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于无界
——李骏虎小说论
2018-11-12金春平
金春平
后革命时代的话语延宕,是“70后”作家群极力反抗却无法挣脱的困兽之牢,文攻武卫的朦胧感知、乡村生活的刻骨体验、资本逻辑的隐形渗透、理想主义的晦暗不明、个体生存的壁垒森严、人性幽微的冷峻洞悉、都市梦幻的飘摇无常,内化为他们成长依托的生活资源,也是所要破解的生命魔咒;市场消费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吊诡媾和,巧妙转化为可资攫取的艺术资源和创作动力,身体与心灵冲突或撕裂的艺术文本,形塑为“70后”群体景深的多棱魔镜;徘徊于历史与当下、记忆与现实、挣扎与颓败的捕捉和介入的摇摆,“70后”试图建立自我话语与时代精神的有效链接方式,却在自我独语与时代对话的暧昧不明中,扛起与一切断裂的个体化大旗,作为身份确立和美学姿态登场的文学加冕仪式,造就出身体顺臣与精神叛徒共时盘亘的集体群像。个体化构建掩盖下愈加模糊的整体面目,使“70后”成为新启蒙和市场化过渡期中国社会思想激荡和精神重组“悬置”的代际例证,但李骏虎却属于悬置语境中“本土化叙事的深度开拓者”——自觉承接着后赵树理文学精神的民间立场和地域美学的整体性谱系,又超越了典型论的文学叙事窠臼,从乡村、都市、历史到社会的持续跨界转型探索中,努力呈现与含混时代和记忆隐匿的暗示性对话,先验式叙事向超验式叙事的屡屡突入,传递出现代人的生命悲悯、存在困境和个体荒诞的碎片化经验,彼此叠加一体的文学姿态和叙事面向,构筑出一座人在文明转型和时空迁移的动荡不安、时代焦虑和价值错乱境遇中,以西西弗斯般的不屈精神跋涉抵达反复轰塌的生命韧性和理想高地的人文精神王国,赋予和宣示着李骏虎文学叙事指向的独特标识。
乡村:生命形态的理解方式
五四以来的文学现代性开启,将乡土中国和乡村世界纳入民族现代化转型的话语系统,乡村成为现代性登场的集中域和演练场,文明/愚昧、启蒙/民间、都市/乡村、地方/寓言、革命/神性、想象/现实,乡村成为他者文化参照的有效镜像,上演着一场场思想话语主体的美学权力争夺战,乡村实体在文学场域符号化和寓言化的演绎,沦为“人是悬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的文化注脚,乡村真实的质感内里和生命本体却成为喑哑的沉默。去意识形态化人文语境的有限开放,让乡村回归叙事本体成为可能,构建言说乡村生命的独特话语方式,意味着乡土文学对既有传统范式和叙事经验的突破与超越。李骏虎的《母系氏家》《众生之路》等乡土小说,隐匿起对乡村进行整体文化评判的叙事企图,而被放置于“地方性话语”的视阈场景,在乡村的诗意静守与残酷变迁的时间穿梭和交织纠葛当中,寻找乡村作为生命机体得以稳定延续的内在秩序性机制,洞悉着生命个体在乡土自足系统中的欲望、压抑、解放、溃败和逃离的林林总总,以及他们对乡村生活秩序无意识的参与、构建、维护、反叛和冲突的形形色色。李骏虎的乡村小说是地域风情和民俗事项的博物馆,更是人的生命形态和人性肌理的内窥镜,他以“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的独特方式,刻摹着乡村人生之尊严和苟且、死之沉重和轻缈,触摸着乡村蕴藉的生命能量和乡野民间的原始狂野,深描着在自然生命形态中所形成的乡村伦理秩序,整理着地方乡村的知识话语和生活经验,审视着乡村存在的自为姿态所经受的内在分裂和外来冲击的蛊惑与冒险,以此介入农耕文明渐被遗忘的现代人无根沉沦的生存困境,批判日渐沉靡的精神混乱和现代性完备不足的价值无序。
《母系氏家》是对乡村本色“母性”的“恒”与“变”的历时性追溯。乡村形态的存在方式之一,是生命的繁衍、生殖的不息、血缘的延续,乡村宗族的人伦秩序和人际纽带的生成、运行乃至维护和崩溃,围绕上述关键词依次展开。执著而虔诚的生殖礼仪维护者和膜拜者兰英是乡村“生殖野性”的典型,她的偷情或苟合,不关乎爱情与自由,反叛的身体“解放”,只是“借种”将优育繁衍作为唯一目的,生殖的本能欲望冲破了乡村两性的道德禁忌,生殖实践成为兰英及周边女性在乡村确立秩序身份和性别权力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兰英源于生殖野性驱动下对绝望婚恋的反抗、对乡村伦理的颠覆、对宗族血缘的解禁,形塑为她的刻薄与仁厚、刁钻与善良、懦弱与坚韧、自卑与自尊的对立型性格,矛盾混合体正是乡村女性“慈爱母性”与“野蛮生殖”相互胶着在乡村形态中的呈现——母性赋予其肯定性的人性光芒,生殖造就着生物本能的破坏劣根。她的狂野生命力和疯狂生育力,已经超越了文明视野下的道德天平范畴,传承着乡村“母系”这一最深层的形态根祖和最本色性别的生命脉络,激发着乡村本体角逐和反抗的生活张力,赋予血统秩序格局中的女性以道德定格和权力级别。
前现代的乡土生殖崇拜固然有非理性和反人道的蒙昧,李骏虎也深知诗意乡村只能存在于记忆的反刍当中,但他还是悲痛地洞悉到乡村本原的生之欢乐的原始和粗粝的生殖活力正渐趋衰退。兰英的借种生育——红芳的不育抱养——秀娟的不婚不育的生殖损蚀,是乡村母系生殖力退化萎靡而走向枯竭解体的隐喻,但解体也意味着生命重生或重建的可能。乡村母性可以超越原始生殖的非理性狂野,将母性的高贵博爱散播于乡村解体的历史时空,升华为具有普世人性的道德价值体,如幽灵一般转换为乡村变迁中横亘的人文肌理,缔造关于人的种种神性传奇。秀娟是“母性圣化”的乡村生命形态,一生未嫁只为心中圣洁的爱情,粗鄙的乡村如何孕育这朵纯洁的菩提,在道德舆论与心灵坚守的身心漩涡中,她依托道家的淡泊超脱应对个人的心灵苦难和人世沧桑,秉持儒家的大爱无界悲悯乡村的万物轮回和生命无常,秀娟的圣母姿态是乡村生命哲学的另一种凝练和寓言——乡村以波澜不惊的超然和坚韧,应对和化解着无法预知的世事变迁,又以朴拙而不失狡黠的仁义和宽容,消散着生命历程和精神痂痕的沉疴。所以,尽管民间的藏污纳垢、人性的平庸之恶、伦理的日益凋敝氤氲左右,但因为乡村始终葆有对高贵母性神庙的虔诚敬仰,缓冲着乡村生命的衰败进程,也让乡村生活具备了心灵自守的诗意可能。
《母系氏家》当中乡村的“生殖母性”和“圣化母性”的两极,是乡村机体得以延续和维系的“恒定”基点,是乡村多层次的生命姿态和生活形态的浓缩,它祛魅了种种文学观念主导下被改造、变异和伪饰的乡村幻象,而将乡村母性的多面纹理和活色生香,在日常生活流叙事中进行凸显。因此,李俊虎整合了乡土文学史上丰富的叙事经验,在批判与肯定、阴郁与浪漫、宏大与日常的多重视阈中,通过棱镜立体透视乡村生活内裂的多维面相,而乡村生活和生命群体在彼此塑造当中的混沌或清晰,彼此共为之间所引发的永无止境的坚守、激发或变异的不确定性,正是李骏虎所努力打捞的作为本质主义范畴内乡村生命存在的叙事意图。
在前现代和现代化的差序格局中,乡村是社会文化形态的相对主义概念,其文化对应物是工业文明、都市文明、商业文明等现代化实体,它们冲击和推动着乡村生命的质量境遇,撕扯着乡村自然的人伦秩序,乡村叙事开启了“开放式顺应抑或执拗式抵抗”的历史命运抉择模式。李骏虎拒绝以古典主义的美学情绪去孤独而悲壮地抗衡现代化的合剿联盟,而是剥离出乡村生命本然介于母性生殖与母性圣化中间级的“乡村世俗”,在现代商业文明和经济资本权力的蛊惑下所引发的人性变异景观,并将乡土乡民纳入“现代经济关系”的视阈,感受着习焉不察而又撕裂隐痛的乡土人性的细微颤栗。《母系氏家》当中,红芳“生殖权力”的尊严丧失是通过“经济权力”的现实弥补赢得乡村秩序的认同,红芳无意当中攫取到了乡村民间日常生活的“世俗经济”核心,而“经济资本”具有颠覆乡村伦理、血缘、宗族等级秩序和人伦法则的神奇魔力。乡村女子进城从事性工作、连喜兴办纸箱厂、村长变卖集体财产、妻子依靠警察势力树立威严,都宣告了乡村自足而原初的以道义话语为核心的人伦秩序正发出“转型剧痛”和“秩序解体”的尖锐呐喊,迎合着以资本话语为核心的经济权力秩序狂飙突进,尽管常以虚假而伪善的人间温情作为掩盖。《众生之路》跳出了单向主导型的乡村解体源于外在现代性的批判思维逻辑,以“乡村空间并置”的方式,在日常生活图景中审视着乡村生命解体的内发性原因——乡村民间长期被压抑的经济“世俗性”的“解放诉求”,自觉呼应着乡村之围的外在现代化转型侵袭,乡村人性所恪守的宗族道德制衡下的自守与平衡,集体走向非理性的偏狭与疯狂的魔道。学书强烈的贫穷蜕变欲望(《团结学校》),二福资本地位丧失后的集体诅咒(《寻常巷陌》),都在言说着物质现代性“启蒙”乡村被压抑的物欲之后人性反扑的悲剧;经济资本的侵入解构了乡土性别伦理而滑入欲望狂欢的道德放纵,云良与小巧(《百年孤独》)、艳艳与喜喜(《五福临门》)等以经济关系为纽带的异性乱伦,宣告着感官欲望对道德抗衡的胜利;《普天同庆》和《麦黄种谷》当中,经济资本以集体沉默的利刃直逼基层政治运行所依托的民间信义,天平对乡土道德话语的天真依赖,败北于连喜资本操控的正面袭击,乡土宗法和家族自治所依托的朴素契约精神和公平原则的基石,被人性的贪婪之恶所驱逐,“资本利益”与“政治权力”和谐相处,以不容置疑的自信告诫吾乡吾民何为当世正义。
乡土人伦文化的整体溃败,是乡村走向变异和终结的困厄,也是乡村生命重生的涅槃契机。李骏虎在乡村之“变”的波澜诡谲中,洞悉着乡村本体“恒定”的民间文化能量以散射的破碎,继续弥荡于乡村转型的价值角落,在现代社会的经济、法律、政策和制度的运行当中,乡村传统的人伦价值仍然以潜在的方式制约和影响着民间生活的思维与实践,充当着现代社会秩序运行的人伦道德赈济。现代化进程对所涉对象的强大“同质化”力量,让人成为平面化的存在,曾经孕育个体的集体感、参差感和皈依感日渐陨落,于是,结束精神流浪、灵魂漂泊与人际区隔的不安定,寻找心灵之母和生命圣地,就成为由乡入城一代人的共同精神诉求,此时乡村的自然、大地、风物、人伦,成为逃离同构囚牢、滋养灵魂休憩的理想境界而重新进入现代性救赎的视野,具备了审美现代性的“新启蒙”信仰价值。李骏虎审视着逝去的南无村人身体和生活所处境遇的都市化,与心灵和精神所向往的乡村化的生存悖反,抒写着一代人的“普遍乡愁”,在城与乡的文化互动和现实砥砺当中,考量两种异质文明进行文化对话的契机,勘探着现代化变幻漫漶中乡村生命的恒定能量进行人文秩序与价值制衡的重建努力。城镇化之后,兴儿艰难的穿织维系着早已分崩离析的乡村残局(《麦黄种谷》),翠莲恪守信诺偿还前夫外债(《五福临门》),兴儿父亲捍卫象征乡村生命和精神大地的一方耕田(《麦黄种谷》),李骏虎小说所忧伤吟咏的风景、风情、风俗画,是乡土生命的文明痕迹、心灵自由和生活方式的生活承载物,他以跨界的体验、文明的反思和生命的洞察,试图走出当前乡土文化无法与他者文化进行对话的叙事范式,进行积极的“文化想象共同体”建设,那些“田园器物”是保留现代城乡之人共同的农耕记忆和国族记忆的历史召唤,“敬畏之心”源于个体之人面对现代技术理性所无法掌控的生活、万物或命运的幽冥与无常,“仁爱之义”出于人类整体与世界隔离的孤独无助境遇的深刻洞察,“文化守成”来自全球化和现代化双刃剑效果的理性警惕,“集体伦理”生成于现代社会人的精神困境和心灵苍白的实践反顾,他捕捉着乡土与城市文化的互补契机,以及现代社会机制硬性法则与乡土人伦社会软性法则的融合可能,不断追求身与心、灵与肉弥合和一致的完美生活,形构着“城乡文化高度同质化的一种新型文化共同体”,并将乡土文化的民间伦理和经验智慧,构建为超越文明形态历史差异的具有普世性质的人类伦理,这是对乡土小说史当中乡村总是充当被变异的现代化转型“反动形态”的反动,也是超验式文学叙事构建的先锋努力。
战争:民族历史的正义图谱
中国革命历史小说在文学现代性的史学进程中,一度承担着“政治启蒙”的重任,“民族救亡”的历史迫切和“工农解放”的政治诉求,共同以历史乌托邦的蛊惑,确立着“阶级意识”和“斗争哲学”的自觉,于是,按图索骥的主题先行,让革命历史叙事充当着国家政权更迭和民族社会想象历史必然性的艺术佐证,直至1949年之后登上政治意识形态所极力鼓励和允诺的文类巅峰。文学全面对革命历史和战争辉煌的合目的性演绎,以及人道主义和人文精神的体制话语禁忌,让个体性声音成为时代奢侈而又弥足珍贵的人文歌吟,偶有展露的妄为者也难逃被缄默的命运,文学仅余戴着阶级派别属性面具的符号在行动,叙事成为战争魔人在设定的角色中沿着情节轨迹的匆匆奔赴,而人性的丰富质地已被抽空剥离。新时期以来人文话语的复归共识,政治禁忌的有限度消退,革命战争历史获得了在文学性范畴重写的可能和潜能,但始终横亘的艺术难题仍然是“文”与“史”、“道”与“人”的有效嫁接,政治权威、党派立场、战争场景、人文精神之间彼此碰撞纠缠却无法厘清其序列重心,“混杂复调性”的叙事美学努力及其难度,造成“革命历史”和“革命战争”叙事面向的分裂。前者的叙事面向之一,是以史志笔法再现和续接宏大历史叙事背后的微观历史细节,让节断、遮蔽或遗忘的革命史貌重新复归文本叙事,但也常因强烈的史志性而陷入文学性遗弃的诟病之列;而文学性复归的革命叙事面向,是重审以革命名义绑架人道主义和生命高贵的荒诞历史叙述,在史实和虚构的相间交织中,呈现被扭曲、被改造和被异化的革命历史的片面真实,将历史正义对个体伤害的革命角落聚焦和放大,揭示革命历史的合法胜利与人文价值的践踏背叛之间的存在悖反。后者则将战争与人之间的主体历史思辨作为叙事动力,因为战争摧毁着个体生命、解构着既有秩序、改变着历史曲线,它对所有参与者的破坏性焦虑所引发的恐惧感、不安感、焦痛感,成为人类记忆和人类未来的精神梦魇,由此确立了反对战争、呼唤和平、尊重生命的人文话语系统;同时,战争也是捍卫自由、追求和平的方式之一,而自由本身的歧义——个体的解放、民族的独立,抑或历史的进步、文明的更迭,在普世认同当中都被视为是自由所化身的具体历史实践,反对外族入侵的卫国战争和民族战争是自由之战,拯救人民于苦难压迫、承诺人民以自由幸福的解放战争亦为自由战争,虽然战争无不以血与火、生与死为代价,但在人的自由、独立和解放面前,暴力狂热在战争许诺的和平之名下化为“革命无畏”的象征,生命坚韧在人类残暴的丛林法则中被赋予“战斗智慧”的美誉,而生命死亡也在革命信仰抵达中升华为以身殉道的“英雄主义”壮举!
革命战争的叙事经验庞杂而坚固,重述的难度不在继承而是突围,新生代对战争的历史遥望,是通过历史文字的激发进入虚幻想象的远景,或者干脆将之作为极度主观化抽象观念生长的滑翔轨道。但李骏虎的《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弃城》《银元》等抗战小说,坚持“史实再现”与“战争史诗”、“宏大战争”与“个体微观”、“历史逻辑”与“战争诡谲”作为“战争叙事”立体框架搭建的基石,抗战场景的历史复现当中,消解着被胜利者话语权力所构建与主宰的意识形态政治图解,将战争的意义呈现借助“并置”的抗战图景来完成,这是对多元、复杂而隐秘历史的理性主义认知,充斥着对虚构或遮蔽历史的强烈质疑和真相追问。历史叙事观念的一系列反叛之后,李骏虎将“战争的正义”作为抗战叙事的人文理念,在残酷暴烈的丛林法则奇观和叙事运行典型当中,努力确立战争正义性的普世法则,以历史经验去厘清和验证正义性所依持的民族利益、政治利益、人文理性、生命尊严的排序等级及其逻辑,但正义性的确立又无法脱离生成语境和历史抉择的权力主体训诫,确立的难度转变为战争正义性裁决中历史性悖论的闪现循环,于是,他在确立和消解的悖论当中,赋予“正义性”以深邃的历史精神意蕴,以此考量着暴力战争所吁求的民族正义、历史正义和人性正义的确立方式。
《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秉持“文史合一”的史传精神,全面勾勒出中央红军75天完成东征山西、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宏大历史全貌和战斗生活细节。小说以“史实”之“事”作为叙事重心,冲破了小说作为虚构类文体的规约,赋予小说“战争历史文献”的史志功能。但战争之“事”的记录和谱绘,仅仅是小说前世的文体功能,而以史代诗的文体误读,也将抹杀文学以人观世的独特洞察。李骏虎在红军东征战争时局风云诡谲的叙事当中,越过历史之事的平面现象存在,而转入对历史“何以如此”的“人”的动因解密。信仰与绝望、智慧与狡黠、理性与狂热、道义与平庸,同时附着于作为个体之人的政治领袖和族群民众的精神内里,而坚守与溃败,或者奔赴与逃离,正是历史在胜利者炫耀的必然性背后,所潜伏的无法假定的无限偶然和可能性的人性隐秘。小说对战争“正义”的追踪,走下了宏大历史抽象本质主义的祭台,而在具体的历史语境当中构建起具有相对主义的价值共同体存在,其叙事方式是在掌控历史的个体政治人物的人性纹理、人民获得解放的历史进步、民族利益的制衡博弈、普世价值的人文精神之间进行历史化的重组,即使存在正义言说语境的歧义和倾轧,但错位的文学话语恰是在越过以战略成败定胜负的史学理性之后,进入到关于战争的正义确立与正义理解的历史哲学层面。
面对外族日军的铁蹄侵略,蒋介石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对日不抵抗政策,先党派私利后国族存亡的历史利益抉择,是对民族自由“决不受制于政治的交易或社会利益的权衡”的“正义”权利保障的背叛。而中共红军的革命战争,是以人民所创造的财富和国家权力进行公平分配的社会机构重置为目的,要解决“社会主要制度分配基本权利和义务”等政权体制的不合理现状,于是以“公平”名义发动的解放战争获得了“正义之战”的历史认同。外族入侵中华民族的现实灾难,破坏了任何“民族”和“个人”“都拥有一种基于正义的不可侵犯性”的自由性原则,违反了“一些人分享更大利益而剥夺另一些人的自由”的公平性原则,自由性和公平性原则双重反动的叠加,即民族自由和国族公平的双重原则的破碎,造成的民族生存压迫以及反抗重建的实践,升华为凝聚国族精神、搁置族内政权斗争的政治正义,“政治的存在理由是自由,它的经验场所是行动”,抗日民族战争成为族群存亡的唯一拯救方式和民心所向的集体诉求,它的政治“正义性”得到了人类文明合法的优先权,如同固若金汤的价值碉堡,横扫一切围攻之恶,收纳一切守卫之士,尽管不无各自党派利益和政治前途发展的长远战略与斗争策略的考虑。中华民族信仰对政治党派信仰的置换,宣告着在族群倾轧的战争历史语境当中,民族的自由和独立、国族的平等和公正共同构筑的“正义”,是高于国族之内党派政权公平的普世价值核心,抗日战争获得了人类历史的正义性和合法性。小说是在民族战争的“正义”范畴进行历史追问,而直陈中共党派发展、内部斗争的历史话语禁忌突围,共同组构为确立民族正义和战争正义难度的历史生成情境,在肯定战争正义性的同时,也审视着正义性所包含的内在悖论——正义的战争摧毁着不合理的民族利益格局,重建新的民族国家权利制度,且以国族和平为终极追求,但与摧毁和重建相伴随的却是深重的民众灾难,以及依靠暴力、血腥和专制的方式来达到人的生活秩序稳定,这是勾勒抗战历史画面背后所深隐的人文悲悯和生命忧思。
战争小说文体所面临的最大艺术难题,是在“叙事虚构”与“史事真实”之间寻得合适的言说区间,战争经典小说,如《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永别了,武器》《弗兰德公路》《世界末日之战》,以及《红高粱》等都提供了“原型化”的叙事经验,其共通之处是催生战争的政治、民族、党派、组织、杀戮和专制等构筑起文学的叙事外壳,但其重心始终是将人性放置于生死善恶立体交织的炼狱,在凌厉而残酷的生命语境中,展示着战争非理性的狂热对人的肉体、精神和记忆的永久性创伤,拷问着人在面对生死存亡的历史灾难时所爆发的生命坚韧、心灵深邃和人性伟大的惊人能量,并将之作为革命战争叙事的最高境界。《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显然是在革命史价值当中实现文学性价值的自我创建。虽然着力于战争宏大叙事的调控,但小说还是注重深入到个人化局部与微观的生活场景中突显典型的“个体之人”,毛泽东的运筹帷幄和革命乐观、林彪的信马由缰和叛逆孤傲、张学良的爱国情怀和委曲求全、蒋介石的自信忧虑和心思缜密、阎锡山的憨直素朴和心机重重等,这些人物群像所附着的民族性、英雄性乃至狂热性,他们在抗战历史抉择时刻的心理、精神、思想、信仰的坚定或纠结的嬗变,正是革命历史小说由为党派意识形态服务的“战歌和颂歌”性质,向“文学是人学”艺术法则回归的小说证词。《弃城》从二战区旅长姬中和战斗前后的个体心理,切入“抗日杀戮何以如此坚决”的心理隐秘探幽,揭示出姬中和为代表的云丘山子弟,其抗战热情来自于深厚的乡土之爱、保护母亲的孝悌之爱,民间朴素情感支撑着他们在战事日衰的战征格局中坚守阵地甚至不惜集体牺牲。“真武大帝”击毁日军飞机的魔幻化叙事,是对所谓“正义之战”历史必然律和政治道义性的质疑和否定,强化着子弟兵与乡土大地之间的精神依恋和神性相通;超度大佐军刀灵魂作祟的乡土民俗,展露出乡土大地尊重和悲悯每一位人世生命的朴素生命伦理。李骏虎祛魅了抗战的政治高尚,让来自于乡土日常生活世界的“民间野性”作为抗战的信仰动力,凸显的恰恰是被宏大历史所遮蔽的个体之人的心灵真实与情感丰富,它并未降格抗战军人的历史地位和战斗光环,却呈现出华夏民众抗击日寇的乡土情感与民间伦理的自发性,确立着护国卫家的抗日战争具备人性本真和生命感恩的“人性正义”。如果说李骏虎对民族抗战“正义性”的叙事演绎已经得到了强力、饱和的逻辑“证实”的话,他在《银元》当中则试图借用梁兴中“用自己的真银元换了一位被骗大婶的假银元”,“两次打冲锋的时候,被敌人的子弹射中胸口,都正巧打在那块假银元上,两次救了我的命”的局部战争片段,突破一度被诟病的生硬而苍白的革命政治强行宣教的叙事套路,借日常生活的人生劫难和神性感恩的内在生命体验,透视民间朴素的“善恶有报”的道德伦理和人生实践的说服力,远胜于党派政治对正义之战的抽象、空洞和无力的口号演绎,恪守着古典道德之善的最高权威,确立起中共红军解放战争历史化的道德“正义性”。李骏虎将自由、权利、公平、道德等诸因素纳入战争反思的范畴,并将重叠话语秩序的重建作为终极性的价值指向,因此,其民族正义、人性正义和历史正义就成为不断生成、确立和消解的悖论式历史祛魅,依托摆脱历史禁忌和意识形态话语牵制的叙事,以及超越对战争场景选择性描摹的再现,寻找到了“历史”与“文学”的有效嫁接方式,形构出具有现代性意味的战争史诗美学精神。
社会:爱乐之城的幻化异境
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话语,将人的个体解放和主体性确立视为第一层面的构境,其构建方式首先采用了人性批判和文化批判的“质询模式”,但人的解放还包括“在财富和经济分析中,将生产主体、劳动主体对象化”,以及“反对个体自我束缚并因此屈从于他人的行为”。中国社会历史是在被动当中开启其外发性现代化的转型模式,封建文化系统与现代文化体系、乡土小农观念和现代公民意识、公平正义诉求与政治权力专制彼此并行、糅杂、联姻,造成了中国社会发展文化语境的吊诡——人未从前现代时期传统封建文化和高度集中的显性或隐性的政治意识形态规约当中终结生涯,又遭遇到了现代工业技术和经济资本的强力操控,意识形态权力主体构织成为一个巨大的社会机器,收纳一切逃离者,规训一切反叛者,这是“鲁迅们所无法预料的”新历史景观,“70后”正是新历史景观的制造者、体验者和反叛者。他们塑造着别样的生命姿态,以与时代、历史、社会和自我断裂的方式,打破文化偶像、拒绝平庸模仿、反叛意识规约,却在“表现主义”的“造景”当中,捕捉人性质地、寻觅心灵家园、追求生命自由,参与历史、介入时代、审视社会和剖析自我。他们带着前置政治意识形态的理想主义情结,与政治权力、资本主宰、都市崛起交织起来的“日常社会空间”的现实牢笼抗争,“断裂”和“造景”方式的差异,不断催化着“70后”作家群体的精神剧变和风格游移,这是文学风格自由而多元驰骋的时代机遇,也是一代人转型时期共同情感伤痕的艺术记录。
李骏虎的《浮生》《此岸无关风月》等社会小说,更专注于城乡空间转型的叠加效应,他精心编织着一个反现代性、反乌托邦的世界——由乡土、资本、技术、政治、都市、欲望、身体、个体共同构织成的“异托邦”,它是“客观存在于此岸可见的某处”,“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在此空间当中,借助多元权力体的彼此镜像,李骏虎的小说打开了人“在镜像中那个并没有真实场所的地方看到自己”的多面性可能,以及在“他性虚拟空间中重新构建自己的形象”的主体性确立的努力,反观着人在现代社会迷失当中的“真实存在”。生命主体性的存在是以努力确立最为真实的自我为途径,而具有主体性的人只能“通过虚拟的他性空间反向构建起来”,因此,李骏虎让“自我”与“他者”在抗诘当中,不断自我生成、确立、怀疑和否定,而每个阶段相对应的“自我”,都是人的存在的真实一面,人成为异托邦世界当中不断变换的符号角色,而人的主体性确立的难度与消解,以及人性所历经的湮没和复苏,正是其社会小说叙事的整体立意和独特发现。
李骏虎对生命存在异托邦的呈现,是在他者/自我、理想/荒诞、真实/虚拟的互为确认或互为证伪当中,祛魅历史、政治、文化等意识形态等对个体生命和个体思想的介入与攻讦,将文明转型期或者现代文化自足体当中,隐藏在众生平庸之下生活和生命的不安、荒诞、无助、戏谑和反讽对个体的压抑和规训,作为其确立主体性存在的前提。《浮云》主人公张伟,经历了从杂志社到大学校园、从基层支教到政治官场、从学报编辑部到文学研究所的三次身份蝉蜕,怀抱理想主义的励志青年,一次次遭到无处不在的“日常微观体制”和“全景敞视的环形监狱”的“自动权力”训诫,其任何的反抗不仅是无效的,更是惩戒性的,理想主义的光辉褪色,生命真实的愈加远离,最终蜷缩为生命玄色的孑然者。如果说可视而坚固的体制规训和惩罚来自于社会机制运行的历史本体,那么李骏虎以敏锐的洞察力,触及到无处不在、形影虚无但又绰约多姿的隐形规训对人的心灵、精神、思想、人性乃至肉体的伤害,它们如一把把锐利之剑,刺伤着自然生命的质地,灭戮着理想主义的鲜活,这种人的存在图景,正是现代性的鬼魅诱惑所忽略的阴暗角落,也是乌托邦世界的反讽梦魇。张伟与李华的浪漫邂逅彰显着爱已是剔除了感情要义仅剩虚伪和无常的身体欲望;与妻子的婚姻长跑在世俗羁绊中走向平庸之后连同男性本能也被剥夺;与故友的乡情证明一切不过是权利阴谋控制下的黑色幽默;与政商界朋友的真挚交往无法掩盖经济资本和政治资本的默契交换。经济秩序对人的自由的侵犯、资本等级对人的理想的压抑,是张伟不断冲撞、逃离而又无法挣脱的微观牢笼,它们渗入张伟透明真实而无孔不入的世俗生活,吞噬着他的人性本真与道德圣地。正如本雅明对波德莱尔休闲逛街者的深刻洞察,“他在陶醉其中的同时并没有对可怕的社会现象视而不见。他一直意识到了那些社会现象的存在,宛如在陶醉中还‘仍然’保持着对现实的意识”,混沌的生命姿态如此窒息,张伟努力卸去社会规约的枷锁,于是他转入到社会越狱的行列——深谙官场权谋之术的娴熟老练,是他借用社会监狱赋予的局部权力掌控,反制所处社会牢笼对他整体强力训诫的顺承式报复,“以暴制暴”和“以戏入戏”的抗争虽是个体面对无物之阵的无奈妥协和机智生存,却是对人性权欲异化的愈演愈烈,他再次清醒挣脱和决绝逃亡的“那边”,仍然不过是异托邦世界的另外一角。李骏虎以叙事的平静如水展示着社会机器对人无声操控的独断专横,以及人的身份坚守在无息中的一步步失守,这是他对现代人生存于绚烂多彩的世界背后的生命悲剧性洞察。
李骏虎在社会叙事流当中,跟踪着一个个无法把握自我走向的飘摇者,在参与文明转型和历史动荡的激情褪去之后,现代个体在各种区隔当中涂抹着生命的晦暗色彩,那些不屈的灵魂充满着对全景敞式囚牢的挣脱与反抗的强力意志,而这种反抗的自觉意识乃至反抗行为的实践本身,早已跃居反抗的意义构建之上,因为这种反抗的行动,是以不确定的“个体”向确定性的“主体”的转型或构造为目的,它蔑视着尼采宣称上帝之死的骄傲姿态,质疑着上帝能否死去的判决有效性。面对现代人所处的生活诡异、灵魂痛裂、信仰坍塌的危机四伏,李骏虎依托于乡土大地和人性温情的虚妄式回望和想象性捕捉,努力复活被欲望空间所驱逐的人的本真、神圣和超越。《浮云》当中,亲人、师长、恋人、故友,在张伟人生困境时刻有限度地温情给予,让他艰难而灰涩的人生得以喘息;《皮卡的乡下生活》当中,尹南平仕途多舛后的人生虚无,在乡村院落的安谧、气质脱俗的“她”的沉溺当中,获得暂时的转移;《合租情事》当中,李离无所适从的文学理想,以及对少妇的欲望渴求,却在合租少妇弹奏琵琶名曲的感染中,升华为沦落天涯的精神相依;《此岸无关风月》当中芳芳的爱是非理性的绝望,却饱含着缥缈心灵的希望奔突。乡土与爱情的浪漫经营,只是李骏虎对社会异托邦的叙事迷雾,他诱导着人的情感升腾,却无法走出边界之缘,一切最终裸露出狰狞的本相和漫漶的庸常。短暂的温情享受无法取代张伟必须随时以战斗的激情,去独立面对无形或有形的微观社会体的改造和收编(《浮云》);梦回萦绕的故乡每日上演着围绕金钱或权势等世俗核心词的民间生存大戏,古道热肠和悲悯仁爱成为集体记忆的呓语(《皮卡的乡下生活》)。而爱情与婚姻、性的错位,解构着灵肉统一的和谐之美,在个体之人以古典主义的虚拟意象,构造现代爱情的传奇时,爱情的寻觅只留给都市时代抒情诗人一个个满是疮疤的爱情躯壳。张伟和钱燕之间爱情和性的双重隐退,张伟与李华之间短暂的有性无爱,张伟和孟小桥之间的有恋无性,昭示出人在各种社会微观机制的区隔之下,性、爱和婚姻三者达成默契的难度,真正的爱情是昙花一现或遥不可及的昨日之梦(《浮云》);少妇忍受着个体孤独之间无法弥合的无爱婚姻的煎熬,李离是她所幻想的以艺术为中介的虚幻逃离之地(《合租情事》);小蔡与芳芳之间婚姻的躯壳状态,正是芳芳殒命于爱情幻影包裹下的杀戮阴谋的情感逻辑初始(《此岸无关风月》);《女儿国》当中,李离对周边女性的偏见正是性别他者中被欲望、虚荣和资本所规训的女性生存真实,两性之间的日常生活交融隐藏着难以走近的心灵鸿沟,而郑和攻打女儿国的叙事戏谑,充满着李离对女性庸俗的压迫和制掣下男性复仇的幻惑快感,两性欲望的原始激情都在消散,遑论守护爱情神圣和经营爱情质地。
体验乡土大地和执著浪漫爱情的双重失效,李骏虎彻底放弃了可能的个体生存异托邦壁垒解构的努力,于是,以虚拟镜像证实理想生活真实的努力,置换成为不断验证现实超越的不可能、证伪虚拟镜像败北的叙事歧义,精致监狱当中的囚徒者和越狱者,在个体飘零中经受着城乡身份以及生死跨界的体验之后,还是回归到暗无天日的生命原点,继续接受着未知而必然的微观社会规训。与此同时,诗性的生存、灵魂的韧性、理性的支撑,如同个体生命绝望时刻的生命灵光,穿透着生命幻化景致的绚烂,于无助和荒诞当中寻找孤独生命的抗争理由,这种理由的不确定性正是真实自我的存在,也是人的主体性不断被摧毁而又被确立的过程,“行动”就成为“人使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的“主动性”的彰显方式,因为如若没有人的主体性的存在,社会或者他者也就失去了参照的机体,虚幻与真实、压抑和解放、反抗或失望之间的界限也将消除,“我之来到世上……决定了我所是的这个自我的可能性:最终,则是一个唯一之存在的疯狂的未必可能,没有它,一切,对我而言,就都不存在了。”在个人主体性残缺的修复当中,李骏虎直面平静无息中人的存在质感被社会权力侵蚀的惊心动魄,负载着生命之轻的虚妄和生存之重的枷锁所绑缚的心灵之殇,在反平面、反符号、反象征的人性张扬中,凝望着怀抱大地浪漫与青春理想的生命之光,在围剿境遇当中一幕幕困兽犹斗的生命战斗姿态,是对时代吞噬的英雄挑战,对无物之阵的幽微洞察。因此,神圣的生命诗性、理想的情怀灼照、悲剧的英雄壮举,是李骏虎在艺术文本世界中传达人的生命信仰和存在之思、完成个体到主体彰显的隐秘通道,而他之所以迷恋人与外在一切进行反抗的实践行动,是因为他无法容忍用虚妄和伪饰的文学幻镜,满足期待终结性胜负定数的读者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