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眷恋的土地

陈晓凤（陕西师范大学）

我生在陕北，长在陕北，这里所有的物象沉积在我的骨血里，积淀成了我生命最初的底色。

晚霞

连绵的群山，压着天的边界，跃进眼睛的永远是一片苍茫的辽阔。我没登过滕王阁，甚至都没有实实在在的见过大海，但是王勃笔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美。我在陕北群山连绵的大地上真实的感受着，那种无法言说的浩渺，那种囊括宇宙的磅礴，甚至于那种凌驾在尘世喧嚣之上的大智，齐整整的，就像霞光散在混沌初开的人世一般，纯净、神圣、耀目。

我见到过许多地方的晚霞，逼仄的压抑在一个小窗户的落日，浮在高楼边上还没来得及顾盼就急急消散的晚霞，勾在树梢淡淡的柔美的霞光，风韵各异。但真正烙在我心坎上的却是站在磊落山风里，极目远望的霞光，在那样的时光交错中，世间所有的话语苍白暗淡，你能做的，只有扬着双臂站在那里，听着风声，感受着霞光散发出来的伟岸、光辉的气息，喊一声号子，叫一声“哎”，透在肺腑里的气息，通贯全身。

那千丝万缕的的霞光似乎站立了起来，撑起了天际的宏阔，支起了落日的苍劲，霞光、落日催逼的人有落泪的冲动。一种沉在心中，刻在骨子里，渗在眼泪中的感动，冲散了所有的琐碎。这样的落日，这样的晚霞，定然是经过山风的提纯，谷米的勾勒，像极了一位年老的的智者，站在那里，宣讲着世间的永恒之道，面容上的平和、大气，夹杂着无人可以冒犯的傲然。这究竟是怎样一幅完美的图景，没有人能勾画出它一丝的美，见过它的人定然终身收益于它。

无法忘却的图景，有着万马齐奔的宏阔，世间所有的间限荡然无存，只有永恒，只有静立，无言描摹的美，涤荡着心里所有的碎屑！啊，美丽的霞，你是世间的恒常，只有在这样厚重的土地上才能撑起你的美！

大山

我爱山，我出生在山里，我成长在山里，我觉得孟子在讲“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时定然想着泰山的伟岸，想着昆仑的壮丽，凝在心中的一口“气”，便成了世间的中流砥柱，摧不悔，击不跨。

望着这连绵不断的山，深沉的厚重感缓缓升腾，陕北的山留给人的永远不是野蛮的力量征服，是一种站在山底就能感受到的敬畏，山里的草木一茬一茬的换，山里的歌一辈一辈的唱，山里的老人一个一个的走，山是谁？山就是咱的老祖宗，是咱的根，是咱永远靠在身后不倒的墙，是一辈辈陕北人永远的归宿。

一抔黄土一抔情，落不完的黄土，念不完的情。我的父辈们、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疙瘩里找吃食，汗水泪水从未停歇过，期盼着儿孙有出息。他们的脾气硬，连同胡子的茬都硬的不可言，他们大碗喝酒，不醉不归，划拳吆喝，他们说话磊落，干净利索，他们说话做事有自己的原则，碰触了底线兄弟之间都不相让，但凡旁人行了不义之事，兄弟之间又不计前嫌相互帮助，他们脾气倔，但是和他们打交道不累，合的来就好，合不来也不勉强，他们内心有着一杆秤，量别人，更量自己。

陕北有一句老话叫“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哇哇大哭光秃秃的来，绕世间一遭，一口气上不来，人也就去了。日日夜夜混在土里，陕北人带着满身的“土气”傲气的活在世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旱地里的太阳，涝地里的雨，儿孙的艰难，炕头上的泪，但不论千难万苦，他们扛着锄头，站在山头，一嗓子信天游喊到底，回到家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爷爷总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守着那一口气，就没有过不了的坎”。爷爷挨过饿，经过文革，受过伤，风风雨雨，大半辈子，脾气软了，说话和气了，就像村子旁长了许多年的杏树，和气里印着岁月的痕迹，真正有种“刚柔相济”的印记。

读过好多书的爷爷，总喜欢念叨《三国演义》，讲帝王将相，讲神机妙算，也说自己半辈子的感悟：“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说的就是人的一辈子，你来我往，福祸相倚，冒尖的大山，还要几条河伴着。”对面的山枯了又绿，绿了眼见着又落了籽，几多坎坷，但总归是没有熬不过去的事，守住一口气，跨了这山，越过那坎，这辈子也就过了。

望着满山的绿意，跪拜的冲动油然而生，世世代代的陕北人靠山吃饭，靠山安家，山里有着抹不掉的爹娘情，山里跑出来的一阵阵风凝成了陕北人存活的气。那是一种踏在心里的底气，活着的气，不怕千难万苦的气。

唢呐

我喜欢听唢呐，打小就听唢呐，二十多年来，从未听厌。唢呐让我感到亲切，有家的归属感，好多调子我张口就来，好多唢呐曲子我入耳即能分辨好坏。

我的伯伯靠唢呐养家，一墙之隔的房舍，日日里听得见唢呐声，伯伯会吹好多曲子，《三十里铺》《绣金匾》《黄土高坡》等张口就来。夏日里农忙回来，靠着墙根，在霞光里，仰着腮帮子吹唢呐，不卑不亢，不想那一摊子的琐事，一地的杂草，在唢呐里，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响，遨游在自己的天地里无人搅扰。灶房里婶婶忙忙乱乱，脑畔上炊烟细细的斜倾，电线上的鸟儿扑棱棱的飞，日日如此，不然，半辈子的苦恼去哪里倾诉。

听唢呐听久了，就知晓，唢呐吹到后面，全然没有技巧，只有满腔的情在转动着整个旋律，把控着所有的场面，一首《黄土情》我从小听到大，幼时听着欢闹，如今只有悲戚，满腔的情，浇灌在里面，只有说不尽的悲凉，话不尽的沧桑。我的父辈祖辈们一个个涌动在我的脑海里，干裂的黄土地，压弯的脊背，一幕幕的场景，呛的人心疼。仿佛只有在这风沙里，在这黄土里，才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所有的情，所有的悲凉与无奈。

也只有在这样的天地里，才能产生如此刚劲有力的声音，它是一种灌在山风里的声音，不羁、狂野，却能扣在人的心上，印在人的脑里。唢呐所有的张力，都来自于这片黄土地，它是生长在黄土地里的乐器，里面所有的高低音都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命力的跳跃、凝聚。

这是一种散在旷野里的声音，喊着人的精神，叫着人的气，呼唤着人的生命力的回归，这无法阻挡的声音，滋润抚慰着所有听过它的人。许多走出去的陕北人听不得唢呐，一听就想落泪，太熟悉了，如同吃饭睡觉一般，熔在了生命里，刻进了骨子里，成了身上的一层皮，永远剥不掉了。

听着唢呐曲子，脑海里就能映出击鼓飞扬的腰鼓，那种原始生命力的跳跃，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震颤。夕阳里的映照，开阔又肃穆，在辽阔大地的舞台上，尘土飞扬，鼓点跳跃，生生不息，一代又一代，诉说着遥远的呼唤。唢呐亮出了他所有的磅礴大气，敬畏着山，敬畏着天，敬畏着埋在山里的所有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