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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列佛游记》:冒犯的语词艺术

2018-11-12王岫庐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6期
关键词:格列佛排泄物斯威夫特

王岫庐

在中英小说翻译史上,斯威夫特竟然是得到译介的第一人,实在是出人意料。这倒不是因为斯威夫特的水平不够,他的文笔实在是机智又灵巧,只是其文风实在刻薄,甚至充满了“野蛮的讽刺”(毛姆的评价)。这样的文风,在中国算不上特别讨好,可是终究翻译过来,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各种译本,以至于成为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作品。然而对于翻译的怀疑和警惕,总让我认为,翻译过来的并不是斯威夫特,而只是一部儿童文学或是奇幻游记。

书中的政治蕴意当然也是为人所理解的,据说《镜花缘》、《老残游记》等作品的创作,都有当初《谈瀛小录》的影响。中国传统式的政治讽喻,能够去到的限度,大家心知肚明。中国士大夫群体,一身二任,既要承担官僚政治的任务,也担负人文教养的责任,笔下文章尤其奉行温柔敦厚之教,不可能出现过于冒犯的言语。从这个角度来说,斯威夫特的写法在中国士大夫文化中,毫无立足之地。即便是在当时的英国,他有时候也只敢匿名写作(如《布商书简》Drapier's Letters)。不过他的文风实在太独特,即便改了名字,读者多半也认得出。而且当时正值新古典主义时期,讽刺文体(satire)盛行,斯威夫特的写法符合当时读者的趣味,因此在英国文学史上,留下盛名。

斯威夫特的毒舌,大至政治主题,小至语词调侃。而大小之间,其实互通互成。斯威夫特自己曾将文体定义为“把合适的词放在合适的地方”(right words at right places),足见其对语词艺术之斟酌。政治主题的讽喻,论者众,这里不赘述。语词调侃,却是翻译中往往会被稀释甚至丢失的东西。

第一个翻译丢失的词语是标题。Gulliver’s Travel。英文读者大概一眼看出来,Gulliver的名字,是gullible的谐音。easily deceived or cheated。也就是“傻冒游记”。这场笑话,你若当真,你也就是个傻瓜了。可是想想看,上百年来多少政治家、文学家、哲学家围着这本小书谈了多少话,以多么认真的方式,参与了这一场明知是骗局的游记,你就突然明白什么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无论翻译为《格列佛游记》,还是更搞笑的《大小人国历险记》,都是没办法表达出这个作者的胆大妄为:从标题就开始调侃读者。

故事一开头,很快又出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翻译过来的词。My good master Bates。中文当代版本开头,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相当写实主义的人物背景介绍。这里面实际上有不少文化信息也已经失去了,例如祖籍诺丁汉郡——你得知道这是鲁宾汉的地盘,才知道作者塑造出来的这个主人翁气质的来源,再如在莱顿学医——你得知道莱顿在荷兰,又了解斯威夫特对荷兰商业文化的鄙视,才知道这个安排的巧妙。而第二句“在他的五个儿子中,排行老三”的交代,倒是比较容易让中国读者理解的——英国当时是长子继承制(primogeniture),排在第三个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外出游历反而是个出路,大英国的海外拓展,多拜此规所赐。这些文化信息还是能看懂的。但文中讲到,后来我到伦敦拜师,到伦敦著名的外科医生詹姆斯·贝茨先生手下当学徒;一直学了四年。这“贝茨先生”就实在是不可能翻译的了。“My good master Bates”,要是读出来,就是“my good masturbates”——我美好的手淫。这个翻译过来,不知道要让多少中国读者崩溃。好在林纾不懂英文,魏易一定也没有看出来。

手淫这件事,已经被拉科尔的著作《孤独的性:手淫文化史》(Solitary Sex: A Cultural History of Masturbation)探究得相当彻底了。《格列佛游记》的“我善良的主人贝茨先生”可谓象征着现代手淫文化史的开端,这段历史与现代医学的发展紧密相连,并部分反映了道德上具有自我意识的现代主体是如何形成以及发展下去的。这是一种理解“My good master Bates”的办法。当时英国文学界发生了一场著名的“古代人与现代人之间的争论”,但斯威夫特实际上是站在古典立场上去反对霍布斯的政治学和笛卡尔的哲学。《格列佛游记》里面有不少这方面的证据。但“my good masturbates”的用法,在这里有多少现代意味,又有多少古典批评,说不清楚。

我觉得还可以有另外的理解。考虑到斯威夫特的宗教背景,我们不可能不引出圣经里禁止手淫的原因:若撒播种子不是为了繁殖,而是为了一己快乐,就是罪过,就是可耻的。这个观点在西方文学史上相当强大。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里也曾说“不懂节俭的可人呵,你凭什么/ 在自己身上浪费传家宝——美丽?”(屠岸的翻译非常隐晦,但还是看得出所浪费的为何物)。这里所说的快乐,如果从肉体衍生到精神上去,也说得通。精神上的快乐、智识上的懂的,如果最终没有指向上帝,便也是一种浪费。但这其实就是斯威夫特想给读者带来的一场历程:一场精神上的自嗨。用这样一个重口味笑话,暗示Gulliver在接下来四个不同政治构建(political regime)中所思考和学习到的东西。这场荒谬的旅途,对每个读者都可能成为一场独一无二的、阅读的“意淫”,和私下的“手淫”是相通的,都充满罪恶的快感、欲罢不能。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其把“my good masturbates”翻译为“我善良的主人贝茨先生”,不如翻译为“易硬先生”好了。

[8]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75页。

如果说“傻冒”是标题对读者的调戏,“易硬先生”是一开卷就定下的大胆隐喻,那么贯穿全小说的另一条重口味线索,就是“排泄物”(Excrement)。这个象征物,让人坐立不安、又不得不尴尬赔笑。人看自己的世界,可以无比沉醉其美,但也不可回避某些并没有那么美好的时刻,用斯威夫特的话说:necessity of nature。

这段所有的用词都是相当文雅和考究的,和排尿的俗形成相当大的反差。但作者这样做的目的,远非为了实现一般的喜剧效果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面,抛出了一个后来流行一时的词语:Kitsch 。中文有时候翻译为“媚俗”,也有翻译为“刻奇”,但都不能说出昆德拉的原意:“Kitsch is the absolute denial of shit,in both the literal and the figurative senses of the word; kitsch excludes everything from its purview which is essentially unacceptable in human existence”(Kitsch是对屎——包括实际的屎和隐喻的屎——的绝对排斥。Kitsch将所有不能为人类存在所接受的事物都排斥出去。)根据这个定义,Kitsch不如翻译为“克屎”:听上去的确会让人皱眉头,shit本来就是相当冒犯的一个词,在印刷的文化史上基本缺席。

不谈论“屎尿”是一回事,但不承认“屎尿”的存在,则有大问题。大众审美和温情并非一无是处,只不过撒谎作态时间一长,便坚信人类生活没有粗糙而永存的丑恶面,那就是Kitsch了。

为何书写、以及如何书写这些丑恶,其实都是对一个作家的严峻挑战。胡传吉在《文学的不忍之心》中说过,当代中国小说家书写苦难和不幸缺乏克制,常会“力往黑处、狠处、坏处、恶处、脏处”写,文字落入粗鄙。“余华在《兄弟》开头对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详细刻画,几乎是在挑战读者的审丑极限。”这样的写作让人厌恶,且悲哀。“排泄物”不是不可以写,但书写背后必须有充分的缘由、书写的笔触必须有足够的克制。《格列佛游记》中对“排泄物”的书写,从第一部贯穿到第四部,理由充分,用笔点到即止,形成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学奇观。

第一次出现“排泄物”的主题,是在《格列佛游记》第一部第二章。在小人国里被六英寸小人捆着,这个几个小时里边他开始觉得“憋”(extremely pressed),因为他已经两天没有“拉”(disburden)。周围的一大群小人让他觉得这个生理需要相当难堪(difficulties),又急又羞(between urgency and shame)。最后到了居所,赶快爬到屋里,关上门尽可能往里面去(as far as the length of my chain would suffer),把身体里那叫我难受的负担排掉(discharged my body of that uneasy load)。格列佛还说自己因为这个不洁净的举动而有深深的负罪感(I was ever guilty of so uncleanly an action),希望读者包涵,体谅自己当时的处境与痛苦。

接下来,在第一部,第五章,出现了格列佛撒尿救火的场景。这应该是本书最著名、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幕。皇宫着火了,一开始交代,火势太猛,小人国的水桶根本没可能救火。然后格列佛灵机一动(thought of an expedient),想到用尿来救火的主意。昨晚“我”喝了很多酒,还没有小解过(had not discharged myself of any part of it),而这个场景让“我”热血沸腾,酒也就变成尿了( the wine begin to operate by urine)。“我”对准火灾现场(applied so well to the proper places)就排空了(void),把火给灭了。作者笔下,这一场喝酒喝多了憋了一泡尿的巧合,属于一次天赐良机(the luckiest chance in the world)。这段所有的用词都是相当文雅和考究的,和排尿的俗形成相当大的反差。但作者这样做的目的,远非为了实现一般的喜剧效果。

“天赐良机”和“化酒为尿”,都有各自意味深长的的反讽意图。最普通不过的生理需要,发生的时机恰到好处,便成为一次奇迹一般的拯救。而“化酒为尿”的背后,难说没有对宗教的嘲讽。在最后的晚餐上,耶稣在与十一名使徒共进晚餐,举起酒杯说:“这是我的血’,又拿起饼说“这是我的身体”。这便是“圣餐变体”(transubtantiation)的典故。在斯威夫特的时代,圣餐变体问题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宗教神学问题,宗教战争已经蔓延至大半个欧洲,圣餐礼就是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区分点。在特伦特会议上,罗马教会曾就圣餐问题达成定论:基督的血肉“实在地并且实体地”存在于圣餐之中。也就是说,在圣餐礼的过程中,圣餐的实体奇迹般地转变为或者被替代为基督的血肉(身体),同时还保留着它的偶性(如颜色、气味、味道等)。笛卡尔用他的自然哲学对这一解释进行挑战。在他看来,基督的血肉严格说来并不存在于圣餐之中,而是“如同圣餐礼那般地”存在于圣餐之中。这种存在方式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只能通过信仰得到领悟。关于圣餐变体、上帝与人之间的实体同一、行动救赎或命定的争论,欧洲的宗教史血流成河。斯威夫特本人是英国国教的牧师,但却对当时天主教会、国教和清教徒之间发生的冲突极为反感。很多评论家指出,《格列佛游记》中小人国发生的“关于打破鸡蛋是从大的一头打还是从小的一头打的争论”,就是斯威夫特对宗教战争的反讽。相比之下,用“化酒为尿”去影射“圣餐变体”论的分歧,实在是对当时肤浅、虚伪而又故作玄虚的教会作风,更为刻薄和彻底的嘲弄。

第三次出现“排泄”的事件,在《格列佛游记》第二部“大人国”第一章。格列佛和老鼠搏斗之后,女主人进来安慰他,他突然想去厕所了。格列佛想上厕所,作者的表述是“急不可耐地要做一两件别人无法替我做的事情”(I was pressed to do more than one thing which another could not do for me)。他解释得非常尴尬,又指着门外又鞠躬,好半天这个好心的女主人才明白了,也知道格列佛不好意思,就带他去花园解手。格列佛最终躲(hide)在两片酸模树叶之间解除了生理(自然)上的需要( the necessities of nature)。这一次的如厕事件背后,作者写了很长一段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样的细节。这段解释相当重要。正如此前所言,shit不是不可以书写,但是书写要有充分的理由。这一段我们下文再细说。

第四次出现“排泄物”是第二部第三章。大人国的苍蝇十分恼人,看起来像云雀一样大,不停嗡嗡嗡叫,还会落在我的食物上,拉屎产卵(Leave their loathsome excrement, or spawn behind),十分恶心。问题是除了格列佛,没有人注意到。因为格列佛在大人国的比例,使得他似乎看什么都带着放大镜一样了。这个隐喻非常有意思,也是写作的理由。这一点要和本部的第五章结合起来看。

第二部,第五章。大人国皇宫里的侍女带着格列佛在花园,她们显然不把格列佛当回事。她们当着他的面脱光了换衣服,但是原本充满诱惑的、赤裸的女性身体,在格列佛放大镜的眼睛里面显得恐怖而恶心(horror and disgust)。她们还会毫无顾忌地小解( discharge ),其中最漂亮的一位会让格列佛两腿分开跨在她的一只乳头上。格列佛觉得受到羞辱,如此恼火,以至于从此不要再见到她。这是一段极其有意思的描写。女性的裸体、皮肤、乳房,原本都是美与神圣的象征物,在这里却和“排泄物”并置,为读者带来极其毛骨悚然的恶心。这一变化的缘由,并非视角的变化,而是看事物比例的变化。格列佛在大人国经历的体验方式的改变,很显然是对科学世界的隐喻。放大镜的发明、灵敏检测仪器的出现,是科学为我们认识世界带来的福音,同时也是诅咒。在放大了、精确的、灵敏的科学世界中,苍蝇的屎尿也无从遁形,再美的人体也变得粗糙、不均匀。在斯威夫特的年代,科学革命为欧洲带来了启蒙的先兆,也让几乎所有现代哲学家和思想家为之雀跃和欢喜。然而在一个科学大跃进时代的开端,大人国便以经验的方式如此直观描绘科学的限度、丑陋、乃至恐怖,这就是斯威夫特给出的预言。如果说第二部大人国对科学的嘲讽和怀疑,还是若隐若现,那么到了第三部,这个主题就更为突出了。

在一个科学大跃进时代的开端,大人国便以经验的方式如此直观描绘科学的限度、丑陋、乃至恐怖,这就是斯威夫特给出的预言

第三部第五章,在拉格多大科学院,格列佛参观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科学研究。其中,年资最高的研究者所做的事情,就是研究怎样把人的粪便还原为食物(reduce human excrement to its original food)。他每周的福利(weekly allowance)是一桶粪便(a vessel filled with human ordure)。实验室充满恶臭,这个研究者脸上和胡子上带着惨淡的黄色,衣服上也沾满秽物。这个让人掩鼻不及的形象,或者是对科学家最无情的嘲讽。当然,要是你只把这个讽刺看做是给科学家的,未免太小看斯威夫特。更重要的是,这个研究者现在做的工作是什么:还原——或者说是简约(reduce)。这个工作,不单单是科学家的本行,更加是被当时许多哲学家和政治家奉行为最高级的思想活动。对事物追本溯源,寻找模式,这是现代时期的主旋律。要到后现代,经验和历史的细节才有机会再次浮现并得到重视,结构才得到解构和重构。斯威夫特用一桶粪便,浇在“reduce”的企图上,简单粗暴但却相当有效:无论是溯源还是归结,在现实生活的细枝末节面前,或者都是无效而徒劳的。

再接下来就到了我个人最喜欢的第四部了。这一章出现的“野猢”(yahoo),样貌极其奇特丑陋,攻击方式就更龌龊得让人无语:他们会朝你头上拉屎。第四部第一章,格列佛在慧骃岛上遭到(野猢)的攻击,满身周遭都是野猢的屎。作者对野猢的嫌恶,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第四部第七章,讲到野猢”中邪,会把自己的尿和尿混到一起从喉咙里灌下去,作为解药;第八章格列佛抓住一个小“野猢”,但发现这三岁的小野猢已经恶劣到不可救药,臭得比狐狸和臭鼬还厉害,又咬又抓又暴力,还会突然拉稀(filthy excrements of a yellow liquid substance),恶心得让人受不了。

一路看下来,“排泄物”的意象贯穿了《格列佛游记》的四部,在斯威夫特的笔下得到了有张有弛的表述。以“排泄物”的指称为例,在格列佛不得不如厕的时候,文中所用的语词是相当委婉的“不舒服的负担(uneasy load)”,“自然的必须(the necessities of nature)”。大人国的苍蝇在格列佛的食物上拉屎,使用的语词是“excrement”,这个应该是生理学描述意义上的“排泄物”,也是文中后来使用最多的词。格拉多大科学院的粪便还原实验中,出现了“人类粪便(human ordure)”这样比较让人掩鼻的表述。Ordure的词根有污秽(filthy)的含义,可恰切表达作者在这里心中的嫌恶。而最后在说野猢的时候,使用了“动物粪便/粪肥(dung)”,表明其属兽的身份。

从文体表述上看,一开始用词文雅,描写主人翁不得不如厕(discharge)的尴尬无奈,并且反复道歉希望读者原谅,又推说是“自然的需要”(necessity of nature)。说到飞岛国用粪便来做实验的时候,言语虽保持科学描述的克制,已经表露了相当明显的反感。在第四部中描绘野猢之丑陋粗鄙,笔下对其生活细节的铺陈则充满污秽和排泄的意象,让读者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感到不适。野猢是(人)羞耻心褪尽之后的残留物——不穿衣服,狡猾、恶毒、奸诈、报复心强,身强体壮,可是性情懦弱,结果变得蛮横无礼、下贱卑鄙、残忍歹毒。想起人世间的种种恶行,野猢猖獗,令人发指。

斯威夫特轻描淡写之间,雅俗之间的界限、高低之间的秩序,被彻底颠覆而又化为乌有

换言之,对于自然(nature)的不愉快,格列佛以礼相待;对于科学(science)愚蠢的自以为是,格列佛嘲弄鄙视;而对于野猢——即人性的丑陋,格列佛反感痛恨已经登峰造极,书写的铺陈夸张背后,是情绪的忍无可忍。

因感而发的写作,为“排泄物”的不同书写方式提供了缘由。而其中一处作者的说明,则进一步讲明为何斯威夫特要笔走偏锋,用这个意象去挑战读者的阅读体验。在第二部大人国游记第一章,好心的女主人带格列佛去花园如厕之后,作者发了一通议论:希望读者原谅自己反复提到“细节”(如厕),并且说这样的细节对于“低等的俗人”(groveling vulgar minds)来说也许无关紧要,但是对于“哲学家”(philosopher)而言,则可以“拓宽思想和想象,并将其用于公众及私人生活的改善”(enlarge his thoughts and imagination, and apply them to the benefit of public as well as private life),而这一点,竟然是本游记写作的唯一谋划(sole design)。为了尽可能完整呈现此次旅程的真相,作者说自己在写作时,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实质事件”(material circumstance)。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最后一个表述“material circumstance”,这是斯威夫特对当时唯物论(materialism)的一个有力的嘲讽。虽然唯物论源头可追溯至古希腊的宇宙论,但其真正的影响是自然科学发展后才产生的。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在解释自然世界的时候,逐渐摆脱精神和目的的论说,而重点讨论机械法则。霍布斯(Thomas Hobbes, 1588~1679)的机械唯物论强调经验是知识的来源,物质建构精神。这种主张感觉、经验与实在不分离的观点,是斯威夫特长期怀疑和批判的对象。在《格列佛游记》中抛出来的这一坨坨“排泄物”,确确实实是不能够更实在的实在物(material)。然而,对这样的“实质事件”(material circumstance)的深入描绘,是否能够带来精神世界的拓宽,是斯威夫特给读者出的思维拓展题。

低等的俗人——也就是最普通的读者,读到这个话题,想必觉得尴尬,羞涩,无关紧要,宁可避之不谈。高级的哲学家,大可从“排泄物”这样的实存物中,提炼出自己更伟大的“思想和想象”,并最终用以改善人类和个体的生活。斯威夫特轻描淡写之间,雅俗之间的界限、高低之间的秩序,被彻底颠覆而又化为乌有。无论是普通读者的尴尬、羞涩,还是高级读者的思考,想象,事实上构成了《格列佛游记》经久不衰的、真实的阅读史,也成为《格列佛游记》经久不衰的魅力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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