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泉镇:艺术家蔡玉水的乡村实验
2018-11-12顾玉雪
顾玉雪
艺术家蔡玉水是一位有着诗人气质的思想者。九年前隐居在济南市长清区双泉镇的他,在这片土地殚精竭虑地进行了一场艺术的春梦。这场梦不仅映照进了现实,也为当下中国宏大的乡村振兴竖立一面别样镜鉴。
如果说从《中华百年祭》的巨幅人物画创作到《天堂巴厘岛》惊心动魄的诞生经历,蔡玉水在不断的实现作为艺术家的自我突破;那么从双泉镇万亩油菜花田的大地艺术到获得多个中外大奖并被中国电影博物馆永久收藏、讲述双泉故事的电影《艺术也疯狂》,蔡玉水在用艺术与乡村这片生命的渴念之地相互滋养。
在他的艺术改变乡村的愿景里,正如《如果可以这样做农民》一书中所言:“农民、植物、山川,不只是某一元素,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内部,是生命的渴念之地:大地劳作、生长颓败、四季运动、花开花落、星辰灿烂。”
用艺术的方式为乡村文化“招魂”
如果每一座城市都需要一场艺术的春梦,千万个山乡何尝不在期待它们春天的到来? ——蔡玉水
九年前,当去国还乡的艺术家蔡玉水来到“四面云山不墨画,一曲涧水无弦琴”的双泉镇隐居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这片96平方公里的土地会成为他艺术生涯里另一件浓墨重彩的作品,成为此后让他遍体鳞伤、却又痴心不改的天堂口。
这个从不赶时髦的艺术家不小心成为了一场“艺术改变乡村”运动的践行者,与那些轰轰烈烈争做“风口上的猪”的特色小鎮不同,在蔡玉水的愿景里,乡村价值的重塑不单是物质层面的救助与重建,更重要的是人和其内在精神文化的共振。
“最初来的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手机一关,创作进入一种忘我,非常幸福。”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山村里,他迎来了自己创作的又一段高产期。大量的雕塑作品和大体量的油画都从双泉的工作室中产生。镇上的村民,有时会看到一位梳着小辫的画家,去村里大集上买买东西,或者一个人站在田地里发呆。
在北京画院的述职演讲中,蔡玉水说到了工作室窗外旷野里的一颗小树,“有时候我会把它当做美丽的少女,有时候会把它当做温暖、慈祥的母亲,有时候会把它当做我日夜思念,却永远不敢想起的父亲。”
双泉镇是有名的百岁之乡,在双泉镇日益凋零的村落中每天的穿行,蔡玉水经常会遇到一些村里的老人,“在一个荒废的老戏台对面的院落,我看到一位老人在5点多钟的夕阳下晒着太阳,破败凄凉的院落与安祥平静的面孔扎的我心疼。我特别怕见到这样的慈祥的像我父亲一样的老人”
老人的背影让蔡玉水震撼,“在雕塑父亲的时候,泥土伴着泪水一次次的塑造,心就一次一次的被触痛。我们在炫耀双泉有很多百岁老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当我们和他拍个照合个影转身走了,你真的不知道明天他还在不在。”
双泉距离济南市区有一小时多车程,境内风光奇秀,泉水众多,却并不富裕。据双泉镇相关负责人介绍,小镇辖区3万多人,48个村,其中23个是贫困村,村里大批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的都是老人孩子,主要经济收入以农业、挖山采石为主。
四百年前,明代诗人胡连曾对双泉吟咏:“四面云山不墨画,一曲涧水无弦琴”。也正如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在威斯敏斯特桥上咏叹:“大地再没有比这儿更美的风貌:/若有谁,对如此壮丽动人的景物/竟无动于衷,那才是灵魂麻木……”
21世纪是城市大发展的时代,乡村却逐渐走向衰落。城市可以作为我们的栖身之地,但“没有圣殿的地方就没有家”。
圣殿在哪里?家园在何处?艺术家何为?
蔡玉水记得他当时对老人的承诺:“老爷子,很快有一天我会让你在家门口,倚着门框就能再看到《四郎探母》、《穆桂英挂帅》。老人说那敢情好。”
原本,他可以归隐田园,在山清水秀的画室楼台上喝着茶,享受生活,专心创作。这难道不是一些艺术家追求的理想生活吗?但对一位对人类命运怀有悲悯和赤子之心的艺术家来说,这远远不够。
这一时期,他遇到了一批想干实事、心怀改变乡村理想的镇基层干部和兄弟。“早上起床,他们就在门口蹲着等我,然后就聊,“我们把双泉的100平方公里就交给你了,你就把这100平方公里当成是你的画布!你是北京的大艺术家,肯定有办法!”
蔡玉水站在田野上,看着村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碌着,心里在想,能不能用艺术让这里的老百姓过上幸福温暖而且有尊严的日子?能不能让双泉找到自己的精神之魂?
一个几乎没有工业,也没有明显的文化和旅游优势的偏僻小镇,它发展的路在哪里?它的魂儿又是什么?
在北京的时候,蔡玉水会经常把双泉地图打开,看着这片土地,他在思考,艺术还有没有可能在常规的空间领域之外,对这个社会有所作用。
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巨大的变化在中国城市蔓延,城镇化的加速使得乡村文化日益凋敝、城市病愈加凸显,越来越多的乡村已经消失。但是——乡野还没死。这里有土地、青山、绿水,还有诗和艺术描绘中仅存的神性。
“我觉得双泉是有灵性的,双泉的山,双泉的水,双泉的日月是可以商量的,我们应该相信自然的力量。”乡村大地在奉献物产、淳朴的人性光辉之外,也承载起艺术的功能,它重新定义了自然和乡村的价值。
蔡玉水在设计“艺术改变乡村”的活动时,渗透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传统与现代、艺术家与政府和社会的关系等等多种思考,而不仅仅局限于艺术的范畴。
打捞历史、重新打量当下,用艺术的方式为乡村文化“招魂”——足下的这片土地,未来这场大戏正悄然上演。
艺术小镇的理想与现实
田野、乡村、农民、传统文化可能这些东西最后注定会被淹没,虽然以一个知识分子或艺术家微弱的能力不足以阻止他的消亡,但尽可能让它晚一点再晚一点在我们这一辈人手中被埋葬。
——蔡玉水
在一个微雨的午后,记者从济菏高速双泉出口下来,驱车十分钟即到小城镇,油菜花观景园区的路牌非常夺目,160多处长命泉珍珠一样洒落乡野。
据双泉镇政府工作人员介绍,镇里交通网络发达,300多公里旅游环路村村相通,山山相连,园园相近。在双泉这幅美丽的乡村画卷中,有千亩樱桃园、千亩酸梅园、万亩油菜花区、牡丹区、核桃区,以及家家泉水,户户椿芽,“最美风情小镇”令人心醉神迷。
蔡玉水的“艺术改变乡村”试验,首先改变了环境和旅游,这几年,双泉镇村民明显感受到“艺术改变乡村”计划带给他们的改变。
自2012年起,当地镇政府按照“艺术+文化+旅游”的特色思路来发展双泉,除了万亩油菜花,双泉镇还根据季节变化,引导村民集体种植海棠花、向日葵、牡丹花、槐花,一到花季,整个双泉就是花的海洋,处处弥漫着艺术气息。每个周末来双泉的游客能达到万人以上。
但这些对蔡玉水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为了进一步推动双泉的发展,2016年4月,由蔡玉水执导的电影《艺术也疯狂》在济南双泉镇举行了启动仪式。这是一部为双泉量身定制讲述“双泉故事”的影片,按他原本的想法,是通过电影把“艺术改变乡村”的理念告诉大家,让世人知道双泉热爱双泉,同时把古村落保护开发利用起来,直接把拍摄场景留给乡村拉动旅游。
有评价说:“影片中大胆展示了很多视觉冲击力很强的当代艺术,无论是人体上写书法、人驴大战还是受伤的女艺术家举起的虚拟手枪,导演巧妙的反讽了中国社会很多领域现存的一些乱象,特别是对于那些扛着艺术为人民大旗浮夸行走在艺术与生活,招摇撞骗处处走形式走过场的人们最为辛辣的讽刺,这在中国电影中非常罕见。”
对双泉的村民们来说,他们也知道身边发生了大事。宁静的山乡从来没有一夜之间住进来上百号人的剧组,村民们都好奇的前来围观张岩、王德顺、蔡宜恒、英壮这些大明星,并参与到拍摄中,把拍电影当做一件好玩又赶潮流的事儿。
双泉镇的景,双泉镇的人,都进入镜头,讲述着“一幅画搅翻一个镇,一个镇洗涤一颗心”的荒诞而又富于温情的故事,潜移默化间实现了改造当地民风、美化村民心灵的社会效果。
然而人们并不知道自2016年4月份的启动仪式之后,出资方发生了一些变故,特别是一听是拍摄双泉拍摄乡村,连有些原本到位的资金也撤走了。无奈之下为确保电影的正常拍摄,蔡玉水不得拿出自己的积蓄将短缺的资金补上。这个过程中,他还毅然推掉了国家级重大题材创作的邀约。
蔡玉水一边夜以继日地筹拍电影,一边在田野里制作了大量的雕塑,那些充满阳光和温暖的大型雕塑,就静静的伫立在双泉镇的万亩油菜花田、向日葵地里,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
这真是一场疯狂的冒险。
不过,在蔡玉水作为艺术家的里程碑作品中,每一次都是打破常规的。付出十年青春创作的巨幅中国人物画《中华百年祭》是冒险,印尼暴乱中诞生的《天堂巴厘岛》的惊心动魄是冒险,一个人为一个乡村拍一部大电影,他又成了艺术家里的中国第一个:电影不仅全国院线公映,还获得第26届金鸡百花、第五届温哥华华语电影节等大奖,获得济南市第十一届“文艺精品工程”一等奖,并得到中宣部、国务院扶贫办的表扬。
电影《艺术也疯狂》让双泉镇成了网红,也获得来自社会公众的关注。在蔡玉水看来, 拍摄这个片子本身是一个艺术家的本能,一个善良的初衷,就是用电影撬动陷入持久僵局的‘艺术改变乡村繁杂的系统,选择了一个艺术家所能想到的一系列和乡村能够共荣共进的艺术手段。
绘画、雕塑、电影……都只是一种手段,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表达方式,初心都是对生命的尊重,对善良的呵护,还有对乡亲们的赤诚之心。
有人说,这不是政府该干的事吗?
但蔡玉水覺得能最大化帮助乡亲们摆脱贫困,摆脱来势汹汹的千篇一律乡村剧烈城市化改造,疯狂是值得的。“田野、乡村、农民、传统文化可能这些东西最后注定会被淹没,虽然以一个知识分子或艺术家微弱的能力不足以阻止它的消亡,但尽可能让它晚一点再晚一点在我们这一辈人手中被埋葬。”
让艺术默默影响改变我们的乡村与城市,共生共长,是一个需要长期培育的过程,然而你不知道哪一天,多少年之后它就生根发芽,在适当的温度之下,他就长大成材了。
九年前蔡玉水工作室的奠基仪式上,按照风俗需要一只大公鸡作为祭品,蔡玉水不愿杀生,就让村里的一个小男孩画了一只公鸡把头撕掉,替代这项仪式。多年后,这个小男孩报考山东艺术学院全省成绩第一名,他的父亲告诉蔡玉水,正是当年那只画纸上的公鸡,启蒙了孩子的艺术之路。
这大概就是“艺术改变乡村”的巨大潜在力量。它有时候与量化的经济考量无关,却和一代人的心灵滋养有关。
蔡玉水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每个人 ,都拥有两个家园,一个精神的家园,一个现实的家园。我们的苦痛,我们的困惑都在于精神家园与现实家园的巨大反差。我很开心,通过努力,让这两者在某些小局部有了微弱的改善,更开心的是,在前行的路途上我找到了让艺术回归自然,让心灵回家的路。”
蔡玉水说他要建的艺术小镇不是画家村,更不是民俗村。他是要把双泉本身做成一件艺术作品,让所有的人幸福的生活在艺术的氛围中。
他设计过一张给双泉镇规划的艺术草图,上面有美术博物馆、电影博物馆、结合万亩花田的世界雕塑公园、电影拍摄景地、最美艺术超市、艺术衍生品的村民培训中心、五眼井、陈家大院、书堂峪等美术家写生基地,民宿开发,还有当地待开发的马陵道、穆柯寨等文化景区……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独具特色的艺术小镇。
“我要打破传统文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传统。一个艺术家,不能只求自己安逸,而是要对社会有所作为。我希望用艺术改变乡村,让现代农村跨过农家乐的低级形式,进入艺术小镇的高级阶段。”
“我的理想啊,就是希望有一天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不再抛下年迈的父母、幼小的孩子、受活寡的媳妇投入到美好的现代化家园建设中,过上正常的有尊严的人的生活。镇上的青年白天开着哈雷去田野,种着海棠、牡丹、油菜花,晚上在艺术小镇弹着吉他,唱着歌,看着属于自己的电影。”
当农民不再代表阶层与社会地位,而是代表以土地为对象的职业,一种生活态度,我们终将诗意地栖居,这是可能到来的美好。
乡村建设者的孤独与归途
“文化是自然形成的,突然来了一批莎士比亚,那太可怕了。” ——蔡玉水
2017年10月16日,蔡玉水脱下了平日的一身休闲T恤衫和沾满颜料、泥料的工作服,应邀参加了济南市长清区2017下半年招商引资项目集中签约大会。
艺术家介入社会行动,总会引人怀疑和遐思,有旁观者忍不住拿演艺圈内贴了金的明星投身公益的行为类比,认为“去国还乡”不过是资本者的理想和诗意。
如何真正进入到社会改造的体系当中,充分运用艺术家身份,推动着某些变革的可能?
这一过程显然太多不易,并且在中国当代社会这一特殊语境里,实践如此充满未知。
“艺术改变乡村计划不是我的绘画,不是我的雕塑,甚至都不是我的电影,单纯艺术来说我是可以做一场自己的梦,但真要把艺术改变乡村这个梦变为现实,一个人做,真的不够。所以中国梦要带着大家一起做同样的梦,太难了。平时醒的时候都很难让人们统一步调,何况做梦呢?但不管什么梦这个梦一定是一个向上的梦。”
对于蔡玉水的艺术实践,很多人问,什么是艺术改变乡村的核和根本?
“艺术家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和最朴素的东西,我+一个乡村就是艺术乡村,我+一个城市可能就是一个诗意城市,艺术家你走到哪儿,艺术就在哪儿。所以艺术家的点石成金,这是一个乡村焕发巨大魅力的重要的所在。”
“我觉得不用去拷贝什么、复制什么,一批什么样的官员,一批什么样的企业家,一批什么样的艺术家,一批什么样的民众,最后化合成一种怎样的社会形态。”
蔡玉水与双泉镇的邂逅,是一场偶然,也是一场必然。他的作品,无论是雕塑、绘画还是电影,内在都有一股忧国忧民、关注人性、温暖人间的气质,所有作品都深深刻着蔡玉水的精神烙印。他关注的是现实世界,是时间空间,是大悲大苦,大慈大爱,人间百态,人性复杂,看的人不轻松,他自己更不轻松。
“为了我自己的艺术,我没有求过任何人,但为双泉,从筹拍电影到最后这个艺术小镇建设的最终落地,我是能求的人全求了”,蔡玉水看来,“我不是赶时髦的人,我从没想过做一件艺术改变乡村的作品。但是一旦相爱,就绝不分手。”
人只有与万物相互成全、相互默契才能与整个宇宙达到高度的和谐。这种始于精神,又归于精神的实践,同样适用于规模空前的当下乡村变革现实。
如今很多投身乡村建设的人都戏称自己为‘风口上的猪——站在风口,猪都能飞起来。“文化是自然形成的,突然派一批人来,说是文化产业的带头兵,但莎士比亚几千年就一个,不能批量生产。突然来了一批,那太可怕了。”
乡村建设可看作是在工业化和城市化急剧扩张之后,对乡土价值的重新寻找。与走马观花急功近利的乡建者们不同,蔡玉水很大程度上开始抛弃以往对现代性的追求,形成一种后现代语境下的‘新乡村主义——重新思考乡土,思考农业文明,乡村不再只是被启蒙、被改造的对象,而是亟待被寻回的精神根源。
这也意味着对缺乏情怀的资本的一一拒绝。
多年来,为了双泉镇48个村96平方公里的全域开发,蔡玉水一直在苦苦寻找一个和自己情投意合,同样具有艺术情怀、有工匠精神、有社会责任感,并且有志于将人居、环境、自然、建筑、艺术实现完美共融的践行者———火种已然点燃,共同手持火把的人,就在不远处。
8月20日,蔡玉水坐在位于长清南双泉镇的工作室里,窗外大雨如注,四面云山,他给双泉写下了这封情书,嗨,几天不见,想你爱你的文字已经排队绕到后山了。
在采访的最后记者忍不住问他:“对于双泉这个作品,有想过放弃吗?”蔡玉水回答,他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时刻准备着能把艺术小镇从图纸上画到锅里,但同时,我也时刻准备着收拾一地的破碎之心,转身回到我的画室,继续我的创作”。
——我們依然希望这些已经在路上的人们,这些带着无畏之心的理想者,被更多人看到,也由衷希望未来的道路上,他们并不孤独。(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