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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体系”理论中的“东方—西方”* #

2018-11-13王向远北京师范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18年3期
关键词:勒斯边缘民族

王向远 北京师范大学

一、 世界史研究与“公元1500年史观”及“中心—边缘”论

从18世纪孟德斯鸠一直到20世纪前期的马克斯·韦伯,欧洲思想界占主导地位的是“东方—西方”二元论与西方中心论。进入20世纪后,西方中心论观念仍然没有根本改变,但却变换了不同的面貌、使用了不同的论法。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从斯宾格勒到汤因比的“多元文明”理论。多元文明论将基本的研究单位(单元),由“东方—西方”二元文化形态转换为历史上存在的、往往大于现代民族国家的各种不同的“文明”,于是由二元变为多元。但是,无论是斯宾格勒还是汤因比,其多元文明研究论都带有不加掩饰的西方中心主义意识,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多元文明”是为了以“多元”来衬托、烘托或凸显西方文明的“一元”。

多元文明论的西方中心立场,极大地影响了后来标榜多元文明的历史学家、思想家。按照西方中心主义的逻辑,希腊罗马是西方的源头,中世纪为西方文化奠定基础,现代史就是自从14世纪末欧洲人发现新大陆之后的历史,此后(公元1500年以后)人类历史已经进入了以“西方文明”为主导的现代史时期即资本主义时代。在世界史著述研究中,德国学者阿尔弗雷德·韦伯的《文化社会学视野中的文化史》(1935年)较早明确地将公元1500年作为世界历史前后两个截然不同阶段的分界线。随后,西方许多历史学者都依照此例撰写世界史或全球史,形成了一种模式,我们不妨称之为“公元1500年史观”,可以概括历史研究中欧洲中心论的核心内容。即便是二战后在西方兴起的世界史撰著新模式—“全球史”,也仍然沿用“公元1500年史观”。例如全球史的开山之作、美国历史学家麦克尼尔(1917—2016)著《西方的兴起》(1963年)一书的书名是“西方的兴起”,其实却是一部世界文明史而不是单讲西方历史的著作。全书将世界历史分为三个时代,第一个是“中东统治的时代”(至公元前500年),第二个是“欧亚文明的均势的时代”(公元前500年—公元1500年),第三个是“西方统治的时代”(公元1500年至今)。全书的宗旨是在世界史的背景下,揭示“西方兴起”的必然过程。在此书出版的次年,麦克尼尔把这部庞大的著作加以简化,以《世界史》为名推出,但基本内容与结构却保持不变。可见在他那里,“西方的兴起”的历史就等于“世界史”,一部“世界史”最终归结于从东方到西方的“西方兴起”的历史,也是人类文化不断发展进步的历史。美国学者斯塔夫里阿诺斯独立著述的《全球通史》(1970年),分为“1500年以前的世界”和“1500年以后的世界”两卷,将公元1500年西方人发现新大陆及资本主义的形成与扩张,作为整个全球史的前后两部分。换言之,他的全球通史实际上就是1500年以前的旧世界、旧时代与1500年以后的新世界、新时代演变交替的历史。这样的“公元1500年史观”的全球史当然得到了西方世界的喝彩,而其中文译本却也在中国不断再版,并被一些大学用作历史课的教材。

在世界史、全球通史中是如此坚持“公元1500年史观”及西方中心主义的思路,那么在断代史、特别是现代史的撰写中又如何运用呢?难道要把公元1500年以后的东方世界全都省略,把世界现代史仅仅写成西方世界的历史吗?按照西方学界的主流看法,在公元1500年以后世界历史进入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历史,世界历史的发展已经由多线归并为单线,由多元归并为一元。而东方世界已经不处在这个发展进程中了,东方的历史已经凝固了。如黑格尔所言东方已经处在“世界历史”之外了,如马克思所言东方早已经停滞不前了,如斯宾格勒所言东方文明已经死亡了,如汤因比所言东方文明已经衰落了,如雅斯贝斯所言世界历史已经由古代的多个“轴心”的时代,走向了现代的一个“中心”的时代。因此,这样的“东方”已经没有资格与现代资本主义的“西方”并置,甚至连烘托西方文化的资格都丧失了。按照这样的逻辑,东方虽然还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但它已经没有历史。如果有历史,那就是东方在什么时候西方化、在多大程度上西方化的历史。

这种现代世界史观的最鲜明的体现,就是在1950—1960年代后兴起的、以帕森斯(T.Parsons)等人为代表的所谓“现代化理论”。本质上,“现代化理论”是上述的世界史、全球史模式在社会学理论中的迁移,两者具有共生关系。前者是把公元1500年作为世界现代史的起点,而后者则把1500年后的“现代化”进程加以理论上的阐发,因而“现代化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关于世界的“西方化”的理论。它把西方理性主义、进步主义史学的发展进步论与韦伯的比较社会学方法结合起来,以“现代化”作为价值尺度,把民族国家作为研究单元,对不同国家加以比较分析,认为西方式的现代化进程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唯一出路和大势所趋,欠发达的国家只要遵循西方的发展道路,迟早都会进入现代化社会。

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现代化理论的核心概念是‘传统’与‘现代’”。但需要注意的是,“传统—现代”这对概念是纵向的、历时的概念,而非横向的、空间的概念,它所着眼的本质上还是一个动态发展的序列,而不是一种平行并列的横向联系。换言之,“现代化理论”没有很好地界定和确立空间维度上的研究单元问题。因而现代化理论家很少使用“东方—西方”概念,要么就使用“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这样的笼统概念,要么就使用“东亚”“拉美”这样的区域性概念,但都包含着“传统—现代”的价值判断,都是为着说明“传统—现代”如何转换发展,都是之前西方思想传统中的单线发展进步论的延伸,而不是对各国各地区的位置关系、区位关系或国际关系做出的客观描述。即便现代化理论揭示的是一种世界大势,但它也暗含着一种矛盾悖论—既然“现代化”的趋势是使世界越来越趋于一体化,现代化理论家们却仍然以“国别”为基本的研究单元,而这本来就是20世纪初多元文明论者早就明确反对过的。实际上,现代世界的许多问题,包括气候与环境变化、疾病传染与防疫、民族与宗教、战争与和平、贸易与人口流动等,都不是国家范畴的问题,而是一个全球问题,至少是一个区域性的问题。另一方面,现代化理论假定“现代化”是西方所铺就的一条康庄大道,不同的国家都要以不同方式与途径,义无反顾地从“传统”走向“现代”,实现现代化。实际上,现代化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地由“传统”走向“现代”的直线发展的问题,因为“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其实并不仅仅是历史与现实的关系,而是同时存在着的两种现实。“传统”往往是“现代”所不能覆盖的、不能取代的。这世界既有“传统—现代”的纵向结构,也应该有表明现实关系的横向结构。

于是,紧接着,与现代化理论的“传统—现代”纵向演进正相反的、横向的“中心—边缘”论就产生了。

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的拉美和亚裔的一批左派学者,包括劳尔·普雷维什、萨米尔·阿明等人,他们不认可“现代化理论”的西方路线及现代化主张,他们不从“传统—现代”的线性的向度上看问题,而是着眼于横向的“中心—边缘”的关系,把世界分为“中心—边缘”两个部分,认为西方发达国家是世界经济的“中心”(发达国家),而发展中国家则是“边缘”(欠发达国家), 边缘受控于中心,形成了“边缘”对“中心”的依附关系,而“中心—边缘”的关系是一种不平等关系、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边缘国家要真正实现自身的发展,就必须首先取消对中心国家的依附关系,谋求自主发展,与现代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实行脱钩,从而提出了反对依附的、“脱中心”的主张,学界把这种主张理论称之为“依附论”(或“欠发达理论”)。实际上准确地应该称之为“依附—反依附”论或“反依附论”。且不论“反依附论”是否把现代世界经济关系做了简单化、偏激化的理解,也不论这种取消“依附”关系的“脱中心化”的主张是否可行,若站在西方的“东方学”立场上看,就可以看出反依附论者的“中心—边缘”关系实际上就是此前“西方—东方”关系的一种置换性的表达。“中心国家”大体相当于西方,“边缘国家”大体相当于东方。

常江在信里详细地讲了自己的家庭。他父亲是石家庄第二纺织厂的工人,负责机器维修。但他父亲有一个极其不绅士的习惯,嗜酒。而且,喝多了就打老婆。常江的母亲,因为受不了父亲的虐待,跑了。当时,他最小的弟弟只有6岁。

假如我们考虑到,当“东方”世界及“东方—西方”的二元关系被20世纪上半期的多元文明论者消解之后,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散乱了,在这种情况下,文明史研究也好,世界史研究也好,全球史研究也好,在对“世界”或“全球”进行宏观把握的同时,也总要对它加以分析,否则无法切入。第一次分析必然就是一分为二。“西方—东方”就是传统上的二分法,而“中心—边缘”就是现代的二分法。名称概念虽然不同,实质却是相通的。不过,反依附论者的“中心—边缘”论,本质上是一种现代国际关系(主要是经济关系)中的虚拟地理学的概念,缺乏此前“东方—西方”概念所具有的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

二、 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理论对“东方—西方”的置换

当“东方—西方”的世界二元结构被多元文明论拆解之后,不论是“公元1500年史观”,还是现代化理论的“传统—现代”史观,都带有露骨的西方中心论的立场。站在这个立场上书写作为断代史的世界现代史,那实际上就只能写成西方世界的历史。现代世界史也就丧失了多元的空间结构。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寻求新的概念,组成新的空间结构,来整理和解释现代世界的历史与格局,就成为一些学者和思想家的当务之急。正在这个时候,美国社会学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lmmanuel Wallerstein, 1930—)的“现代世界体系”理论出现了。

沃勒斯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立场,运用其政治经济学的资本分析与市场分析的方法,把现代资本主义作为一个“世界体系”加以把握,把各区域、各环节、各部分作为这个“世界体系”的构件,研究了它们之间的矛盾运动和运行机制,从而创建了他的“现代世界体系”的理论。在其代表作《现代世界体系》(The Modern World-System, 1974—2011年)一书中,沃勒斯坦以四卷本(其余卷册未出)的浩繁篇幅,运用世界经济史的丰富材料,分别以《16世纪的资本主义农业和欧洲经济的起源》《重商主义与欧洲世界经济体的巩固:1600—1750》《资本主义经济大扩张的第二时期:1730—1840》《中庸的自由主义的胜利:1789—1914》为题,对16—20世纪五百年间的“现代世界体系”分时段地做了横向的剖析、描述、分析与研究。沃勒斯坦认为,人类历史是包含着各个不同的部族、民族和民族国家的历史,但它们之间都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的,从而形成了一定的“世界性体系”。他认为:世界体系是大于任何国家政治的单位,是一个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社会体系,“一个世界体系是一个社会体系,有着它的边界、结构、组织成员、合法的规则和一致性……至今只存在两种这样的世界体系:世界帝国。其中有一种单一的政治体系统治着大部分地区,但却削弱了它有效控制的程度;另一种体系……我们用‘世界经济’这个名词来描述。”他认为,“世界帝国”并非全球性的,而“世界经济”则是全球性的,这个世界经济体系中的单个国家或地区的经济,则可称之为“世界经济体”。

沃勒斯坦指出,16世纪以前主要表现为以“世界性帝国”为中心的相互联系,例如波斯帝国、罗马帝国、中华帝国、阿拉伯帝国等。“世界性帝国”主要是政治性的而不是经济性的,也没有形成广泛而密切的“世界经济”上的联系。到了16世纪,西北欧的荷兰等国家通过在美洲等地的殖民活动,通过暴力掠夺世界资源、开拓市场,特别是对黄金白银等贵金属的开采掠夺并实施货币化,从而扩大了资本流通、扩张的范围,初步形成了以这几个国家为“中心”的“世界经济”及其“体系”。这个世界体系囊括了整个世界,这就是前所未有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它总体上呈现三重结构,形成了“三个世界经济区”,沃勒斯坦称为“半边缘带、中心带、边缘带”(或译为“中心区—半边缘区—边缘区”)。其中,以西欧国家为“中心区”,地中海沿岸地区是“半边缘区”,东欧和美洲地区是“边缘区”。到17世纪下半叶以后,英国占据了世界体系的“中心区”的地位,为了确保原材料供应和扩大产品市场,而把亚洲和非洲大部分地区也逐渐强行纳入世界体系,使其成为世界体系的“边缘区”,俄国则成为“半边缘区”。到了19世纪下半叶之后,美国和德国作为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崛起,两者为争夺“中心”和霸权地位而酿成大战,加上俄国的革命,使20世纪上半叶的世界体系进入了剧烈动荡、裂变的“收缩”时期。20世纪下半叶美国占据了“中心”位置,而西欧与日本也一定程度地分享中心并进入中心区。这种“中心—边缘—半边缘”的区位的形成及其变动,形成了“现代世界体系”的发展演变的过程,也造就了“现代世界体系”的基本的功能结构。“中心区”国家拥有从中世纪封建社会发展来的“绝对君主制”(绝对主义)的强大国家政治制度,政治上的君主极权往往与经济上的繁荣相辅相成,两者形成世界体系中的“霸权国家”。“霸权”成为世界体系的权力保障。沃勒斯坦认为,真正的霸权国家必须具备领导世界、设计规划世界的能力,“霸权国家提供一种对世界的设计。荷兰提供的是宗教宽容……尊重国家主权(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和开放海洋。英国提供的设计包括在欧洲建立以立宪议会制度为基础的自由国家,赋予‘危险阶级’以政治权利、金本位和结束奴隶制。美国提供的是多党选举制度、人权、(温和的)非殖民化和资本的自由流动。”他们把这些设计强加于世界体系,以这些来影响并干预世界经济,在经济活动中利用边缘区提供的原材料和廉价劳动力组织生产,向边缘区销售产品牟利,还控制金融和贸易市场的规则制定与运作;边缘区则不得不向中心区提供原材料、初级产品和廉价劳动力,还为中心区提供销售市场;半边缘区介于两者之间,既对中心区输出边缘区的产品,又对边缘区输出中心区的产品,作为“中心”与“边缘”之间的缓冲,维持着两者之间的平衡。

站在西方的“东方学”及东方学思想史的角度看,沃勒斯坦的“中心—边缘—半边缘”三个区位的理论,作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地缘研究的理论,是对传统的“东方—西方”二元论及其西方中心主义的一次超越与修正,这表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第一,确立在现代世界研究中,以“世界体系”作为研究的唯一单位。如上所说,在西方中心主义的世界史、全球史的线性演进的把握与撰写中,在“西方—非西方”的二元对立中,“东方”被否决了,“非西方”被边缘化了,甚至被挤出世界历史,现代世界史就成为西方世界的兴起与发展的历史,从而丧失了世界史的多元立体的空间结构。在这种情况下,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理论试图寻求新的概念,组成新的空间结构,来整理和解释现代世界的历史与现实图景。他把“世界体系”作为现代世界的单一的单元,或唯一可供分析的单位,这个“世界体系”大于西方古典著作家所说的“东方”或“西方”,也大于马克斯·韦伯所说的“社会”、更大于汤因比、斯宾格勒所说的“文明”。“现代世界体系”就是对“世界”的整体化把握与体系化描述,就是相互联系的现代人类社会,也是一个不完善、不完美的人类共同体,是一个不平等、不均衡的全球经济网络。在现代世界体系中,并不是“边缘”和“半边缘”地区依赖、依存于“中心”地区,而是恰恰相反,假如没有对边缘、半边缘地区的利用压榨与剥削,中心则难以维系。因此,“现代世界体系”十分重视对边缘、半边缘地区的叙述与分析,肯定了它们在现代世界体系中的牺牲与贡献,对“边缘区”和“半边缘区”常常充满更大的兴趣,在论述中用了较多的篇页。由于“半边缘区”特别是“边缘区”大都属于亚洲及东方世界,故而许多的论述与研究也可以视为“东方学”的范畴。

第二,有效地解决了拉美的区位归属问题。“东方—西方”是古代文明世界的二分,而拉丁美洲究竟属于东方还是西方,一直令人颇为困惑。作为印第安人的旧大陆,它是独特的文明区域,不属于“东方”;作为殖民者的新大陆,它是西方文化的扩展和延伸。从政治制度上看,拉美国家大都是西方制度的移植;从经济状况来看,拉美却属于落后的非西方的世界。反依附论者的“中心—边缘”的划分便是把拉美作为边缘区。沃勒斯坦的“中心—边缘—半边缘”的划分,也是把它划归边缘区。于是,拉美在现代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的区位性质得以落实。

第三,“中心—边缘—半边缘”是不断流转的。“中心—边缘—半边缘”的理论,由“东方—西方”永恒对立的、相对静止的二元,变成了互为掎角、相互依存、相互矛盾而又相互转化的三元,形成了一个动态结构。它显示,“中心—边缘—半边缘”之间始终充满压迫、剥削和不平等,充满复杂的国际斗争和民族冲突,并常常表现为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和社会震荡。但这个体系本身具有一种自我调节机制,使其一直存续、发展至今。能够控制和支配世界经济的“中心区”的国家—沃勒斯坦称之为“霸权国家”—其霸权地位并不是保持不变的,而是到时候必然衰落并被取而代之。他指出:“在荷兰的霸权衰落后,两个竞争霸权的国家是英格兰和法国。在英国霸权衰落后,两个竞争霸权的强国是美国和德国。在美国的霸权衰落后,两个竞争霸权的强国是新兴的东北亚国家组织(日本—韩国—中国)和仍只是部分地得到稳定发展的欧盟。”霸权国家的这种霸权交替,前三次都是通过“争霸战争”实现的,而且每次战争都持续约三十年时间,沃勒斯坦称之为“三十年战争”。(第一次争霸战争是1618—1648年,第二次是1782—1815年,第三次是1914—1945年。)霸权国家的更替变动及各种环境条件会有所变化,但“中心—边缘—半边缘”的基本结构不变,只是其位置的占据者有所变动,某些“边缘区”可能会变为“半边缘区”,某些“半边缘区”可能会发展为中心国家,而中心国家由于衰落,也可能落入半边缘国家。基于这种变化的观点,沃勒斯坦展望说:21世纪中叶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会让位于(一个或多个)后继的体系,而“占人类四分之一的中国人民,将会在决定人类共同命运中起重大作用。”现在二十年过去了,这话愈加显示出了其预见性与前瞻性。

第四,“中心—边缘—半边缘”的理论,倒转了“东方—西方”论的价值立场。“东方—西方”二元论主要是站在西方文化立场上对东方传统的否定与批判,但“中心—边缘—半边缘”理论却加以反转,一定程度地继承了反依附理论中“中心—边缘”的对立论及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常常站在“边缘”(东方)的立场上对“中心”(西方)加以批判,特别是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不平等性、中心国家对边缘国家的剥削榨取采取了批判的态度。但沃勒斯坦的批判并非全面的,他主要是从经济角度进行的,具有经济主义、商业主义倾向,而且总体上看是温和的,是对传统的西方中心主义的温和的修正与调整。沃勒斯坦承认这个“现代世界体系”建构的现实性与有限合理性,也批判了作为“中心”的欧美或西方世界的霸权,但他的论述毕竟是在承认西方“中心”的前提下进行的,因而他的批判性、反叛性较之反依附论者是大为减弱了,与此同时也更多了一些理性的思考和冷峻的分析。不过总的看来,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所描述的毕竟还是以欧美或西方为中心的现代世界体系,本质上仍是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体系。

三、 阿布—卢格霍德等对“现代世界体系”理论的修正及东方观

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第一卷问世后,“世界体系”论不但几乎完全覆盖了反依附论的“中心—边缘”论,而且其“世界体系”的发现及建构的方法也在学界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启发了一些学者从“世界体系”的立场、从经济史角度重新看待世界、看待东方与西方。从而催生了几部“世界体系”的著作。其中较早的重要著作是美国社会学家珍妮特·L.阿布—卢格霍德(1928—2013)的《欧洲霸权之前:1250—1350年的世界体系》(1989年)。阿布—卢格霍德承认她受到了沃勒斯坦的影响,但她同时认为,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接受的是韦伯和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起源于16世纪的欧洲这一传统的看法,本质上仍是西方中心主义的。通过对欧洲、中东、亚洲(东亚)三个地区的经济生产、商业贸易的历史考察,她发现,早在沃勒斯坦所谓的“现代世界体系”产生之前,在公元1250—1350年间,已经形成了一个世界经济体系,她称之为“欧洲霸权之前的世界体系”或“早期世界体系”,也就是沃勒斯坦以西方为中心区的“现代世界体系”之前的世界体系。

这个早期世界体系由西欧地区、中东地区和远东地区三个中心区域(亚体系)组成。这个世界体系不是全球性的体系,因为它没有把当时仍然与世隔绝的美洲大陆与澳洲包含进来,但已经是空前未有的庞大的世界体系了。三个地区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均衡发展,不存在某一个世界霸权者和唯一的“中心”。三个“亚体系”之间存在广泛的相同和相似点,其中包括:都先后发明和使用了货币和借贷制度,都建立了资金筹集的风险分担机制,商人的活动都具有相当程度的自由并非处处受到官府支配。如果说这三者有什么差异,就是当时位于东方世界的中东和远东两个体系,在生产技术、贸易制度上总体上先进于西方的西欧。阿布—卢格霍德指出,这个存续了一百年的早期世界体系,后来却因为黑死病从中国到欧洲大陆(英伦三岛除外)的大规模传播导致商路上大城市的人口锐减,又由于东方地区的战乱与政治动荡导致的生产凋敝与商路衰败,而使早期世界体系趋于解体,这同时却也给此后西方世界的兴起提供了契机。阿布—卢格霍德强调:

最为重要的事实是,“东方的衰败”先于“西方的兴起”,正是先前存在的体系的转移为欧洲的轻易占领提供了便利。因此,那些将“西方的兴起”看作对先前运行中的体系的简单“接管”,或者仅仅是欧洲社会内部特点所产生的结果的观点,都是不正确的。相反,“西方的兴起”是两股相互冲突的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

也就是说,“西方的兴起”基于“东方的衰败”,是东方与西方“两股相互冲突的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是西方人在东方的瘟疫肆虐、战乱频仍、政局混乱的情况下,由下风转为上风,于是重整13世纪就已形成的这一世界体系。阿布—卢格霍德指出“:一系列欧洲国家‘占有’和改造了在13世纪形成的通道和路线。欧洲不必去创造体系,因为13世纪的世界体系已经打好了根基。在这个意义上讲,西方的兴起得益于它对先前存在的世界经济体的重组。”显然,阿布—卢格霍德的这一看法从根本上否定了韦伯等人所坚称的资本主义文明是西方所特有的新教伦理所造就的观点,认为这类观点是将既有事实加以合理化,而不是寻求这个事实形成的渊源。

从东方学与东方观的角度看,阿布—卢格霍德在对这个“早期世界体系”的发现、呈现的过程中,又回到了被“现代世界体系”一时屏蔽了的“东方—西方”的世界结构中。她强调:“本书的论点是,没有内在的历史必然性在调整世界体系,让它青睐西方、疏远东方;也没有内在的历史必然性妨碍东方文明成为现代世界体系的缔造者。这个论点起码和它对立的观点一样具有说服力。”也就是说,“欧洲霸权之前的世界体系”是东西方共同造就的,而且大部分是东方造就的,后来西方加以利用了。因此,研究这个体系,也就是研究“东方—西方”的关系;当偏重东方的研究时,就进入了东方研究或者东方学。

阿布—卢格霍德的上述著作是受了沃勒斯坦“世界体系论”影响而又有所超越。此外还有一些学者显然也受到“世界体系”理论的启发,同时又接受了阿布—卢格霍德将世界体系加以位移的方法,把“世界体系”的范围加以缩小,变为对某个经济贸易区域的整体研究,可以称为“区域体系”研究。如美国历史学家彭慕兰(波梅兰茨,1958—)的《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2001年)一书,赞同“世界体系”论的主张,不把民族国家作为研究单位,而是寻求可供研究、可资比较的“体系”。彭慕兰强调说:“在进行东西方比较(或者任何比较)时所用的单位必须具有可比性,而现代民族国家理所当然不是必然构成这些单位。因而中国作为一个整体(或印度作为一个整体)更适合于整个欧洲而不是与具体的欧洲国家进行比较。”显然,这一思路和操作过程并非完美,但在东西方比较研究中实在是别开生面,表明“体系”既是现代多种民族国家的综合或整合,也可以是从一个民族国家的历史上析出的一部分特定区域,从而发现若干缩小化了的较小的“体系”。在此基础上,彭慕兰对18世纪欧洲和东亚的社会经济状况做了研究考察,特别是把中国的江南地区与欧洲的英格兰做了具体的比较。认为在18世纪末期之前,中国在人口、农业、手工业、消费等各个方面都与欧洲了无差别,甚至强于欧洲。他认为:“无论我们可以把资本主义的起点推回到多久远,工业资本主义—矿物质能源的大规模运用使之摆脱了前工业社会共用的制约—是到1800年代才诞生的。在资本积累和经济制度方面,都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显示出西欧经济在那之前有决定性优势。”1800年的世界是一个多元的、东西方基本平衡的世界,没有一个经济中心。而在19世纪工业化以后欧洲才在世界经济上占据主导地位,并成为世界经济的中心,从而造成了西方与东方(中国)之间的分道扬镳、各奔东西的所谓“大分流”。而造成这种“大分流”的、或者说促使西方崛起两个关键因素,一个是美洲新大陆的偶然发现,一个是英国储藏的独一无二的便于大规模开采的煤矿,这都是偶然的巧合。否则,就不可能发生英国乃至欧洲的工业革命,使其很快领先于东方。这一结论,对沃勒斯坦及此前一直流行的“以公元1500年为界”的历史观、全球观是一个较大的矫正或回调,彭慕兰由此把“现代世界体系”的“欧洲五百年中心”论缩短为两百年。由此,使“现代世界体系”中的作为中心的西方,也被大大缩减了。

依照差不多同样的思路,澳大利亚学者安东尼·瑞德的《东南亚贸易时代:1450—1680》(2010年)一书,把东南亚作为一个体系单位,研究了公元1450—1680年间“东南亚贸易时代”的形成与运作。他赞同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的看法,认为原产于东南亚的胡椒、丁香、肉豆蔻等香料,作为远程贸易的重要商品“直接促进欧洲的商业资本主义的形成”。对“东南亚贸易时代”的研究实际上是在“世界体系”的框架下进行的东方与西方之间经贸关系的研究,也是对“现代世界体系”的一种发挥与补充。法国学者弗朗索瓦·吉普鲁的《亚洲的地中海:13—21世纪中国、日本、东南亚商埠与贸易圈》(2011)一书,也接受了“世界体系”理论的方法与主张,不以民族国家作为研究单元而是研究整个体系,作者把亚洲从海参崴到新加坡的海洋区域称为“东亚经济走廊”,形容为“亚洲的地中海”,并将东方与西方的“地中海”加以比较。作者指出:“它(亚洲的地中海)既不以中国、日本或韩国等国界线为边界,也不以东南亚等地区组织来划分。相反,这是一条海上走廊。”它是亚洲的海上商业体系。作者揭示了其中的航线、港口、城市之间的密切的经贸关系,描述并展望了这一区域在21世纪的兴盛崛起。

四、 柄谷行人“资本—民族—国家”三元构造的世界体系论

进入21世纪后,学者们对现代世界体系的把握与探索仍在进行。受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理论与方法的影响,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1941—)在《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2001)、《走向世界共和国》(2006)、《世界史的构造》(2010)等著作中,接受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分析方法,使用了沃勒斯坦“世界帝国”“世界经济”的概念,用“资本—民族—国家”这个三位一体的结构来分析世界构造,并以此摒弃了“东方—西方”的二元结构论,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世界体系”理论。

柄谷行人认为,“资本—民族—国家”三个要素的相互结合与相互作用,形成了现代世界的整体循环性。这三要素打消了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的“中心—半边缘—边缘”的三元世界结构,是把靠感性凝结起来的软性的共同体“民族”与靠政治凝聚起来的刚性的共同体“国家”,视为世界的基本构件。然而“民族”具有感情上的排他性,“国家”具有政治权力上的排他性,两者本身并不能构成具有广泛联系的“世界”。而“资本”则是市民社会的产物,它的出现及其追求广阔市场、谋求最大利润的本性,决定了它是跨国界的、世界性的,成为跨越民族与国家之界限的关联物。而“资本—民族—国家”这三者的性质又都是由商品的“交换方式”而不是“生产方式”所决定的。“民族”所尊崇的交换方式是平等互惠,“国家”的交换方式是“掠夺—再分配”,“资本”的交换方式是跨国的自由流动及追求利润(剩余价值)。“资本”所带来的贫富不均及阶级分化,“国家”的暴力性质,常常被“民族”所想象的互惠的共同体所冲淡甚至消解。这三者相生相克,相互矛盾而又相互依存—这就是柄谷行人“资本—民族—国家”三位一体论的大概的逻辑。

在此基础上,柄谷行人对“资本—民族—国家”三要素做了分析与阐述。关于“民族”,柄谷行人使用的是片假名“ネーシヨン”,意即英文的“nation”,而不是作为“nation”之汉字译词的“民族”。为什么不用“民族”而用“ネーシヨン”(nation),显然是因为“民族”这个词不足以涵盖其词义。“ネーシヨン”(nation)可以译为“民族”,也可以译为“国家”或“国民”。但是,在“资本—民族—国家”的三位一体的构造中,已经有了“国家”这个词,可见“ネーシヨン”(nation)不是指“国家”,那么剩下的义项就是“民族”与“国民”。但是,柄谷行人不太赞成译为“国民”,因为这个词听起来有“国家之民”的感觉。所谓“ネーシヨン”(nation)不是建立在血缘和地缘基础上的种族(ethnic),“应该理解为由脱离了此种血缘地缘性共同体的诸个人(市民)而构成的。”换言之,它不是此前一般所认为的基于血缘、种族、宗教、语言等客观性的因素而形成的社会共同体。在做了这样的说明之后,汉语权且译为“民族”(实际上柄谷行人几部著作的中译本都是这样译的)。这样的“民族”只能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想象的共同体”的命题来自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一书,指的主要是依靠情感、思想理论、舆论宣传、文学启蒙、美学趣味等主观的因素而被想象出来、创造出来的一种共同体。安德森认为是民族主义造就了民族,而不是民族造就了民族主义。感情的认同是民族形成的全部基础,民族本质上是感性的,其价值观是民族成员之间的平等互惠;若没有感情的认同,即便具有共同的血缘、种族、宗教、语言等客观性的因素,也不得聚合而终会分离。关于“国家”,在柄谷行人那里,“国家”与“民族”的主观感性认同相对,是具有客观性的,它不是在民族内部产生的,而是在与其它国家的外部关系中形成的,因而国家不能在其内部被消灭。即便一时国家因内部原因而崩溃,也会因立即引来其它国家的介入和干预,而重新整合成一个新的国家。因此,国家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与感性的民族不同,国家在本质上是知性的。国家在政治经济上的主要功能是“掠夺—再分配”,即依靠税收、货币政策等国家权力掠夺一些人而再分配给另外一些人,以保证社会的基本秩序与公平。因而,国家实际上就成为“资本”的主要牵制力量。“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若任其横行,必然会动摇民族国家的边界,并导致社会不平等,就会破坏“民族”所具有的追求平等互惠的价值观,于是“国家”的功能在于利用资本而又规制资本。虽然资本、民族和国家三者有着不同的逻辑,却在这里形成一个相互补足的整体。

这样的思路显然也是“世界体系”理论的一个翻版。不同的是,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理论描述的是公元1500年至今的五百年间以西方资本主义为中心的世界历史,而柄谷行人则摒弃了西方中心主义,或者在他那里,“东方—西方”的分野几乎不存在,即便偶尔使用“亚洲”“欧洲”的概念,也基本上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在他那里,没有了“东方—西方”概念,也没有了“中心—边缘”的意识,只有“资本—民族—国家”三者的运转与运动。而且,柄谷行人与沃勒斯坦的最大不同,在于他具有“未来志向”,他的理论是对以往历史的分析,也是指向未来的。他分析“资本—民族—国家”的世界构造与世界历史,目的是并非纯粹解释历史,而是为了打破三者之间无休止的冲突矛盾,为了超越“资本—民族—国家”的世界结构。他强调,人类目前所面临的急需解决的三个问题—战争、环境破坏、贫富差距—集中反映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最终会归结为国家和资本问题,人类若是不能统御国家和资本,只有走向穷途末路,而这些问题又不能放在“国家”这一单位里加以考察。柄谷行人提出的解决之道就是所谓“联合主义”,即不诉诸暴力即可达成的各国的联合,“即通过各个国家让渡主权形成‘世界共和国’。”他指出这个主张是康德在《论永久和平》一文中提出来的,可惜一直被人忽视了。这种“世界共和国”并非“多民族的国家”,而是“各民族的联盟”。这是对“国家”的扬弃,而不是对国家的否定与消灭。其宗旨是避免人类基于“反社会的社会性”而必然发生的国家的战争,这是“作为世界体系的各民族联盟”,并认为现在的“联合国”就是“走向世界共和国”的产物,联合国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联合国体系”,虽然作为世界体系还存在种种缺陷和问题,但需要而且可以在已有的基础上加以完善。

柄谷行人关于“资本—民族—国家”三要素及对世界历史的分析,基本上是对以往欧美思想界政治经济学说的再叙述与再阐发,虽然大部分观点并不新鲜,几部相关著作的重复率很高,但也显示出了他出色的思想批判、知识整合与体系建构的能力。从创新的角度看,柄谷行人作为文学评论家出身的思想理论家,其最为新颖的、最有启发性的,是他在《走向世界共和国》《世界史的构造》《民族与美学》等著作中提出的“民族与美学”的命题。

在安德森“想象的同共体”命题基础上,柄谷行人对“民族”(“ネーシヨン”,nation)的分析做了进一步的延伸与发挥,强调民族的形成与认同靠的是“想象力”,是人们“感性化”的产物,也是“美学化”的产物。他采取的是鲍姆嘉通、康德的广义美学(感性学)的概念,即美学不仅仅像黑格尔所说是艺术的哲学,其对象是人类的感性认识。而这种感性认识正是“民族”得以形成的基础。柄谷行人发现,“一般而言,民族主义就是在美学的意识中得以成立的。在日本民族主义的萌芽—江户时代的国学家本居宣长那里,其学说的展开也始于将美学的视角(物哀)凌驾于知识和道德的视角(来自印度和中国的)。”他还提到日本近代思想家冈仓天心在反对西方中心论,弘扬东洋(东方)的整体性与同一性的时候,所取的也是美术。冈仓天心把日本本身看作一座“美术馆”,是要以“美术”(艺术)的共同成就,来在世界上代表日本及东方文化,柄谷行人强调“冈仓将亚洲的历史理解成作为理念自我实现的美术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是非常黑格尔式。”也就是说,柄谷发现黑格尔在建构“西方”认同的时候也同样落实在西方所拥有的共同美学上面。柄谷还提到,日本现代“民艺学”的创始人柳宗悦对现代朝鲜民族独立的支持和认同,也是从朝鲜的美学认同开始的,因为柳宗悦认为“朝鲜是产生伟大之美的国度,生活着拥有伟大之美的民众,”在早期著作《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中,他也论述了日本现代的“言文一致”运动及近代小说,在塑造现代日本民族国家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要之,在柄谷行人看来,“民族”的形成离不开美学,研究“民族”就一定要涉及作为感性的美学。这就为文学史以及艺术与美学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向度。按着这样的思路加以深化发挥,我们可以认为,人类社会的感情的认同靠的就是感性,就是共同的美学趣味。而民族、国家,乃至柄谷行人所展望的将来的“世界共和国”,也需要共同的感性、共同的艺术、共同的美学。没有共同的审美趣味的养成(我们不妨可以称为“审美共和国”),而单靠资本的运作及商品的交换,不同民族、国家的人们是难以走向普遍认同的。

总之,柄谷行人的思想理论是在欧美思想家的延长线上进行的,是对马克思、康德等西方古典思想家及本·安德森等欧美现代思想家的创造性解读和“跨越性批判”的结果,也是对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理论的发挥与展望。从“东方学”的角度看,也是以“资本—民族—国家”三元结构论对“东方—西方”二元结构论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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