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图景:路遥小说中的浪漫写意
2018-11-13宋珊
宋 珊
路遥作品中多次描写了“星空”、“繁星”,他甚至设置了孙兰香考上了北方工业大学天体物理专业、孙少平与外星人有交谈等情节。他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写“星空”图景呢?厚夫在《路遥传》里有这样一段描述“他在《参考消息》上看到苏联宇航员尤里·加加林乘坐‘东方一号’宇宙飞船在太空遨游的消息后,竟兴奋地彻夜难眠,站在西安中学空旷的大院里,遥望夜空中如织的繁星,寻找着加加林乘坐的飞船轨道。王卫国为何对尤里·加加林投入如此不切实际的巨大关注?笔者以为,这与其梦想有关。加加林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位在太空中遨游的宇航员,是在人类伟大想象与科学工作推动下创造的奇迹。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男生王卫国就在《参考消息》中获取了超越人生的丰富营养。”如果说厚夫只是对路遥作品中出现的意象做了一种可能性分析,那么艾特玛托夫的“行星思维”算是给路遥描述“星空”提供了实质的精神依托。
艾特玛托夫曾说过应培养人具有行星思维,在他看来“行星思维的实质就在于,使每个人关心别人,关心别的国家的人民,就象关心自己一样,让别人的痛苦和幸福,悲伤和欢乐能使他慌乱和欢乐,让他对一系列问题感到忧虑:在这人世间该怎么生活?为了把这个世界改造好又该做些什么?为了把自己的念头同别人的愿望连结一起,就要把他们吸收到建设新世界的崇高事业中去。”据此,路遥笔下的“星空”或者说“星星”“繁星”“夜空”等与“星空”相关的图景,有三种存在的意义:第一,“星空”仅作为路遥文学意象写作的一种表述而存在;第二,“星空”作为作品中人物主人公远离现实、寄托相思的一种情感存在;第三,“星空”承载了路遥本人的思想志趣。
一
“星空”也如路遥笔下的雨、雪、毛乌素沙漠等文学意象一样,既表现出作家体悟生活的细腻性,又体现了作家在心灵积淀时刻真实的素描。
路遥在描述孙少平上学的时候,对知识求知若渴、对未来强烈的探索时曾这样写“星空”:“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漂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路遥写孙兰香高考前的心理波动时,曾这样写“星空”:“一个人行走在寂静无声的街道上,她常常会仰起头来,眨巴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迷惑地瞭望着暗蓝而幽深的天空,瞭望着那一轮皓月和满天繁密的星斗,陷入到了深远的沉思之中。哦,人生,宇宙,一切都是那么神秘和深奥!”再到后面的创作,路遥开始由真实星空向意象星空转变,他这样叙述:“兰香考上了北方工业大学天体物理专业。”“我们来自银河系。就是你们地球说的‘外星人’。”从这些描述中不难发现,他写星空是有层次的,这个层次是慢慢递进的。
首先,进入路遥眼中的星空就是具体的物象、一个造型,给人一种旷远缥缈、浪漫离奇之感;其次,星空是路遥跳出沉重感,生命轻盈、悦动之表达,有远离尘嚣的脱俗之感;再次,星空之于路遥是一个梦想的承接,也因为此,他笔下的人物承受命运的种种挫折,依然诗意地坚守;最后,星空也是路遥隐逸的表现。爱默生曾说:“一个人想要达到真正的隐逸,他就得既从社会中退隐,又从他的居室里退隐。当他在读书、写作时,他并不是隐逸的,虽然他此时是孑然一身。如果他想走向真正的独处,那么他应该做的是凝望星空,那来自天际的光线将把他与周遭的一切隔绝。”路遥亦是如此,所以我们看他在描述星空类的物象时,总是那么潇洒自如,快意当前,是一个纯粹的自我。
二
“星空意蕴,即星空视角下的审美意蕴……其主要特点是外倾性、崇高感和永恒性。”可以称路遥笔下的星空类物象时具有星空意蕴的特质,路遥借助这种表达,由具体物象到审美想象,展开了一幅别开生面的叙事画卷。
路遥之所以能给星空这么多的意义建构,这与路遥的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路遥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可以用苦难和孤独来定义,可谁又懂路遥自己真正的内心呢?就犹如他笔下的“父亲”回忆起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一样,追寻一种充满爱意、团聚的生活氛围,那是一种“无限温馨的慰藉。”所以路遥又这样写星空“此刻,晴朗的夜空星光灿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路遥也满怀激情去感受社会时代的洗礼,在接受生活给予他的安排时,路遥总像个没吃饱饭的孩子,无论怎样都是好的,也一如他曾说:“我最为重视自己在生活中的体验”我们从他的创作中,总能看见高大年式的无悔,总能看见冯玉琴式的质朴,也总能看见大牛式的无奈,所以路遥这样写星空:“城市的灯火先后熄灭了一些,夜空中的星星却更繁密,更明亮了。”我们看见路遥在这一路跌跌撞撞之中,将孤独的体味写入到他笔下的各种物象之中,所以我们看到的星空是“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
在他笔下,星空寄托的情思已是通过情感与意念深处的情结,他抬头望星空,双脚坚实地踩在这片黄土地上。
三
星空给人带来无限幻想的同时,容易让人产生崇敬、敬畏之感。这一种感受正如路遥自己所说:“在一种几乎是纯粹的渺茫之中,我悠忽间想起已被时间的尘土埋盖得很深很远的一个早往年月的梦……早年间的梦幻就会被认真地提升到现实中并考察其真正复活的可能性。”
路遥对这个社会、自己的人生都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他说:“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在这种情感的包围下,路遥在创作作品时,运用他的行星思维,用平视、仰视、俯视三重视角来构建他的星空图景。
路遥用平视的视角,主要体现在他塑造了犹如他和他弟弟王天乐一样的一群人,他们曾想走出黄土地,但又被社会的现实牢牢捆绑在这一片土地上,挣扎、妥协、出走、归来成为他们身上的代名词,而他们也在时代的潮汐之中风起云涌,感受社会给的每一次生命冲击。王满银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人物,他好逸恶劳,做出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情,甚至还和一个外来女人勾搭在一起,但他很多事情的出发点源于想对这个家里有所贡献,无奈他的眼界、他的勤奋程度都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但又是这样一个人却是整个双水村最为时髦的人,他接受新生活的能力比任何人都强。路遥并未狭隘地看待这个人物的发展,时代风起云涌的变化,无人能固执地说明一个人最终的生命走向,他让王满银最终温情地回归,能感受到作者内心的温度,也如路遥自己所说:“我要给文学界、批评界,给习惯于看好人坏人或大团圆故事的读者提供一个新的形象,一个急忙分不清是‘好人坏人’的人。”站在这个角度,路遥冷静客观地如实描写身边的人物、故事,他的星空图景是在一个新的人物形象理念下,用温情的笔调写最真情的人性。
路遥用仰视的视角,主要体现在作品中对一些未知、新事物、新人物的探知上,他对他所描写的对象注入了崇拜之情,甚至有仪式之感。如UFO事件、孙兰香考上北方工业大学天体物理专业,甚至如田润叶、田晓霞、刘巧珍、黄亚萍、田福军、马延雄、高广厚、卢若琴等人物形象,路遥都采取了这种处理方式。拿田润叶与田晓霞两姐妹来说,二人可谓“灵魂式”的人物,她们有着女性的温婉、善良、坚韧,路遥也并未回避这二人身上的一些不足,如田润叶的执拗、田晓霞男性般的意志,这可能对于读者而言都是人物身上难能可贵的品格,但之于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她们犹如远在天际的星星,让人心生爱怜,却不可摘得。路遥在处理这二人的情感经历时就十分具有仪式感。路遥描述了孙少安从情感上与润叶的诀别,如此写道:“他站在山顶上,望着县城的方向,两只手牢牢抓着自己的胸口。他面对黄昏中连绵不断的群山,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着。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别了,我亲爱的人……”写孙少平最后如约到与田晓霞古塔山的约会,路遥这样描述:“他来到杜梨树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们当年坐过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针正指向两年前的那个时刻:一点四十五分。”这两段充满仪式感的描写,让人物主人公的经历显得庄重而又悲壮,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可以说,路遥采用了新事物、新理念来描写人与事的变化,摆脱了固有的叙事内容,他用一颗虔诚的宗教感,描绘了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路遥用俯视的视角,主要体现在作品中有一些有统摄性的人物身上,这些人物不一定出场很多,但在关键时段有画龙点睛之笔,成为路遥星空图中永不退场的恒星式人物,如德顺老汉、李老师、孙玉厚等。德顺老汉是一位很有生活阅历感、让人倍感亲切的老者,他总是出现在高家林人生的关键时刻。高家林用镢把把手弄破了,德顺爷爷一语双关地说:“黄土是止血的……”德顺老汉第一次谈巧珍和高家林:“你们两个‘实实的天配就’……”当高家林一无所有再次从县城回来农村时,德顺爷爷说:“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用路遥在文中对这位老者的评价:“……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满身补丁的老光棍农民,在他对生活失望的时候,给他讲了这么深奥的人生课题。”路遥设置这类人物是具有前瞻性的,这些人物是人类的导师,可指引人走出迷雾,但对这类人物的性格塑造也比较类型化,没有太强的发展变化,他们敦厚、善良、阅历丰富、出场地方关键,也难免从审美上对这类人物有疲劳感。
四
这种星空图景的描述,路遥有承接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星空的认知,他笔下依然通过星空去诉说当下理想主义的一种缺失,而他不断地让人物在历经重重磨难依然徜徉在星空统摄下,表现出了一种文人的情怀和豁达感,这也是路遥作品为什么在当下依然魅力不减的原因。同时,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路遥写星空,也对西方文学的一些观点有本质上的认知。梵高曾说:“尽管向日葵有象征感谢之意,但我的绘画几乎是痛苦的呐喊,我要为此道歉。”我们同样看路遥的作品,其中不断地表现出对人生、人性的肯定,但依然对中国最广大农民的生存生长空间做了最长的一声呐喊。同样,受司汤达、列夫·托尔斯泰、艾特玛托夫等的影响,这些人绘制的人道主义蓝图、苦难诉说、故乡情结等都或多或少地被路遥在作品中保留,他若隐若现地在创作中出现这些大师的观点,抑或致敬、抑或戏仿,总之追随这些大师在浩瀚的星空之下,路遥让其创作才思泉涌。
拥有这种星空式的思维,并去描写作者心中的星空,可以说这位作家是幸福的,至少从他的精神追求上,他已经是一位具有文学世界性的作家,他饱含深情地歌唱生活,又乐此不疲地承受生活,所以路遥才与我们心灵如此之近。
注释:
①厚夫:《路遥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
②[苏]艾特玛托夫著,陈学迅译:《对文学与艺术的思考》,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35页。
③⑬⑰路遥:《路遥文集》(第三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2-13,第447页、203页。
⑥路遥:《路遥文集》(第五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04页。
④⑤⑱路遥:《路遥文集》(第四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71页、472页、285页。
⑦黄丹:《从星空到大地——论爱默生、梭罗和惠特曼笔下的“自然”主题》,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5年版,第16-17页。
⑧任毅:《朱增泉诗歌的泪神精神与星空意蕴》,西南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版,第18页。
⑨⑩⑪⑫⑭⑮⑯路遥:《路遥文集》(第二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42页、341页、393页、218页、5-6页、376页、17页。
⑲⑳㉑㉒路遥:《路遥文集》(第一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1页、60页、197页、198页。
㉓李苏杭:《凡·高早期创作绘画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博士论文2016年版,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