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连兵:《 亨利·雷马克与比较文学关系研究》
2018-11-13刘耘华
从内在的气质和精神的层面上来衡度,新时期中国比较文学的“复兴”无疑是接着1949年以前的“旧时期”往下讲的。为什么呢?因为比较文学在这两个不同时期的“重新开始”,都是在经历了漫长的自我封闭之后,与“重新睁眼看世界”的急迫需要紧密相连。一百多年以来,我们对于自己民族文学文化的反思和重建始终是在回应西方文化大潮的冲击之下展开的,换言之,伴随着反思和重建之艰苦历程的种种探索,始终要借镜一种帮助探索者打破民族封闭状态的世界眼光。中国比较文学就是在这样一种时代和社会的需要中努力地寻求着“民族”与“世界”的平衡。“旧时期”如此,新时期何尝又有什么根本的差异呢?乐黛云师很早便指出,我国的比较文学与法国不一样,从一开始便不是一种纯学术的“学院现象”,而是“和民族的命运、民族文化的未来紧密相联”,倘若看不到这一点,就不能真正理解比较文学在中国现代转型当中所具有的重大意义。
新时期中国比较文学所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比较文学作为一种通过“跨界”思考来探索新知的思维方式,也得到我国知识界的广泛认同。1997年和1998年,它先后被列入国务院和教育部联合颁布的《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以及教育部颁布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与世界文学一起成为一级学科“汉语言文学”(现更名为“中国语言文学”)下属的一个二级学科。体制化的接纳,意味着国家对新时期比较文学领域众多拓荒者的根本认可,而与此相应,比较文学的教材建设便迅速势如井喷:据笔者之不完全的统计,自1984年卢康华与先师孙景尧先生合撰之《比较文学导论》问世以来,我国各种正式出版的比较文学教材超出一百之数—也许超过了自1886年首部《比较文学》问世以来欧美同类著述的总和!不过,数字的繁荣并未充分彰显我国比较文学界的理论自信,因为很多教材在框架、体例以及方法理念等方面陈陈相因,鲜有突破西方旧范式而自立新说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在我国比较文学教材编纂方面,理论思维之低水平自我重复的现象一直是相当显著的。先师孙景尧先生认为,造成这一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国学者对西方的理论进展情况掌握得不够细致深入,他觉得通过把西方比较文学大家一一作为个案对象来加以全面的研究,应能有力、且有效地克治上述病症。从2003年起,孙先生便让门下博士生胡燕春、李琪、段周薇、姚连兵等分别对韦勒克(René Wellek)、韦斯坦因(Ulrich Weisstein)、雷马克(Henry Remak)、艾田朴(René Etiemble)等人一一进行个案研究,迄今为止,这些选题不仅全部顺利地通过了博士学位论文答辩,而且大多数已经作为学术专著正式出版了。2014年,姚连兵博士以雷马克研究的学位论文为基础,成功申请到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经过三年多的不断补充和完善,现在不惟课题已经顺利结项,而且很快也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了。今年8月,他将新著(以下简称“姚著”)寄来并嘱我撰写书评,我思量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2009年他从孙先生入门,“有幸”在先生去世之前的一个月里通过答辩,却又“不幸”地成为先生的关门弟子;而我作为先生的开门弟子,此时感到冥冥之间有一种宿命般的神秘力量的牵引。或许天道好还、至理必伸,古人不我欺乎?
姚著共11个部分,除开前言后语,主体为9章,分别探讨雷马克的比较文学观及其与法国学派、美国学派、中国学派、跨学科探究等问题之关系。可以说,关于雷马克,其他人能想到和不能想到的论域,此书大概都想到了—研究雷马克的专书实在罕见,因而姚著在这一论域无疑具有他人没法企及的全面性。今将此著通读一过,自感受益匪浅,此择其大者简述如次:
首先,此著可为我国比较文学理论建设提供有助于进一步完善自身的观点和材料。如前所述,我国目前的比较文学教材编纂可谓鱼龙混杂,有些教材在彼此转抄、陈陈相因之中,常有对对象和内容茫然无知、甚至将错就错的情况。以雷马克为例,姚著指出,其中既有原名拼写、赴美时间及原因等方面的误写误释,也有对其身份进行“贴标签”式的简单化处理,需要基于一手材料一一予以矫正;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姚著还结合雷马克的个案,对比较文学发展史中的一些常见问题重新做了思考,比如,关于法国学派与美国学派的关系问题,我国的教材往往将其进行简单化的切分,似乎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际比较文学界围绕“影响和实证”以及“非影响和非实证(美学或文学性的总和研究)”等焦点问题存在着立场与观点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而实际上,无论是法国的基亚(M. F. Guyard),还是美国的雷马克都曾很自觉地指出,关于这些问题的看法事实上是很复杂的,法国学者中有美国学派(按:本文使用“学派”一词,主要是指两种不同的比较文学学术立场,并非认定当时就存在着两种界限分明、旨趣迥异、壁垒森严的学派),美国学者中有法国学派,这不是单单凭“护照”(国籍)便可解决的(详见姚著第17—19页);再比如,关于“平行研究”兴起之原因和基础的看法,我国的教材常常把“新批评”作为彼时美国学术风气的主流,认为此一理论思潮所主张的“文学性”及“内部研究”倾向是美国学派非难法国学派“唯事实主义”“唯科学主义”的理论基础和主要原因,姚著则借助原始文献雄辩地指出,被称为“美国学派的重要代表”的雷马克却对“新批评”切断作者、读者与文本之关联的做法颇多质疑,相反,他所祭出的理论大旗恰恰是重视社会与经济等“外部因素”的马克思主义和注重整体相关性和内在有机性的结构主义(姚著第40—43页、第52—57页)。凡此种种均表明,即使在法、美学者之间的确发生过激烈论争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比较文学界所涉及的几乎所有问题都是复杂的,任何对此进行整齐划一、铁板一块式的机械性诠释,都是有违事实真相的。
其次,姚著对比较文学中一些重要的理论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一方面,重中之重的问题就是跨学科研究。雷马克在1961年发表的《比较文学的定义与功用》一文里给比较文学下的定义,其影响实在太大了,以致于比较文学在新时期重新传入我国之后,绝大多数学者并未对其(特别是跨学科研究)逻辑依据做出充分反思和讨论便将其作为“理所当然”的规条纳入各种论著之中。跨学科研究,可以说是雷马克凭一己之力硬性塞入比较文学学科之中的,比较文学借此也获得了“无限的开放性”,据此,雷马克曾断言“比较文学理应是各种文学新理论的主要实验室”,只要以文学为中心,一切注重整体性(姚著将其表述为“屋顶性”)的研究都可以是“比较文学”。(详见姚著第25页、第173页)这一主张,的确具有把比较文学引向“思辨的无底深渊”(韦斯坦因语)之嫌疑,因此,雷氏的定义甫一问世,便遭到韦勒克、韦斯坦因等大家的质疑。然而雷马克的这一做法是否全然是一时兴起的凌空蹈虚之举呢?姚著认为:不是。此著的看法是,雷马克所发布的这一“惊天之论”,主要渊源于德国人文学界重视各学科之有机整体性的传统以及印第安那大学比较文学教研实践,这都与雷马克自身的经历密切相关(尤见姚著第103—120页)。在笔者看来,不论姚著的见地是否准确到位,是否深刻全面,它对于大多数人都习以为常的定论保持一种反思的态度,则是值得提倡和表彰的。
再次,姚著对“平行研究”的兴起原因做出了自己的探索。要而言之,姚著认为其兴起的主要原因是:其一,韦勒克、雷马克等对法国学派所表现出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表示出深切的担忧;其二,美国学者主流对于文学性和整体性的强调,与重视材料实证的外部研究具有内在的冲突;其三,美国是一个新的熔炉国家,不具备在欧洲大陆广为泛滥的民族主义历史基础(姚著第28—29页、第38—39页)。在这个问题上,笔者感到姚著的这些认识是对现有看法的一个推进。但若仔细计较,对于此一问题的讨论实可再作进一步的深化:首先,在反对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心理动机方面,便可追溯到更早的犹太学者列奥·施皮泽尔(Leo Spitzer, 1887—1960)和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 1892—1957),后者的惊世之作《摹仿论》念兹在兹的正是以普遍性与理想主义来驯化并统领特殊性与地方性的桀骜野性,以防在此基础上再滋生某些种族自我膨胀的例外论、优越论等信念,这对美国比较文学具有较大影响。
大家只要稍稍留心便可发现,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对法国学派最先发难、并予以积极响应的人,如韦勒克、雷马克、韦斯坦因等等,他们大都是犹太人,且基本上都是在排犹风气最为剧烈的上世纪30年代离开德国或无法摆脱纳粹统治阴影的东欧国家,(有些人经过曲折辗转才)来到美国,他们(与其家人)都是希特勒统治时期雅利安种族优越论(在“二战”之前的欧洲,“种族”与“民族”的内涵基本上是一致的)的受害者。身怀着对于特殊种族(民族)优越论的恐惧,这些犹太裔的美国比较文学家无论个人选择了何种理论立场,其对于整体性和普遍性的重视以及相应地采取反种族优越论、反民族主义的立场则都是殊途同归的。这绝非偶然的巧合!因此,也正是这些具有独特经历的学者才能够敏锐地辨识出,原来孜孜矻矻于跨越边界去探寻不同民族文学之间“事实联系”的法国比较文学家,其目标(撰写内容更全面的民族文学史)、方法(科学实证主义)和对象范围(排除美学内涵之后两种民族文学间的事实联系)仍然带有浓烈的民族主义或者欧洲中心主义的色彩。我们现在来讨论“平行研究”的起源,只有经过这样的知人论世和“同情的理解”,才会较为真切地体认到其倡导者的苦心孤诣。其次,这批美国学者对于普遍性和理想主义的重视(延伸到对共同诗学的强调和追寻),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反民族主义之心理动机的激发。当然,其中也还有一些别的重要因素的影响,如对在人文领域应用科学方法的反思与质疑,再如19世纪末以来愈益重视语言因素的“形式主义”风潮的流行,等等。
总之,姚著的问世一定会加深我们对比较文学历史发展之复杂性的认知,进而对我国的比较文学理论建设产生积极的推动作用。以此来考量先师孙景尧先生的前揭构想,我们确信他的先见之明一定会重光于不久之后的未来。那时,天道好还、至理必伸的古语,就不再是一个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