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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作家离经典化有多远?

2018-11-13

小说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评论家理性作家

刘 艳

宗仁发、施战军、李敬泽十几年前即发表过对话《被遮蔽的“70年代人”》,诉述“70后”作家这一代人被遮蔽的现象,可以说“70后”作家“被遮蔽”是由来已久并且早就被批评家们所发现和意识到的。如果深究,其实与批评家们那“看不见的”“批评的手”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70后”作家曹寇说过:“在早已成名的‘60后’和‘80后’作家之间,确实存在一个灰色的写作群体,说白了,他们就是‘70后’”,迄今没有一位‘70后’能像‘60后’作家那样获得广泛的文学认可,在‘60后’已被誉为经典之际,‘70后’仍然被视为没有让人信服的‘力作’的一群。”2014年6月,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身份共同体·70后作家大系》,主打是将一些代表性的“70后”作家的作品结集出版,是一批“70后”作家的整体亮相。主编者孟繁华、张清华更是在总序《“70后”的身份之“迷”与文学处境》里,将“50后”“60后”命名为“历史共同体”,认为“80后”是一个以话语方式与关注对象形成的“情感共同体”。据他们指称,“70后”竟然既无法形成“历史共同体”,也无法形成“情感共同体”,只落得一个代际的“身份共同体”。这样的概括、分类以及命名,其实将“70后”作家的代际尴尬,再次明确表达了出来。

不止于此,孟繁华、张清华更加深刻尖锐地指出:“显然,如果从一般性的常识来看,‘70后’作家的多样性是一个非常大的优点,问题就在于他们迄今‘经典化’程度的严重不尽如人意。到了应该‘挑大梁’的时代,到了应该登堂入室的年纪,到了应该有普遍代表性的时候,一切却似乎还在镜子里,是一个‘愿景’。中国文学中占据主要地位的仍然是‘50后’和‘60后’的一帮中年作家。”“70后”作家迄今“经典化”程度的严重不足,被再明晰不过地指了出来。而2017年8月13日,由北京师范大学和山东文艺出版社作为主办方,在北师大共同举办的“70后:通向经典化之路——‘身份共同体·70后作家大系’出版发布会暨研讨会”上,会议主题就是“70后”如何“通向经典化之路”。“70后”作家离“经典化”有多远?为什么十几年过去了,五六年过去了,三四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不仅没有解决而且好像还成了勒在“70后”作家脖颈上的一道绳索?似乎成了一些批评家指摘、起码是指点“70后”作家的一个越来越沉重的由头和话题?随着时间的推移,“70后”作家的“经典化”问题不止没有解决,好像反而还越来越标示着“70后”作家的代际焦虑与尴尬,“70后”作家离经典化有多远?如果说,“70后”作家的成就和问题,都是当下我们中国最典型的文学经验的一部分的话,那也是时候该从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双方面,来找一找“70后”作家“经典化”程度严重不足的症结究竟在哪里?而又当如何解决?

一、“70后”作家的创作与坎坷的“经典化”之路

在一个长篇小说占绝对强势的时代,而且作家的“经典化”也先以长篇力作为基本和重要衡量要素的当下,“70后”作家普遍来看的确是比较缺乏长篇力作的。他们最擅长的体式往往是中短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更易、也更宜书写个体记忆,写小事、小情感和精神的碎片,有评论家称其是把小说视为“一种精致的艺术”,甚至概括出“70后” 作家是抒情的一代,认为“‘70后’作家群中较少有像茅盾、莫言这种以注重表现广阔的社会画面为中心的‘史诗的’写作,而更多是一种‘抒情的’写作”,即便是长篇略显开阔一些,也是更多关注个体命运的讲述,并非是“史诗的”,而更多是“抒情的”。像评论家孟繁华对“70后”作家石一枫的欣赏和大力推介,是有目共睹的,石一枫作为优秀的青年作家,孟繁华仅从他的中短篇小说,就概括出了“当下中国文学的一个新方向——从石一枫的小说创作看当下文学的新变”,认为石一枫的中短篇小说继承了社会问题小说这一自新文学以来最为重要的文学流脉,而这样的概括,是在石一枫新长篇《心灵外史》出来之前,而石一枫广受赞誉的《世间已无陈金芳》实际上也是一个大的中篇。

近几年,“70后”作家譬如乔叶、徐则臣、东君、黄孝阳、鲁敏、付秀莹、石一枫等人,都有新的长篇问世,一度也分别产生了程度不一的影响,甚至可能也上了一些荐书排行榜,斩获了一些奖项……但是对于“70后”作家整体而言,“‘70后’仍然被视为没有让人信服的‘力作’的一群”的现象依然继续着,在“60后”已被誉为经典之际,迄今“经典化”程度的严重不尽如人意。长篇力作的较为缺乏和不尽如人意,也就带来了“经典化”的不尽如人意。“身份共同体·70后作家大系”的主编者孟繁华、张清华在总序《“70后”的身份之“迷”与文学处境》里,溯源的根由是;“究其原因,在我们看来,当然有各种难以言喻的外在因素,但如果从内部讲,恐怕就是因为个人经验书写与共同经验与集体记忆的接洽问题。在现阶段,否认个人经验或者经验的个人性当然都是幼稚的,但一代作家要想成为一代人的代言者,一代人的生命的记录者,如果不自觉地将个体记忆与一个时代的整体性的历史氛围与逻辑,与这些东西有内在的呼应与‘神合’,恐怕是很难得到广泛的认可的。”

我曾经为“70后”作家辩解说,孟繁华和张清华的总序说“70后”是“一个没有集体记忆的一代”,这有失偏颇了,只是他们的“集体”记忆当中,没有负载像前辈作家所曾经历过的那种类型的急风暴雨般的社会变革与文学变革就是了。他们的童年,或者说他们记事起,那种类型的急风暴雨的社会大变动已经濒近结束或者已经结束,“50后”“60后”所经历或者所匮乏的,对“70后”来说都已经不再成为问题,一切都变得日常化、正常化——这样的日常化、正常化,通俗地说就是个人成长经历比较地趋同化,而这趋同化,又以物质上的相对富足和满足与自己以及周围人、社会人的命运脱离多舛趋向平顺为典型特征。而经历的日常化、正常化,又兼具物质的充足和人生经历的相对平顺,对于个人的创作来说,就未见得是好事。

除了人生经历的相对简单、不曾经历急风暴雨的社会变革,“70后”长篇力作的不尽如人意,与这一代作家在个人阅读往创作上转化的小说技艺的创化生成环节还未衔接恰切也很有关系。“50后”“60后”作家在这方面,普遍用力较深或者下得工夫比较大,他们的阅读量往往惊人。贾平凹可能是当代小说名家中对古代体悟最多最深的一位,有人做过有趣的统计,在贾平凹“序跋文谈”的五本书——《贾平凹文集·散文杂著》《朋友》《关于小说》《关于散文》和《访谈》中,涉古代的内容就有110处之多。贾平凹对古代文学、古代历史哲学、杂书杂著(天文、地理、古碑、星象、石刻、陶罐、中医、农林、兵法等)和戏曲,涉猎颇多,令传统如墨透纸背一般,浸润了他的文学创作。20世纪80年代是20世纪文学史上第二次的引入西方文艺思潮的高峰时段,“50后”“60后”作家普遍享受了这种文学福利,莫言就曾经说过,20世纪80年代,他们那批作家,“有一个两三年的疯狂阅读时期”,“恶补”西方文学。当时译介条件有限,莫言“恶补”的渠道主要是《世界文学》《外国文艺》及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外国文艺丛书”等。莫言的前期阅读,除了“恶补”外国文学作品,还大量阅读古典小说、现代文学作品、“红色经典”和非文学类作品;后期阅读所涉及,仅外国作家就有近90人,相关作品140余部,当代作家和当下的长篇也都在他涉猎范围之内……要知道,即便是对于莫言这样的作家,只要考察他的个人阅读史,就会发现他的阅读量是惊人的,而有的学者已经从他的阅读史,细细剖析他在艺术上从借鉴、模仿到创化生成,不断发掘与培育自己原创的能力,最终形成自己创作风格的过程。与之相比,“70后”作家接触西方文学的条件,是好多了,但“恶补”的时代氛围和文化与文学氛围已过。“70后”作家对古典小说、现代文学作品、当代文学作品、非文学类作品和当下长篇小说的阅读,也是普遍较少的。时下很多的作家,一年能读十本书的,都屈指可数,“70后”也在所难免。作家阅读量普遍不丰,所以有这样的现象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有“60后”作家看到有“70后”学者评价自己及其新长篇比萧红和萧红《呼兰河传》还厉害、还写得好,作家大喜过望,引为自豪,一问,作家本人竟然没有读过萧红《呼兰河传》……严歌苓所受的西方写作专业训练,苏童的创作谈和毕飞宇的《小说课》等,皆将其从阅读到个人小说技艺创化生成的环节有所展示,创作无法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70后”作家这个环节其实也还是相对欠缺的。

与个人经历的日常化、正常化和比较地趋同化相关的,还有一个问题,就是“70后”作家的生活积累还普遍不够丰厚,最大的“70后”已经48岁,最小的“70后”也38岁、将近四十岁了,即便未曾经历疾风暴雨般的时期,也是经历了20世纪70年代迄今的近四十年或者四十余年、近半个世纪的整个中国社会生活尤其经济生活巨大的变化和流转变迁,按说可以为作家写作提供丰厚素材,偏偏“70后”作家们皆从事纯职业作家的工作或者是身为文学期刊编辑同时兼事写作,生活方式往往是宅在家里,社会活动也多围绕自己的工作或者各种文化沙龙等,其实这对于作家的写作是非常不利的。有研究者已经注意到, 2000年之后出现了不少根据新闻报道改写的小说,作者包括一些名作家,甚至闹出了雷同或抄袭之事。通过新闻素材改编成故事,成为许多作家乐于做的事情,这股风潮对“70后”作家也有很深的影响。作家往往面对的是他们不熟悉的生活或者说他们不了解故事背后所涉及的人与生活——仅凭想象、根据新闻素材来闭门造车式“虚构”故事,这样的缺乏生活有效积累的、比较随意地编造故事的“虚”构,想出长篇力作是不大可能的。很多人都知道严歌苓高产,除了她受过很好的西方写作训练,她有着丰厚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积累,她还写作非常勤奋,她的长篇的“故事核”哪怕是听来的,她也一定会花很多的时间、金钱和大力气去实际体验生活,我们的“70后”作家当中有多少人肯为写作一个长篇小说而花费这样的力气呢?无论从作家个人所讲还是他们公开出来的创作谈,几乎没有。离开具体的、真实的生活积累,单纯靠“虚”构,不仅难出长篇,而且也难出长篇力作,又何谈“挑大梁”和“经典化”呢?

二、文学批评离“70后”作家的经典化有多远

评论家从海量的文学作品中遴选优秀的作品并使之不断经典化,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对于当代文学的经典化意义重大。这点对于“70后”作家也很重要。但反观当下,各种文学批评满天飞,不乏捧场式、圈子式批评,虽然我们并不否认产生文学推广作用的阐释性批评也有价值和必要性。但是,如果希望推进“70后”作家的经典化,就不能仅仅止步于此,要充分重视学院派学理性批评对于“70后”作家经典化的重要性——其实对其他各个代际作家作品的经典化,学理性批评都同样重要。我曾经专门讲过,“要格外重视学理性批评对于推进‘70后’作家评论和研究的重要性。口水式文章、吹捧式文章、各式各样的酷评,对于‘70后’作家的研究,作用恐怕不大,且会有各种各样的负面效应。应该充分重视学院派、学理性的批评文章,在推进‘70后’作家研究当中的价值、作用和意义”。

学理性批评的被漠视和所产生的弊病,宜引起“70后”作家的高度重视,往往与作家自己对批评不加良莠地对待是很有关系的。“媒介批评大行其道,学理性批评的价值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作家的责任也是不容推卸的。虽然很多作家口头上不重视别人对自己作品的评论,但骨子里,总还是重视的,但除了极少数作家会用心去辨识评论的好坏,多数作家的习惯性做法是,只要有人写了我和我的作品,只要是夸了我,就是好的评论,也不管这个评论是否言之成理、是否经得起推敲。哪怕满纸荒唐言,也没有关系,只要写了我就好——这无形中助长了关注文学现场的作家作品评论的不好风气和非良性发展。”这样的情形,在普遍受了良好教育的“70后”作家那里,也广泛地存在着。作家们热衷于新书推广和各种媒体炒作,当然主要是网络媒体和各个报章,热衷于与关注文学现场的炙手可热的现场评论家们做对话,而这所有对话除了对炒作有益,看不出对于作品的深度评论和学理性的评论有什么意义和价值。结果就是大家在一种过节般的气氛中你来我往,各种“人情”评论……等宣传推介的热闹劲儿一过,一切归于平淡乃至冷淡,甚至不用多久,这部作品就逐渐被人遗忘甚至被湮没掉了。事情就是这样吊诡,怕被湮没,特地将宣传与推介做得声声势势,却往往是什么也留不下来。不止“70后”作家面临这个问题,其实当下各个代际作家都存在这个问题。有些长篇小说质量不错,却常常是一篇好评论难求——个别对批评有鉴别能力的作家非常希望有对自己新作的有分量的评论,结果往往是不尽如人意,常常是铺天盖地的评论当中,一稿难求——很难遇到一篇好的、有分量的、学理性的评论。在有识见的作家看来,只有这样的学理性批评,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评论。须高度重视学理性评论与作家经典化的关系。

如果想推进“70后”作家的经典化过程,同代人的研究和批评,亟待推进。对于“70后”作家,缺少“70后”学者和评论家来研究的现实情况,已经到了较为严重的地步。其实,无论是“70后”作家,还是“70后”学者、评论家,人生经历和受教育程度都相去不远,往往都是“好孩子”,普遍对于“50后”“60后”有着发自内心的尊重,尽管“50后”“60后”们往往是对“80后”作家和青年批评家更情有独钟。“70后”学者和评论家在此前的评论和研究当中,偏于对“50后”“60后”乃至更老的作家的研究,偏于对前代已经比较经典化的作家的研究,一直较为忽视对同代作家的评论和研究,喜欢在“厚积”的前代作家研究和评论的基础之上,再阐发自己“薄发”的新发现、新见解……其实,“50后”“60后”作家的经典化,与其同代批评家的工作和贡献,是分不开的,同代批评家的评论尤其是同代批评家的学理性批评,对于推进“50后”“60后”作家的经典化,意义不是一般地大,他们几乎是作为“同代人”而“共同”成长的。如果“70后”作家别处心裁地忽视乃至轻视同代学者、评论家对自己的关注及其学理性批评的重要性,所将收获的教训乃至后果,也将是极为惨痛的。“70后”作家不重视或者说缺乏同代人研究的情况,今后恐怕要适当调整,“70后”学者、评论家,也要把对同代作家的评论和研究,放到自己学术研究和学理性评论的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将其纳入到自己的研究视阈中来。同代的学者和评论家,基于相同或者相近的时代背景、成长经历、历史记忆和情感经验等,研究同代作家其实更加得心应手和得天独厚,这是“50后”“60后”和“80后”学者、评论家所无法比拟的先天优势。更何况,请“50后”“60后”和“80后”学者、评论家,极为用心地评论和研究“70后”作家的创作,他们的主观层面,是否真正能够具有足够积极性,还值得商榷。当然,也有很多评论家,会破除代际的隔阂,用心研究“70后”作家的作品,这样的评论家和评论,是应该受到“70后”作家欢迎和积极接纳的。“70后”作家如果想离“经典化”的距离近一点,单纯地捧场式批评大可休矣,而现场炒作式批评,也不必过于花费精力。新书的应有的宣传和推介不可避免,但如果“70后”作家留恋于此、流连于此,有的甚至几年的精力都放在自己一个旧作乃至迄今唯一长篇作品的宣传和推介上、再难有好的新作更遑论力作产生,的确让人痛心——“70后”作家距离经典化有多远?希望它不是长期困扰我们的一个难题。

注释:

①曹寇:《曹寇谈70后作家:适逢其时的“中间代”》,《南方都市报》2012年3月30日。

②谢有顺:《“70后”写作与抒情传统的再造》,《文学评论》2013年第5期。

③参见孟繁华、张清华:《“70后”的身份之“谜”与文学处境》,“身份共同体·70后作家大系”总序,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④⑥参见拙文:《“尴尬”的“70后”创作与批评——“70后”文学创作与批评的代际焦虑与尴尬》,《创作与评论》2018年第1期。

⑤参见郭洪雷:《个人阅读史、文本考释与小说技艺的创化生成——以莫言为例证》,《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

⑦参见拙文:《学理性批评与批评的学理性》,《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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