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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塆纪事》的叙事伦理

2018-11-12李雪梅

新文学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纪事小人物虚构

◆ 李雪梅

作家能否借助语言抵达自我的内心和历史的真相?如果能,又该以何种形式抵达?语言与形式的限度又何在?这是叙事伦理的重要面向。“文学的叙事,不仅关乎文学的形式、结构和视角,也关乎作家的内心世界,以及他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认识。”青年作家蔡家园的长篇非虚构《松塆纪事》对此做出了自己的探索。这部作品聚焦长江之畔的一个小山村——松塆1951—2009年近六十年间的历史,高度自省的叙事策略不仅使得文本呈现出难得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且为我们反思既有历史观提供了多重向度。

一、 重新发现故乡

哈布瓦赫认为,正如人无法在不同时间踏入同一条河流,人也不能在不同时间读同一本书:当我们拿起一本曾经给童年带来欢乐的书时,“表面上好像是在重读以前读过的书,而实际上却是在读一本新书,或者至少是一个经过修订的版本”。故乡就是这样一本书,人在一生中的不同时段回望故乡,总会有不同的发现。按作者自述,《松塆纪事》的写作持续了将近二十年:祖父的去世激发作者写出了一些回忆童年趣闻、亲情轶事类文字,十多年后又计划“写一系列乡村人物,缅怀正在远逝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最终的创作却完成了思想上的巨大转变,意识到“应该在更加宏阔的历史视野中去考察微渺个体的命运沉浮,去勘探历史与现实的‘裂缝’,去思考根植于历史中的乡村未来”。从童年趣事到乡村牧歌,再到发现乡村的复杂性,挖掘被埋藏的生活,故乡松塆的面貌不断变换,也是作家逐渐安妥灵魂和不断完善历史观的过程。

蔡家园对松塆的讲述,是为故乡立传,更是在时空交错纵横的坐标上重新审视故乡。从纵向来看,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思想的逐渐成熟,蔡家园对故乡的认识和情感发生了巨大变化。因为少小搬离,“故乡和我就像一个疏于交流的童年伙伴”,越来越陌生,“那个常常被视作可以安妥心灵的意象——故乡,甚至许多年都不曾在我的梦中出现”,但在再次返乡采访的过程中,“我突然感到故乡就像一本被忽略了多年的大书,隐藏着太多的故事和秘密”,从而意识到自己的根脉所在,“重新发现了故乡,走进了她的历史深处”,产生了“给正在消失的乡土留存一份历史档案”的强烈冲动。西塞罗曾说过,人若不知出生以前发生之事,则将永如幼童,对故乡历史的追溯和反思,或许也正是1970年代出生的蔡家园思想成熟的表征。从横向来看,蔡家园与故乡在现实距离上的疏离虽然在一定时段内会使故乡的记忆趋于淡漠,但同时,这种疏离也造成一种审美上的距离感,有助于更加理性地审视故乡的历史与现实。这种距离不仅仅使已经成为城里人的作者可以自如地穿梭在城乡之间,更因为旅居英伦的海外经历打开了一种世界性视角,可以借更宏阔的视野从松塆出发审视中国乡村的现代化进程,在这种鲁迅式“离去—归来—再离去”叙事模式中,开启关于中国现代性的思考。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乡土中国“在整个现代性的历史中,它是边缘的、被陌生化的、被反复篡改的、被颠覆的存在”。故乡能否返回?又如何返回?可如何让这一份“历史档案”呈现一个真实的故乡?这些问题不解决,故乡就仍只能停留在文字的表面。蔡家园坦言:“这些年来,那些表现革命时期和后革命时期乡村生活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不仅在我的脑海中早已绘制出一幅‘乡土中国’的历史图景,而且建构了一套完整的价值判断体系,并以此规训着我去观察历史和现实。可是,松塆的故事却朦胧地勾勒出另一种历史图景,这使我渐渐变得犹豫、彷徨起来,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历史记忆、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亚里士多德说过,诗比历史更真实。但是真实到底为何物?正如不存在没有鲁迅的“鲁镇”或没有沈从文的“边城”,故乡只存在讲述中,蔡家园清楚地意识到:“松塆的历史‘真实’也只能在我的‘叙述’中呈现。我无法超越‘论述’和‘结构’,我所能做的唯有努力抗拒流行价值观的强大惯性,在多元的视域中尽可能返回历史现场,在多声部对话中重现松塆曾经的生活。”正是在这种理性自觉中,《松塆纪事》采用非虚构创作手法,重建了“纸上的村庄”,开辟了“一条通往故乡的文字小径”。

《松塆纪事》涉及的人物众多,年纪最大的疯爷、地主许瀚儒和许耀辉、地主的儿子致远、翻身农民梅松、好公仆潘组长、抗美援朝退伍军人老魏、知青曲英、赤脚医生宝红、硅谷工程师汉光、儿时玩伴光宗和燕子、石匠红军、木匠永福人物面貌形形色色,但没有中心人物,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他们名不见经传,生活在时代车轮的齿缝中,几乎不可能在大历史的叙述中被捕捉定格,但正是这些无名之人完成了历史的进程,大历史正是由这些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小历史构建的,透过种种小历史恰恰更能真切地看清时代的许多隐秘变化,这也正是《松塆纪事》的基本写作指向,恰如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二战时苏军女兵的故事时所说:“我是在写一部感情史和心灵故事不是战争或国家的历史,也不是英雄人物的生平传记,而是小人物的故事,那些从平凡生活中被抛入史诗般深刻的宏大事件中的小人物的故事,他们被抛进了大历史。”

在具体写作中,《松塆纪事》注重历史细节的重现,启示我们重新面对被简化的历史和人性的复杂性。在历史的宏论中,日常生活和细节常常被忽略,殊不知,无数小人物在大时代里的悲欢因此被遗忘,真实的历史也因此被遮蔽。农业合作化运动作为时代的大事件曾在《创业史》等作品中被反复书写,但《1953:爱到至死不原谅自己的人》写到合作化运动初期的互助组时,却以这个大时代里两个小人物的悲欢生死映现出对生命与爱的思考,老魏带领互助组干得热火朝天,甚至也像梁生宝一样积极为集体买稻种,老魏理应作为社会主义新人形象,成为一个宏大时代的见证。然而,接下来的故事却并未再现《创业史》中社会主义革命道路的蓬勃发展,而是在老魏和寡妇爱香的爱情悲剧中调转了方向,有别于革命伦理的另一种生命伦理在这些细节中绽放开来,因为“存在本质上是伦理化的,生命蕴涵着故事”。从翻身农民走上领导岗位的梅松在村里的评价是毁誉参半,因为他作为有觉悟的农民被培养成干部的过程并非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但他在扫盲运动中想尽办法让大部分社员都能识字记账,又能赢得人们一致的称赞,这里蕴藏着人性和革命的多面性问题。其他诸如瀚儒的曾孙惊讶爷爷致远用《有的人》这首诗评价大地主太爷爷,满仓、光宗、豪杰一家三代在新时期的命运映现出的城乡差别和价值观嬗变,燕子靠勤劳肯干解决不了生计问题,却在城市的发廊发家致富,透出底层女性的现实与道德困境都在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细节中隐藏着对松塆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思考。

这种“小叙事”是《松塆纪事》的基本叙述策略。聚焦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一方面在富于质感的历史细节中返回到历史现场,另一方面又超越细节本身,带读者从众多小人物的小历史进而踏入对人性的考量。作者无意板起面孔进行道德说教和启蒙教育,而是秉承一个展示者和讲述者的立场,力求客观进入松塆的历史和现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作者完全意义上的“零度介入”,对采访调查的材料进行重新编码原本就内蕴了作家的视角,在重返松塆时,作者并非聊以慰乡愁,而是试图从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窥见中国的历史和现状,探寻中国现代性进程的复杂性。

二、 有意味的形式

自2010年《人民文学》开辟“非虚构”专栏以来,作家们闻风而动,非虚构写作俨然成为文学新的生长点,而梁鸿《中国在梁庄》的成功也使故乡成为非虚构写作绵延不绝的主题。非虚构创作的确因其真实性特质为文学注入了一剂强心剂,使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但另外的问题也随之而来:非虚构写作如何在不失真实的前提下创造更有意味的文学形式?这是目前非虚构写作普遍面临的问题。喧嚣热闹之中,很多作品不过是另一种新闻调查,虽然在真实性上为现实主义写作增添了新的生命,但在艺术形式和深度内涵上却常常力不从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松塆纪事》以其理性的历史观和自觉的叙事伦理在这股热潮中有了特殊的意义。事实上,真实性的确是非虚构创作的生命所在,但所有的真实都是叙述的结果。如何选择叙述的对象,以何种形式叙述,又以何种价值观作为基础支撑,这是非虚构写作始终需要深思的,也是现实主义写作的重要尺度,“叙事是呈现和理解经验最好的方法”,在这一问题上,《松塆纪事》的文学实践以其理性自觉构建了“有意味的形式”。

在全书的编排体例上,虽然是以时间为序采取编年体讲述松塆六十年的历史与现实,却并未遵循线性时间的进化论思路。年份是跳跃而非连贯的,且并无规律可循,只是松塆人一个个日常生活片段的并置与组合,摒弃了历史进步论和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后,在一个开放而广阔的叙事空间里展开对乡村六十年来现代性进程的整体性审视。正因为如此,《松塆纪事》对土改、合作化和上山下乡运动等历史的叙述就具有了某种独到的眼光,既有别于传统的社会主义文学,也与新历史主义的解构思路大相径庭;对乡村现实的生态问题、价值体系崩溃、阶层的分化与固化等问题也能深入透视,穿行在两个三十年之间,思考二者相互纠缠的关系。历史观是叙事背后重要的伦理支撑,《松塆纪事》的结构与形式正是基于此的有益尝试。

三、 在历史与现实的裂缝中思考

历史记忆是认识自我的重要途径,阿伦特曾说“除非经由记忆之路,人不能达到纵深”,托克维尔也说“当过去不再昭示未来时,心灵便在黑暗中行走”,而《松塆纪事》的题记更是明示“如果丧失对历史的记忆,我们的心灵就会在黑暗中迷失”。但是,共和国六十年的文学书写歧义丛生,太多真相被遮蔽,太多记忆被扭曲,因此,重新进入历史的纵深处打捞细节,以整体性视野观照过去并展望未来,重新建构历史就势在必行。对《松塆纪事》而言,这种对历史的重新构建就隐藏在叙述中。当然,叙述毕竟是有限度的。但是,重要的不在于能否揭示全部的历史真相,也不在于是否给出了一个“正确”的结论,而在于所有的批判与反思都要对流行观念保持警惕,怀抱真诚返回历史现场,并关心人在其中混合着挣扎与追寻、伤痛与尊严的生命历程,《松塆纪事》这种在叙事上的伦理自觉无疑为当下非虚构写作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注释

①谢有顺:《重构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文艺争鸣》2013年第2期。

②莫里斯·哈布瓦赫著,毕然、郭金华译:《论集体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2页。

③蔡家园:《松塆纪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页。

④蔡家园:《松塆纪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

⑤陈晓明:《乡土叙事的开启与终结》,《文艺争鸣》2005年第6期。

⑥蔡家园:《松塆纪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

⑦蔡家园:《松塆纪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4页。

⑧阿列克谢耶维奇著,吕宁思译:《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九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19~20页。

⑨理查德·卡尼著,王广州译:《故事离真实有多远》,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7页。

⑩克兰迪宁、康纳利著,张园译:《叙事探究:质的研究中的经验和故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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