很忙,其实都是小云在卖货。我也有朋友看了我的朋友圈要买货的,我就介绍给她。一段时间后陆续有朋友说,在小云那里买了东西,可是很久过去一直说没有货。后来说发货了又不给单号。我去问小云,她说让我别着急,因为卖得太好了,工厂都在排单,我们是小客户,所以要等大货。
“我都发货了呀,你让他们等等。”
“哎呀,我搞错了,发货不是发给她的,要再等几天。”
“你又不知道这里面的行情,就别跟着催了。”
“每天都在回复,你就别添乱了。”
开始,小云会回复我这样的信息,后来就不回复我了。再后来,她和我的关系就回到了开店前,她把我拉黑了。因为淘宝的店铺是用我的身份证注册的,一段时间后我被请到了警察局。我真想不通,从她诈骗的金额来看,如果小云一心一意地做生意的话,并不会做不好的。起初的时候她找人刷淘宝的单子做推广,慢慢地就有人在淘宝上拍货品,上面有她的微信二维码,很多人觉得方便就加了微信,反正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大概是有分组,所以我看不到她很多朋友圈的信息,她除了发衣服之外,还有整容、代购的广告顺便还有一些珠宝的广告,可能因为她自己的那些照片很好看或者什么原因,除了微信买衣服之外还有买珠宝的、预约整容打针的……
她的套路就是收了钱后不发货,也不带人家去整形医院,就是像对待我那样的借口,直到客人实在太生气了,她就把人家拉黑了。最后是一个人下了一个50分钻石项链的定做单子,一个多月还没有给人家发货后她把人家拉黑了,因为金额巨大,人家就报警了,警察通过淘宝上我注册的名字找到了我。
虽然我也是受害者,但是我们合伙的一万块钱,我给的是现金,没有证据证明。小云诈骗的钱都是通过微信直接支付的,淘宝的那部分,即使顾客付过钱了,但是因为没有收到货,淘宝并没有把钱转给她。所以她诈骗的那部分不会算在我的身上。我不想回忆处理的过程,我找不到她,她的妈妈也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另外诈骗这件事情,微信也并没有实名的申请,金额也不好定性。我只是感觉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我根本不能相信一切都是发生在我身上的。
生活还是我自己的,就像潮涨潮落后,海面依然平静,你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城市里的天空污染很重,只有偶尔下了一周的雨后,才会看见一朵朵的白云,在高远的天空上。我会想,我确实认识过这样的一个朋友,我抓不住她也摸不透她。
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过去了多久,久得连我都不愿意也记不起来了。同学群里有人发来了一个链接,说是小云现在在做直播。我点进去看,里面的她依稀还有她的模样,也只剩下一个轮廓,如果你说那个人不是她,也可以不是她。昔日里她的那份迷人没有了,在直播的视频里,她染了红色的头发,剪了一个很整齐的刘海,不知道是经常漂染伤害了头皮还是别的原因,当她偶尔低下头,可以看到头顶的斑秃。她吃的饭都是最便宜的,穿着带着明显奢侈品标志的衣服,但一看就知道是廉价的仿品。她说着自己都圆不下去的谎话,比如时常说自己过几天要去法国,过几天又要去送什么设计稿,看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需要紧急地恶补一下……她直播的时候看的人很少,偶尔会有一两个在直播上送礼物的,也都是小礼物。即便这样,她也会感谢好几遍。
开始的时候,同学们只是在群里并不明显地嘲笑一下她,到后来她直播的时候就变成大家都在围观,一边看一边截图来拆穿她各种各样的谎言……这样的话题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大家就疲劳了,再也没有人提起她了。
那个在班里和任何时候都能引起一阵骚动的小云,终于再也没有消息了。
黑夜是年轻的,漆黑盖住了一切,我们什么也看不清楚。岁月留在脸上的褶皱,日子划过皮肤留在心里的伤痕……一片漆黑中,每个人都感性得可以和自己的内心对话,我听到了那个哭声,那个我一直以为是小云的哭声,也许那本来就是我的哭声。
黑暗中的天空中,小云会是什么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