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亡灵
2018-11-13文璘
文 璘
为了理解俄罗斯,敬笃必须要像别尔嘉耶夫所说的那样“运用神学的信仰、希望和爱的美德”。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唤出“那些高贵的名字;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在弥撒曲的震撼中相逢的灵魂;那些死亡中的闪耀”。纳博科夫、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扎博洛茨基、丘特切夫……这一串长的不能再长、短的不能再短的名单,这一群业已逝去的幽灵。他们是诗和思的化身,是俄罗斯精神的代表体现,或者说因为俄罗斯拥有他们,才是真正宗教的神性的俄罗斯。在《丘特切夫》一章中敬笃这样虔诚地写下:
“我挚爱的俄罗斯,在历史的年轮里,总会把星星留给浩渺的天空,无穷大或者无穷小的世界里,诗总闪耀着光芒”。
《岁月掩埋的俄罗斯》(以下简称《岁月》)无疑是敬笃较为成熟的散文诗作品。它仿如一曲宏大的交响乐,结构精致,是不故意为之的匠心。每部既可独立成章、自我圆满,体现出那种“局部代替整体”的效果;同时部与部之间又相互渗透,互相衬托,左右联属,共同成就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换句话说,正是由于这些分部的组成,才逐渐明晰了俄罗斯精神的版图。只不过比之传统的那种快板——慢板——快板的结构形式,《岁月》诸部在速度和力量都呈现出一种均速前进的状态,即没有所谓的高潮或反高潮。它更像是流动的水,行于其所行,止于其所止,而不是波诡云谲、波峰浪谷。这当然与敬笃那种敬谨宁谧的抒情风格及其冥思内敛的哲学气质有关,但同时它牵涉到了一个更为广大的抒情诗学命题。
温克尔曼在他的早期著作《关于在绘画和雕刻艺术里模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里有一段著名的句子,他说:“希腊杰作的一般主要的特征是一种高贵的单纯和一种静穆的伟大,既在姿态上,也在表情里。就像海的深处永远停留在静寂里,不管它的表面多么狂涛汹涌,在希腊人的造像里那表情展示一个伟大的沉静的灵魂,尽管是处在一切激情里面。”是的,要表现大师们伟大的单纯的静穆式的灵魂,就要逃出那种直抒胸臆的赞美、讽刺、愤怒;逃离成群结队式的语言狂欢;逃离强烈的语言表达欲望以及语言的自由堆砌。而要沉潜到暗潮涌动的情感深层,从恣意张扬到敛抑深沉厚实,从浮泛的宣泄挺进到生命的原创地带,从自为隐退到自在。实质上,这是一种前进、一种上升,一种成熟与稳重,一种跨越张扬的自信与从容。
生命不再是外在的喧闹,而是内在的沉思,恰如深渊并非生命,而隐隐的波纹较深渊更为真实。《庄子.微明》中说:“冥冥之中,独有晓焉;寂寞之中,独有照焉。”因此,它看似一清如水,却自有其深沉的历史感喟;表面无情,却指涉生命杂然分属的万象。这种把抒情传统的潜力推向极致的抒情策略抑或修辞策略,我称之为“寓意”修辞。与强调“诚中形外”的“写实”经验和闪烁自明的“象征”经验不一样,“寓意”表达偏重散漫的具体经验、符号间的类比衍生,将闪烁意义无限延搁。所谓情随意转,意伴言生。其实,语言、形式、身体这些“外物”,不必永远附属于超越的意义、内容,或精神之下。也唯其如是,语言也不必作为意识形态或者美学成规的附庸。敬笃正是用语言、文字的文化材质,去通感不知伊于胡底的斑驳经验。词与词,词与物,物与物之间通过上下的接驳,左右的联属,重新获得了生机,并实现了渡引——意义的可能。正如他在《岁月》中夫子自道般地写道:“凋敝的青春,用无数的符号,写下象征的寓言,关于爱情,关于欲望,关于残酷,关于现实,这些装在脑袋里的思维,足以唤醒一代人的记忆。”
或许,让敬笃念兹在兹、一再沉湎的是如何在这种类似于复调的形式结构中,建构自己充满野心的雄怀广被的哲学企图和美学叩问?如何让各种雄辩的声音彼此敞开、彼此洞彻,相互纠缠,相互争辩?西方哲学出身的他不停在《岁月》中广布道施、现身说法。《岁月》的主题是驳杂的广博的,是一个庞大的哲学和美学帝国。它囊括了关于神性、宗教、大地、存在、灵魂、苦难、救赎、还乡、理想、信仰、真实、虚无、青春、爱情、眼泪、诗与思、时间的无物之阵、死亡的意识之舞、词语与事物等等诸多哲学的美学的问题。敬笃厕身其间,时而轻松,时而激越;时而警醒,时而迷惑;时而坚信,时而狐疑;时而笃定,时而惊惧。他尝试不同的方式与这些大师们进行对话,他的声音可能是谦卑的,但绝不是那种高山仰止式的仰慕妥协姿态,而是平等地协商,自由地交流。有时,他的声音和大师们的声音是一体的,所谓“群必求同,求同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更多时候,他的声音是独立的。这些声音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诉说了一个自明的现代主义主题:存在着一个“精神象征”的深度模式;存在着一个可以通过救赎就可达到的彼岸世界;艺术是超越现实、超越苦难、超越堕落的永恒国度。
然而,在后现代的阅读和写作语境中,当深度消失,意义涣散,真理成伪,权利的压抑之网无处不在时,或许不存在敬笃所言的:“真理向我们敞开”的奇境。“一切预言都渴望成真”,但“寓言”会成真吗?“所谓伟大的思想,不过是一些空洞的废话”!欧阳江河在《19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一文说:“我们不必奢望像某些苏联诗人那样使自己不幸的遭遇成为这个时代的神话。记住:我们是一群词语造成的亡灵。亡灵是无法命名的集体现象,尼采称之为‘一切来客中最不可测度的来客’。它来到我们身上,不是代替我们去死而是代替我们活着,它证实死亡是可以搭配和分享的。”那些俄罗斯的大师们只是敬笃用词语造成的亡灵,甚至在写作中敬笃也是词语的亡灵。他与大师们的对话,是那种柏拉图式的“没有来世的肉体的交谈”,而且这种对话最终会在无可无不可与非如此不可之间建立起了自我的双重身份,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先行到死亡中去”,以亡灵的声音发言,亡灵赋予我们语言。
敬笃摩挲枯骨,亲昵亡灵,不过是对永难企及之物的招魂缅想;施魅不过是祛魅;他的“恋诗”、“恋师”只是“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