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游过了十三条大江(组诗)
2018-11-13刘年
刘年
忆勐海贺开茶山行
将一杯玛瑙红的水,搁在玛瑙红的黄昏里
擅长离别的人,往往也擅长等待
摸每一颗能够到的木瓜
抱着蜂桶鼓,跟着布朗族的压饼人
练习没心没肺的快乐
擅长离别的人,往往也擅长珍惜
问茶如问道,玉罕丙静如观音
握了握杀过青的手,如梦幻泡影,真实不虚
斟茶的傣女,还没有嫁人
淡却的,在冷却;冷却的,在忘却
如一杯玛瑙红的水,搁在玛瑙红的黄昏里
在漾濞
向石头学习打坐
向岩壁上的蝙蝠学习,如何习惯颠倒的世界
向流水学习,让自己平静下来
又向彝族大哥,学习了善待土地和耕牛
想在屋前屋后,山上山下种麦子
种一垄小麦,种一垄燕麦,小麦磨面,燕麦酿酒
小麦黄时,燕麦还是青的
斑斓的后山,像我豢养的一只猛虎
北 方
大风往南,我们往北;大雪往南,我们往北
大河往南,我们往北
锡林郭勒,科尔沁,兴安岭,呼伦贝尔
话,越走越少,草,越走越青
我们停下来的北方,几十万亩的星空,不掺杂一粒灯火
石头颂
在石崖下避雨,因为实在找不到屋檐
在石崖下睡着了,因为相信石头
不会为难一个相信石头的人
身负巨石,要不然背不会这么驼
胸怀巨石,要不然,口气不会这么硬
石头是慈悲的,要不然
人们不会找它做菩萨
要不然,那次破的,不会是落石
而是两尺之外,那颗换了新发型的头颅
秋 收
不必担心稻穗的遗漏
陈老太会带着两个孙女,把田野梳检一遍
后面还有彭鸭客的鸭群
水鸭子粗心,成天只顾追泥鳅
也不会浪费,电线上等着那么多麻雀
收完稻子,人们会把稻草人也收了
王永泉
三年来,王永泉每周进两次城,给周立萍做透析
摩托车越来越旧,周立萍越来越瘦
病友批评他,别让母亲坐摩托了
日晒雨淋,一大把年纪了,谁受得了
他说,没办法,要赶回去烤烟,又没班车
他压低了声音,又说,她是我的老婆,不是母亲
我游过了十三条大江
最清的,是黑龙江
在水里,捡到了一块玛瑙
额尔齐斯河最冷,阿尔泰山的雪意
至今还在骨头里,没有褪尽
力量最大的长江
缓慢、辽阔,秋天一样,无法抗拒
你会理解,为什么
码头上,要拴手臂粗的铁链
酉水,会像摇篮一样,有节奏地晃
我躺在水上,云躺在天上
云,极力想变成女人的样子
最终,却变成了雨
黄河最浑,羊水一样
在里面,什么也看不清
被水泥大坝拦住了
特意喝了一口,让她在身体里继续流淌
雕 塑
雕塑家出了车祸
受害最深的
除了老年痴呆的母亲
还有那块大理石
作为一块石头,它已经不完整
但又没有完全变成一个勇士
于是,草坪上,总有一个人形的东西
在石头里挣扎
寂 静
叫一声不应,叫两声不应,叫三声也不应
与父亲、爷爷、三叔一样
二叔完全聋了
满城爆竹,他在看书
多年以后,路过我的院落
一定要拍一拍我的肩
拍重一点
轻了,我会以为是落下来的梨花
重游百丈漈
在瀑布下坐了一阵
又离开了
狂犬病人一样,如今
面对前赴后继的流水
会感到惶恐
到石崖下继续坐
螃蟹,也喜欢石头
以及慢一点的水
因为走路姿势
背负了一世的骂名
它们比我更怕人
这里清静
只是离红栌树近了一点
每片落叶,都有柄
有刃、有锋
从铜铃山到北门冲
和石头相处久了,黑狗见了生人也不吠
一招,就过来,一摸,就倒了
全身都抖,仿佛体内
发生了一场七点八级的地震
我得到两条教训:一,以后隐居深山
养狗,至少要养两只
二,很长时间,没看母亲了
出铜铃山,去温州,飞上海,转张家界
骑摩托,连夜到北门冲,上楼,门半掩
电视前,母亲在看卖运动鞋的广告
脱掉手套,掌心,毛茸茸的感觉还在
很想知道,抚摸那头白发,她会不会颤抖
手掌伸出去
我接住了她新剥的蜜橘
玻璃赋
跺脚,挥手,声嘶力竭地喊
他们认为你在跳舞
你和他们,隔着一层钢化玻璃
只有一个人停下了
因为你喊出了她的乳名
你送的玻璃,她一直认为是钻石
雪白的胸口,那颗玻璃,像钻石一样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