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羽翼遮蔽下的成长寻踪
——孙惠芬《寻找张展》的多棱面透视
2018-11-12韩传喜
韩传喜
向来以乡村生活为书写对象的孙惠芬,却于2016年创作发表了一部全新题材的长篇小说《寻找张展》。小说以寻找“90后”年轻人张展为主线,全面而深刻地观照并反思了一代人的成长历程。这部小说是作家创作题材与风格的全新拓展与突破,正如《人民文学》在“卷首语”中所言,该作“成为作家自己文学履历上的现象级力作”,同时亦是中国文坛“近些年创作中的一个异数”,它的出现甚至“也许会是一个具有文学史意义的事件”。此种所谓“异数”,并非赞其写作技巧的特异与艺术风格的奇异,更多的是对其表现内容独特性的推重。已然成长起来的“90后”一代,在当代作家的笔下鲜有正面表现,而其自身及其所承载的家庭社会的全面影响,父母师长的着意塑型,呈示着两代甚至三代人的生活样貌与心理状态,及其所构成的复杂的社会生态。因为长期以来,孩子的抚育,已然成为当代中国家庭乃至整个社会的中心和重心,因而孩子养成的身心姿态,可谓全社会意识形态的凝缩与显影。直面现实并逼视灵魂,全面而深入地认知与剖析这一中国社会的核心问题,是一个作家独特而理性的创作意识的体现。全书四字题名简单直接,上下两部结构简洁明了,上部为“我”四处寻求张展的人生真相,下部为张展给“我”写信坦荡剖白心迹,前后对照呼应,间杂各种人事,在两代人的复杂纠葛中,探求着“90后”一代的成长真相,特别是心灵蜕变轨迹,却以社会现实的丰富呈示,作者思悟的深入推进,人物形象的独到塑造,隐秘情感的饱满传达等,共同完成了一次过程艰难而意义复杂的“寻找”历程,构成了“一部镜面清晰可鉴而棱面立体感十足的文本”。“清晰可鉴”的表层故事之下,小说内在的多层次透视与探求,被巧妙统摄于作者的整体构思之中,如同折射作品深层意旨与繁复蕴涵的“多棱镜面”,成为细部探察与全面理解作品整体风貌的最佳视角。
代际寻找:心灵隔膜与理念冲突
在小说中,一共有三位各具代表性的母亲形象,相较而言,父亲形象的展示相对阙如,因而,一代父母的角色与概念,在小说中主要由母亲承担与涵盖。小说主要线索人物“我”,受在国外留学的儿子的委托,寻找他久已失联的高中同学张展。虽然对于儿子的要求也有诸多不解和抱怨,但像所有“中国的独生子女妈妈,子女任何一个小小的要求,在她们心里都是一场风暴”。如同一个永不可解的魔咒,即使远隔万里,孩子的愿望仍是她生活的重中之重。此细节颇具普遍性意味,从此意义而言,“我”可谓一位“普通妈妈”。此外,给予张展生命,同时给予他诸多痛苦与负面影响的“亲生妈妈”,以及张展异地上学时承担起照料监督责任的“交换妈妈”,在作者精细的笔致下,成为当下极具典型意义的三类“妈妈”形象。她们以不同的方式和姿态介入到孩子的生命当中,全方位地影响甚至决定着孩子的成长轨迹。作者正是通过她们应对孩子的言行心态的典型化描写,为父母推开了一扇袒露着儿女成长印痕的心门,也为读者打造了一窥当今社会亲子关系真相的魔镜。
在常人观念中,“我”是一个典型的“好妈妈”。对待儿子可谓全天候的陪伴,全身心的关注,无保留的关爱,不遗余力的帮助,但在寻找张展的过程中,在阅读儿子日记及联想往日情景之后,却于懵然中惊觉,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儿子,甚至在很多方面,自己与孩子完全处于相互隔离的状态。儿子青春期爱情萌动时“辗转反侧,痛哭流涕”的痛苦,与同学朋友交往的情景与经历,甚至儿子情绪波动的缘由、心理变化的原因、身心成长的迷茫与探索……作为母亲的“我”,也多如蒙鼓中,特别是从儿子当初有意告知妈妈张展家错误地址等细节,我们更可看出,表面胶着的母子关系之间所深隐的疏离与隔膜。而此种关系状态,在中国当今社会的亲子关系中,是一种极具广泛性与代表性的常态。父母过分的关爱、保护与期望,常常变成了无形的干涉、压力甚至侵犯,换来的是孩子的防范、戒备、遮饰,乃至厌烦、欺瞒。而张展的亲生母亲,则是另一类父母的典型。他们将官场仕途的成功作为人生奋斗的唯一目标,为此不惜牺牲正常的家庭生活。他们可以将年幼的孩子寄放在外婆家,可以放弃陪伴孩子的所有责任与义务,甚至在张展表姐被上级开车撞死时,为了讨好领导,竟打压全家让他们三缄其口,毫不理会目睹这一事件的张展所遭受的情感打击与心灵戕害;另一方面,他们又以自己的世俗标准,严苛无情地要求着张展,从张展的性格到他的学习,再到他的绘画爱好、交友情况,他们无不力图置于自己的现实框架中进行自以为是的规制与不容分说的改造,一旦孩子稍有违逆,便大发雷霆甚至暴力相向;更为可怕的是,他们从不曾了解孩子的真实想法与感受,张展的离家出走、与流浪女结伴以及为女同学画像,在他们眼中都是大逆不道,常轻率而主观地认定孩子怪异、叛逆甚至品德败坏。而张展的“交换妈妈”,本身是一个私心甚重的小官员,为给自己孩子换取异地求学时的照顾,才承担起照顾张展的职责。这样一个“交换妈妈”,自然毫无父母之爱心,而在她自以为是地对张展的关照中,又屡屡遭到张展的冷淡与拒绝,对于张展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对绘画的热衷与痴迷,还是与同学的聚会欢闹,她都严厉地予以禁止,不分青红皂白地判其胡闹。她不由分说地悉数收缴了张展的绘画工具,甚至粗暴地将生日蛋糕砸在聚会同学的身上,而对于张展与发廊女的交往,她更是痛心疾首、妄加揣度。因而在她的描述中,张展是一个“没有道德感”的孩子,甚至是“杂碎”“畜生”“社会渣滓”。此外,小说中还简短插叙另一类妈妈,“她把所有阳光都给了外面,回到家就是个疯子”。她的亲生女儿朵朵哭诉:“从小到大,她除了管我打我骂我,就没说过一句温暖的话。”而这位一旦女儿犯了错,“关在屋里一打就是两小时”的妈妈,打女儿的理由一是因为“对他们好,当然不给他们好脸儿”,也是为报复“自私透顶”的丈夫,“发泄命运对她的不公”。而其畸形心态的根源,“我”一言而蔽之:“你爱的是你的女儿。而不是朵朵”——将儿女当作自己的私人“物品”而非独立平等的“人”,此为当今很多父母内隐而蔽固的心态。
谈到创作体会时,孙惠芬坦承:“伴随儿子成长的这个母亲角色”在创作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甚至说“没有这么些年来与儿子搏斗的疼痛和与周边环境搏斗的切身感受,根本就写不了它”。这一方面坦承了亲子关系中无可回避的矛盾与痛苦,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深厚生活经验的积累对于一个优秀作家创作的重要意义。但于丰厚鲜活经验之上所养成的敏锐的问题意识、自觉的理性思索深刻的认识能力、独到的观照视角以及深厚的艺术传达功力,才是赋予文学作品独特而深广的透视维度与现实意义的主观条件与根本保障。透过这几位妈妈不同的身份性格,亲子关系的各异模式,作者把握住了其言行之中的共通心性,通过几种“类型化典型”的塑造,概括表现出当今绝大多数父母处理亲子关系的通常状态:将自己诸多的主观“欲望”,无论是自己未曾实现的理想、现实世俗的追求目标、毫无依据的对孩子的期望,抑或是成人世界是非莫辨的通行标准与繁杂无尽的各种欲求,不由分说地强加于孩子身上。“当然这里有环境的因素,在人人都在追逐文明都在扩张欲望的开放时代,父母也是受害者”。但这种以爱和教育的名义强制孩子的做法,带给他们的是重负、挤压甚至扭曲。父母无意之间,成为伤害孩子的“同谋”甚至“主犯”。在谈到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经验与遗憾时,孙惠芬恳切而坦诚地说:“孩子最需要的是自然的、没有任何焦虑和恐惧的祥和环境,然而我和我们同时代父母一样,因望子成龙心切,往往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释放了太多的焦虑、不安和恐惧,因而或多或少给孩子留下负面的记忆影像。”这也正是此部小说的重大意义之所在,它警醒更多的父母反思自己的育儿理念,理性回溯孩子生命与心灵的成长历程,真正寻回父母之爱与家庭教育的真谛。
《寻找张展》艺术构思的巧妙与传达的有力,凸显于作品表层叙事与内在意蕴的多重比照中。外在形式而言,上部“寻找”中不同人关于张展印象的表述,与下部“张展”中主人公经历心迹的自述,及其所呈现的强烈反差,构成了鲜明对照,令读者在震惊之余,会更为自觉地直面当今中国的代际关系状况,冷静而理性地思索其所透视的深层社会问题。内在意蕴而言,上部“寻找”中,同龄孩子故事的彼此映衬,不同父母典型的相互比照,全面涵盖了一代父母与孩子的共同生活与彼此“造就”的心路历程,特别是彼此间的隔膜、遮饰、误解甚至欺骗、伤害等。其行文的深远性与广泛意义在于,这种“寻找”,既是父母对孩子过往的重新寻找,亦是父母对自我角色的再度寻找。张展在“我”的头脑中,初始时“没有身高,没有五官”,只是儿子读中学时会提到的一个名字。但在头绪纷繁、纡曲费力的寻找过程中,张展的形象渐渐丰满立体起来,时时牵引着“我”的情感与思绪,并和自己儿子的重要人生成长阶段相互纠缠、印证,彼此渗透、影响,让“我”在两个孩子的相互比照中,不断撼动并更新着作为母亲的感性认知,因而探究张展“异常”成长轨迹的过程,同时也是还原自己儿子完整形象的过程。表面反差巨大的所谓“异常”与“正常”的两个孩子的故事,合成为一代孩子成长的立体影像,经验过复杂微妙的成长历程的“90一代”,被从全新的视角清晰而丰满地呈现出来。
同代相寻:情感支撑与观念互动
如果说《寻找张展》是一部充满冲突与挣扎的冷色调的小说,那么申一申和张展以及同龄人之间的相互接近与相互触动,则为小说涂上了明亮的暖色。
在父母师长小心翼翼的呵护、无微不至的关注与声色俱厉的管束中,孩子们却在想方设法做着逃离与“出轨”的尝试,他们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与时间,以恢复和舒展自己被压抑扭曲的个性。张展多次离家出走也好,申一申为与同学聚会,向母亲隐瞒实情甚至说谎也罢,都是为此而做出的举动。在拥挤肮脏的火车站、在黑乎乎的铁皮房小吃部、在张展简单的租住房、在斯琴发廊的里间小屋……在与同龄人无拘束的交流中,他们收获着感同身受的理解、自然温暖的安慰、真挚适需的支持。他们寻找机会聚在张展独立租住的房子里,自由自在地聊天、做土豆饭、大声唱歌甚至尝试喝酒,在高考学业压力与家庭亲情压力的缝隙间,自己“创造”暂时解脱与自由挥洒的时空,获得“某种逃逸感的安顿”。他们互相倾吐从不向父母道的秘密,交流学习与生活中的困惑及应对经验,分享内心的喜怒哀乐,并从同伴的友情中获得情感慰藉,乃至全心全意且行之有效的帮助。小说中浓墨铺叙的张展与斯琴的独特情爱暂且不论,单从儿子恋爱中的一个细节,便轻巧写出了同龄友谊的独特感染力。面对视早恋为洪水猛兽的父母,孩子们多是极力隐瞒,不敢也不可能向父母提及,但这些事却是同学朋友间公开的秘密。而在彼此相对坦诚的交流中,恋爱中遇到的种种困惑与痛苦,也或多或少地得到化解。在申一申因误解而与初恋女孩彼此不予理会万分痛苦时,是张展、斯琴善解人意而又热心巧妙的帮助,使他从矛盾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认清了自己的真实内心,在青春期的爱情中品尝生命的百味,在情感的历练中获得成长的力量。
申一申对昔日同窗好友张展的寻找,是小说最外显的线索之一。远在美国的申一申委托妈妈寻找张展,是对中学时独特友谊的怀念,对青春期美好记忆的回味,对张展现状的关切,同时也是在寻找与反思自己曾经的并不遥远的成长踪迹;每当妈妈因为各种困难想要放弃寻找时,他总是会以各式方法予以鼓励与帮助。因而,这种同代寻找也是整部小说情节发展的推进力量。而张展在长辈眼中匪夷所思、离经叛道的多次“出走”及伴随的叛逆行为,根源似乎是在寻找车祸死去的表姐梦梅,寻找梦梅曾经温暖的怀抱,其实质也是一个有父母却没有天伦亲情的孩子,对于同代人温情与默契的执著追寻:多次出走去找因被拐卖却不甘人贩子控制而四处流浪的女孩月月,经常逃课去找一个人掌管小吃部全部工作的“长着大板牙的黑脸男孩”,不顾忌世俗的眼光与“交换妈妈”的严厉禁令而多次去发廊小屋找斯琴,以及课余孤独时找同学特别是申一申聚会聊天……这一持续而执著的寻找过程,亦是小说全部命意顺序呈示的过程。整部小说以张展“寻找”为主线,串联起了各种遭际的同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命运轨迹,却在生命的某个节点相遇、交会并擦身而过,用张展自己的话来说,这些同龄人在他的人生中就是不停地“得到”“告别”与“失去”,却构成了小说所着意刻画的时代青年的群像谱系。因被拐卖后不甘被利用来乞讨而多次逃离流浪的月月,长大后成了小偷并日渐堕落,最后因艾滋病而失去年轻的生命;独自支撑小吃部会做各种美味土豆菜、会拉胡琴、独立能干的小黑哥,与张展最后挥别后,转身带着发财梦进入了传销的黑窝;为爱而失学的发廊女斯琴,最终怀着所爱之人的孩子踏入平静的家庭生活,将张展推上了他热爱的艺术之路后,又清醒而理智地与长大的他告别……这些生命中匆匆的过客,都在张展的人生中留下了各自特别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出现与存在,警醒并拯救了时时处于沉坠危机边缘的张展,让他更懂得珍惜当下的生活与学习机会;是他们的倾心帮助与情感支持,让张展青春期快速成长的身心,得到了全方位的温暖呵护与强力支撑。这个特定的成长阶段,来自同龄人的影响远远大于父母的影响,在共同成长时光里,他们相互成全与造就,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小说之所以能在主线之上,将这些同龄人及其故事交叉串联,穿珠缀玉般结为一体,在于作者在行文中运用了“书信”这一书写形式。作者对于这种传达形式似乎别有钟爱,在《后上塘书》等小说中,也将它作为进行艺术传达的重要方式。如果说在《后上塘书》中,“书信”还只是整部作品的一小部分,用以释解前文的悬念、揭示人物的内心、展露生活中某些特定的稳密,那么在《寻找张展》中,“书信”则成了小说叙事的主体部分与主要传达形式。整个下部,除了偶尔穿插“我”读信时言简意赅的感慨与画龙点睛的议论外,就是一封超长篇幅的书信。书信作为文学传达的一种形式,有其特定的优长。它可以让表达主体自由出入于客观与主观、过去与现在、现实与想象、物象与心灵,可以将细节叙述与氛围渲染、感受传达灵活组接,把叙事与抒情、议论有机统一,整体叙事可在不同的人物与事件中自由穿行、自如铺展。
自我寻找:反思叛逆与反哺世人
小说对于主人公张展的正面塑造,应该说主要展开于下部之中。上部中在“父母”眼中极为不堪、在老师眼中“乌啦巴涂”、在同事眼中沉静神秘的张展,以书信的形式向“我”,也向所有读者打开了一个繁复曲折的内心世界,展现了一个与众口传说中迥然有异的独特形象,从而打造了这个当代文学中“最为罕见的饱满可感、真切可信的新人典型”。借助于书信这一特殊表达形式,主人公将自己的生活故事、情感经历与心理变迁,在看似简洁明了的叙述中,进行了细致入微的传达。张展的成长过程,以“父亲空难事件”为转折点,因而其自我成长过程自然地分为两个阶段,其内心追寻亦同时呈现出两层内在演进。
其一是与父母及其所代表的“异化”现实的直接对抗。这种对抗在其成长的第一阶段以各种外化方式表现出来,其直接诱因是表姐梦梅遭遇的车祸,而其深层原因则较为复杂。细读文本,一是张展自幼关爱的缺失及其所带来安全感的缺乏。孩子对于外部世界的最初感受,多源于其本能天真的直觉,在最需要父母细心呵护关爱的幼年,张展被寄放在外婆家,表姐梦梅的呵护与怀抱是他唯一的温暖与支持,因而亲眼目睹表姐血染全身而死,对于年幼张展的精神刺激可想而知。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父母处理车祸时的态度与行径。因为车祸司机是“县里最大的官儿”,父母便编造谎言,要求全家人不许告状,“统一口径,就说是孩子自己走错路撞了车”,因而对于七岁的张展而言,“家庭遭遇破产,那是对爸妈信任的破产,感情的破产”。从此,他的童年充斥着“哭声”、孤独、怨怒与“深不可测的悲愤”。冷眼旁观着父母虚荣疲累、追名逐利的所作所为,本着一个孩子对冷暖爱恨是非的直觉,他开始了孩子方式的反抗与寻找:父母眼中的与流浪女离家出走,其实是在寻求梦梅般的温暖怀抱;从补习班逃课到土豆饼小吃部,是因为享受它的接纳、单纯、独立与平等;偷偷地着迷于画画,是为了寄托魂牵梦绕的思念与充盈的想象和情感;对交换妈妈的冷漠与抗拒,是对成人世界虚伪、势利与无情的持续叛逆;与发廊女斯琴的交往与“鬼混”,是因为她带来的母性温暖、爱与美的启蒙,以及无条件的精神支持。在张展真实坦率而情感丰沛的追忆中,读者看到一个孤独无助但倔强不屈的孩子,如何以一己之微力拼命挣扎,对抗被权力与利益绑架了的成人世界,在混乱而冰冷的社会中,在父母“欲望的羽翼下”“畸形成长”。
其二是在反思与反哺中寻获新生的力量。父亲空难去世,是张展成长历程的一大转折点。本能的痛苦之外,他开始冷静而深入地审视父母一代的命运与人生,并在回老家寻根的过程中,渐渐打开了父亲被遮蔽的本真心态,了解了父亲在现实抉择中的些微无奈,触碰到了父亲原本的生命温度,加之血缘与亲情的紧密联系,种种复杂情感体验加诸内心,让张展与“陌生”的父亲之间,达成了某种和解甚至理解,并促使其以日渐成熟的心智,渐次渐深地反思父辈及自己身上所折射的社会症结与时代症候。更为重要的是,张展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寻求真正的意义与目标,而独特的阅历与思悟又让他作出了不同于常人、超脱于世俗的抉择。大学毕业时,他拒绝了“交换妈妈”安排的各种体面工作,毅然选择到“特教学校”教残疾孩子画画,并在业余时间坚持到特护病房为临终病人按摩,以减轻病人的痛苦,并为其送上最后的慰藉。这是张展人生成长的一种延续与更高层次的飞跃。因为他在身体忙累中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在体力付出中获得了内在的支撑,在病痛死亡中获得新生的启悟,在反哺他人中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在助人中实现了自助,在苦难中进行着救赎。
孙惠芬此部小说艺术上的重要成就之一,便是通过周围人的观察,特别是张展的自述,塑造了张展这一独特人物形象。其本来的生活原型是一个大学生志愿者,据作家接受访谈时所言,从对命题作文的排斥到对人物行为的探究,促动她创作的一个重要动因是对这一代年轻人的深切关注。“我不认为志愿者是个简单的高尚行为,一个大学生如果高尚到能天长地久地去做一件事,一定有生命遭遇的引领,一定是遭遇深渊的本能需求,如同一个落水者攀住石壁”。正是因为作者思维的拓拔与意识的超越,促使她潜入生命的底里,才能“在满地蝼蚁般的无力青年形象过剩的情形下,在密密麻麻零余者书写已成为一种‘纯文学恶俗’之时”,发掘出一个刻满时代印记而又充满内蕴特质的鲜活形象——以其特立独行的抉择、坚韧不屈的持守与沉静不懈的行为,成为正在完成自我建构的一代人的代表性形象。关于人物的外在形象,只在“我”初见张展时有寥寥数笔的描写:“脸盘很大下颏很宽,眉眼不但开阔,还有一个蒜头鼻子,鼻子下方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翘,有一种原始的野性——那种暗藏着诚实、敦厚的野性”。这完全不同于他人的描述带给自己的想象,“我”在惊讶的同时,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最应该有的自然野性”。这更像是一种象征,作者以其充满关爱与智性的眼光发现了孩子的本真品性,而他的亲生父母与亲近之人,却从未注意到,“这一代父母之所以看不到他的正常他的健康,是因为他们自己已经不再正常不再健康”。正是从此透彻的视点理性而广泛地探察开来,《寻找张展》这部小说,才能被赋予如此深厚的社会意义。
“写作的深度到达的其实就是自己的命运深度”。作为一位有着多年创作经验的作家,孙惠芬此语可谓感慨由衷。也许创作过程中,作家意欲传达的切身感受与理性思考倾泻而出,因而整部作品特别是下部,读来抒情与议论的成分稍盛于叙事。然就整部小说的创作意图及其呈现的丰瞻意蕴而言,这部小说的成功之处,更在于作家将一位母亲鲜活饱满的切身体验与一位作家的自省意识与社会责任感巧妙融汇,通过对于孩子成长历程的自觉观照、关于家庭亲子关系的深刻反省及其所折射的诸多社会问题的理性拷问,构成了这部“多棱面透视”当下社会现状的现实主义风格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