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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求新声于“复古”
——诗评家李少君诗歌新论

2018-11-13

新文学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李少君复古

◆ 沈 健

在当代诗歌源头各异、形态繁复、气象万千的书写格局中,李少君以其古雅的语调、拙朴的句式,给我们带来寺庙其外、家居其内的诗意建筑群,就像白云生处错落有致的一个古村落,词句的篱墙回环往复、辞藻的幽径深文蔚秀、旨趣的院落伏采潜发,形成既低调自抑又孤傲不拘的一种独特艺术面目,释放着逃逸红尘的气韵与风骨——它们与时代的勾连是一座“只容得下一个人过去的小木桥”。

在此处,林深暗淡了桃红

清贫,抑制了酒色

是的,这是一座汉语象形文字村落,“暗淡桃红”,“抑制酒色”,不张扬,不激烈,少修辞,去夸饰,与当下诗坛唯西方马首是瞻的陌生化、反讽性、晦涩书写反向而行,字里行间显现出特有的温煦平淡与幽静闲适,深层结构中徐徐回旋着一种雅正清逸的气息。

应该说,这是一种复古主义的抒情诗学文本,给我们带来的是一种中古汉语的信心与调性,一种自然感官综合绽放的教化理趣,一种耕读传家时代的里短家长,一种士大夫的慵懒、闲散、颓唐,甚至一个超越时空的个体生命的惶惑与迷惘。在《隐居》中,他写道:

晨起三件事:/推窗纳鸟鸣,浇花闻芳香/庭前洒水扫落叶//

然后,穿越青草地去买菜/归来小亭读闲书//

间以,洗衣以作休闲/打坐以作调息/旁看娇妻小烹调//

夜晚,井边沐浴以净身/ 园中小立仰看月

在这酷似宋词小调的语言范式中,诗中的“隐者”远离时代尘俗,“洒扫庭院”、“闲读诗书”、“旁看娇妻”、“园中仰月”,散发着一种至迟也是明清士大夫的情调和兴致。我们不禁要反问,在“浓郁的酒吧气息、香水味混合着复杂的香烟味”现时代(《两代人》),真的还有如此纯粹超逸的精神空间存在?真的还有如此精神定力的“隐士”存活?这是不是一种无涉于时代场域的虚拟游戏或想象性语言装置?

在另一首题为《渡》的诗中,李少君的抒写更为绝尘远俗:

黄昏,渡口,一位渡船客站在台阶上/眼神迷惘,看着眼前的野花与流水/他似乎在等候,又仿佛是迷路到了这里/在迟疑的刹那,暮色笼罩下来/远处,青林含烟,青峰吐云//

暮色中的他油然而生听天由命之感/确实,他无意中来到此地,不知怎样渡船,渡谁的船/甚至不知道如何渡过黄昏,犹豫中黑夜即将降临//

在“黑夜即将来临”的“刹那”,“渡船客”“站在台阶上”,“似乎在等候”,“又仿佛是迷了路到这里”,“油然而生听天由命之感”。这里的“渡船客”,既是写实的日常求渡人,也是象征的生命求索者。置身于“黄昏渡口”这一存在论的“迟疑”空间,满眼“暮色流水”的本体论“迷惘”对象,诗句所传达的“人生不满百,常怀百年忧”的形而上的怅惘与忧伤,给人心智以消极情绪的耳濡目染有目共睹。在现代汉诗近百年的发展激流中,这是一种比较边缘、小众、非主流的宿命论意识形态体验,被搁置在时代洪流的化外之地,一如人迹罕至的荒废孤岛。作为负有历史长子式使命感的诗人个体,如果一味地沉溺于这一荒弃之地,一味地伤感与彷徨,不仅不够明智,而且略显陈迂,其个人前景也存在着一种自陷于反先锋、反现代闭塞自弃的泥淖之虞。对此,我们不禁要再次反问,内驱于“复古即创新”这一价值立场,并埋首躬耕在当代诗坛的李少君,与高歌猛进的时代如何找到殊途同归的平衡点?他那迥别于“别求新声于异邦”的诗歌主张与写作,究竟是一意孤行的剑走偏锋,还是独辟蹊径的锐意创新?这种以倒车方式艰难前行的诗学伦理输入,是否合拍于百年新诗发展的铿锵步伐?

一、 别求新声于自然之“道”:赋“自然”以现代“肉身”

工业革命及城市化之后,自然蒙尘涂炭。古典的山水、土地、家园被欲望的履带碾压于人定胜天的蹂躏之中,而自然又反过来向人类投出致命的复仇之剑,万物共荣的和谐秩序荡然无存。《大部分中国人都患上了抑郁症》一诗“写于2008年5月19日汶川大地震哀悼日”,是诗人应景性感发之作,在同类作品中并非精品,却凸显了李少君对自然生态现状的反思立场、忧患旨趣和道义承担。

抑郁症的症状是沉默/从此郁郁寡欢,从此心事重重/最喜欢热闹的中国人也闭紧嘴巴/不再喜欢说话吵架,唧唧喳喳/有礼貌地点点头,更多的时候/像是木偶,机械地问答应酬/茫然地穿过街头

这是一个哑剧镜头场景,抒写了遭遇自然极端化报复之后人类的肉体痛楚与精神重创,“喜欢热闹的中国人”被灾难的巨石卡住了喉咙,“从此郁郁寡欢”,像一群“木偶”“茫然地穿过街头”。诗,以朴实的笔触传递了震人肝胆的悲剧力量。其实,这种蔑视自然的悲剧在日常生活中也随处可见,诗人在苏南某小镇漫步时,“浓烈呛人的植物死亡气味经久不散”,以建设的名义推进的杀戮令人心惊胆颤(《某苏南小镇》);信步城市大峡谷间,“眼前一条小蛇被压扁在马路上”,“尸体仍盘旋在自家地盘上不肯腐烂”,生命家园崩解的现状让人怵目惊心(《蛇的怨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在更多的时候,温情脉脉的李少君会绕开惨烈现实,采取自然在场的抒情策略来传递他心灵的涟漪颤动。请看《仲夏》:

仲夏,平静的林子里暗藏着不平静/树下呈现了一幕蜘蛛的日常生活情节//

先是一长串蛛丝从树上自然垂落/悬挂在绿叶和青草丛中/蜘蛛吊在上面,享受着这在风中悠闲摇晃的自在/聆听从左边跳到右边的鸟啼//

临近正午,蜘蛛可能饿了,开始结网/很快地,一张蛛网结在了树枝之间/蜘蛛趴伏一角,静候猎物出现/惊心动魄的捕杀往往在瞬间完成/漫不经心误撞入网的小飞虫/一秒钟前还是自由潇洒的飞行员呢/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蜘蛛的美味午餐//

前者不费心机/后者费尽心机/但皆成自然//

粗略一看,这几乎就是一个微型林间小动物纪录片,以略沾童趣的镜头叙述的是一个自然界相生相克的故事场景,有点物择天竞的残酷无情,也有点顺应天命的悠然自得。在大自然的逻辑中,“费尽心机”或者“不费心机”,一切“皆成自然”,诗以纯自然主义的立场传递了一种万物齐一的哲学理趣,读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但《仲夏》并不仅仅是一首生态主义立场宣喻之诗,在我看来,它是回归“自然”的“复古”理念的隐喻之作,隐含着作为“自然诗人”李少君重振自然传统的诗学主张与美学努力。李少君被称为“自然诗人”,不仅因其在理论中反复宣称自然至上的立场,而且因其写下了《南山吟》、《境界里有芬芳》、《孤独乡团之黑蚂蚁》、《寺院》、《一个男人在公园林子里驯狗》等一大批自然题材佳作。这些诗歌和理论组成一个格局独特的理性祠堂,匾额高悬“道法自然”四字,两边楹联左书“自然是庙堂,大地是道场”,右书“山水是导师,诗歌是宗教”,供奉着上至老庄孔孟,中经陶潜谢灵运,下到王维孟浩然等列祖列宗,昭示着回归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凸显了后工业化背景下人们呼唤古典自然观深度复兴的时代诉求。从这一视角看,《仲夏》的自然观接通的是河洛心学和理趣诗学。宋程颢在《上蔡语录》中记录了一件逸事:“学者须是胸怀摆脱得开。不见明道先生作雩县主簿时,有诗云:‘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看他胸中,极是好。与曾点事一般。”

自得观物,将个我一己生命与宇宙众生齐物平一而融成一片,从而收获一种生命与天地之“道”的“悟得”,作为“造化生意”、“周流无滞”的心性之学,催发诗人主体将个体逼仄生命与自然通融而趋于阔大高远,进而收获生命圆满的成功之乐。《鹤林玉露》卷六“春风花草”条云:“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

这就是说,人与自然相处之道,须物我间“莫非生意”,万物间“莫不适性”,诗思与道法互为印证,自然与生命相互成全,形成人心共万物而至乐的大宇宙生命意识。无论是古儒,抑或今人,只有放弃主体“心机”,与万物“一切皆成自然”,人类方能找到生命的真乐和存在的意义。正是立足于这一历史方位,李少君以“创新有时要从‘复古’开始”的识见与胸襟,不避僵化、泥古、守旧之嫌,从理论与实践两个维度引领现代汉诗自然传统重铸工程。如果不能说,这不是全新的智慧创举,那么至少可以说,这是一种有利无弊的勇敢尝试。诚哉此举!如果现代人都能立基于现时代,心溯传统,善待万物,那么何愁胸襟不能开阔,气象不能和平,天人不能合一?

必须指出,李少君在观照自然题材时,非常擅长在诗的结尾营造一个收束性结构,召唤读者自我打开,进而融入自然怀抱,在意识深层建构古典智慧与情感态度。这是一种典型的“卒章显志”宋诗模式,属于意在笔先之法,已被束之负面高阁,几为现代诗人遗忘,李少君不避陈旧,在诗中反复把玩,大胆创造性使用。在《某苏南小镇》一诗结尾,诗人几乎犯了直抒胸臆之忌倾倒出自然至上的“大道”:“这在植物界被称为历史上最黑暗时期的‘暴戮事件’,人类却轻描淡写为‘修剪行为’。”诗,既隐含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哲学批判,又包孕着提升现代人心性修养的文明期待,充满了一种现代性诗意理趣。《玉蟾宫前》也是如此,在精美描述“玉蟾宫前”风景之后,诗以散文句式写道,“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人,却看到道德,蕴含在万物之中,让他们自洽自足,自成秩序”。这种类似于宋人和弗罗斯特“以喜悦始以格言终”的平淡直白技法,将现代人必须加持的自然德性直接倾倒在读者心灵接受器上,理趣溢满字里行间,读来也许会引发某些先锋的不齿与冷眼。但是,需要我们反问的是,诗人这种“卒章显志”,真的蹈入主题先行、理大于情的前车之鉴了吗?

在我看来,李少君的诗不仅不见古诗的陈腐,相反却洋溢着一种现代滋味与时间肌理。这是因为李少君巧妙地借用了肉身化写作技术,给古老的“自然”之“道”创造了一具精美的现代肉身,从而赋予他的诗句以一种特有的鲜活与遒劲。在《春天里的闲意思》一诗中,他写道:

云给山顶戴了一顶白帽子/小径小藤蔓想到缠绕,牵挂些花花草草/溪水自山崖溅落,又急吼吼奔淌入海/春风啊,尽做一些无赖的事情/吹得野花四处飘溢,又让牛羊/和自驾的男男女女们在山间迷失……//

这只是一些闲意思/青山兀自不动,只管打坐入定//

诗巧妙地以李白《独坐敬亭山》为先在结构,在幽暗的文化积淀中为阅读者虚掩了一点若隐若现的理解之光,接着,又以现代人肉身化的综合感官开放为链接点,为诗的感受力激发提供多元的刺激点和进入界面,从而给文本平添了诸多生机和趣味,让人读到最后有如梦初醒的妙悟之获。《青皮林中》一诗结尾则更为肉感,“在这浓绿欲滴的单调的植物世界里,我们是唯一的两具活色生香的动物”,将人物与动物、植物并置,融人的肤色、动态、体味、声音与动物植物于一体,将自然完全肉化成人的身体,从而袒露了诗人对大自然由衷的欣喜。

最典型莫过于《碧玉》一诗:

国家一大,就有回旋的余地

你一小,就可以把握在手中慢慢地玩味

什么是温软如玉啊

他在国家和你之间游刃有余

一会儿是家国事大

一会儿是儿女情长

焦头烂额时,你是一帖他贴在胸口的清凉剂

安宁无事时,你是他缠绵心头的一段柔肠

诗以六朝宫体艳情诗的语调和两宋婉约词的风雅,在国家宏大与女人小巧、人间万事与儿女情长、刀光剑影的操控与风情万种的把玩之间,令人回味无穷地“玩味”了一场灵肉合一的审美历险与情趣淋浴。如果将“碧玉”视作“自然”的对应象征,或者将“天地自然”袖珍化为一块“温软碧玉”的话,那么,对李少君赋“自然”以肉身的“精雕细琢的工匠的沉着”艺术匠心,我们能不鼓掌点赞?

需要强调的是,李少君山水自然题材泛“肉身”化写作取向,为百年新诗“找到了它过去的‘根’和现在的‘根’,并把两者合二为一,合为一种包含了传统并超越了传统的现代诗歌美学”,这在当代新诗是一种接榫传统并有所创新的有效路径,值得进一步加固拓展,从而为现代汉语灌注新鲜的气血。

二、 别求新声于日常之“趣”:赋“日常”以现代“气韵”

身兼杂志社编辑、评论家、诗人和小说家等多重身份,李少君在繁琐而忙碌的时代大齿轮中穿梭,“飞来飞去漫无目的旅行”,生活处于极其喧嚣、动荡、浮萍之中,一般意志薄弱之人也许会被粘滞在灯红酒绿而无法自拔。而现实中的李少君却极其沉稳、宁静、朴实无华,他从不高声说话,也罕见呼朋引伴,甚至有时会从他身上体验到某些背对时代而孤芳自赏的落寞与抑郁。

人到中年,上帝对他的惩罚/是让他变成胖,成为一个大胖子/神情郁郁寡欢/走路气喘吁吁

——《黄昏,一个胖子在海边》

诗以第三人称出现,通过反讽自嘲口吻来蚀刻“中年人”的外在尴尬形态,凸现“中年人”如果脱离生活的大海必将日趋丑陋的灵魂悲剧。结合诗人的经历,这个“大胖子”也许是李少君的自我镜像,诗借此曲折传达的,乃是抒情主体人到中年之后意欲祛虚浮、除燥气、求真理、向善美的襟怀与涵养。在《中年之悟》一诗中,他直抒了这一灵魂内省:“我也不再是烟花般爆发瞬间灿烂/但我有了精雕细琢的工匠的沉着/和足够的耐心,我的耐心如流水/持续且绵延不绝……”

是的,耐心是一种钻石般的宝贵品质,是一种放慢步子、放下身段的镇定自若和专注坚忍,一种定力,一种尊严,一种柔情似水的心细如发,一种关切心灵及其衍生万物的伦理品质。而要做到这一切,首先是要将个人从浮夸纷繁的世俗中超拔出来,回复到前“金钱万能”时代的“声声慢”之中。

仿佛慢得回到了前一个世纪……//

风慢得适合在柳条间缠绵/船慢得适合在狭长的运河上漂荡/人慢得适合在此散步流连抒情/——和每一个人都要点头问好/你慢得适合幽居在一个寂寞的巷子里/——小院深深绿荫浓//

而这一切啊,慢得适合回旋回忆回味/当一朵花从桥上扔到我头上/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江南小镇》

“慢”被刻意植入了古典意味的背景中,“小院深深绿荫浓”,这是一个反马尔内蒂运动与速度的“诗意幽居”园林营建,意在为心灵提供栖息地,以安妥灵魂,抚慰身心,进而静观万物。

“慢”,即使在西方发达国家也是一种生活常态,在《都市里的狂奔》一诗中,诗人震惊于一个细节:“年老的黑人司机却不慌不忙回头慢悠悠地说/别急,当心警察怀疑你是逃犯!//我一怔,莫非他一眼就看出我像一个都市逃犯?”常怀“逃犯”之惴惴不安,何来人生之舒心长啸?因此,“慢”应该成为现代人的情感小书房,蛰居其中,诗人将目光转向“小”、“低”、“微”、“细”的折皱间隙,聚焦凡俗人间庸常生活的小欢乐、小情调、小趣味、小落寞、小感触。这是一种对白居易以降人情世故叙写传统的探索与复归,家常亲和,邻里清欢,琐屑感悟,甚至自得、自适的心态旨趣,统统成为诗歌的主题。请读《傍晚》一诗:

傍晚,吃饭了/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亲//

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渗透/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一点点/喊声一停,夜色又聚拢了过来//

我喊父亲的声音/在林子里久久回响/又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

父亲的应答声/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诗抓住“声音”物象,将“喊”与“应”这一物理声波,微妙地转换成心理意象,从而写出了父子间温和相契的人伦亲情。长期以来,在“父权冲突”文化结构中,“父与子”是一对天然的矛盾,柔情似水、父子情深的诗歌书写不仅少见,而且也为许多先锋激进者所不齿。在李少君笔下,父与子的人伦柔情、两个血缘男性的人生交感、中年游子与居家老人的孤独体验,像“墨汁”滴入人心的“宣纸”,“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人性的暖意陡然涨满天地之间,而意义如明月瞬间涌现。诗写得平淡柔和,读来却情趣盎然。

《妈妈打手机》也是一首优秀之作。诗抓住“妈妈打我手机”这一常见事象,在都市车流滚滚之中展开了一场诗意释放,让规制与亲情、乡村与城市、旧思维与新视野、行车安全与慈母牵挂、手机电波与人心波澜等多重关系,构成一组紧张、尖锐、歧义的冲突簇,通过近乎琐碎的口语流淌旋开了诗的感情阀门:“前面警察出现,我立马掐断手机/鼻子一酸……”读者绷紧的情绪一旦接通这两个句子,除非你有一副铁石心肠,否则必将与诗人一样,“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例行问话》则是《妈妈打手机》的升级版。人物:父母与我;场景:“老房子”;情节:“交替问话”;对话内容:反复不变;结果:“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回”,“久而久之在心底成为一种期待”。这种看似毫无诗意的叙述,舒张着游子与父母间梦牵魂萦的心跳。稍有不同的是,《例行问话》以极具意识形态色彩的术语来统构事象抒情,给诗增添了一些现代反讽意趣,这一类写法在李少君笔下比较常见,虽无深刻震荡喻义,却由于多元的能指联想而显得余韵袅袅。

如前所述,李少君颇有些旧文人性情与做派,他率真纯粹、心地天成,有一种与其社会角色相悖的偏好与取向。在《四行诗》中,他毫无饰讳:

西方的教堂能拯救中国人的灵魂吗?/我宁愿把心安放在山水之间/不过,我的心可以安放在青山绿水之间/我的身体,还得安置在一间有女人的房子里

喜欢美妇、赞美女性、追求美色,甚至“将山水女性化,视山水为红颜知己”,情动于中发而为诗,抒而为士人穷达心理平衡与安妥身心的话语情境,属于中国传统文人悠久“知音传统”。这一传统在近现代革命话语的烈焰中被作为“私我”而粗暴地熔断,现在李少君以勇者姿态反向而上,将本真的“自我”脐带接通这一精神胎盘,这不仅需要胸襟与真诚,而且需要睿智和眼光。在《抒怀》一诗中,他写道: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间以一两声鸟鸣)/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下//

古代文人写作有“悦己”与“悦人”之分。“悦己”则真乐事,为自得之乐,有气格,有面目,有大道风骨;“悦人”则大俗举,为冶,为粉泽,为优孟衣冠。所以文人往往自尊、自重、自娱、自乐、自足,通过诗歌来传达个人心志、趣味、爱好。纪昀《鹤街诗稿序》中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心灵百变,物色万端,逢所感触,遂生寄托”,论述的就是历代文人通过诗歌传达个人情怀与丘壑,以形成整体人格境界而照亮自我和世界。百年新诗以来,叙记个人琐碎生活、玩物癖好、情志境界的诗,似乎并不多见,如今李少君选择了这一路向并付诸扎实的文本努力,值得诗坛鼓励与期待。

在关注日常情境的小欢乐、小情调、小趣味、小落寞、小感触时,如何从琐屑、絮叨、低洼中超越出来,抵达普遍的经验领域与精神高空,是这一类诗歌抒写功败垂成的关键所在。李少君面向古典,倾心于“气韵”的叙述贯注,专注于“趣味”的事象开掘,接通生命丰沛的真性情、真理趣、真智慧,创构“撄人心者莫先乎情”的抒情境界,从而为诗歌打造了一双鹰扬升腾的诗意翅膀。如《山中》一诗,虽写“正好敲门讨一口水喝”旅途琐事,结句却境界全出,“门扉紧闭,却有一枝三角梅/探出头来,恬淡而亲切/笑吟吟如乡间少妇”。“少妇”这一意象,恰如古诗诗眼,在回眸转身之间,将全诗气韵贯通,读来意味盎然,真力弥满。这种未被现代汉诗充分尊重的传统技术,在李少君笔下焕发出勃勃生机。

三、 别求新声于宗教之“悟”:赋“教义”予现代“境界”

尽管宗教是李少君的重要题材之一,但他直接书写纯粹宗教义域的诗并不多见,写到“神”的诗句也有限。除《神降临的小站》等广为人知的隐性宗教抒情外,真正语涉显性宗教的,只有《神的家里》这首小诗。不妨细读一下:

原野上星星点点的繁华

是神首饰盒里备选的饰品

山间流淌的那条小溪

是神饥渴时饮用的矿泉水

草丛中零零散散的一些小羊羔

是神爱享用的点心

这是神的家里。在明净的天空下

万物一一摆开,供其挑选

包括那些寺庙、殿堂、白塔、茅草棚……

短短九行诗,除“小羊羔”外,其他并无明确宗教所指,东方与西方、宗教与世俗、神佛与真主,在“原野”和“天空下”明净的“神的家里”,秩序井然,和平共荣。诗最为醒目之处在于,民居“茅草棚”夹杂在“寺庙、殿堂、白塔”之中,世俗化的人与超验性的神生活在共同蓝天大地之间,相互成全,互为依陈,其乐融融。在这理想化的信仰空间,一个既长着形而下凡人五官,也有着形而上圣心的普泛之“神”,逡巡在辽阔的语言之中,“像春风”“从河南吹到河北”,“像鸟儿”“在山东山西之间任意飞行”,“像溪流”“从广西流到广东”,“像鱼儿”“在湖南湖北随便来回串门”(《自由》)。汉语疆域所到之处,便是她的身影庇护之地,徐徐吹拂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博爱之风。

有时,她潜入“修身”者凝神静观之中,引领孤独的“灵魂”在“大境界”中“轮回”,分派生命的感悟(《南山吟》);有时,她借助“鸟啼”向“小如蚂蚁”的“神子”,传递信仰的超度,只要心中“映照海边寺庙”,救赎就会“迎面而来”,“明媚晴空”也会瞬息降临(《偈语》);有时,通过“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发短信”的小指令,她拥有“全世界,都为他安静下来了”的心理安抚能力(《安静》);有时,在“小酒馆”,她会为“异乡人”提供家的“安慰”和“猜拳酒令”的乡愁治疗技术;而有时,在“商店、发廊与喧哗、叫卖一应俱全”的“非人间”,她能织出一片“抬头可见”的“光明顶”:

佛法如灯,一灯可燃千灯明/那一瞬间,我们全都驻足,屏声息气/每个人心中的那盏灯也被依次点燃

——《佛山》

可见,李少君诗中的“神”,并非单一的宗教之“神”,她包含着一种主体承担的“道义”,一种东方超验精神,一个祈请古老传统、安妥现代灵魂的救赎之“神”,是杂糅了宗教元素天地人神合一的“神”,其核心功能在于传统的教化。李少君曾在多个场合强调:“诗歌是中国的宗教”;诗歌的价值在于教化,“诗歌教导了中国如何看待生死、世界、时间、爱与美、他人与永恒这样一些宏大叙事,诗歌使中国人生出种种高远奇妙的情怀,缓解他们日常生活的紧张与焦虑,诗歌使他们得以寻找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平衡,并最终达到了自我调节内心和谐”。致力于诗教传统复兴,重建全球化背景下中国人生活世界的意义,促进真正独立的现代汉语诗体走向成熟,正是这杰出的个人文学抱负,激励着李少君执着地探索“诗教”工程的复苏。从这一视角看,别求新声于“复古”,逆向而上兴“诗教”,也许可以称为李少君的个人化诗写宗教。

在抒写宗教题材诗歌时,李少君比较注重古典诗学“境界”追求。境界出自王国维诗学理论,指人的充盈丰沛内心精神、人格风骨在艺术中表现出来的最高范畴。李少君善于在纷繁斑杂、喧嚣狂乱的现实之中,通过心灵长时间咀嚼、酝酿、沉淀、转化,赋诗思以高远、阔大、浩瀚、宇荒的时空境域,筑成“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艺术境界。不必说《神降临的小站》、《夜晚,一个人的海湾》、《雨后》、《雪的形象》等公认名作,即使轻巧题材的小诗,他也能翻出大境界来:

村头,鲜艳的凤凰花在枝头招摇//

回首处,一扇小门春风外/满院绿荫红杏生//

来时是蝴蝶引路,如入迷宫/去时则黑狗相送,走出花丛//

村庄仍然掩映在老榕树的庇护下/窗口的青山,也越来越远//

古井里那一潭幽绿/是此地最迷人的古董//

——《偶过古村落》

仿佛是穿越而来的宋人写出的趣味小令,粉蝶前引,玄犬尾送,春意盎然,怡然和美,一曲超越时间与文化的诗意书写。在诗的结尾,诗人笔锋灵巧一转,通过一口“幽绿”的“古井”,翻出了一个全新境界,它深掘、伸延、拐弯、多元探进,使“古井”与时间、历史勾连为一体,打通了天地、阴阳、男女、土地、肉体与精神……整个存在,指向一种浑穆圆融的大境界、大情怀。诗的能指入契点虽小,所指却趋于无限。“一潭幽绿”,诗眼所在,洞穿时空,眺望古今。

在古典境界翻新再建中,李少君娴熟于对宋人的“轻”与“重”、“大”与“小”、“浅”与“深”、“死”与“活”等传统技艺的当代创新与个人转化,形成一种当代新诗“活法”。如他在《海边小调》结尾处,“宁要一张安稳的床,不要一条动荡的船”,将大海的动荡与家居的安适,“船”的漂泊与“床”的宁静并置,催生出在沧海桑田中回望自身的人生感慨。《轻雷》也是如此,“轻雷”之“轻”与“阵雨”之“烈”,“阵雨”不来与“我来”,“长久酷暑”与“阵雨不来”之间,形成自然、天地、肉身之间的唤醒与映射,全无晦涩之嫌,读来齿颊留香。其他如“轻的光阴,还在掂量着重的心事”(《春天,我有一种放飞自己的愿望》),“一抬头,血往上涌,一吼就是秦腔/一低头,心一软,就婉转成了一曲信天游”(《长安秋歌》),“人在地上行走小成一个黑点”(《鄱阳湖边》),如此等等,诗句鲜活自如,却意涵深远,余味曲包,秘响旁通。

从中国传统诗学史看,这恰恰就是江西诗派“‘死蛇弄活’、‘生擒活捉’的本领”的转世再生,是杨万里“努力要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要恢复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的“活法”在今天创造性复活的结果。不仅重构人与自然“嫡亲母子骨肉关系”,而且在自然肉身化的同时,还执着于将自我自然泛化,为现代汉诗拓殖出一套万物有灵的话语谱系,这种写法是否成功还待积累和检验,但值得肯定与研究。

百年新诗发展的历史,基本上是“别求新声于异邦”的历史,西方诗歌汉译作为汉诗语体的主要源头,已经成为诗歌界的主流共识,甚至作为审美标准引领着新诗创作走向。应该说,对古典诗歌的传统承续、接纳、创新虽然一直被人反复提及,但这些呼吁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并未真正落地深耕。现在,李少君以文化自觉的姿态,通过写作与理论双重轨道,别求新声于“复古”,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以倒车来前进的行为。但是,自从发现地球是圆的,南辕北辙就不再是个笑话。读一下李少君《在北方的林地里》一诗:

林子里有好多条错综复杂的小路

有的布满藓,有的通向大道

也有的会无缘无故地消逝在莽莽荒草丛中

更让人迷惑的,是有一些中路

原本以为非常熟悉,但待到熬过漫漫冬雪

第二年开春来临,却发现变更了路线

比如原来挨着河流,路边野花烂漫

现在却突然拐弯通向了幽暗的隐秘深谷

这样的迷惑还有很多,就像头顶星星

闪烁了千万年,至今还迷惑着很多的人

一条条“小路”“错综复杂”,“让人迷惑”,处于不断“消逝”和“变更”之中,充满各种可能性与指向性,谁也无法断言某一种取向的绝对正确性或者未来可能性。写作就是一种林中小路上的探险行为,这种探险可以是语言技法上的探险,也可以是方向立场上的探险。身心浸透了汉语儒道传统气韵的李少君,正沿着一条复古主义“蜀道”以自觉的动能支撑着个人执着前行。探险过程将永无止境,通往伟大中兴进程艰难,我以为关注探讨他的写作,是值得的。

注释

①胡晓明:《中国诗学之精神》,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②杨庆祥:《自然有美,诗歌有根——读李少君〈草根集〉》,《海南日报》2010年8月13日。

③冯强:《自然与文明的悖反:李少君诗歌中的“神”》,《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④纪昀:《鹤街诗稿序》,转引自胡晓明:《中国诗学之精神》,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⑤李少君:《在自然的庙堂里》(代序),《草根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⑥钱钟书:《宋诗选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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