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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观念的嬗变:张贤亮小说批评之争

2018-11-12马占俊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张贤亮两性文学批评

马占俊

文学批评和评价中的争论是文学作品传播与接受过程中的常见现象,通过一些典型的文学争论,能够看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观念和话语演变轨迹。张贤亮是新时期以来引起争论较多的作家,他的作品争论涉及婚恋伦理、政治意识形态以及文学风格多个方面,可谓研究新时期文学批评演变的重要个案。程光炜曾提出:“今天很多对十七年、90年代、包括对当代文学的看法,都是从80年代的知识立场中孕育出来的,那里原来有很多没有被充分意识到和理解的所谓‘知识的原点’。”通过这些“知识的原点”,联系复杂的“周边”,能够让我们更为清晰地把握中国当代文学。作为“归来”作家之一的张贤亮,其主要文学创作始于70年代末,延续至新世纪第一个十年,曾被称为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争议最多的作家之一”,将其作为“知识的原点”,透过相关争论,对于研究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观念和批评话语的历史演变具有重要借鉴价值。

一、道德·女权·身体——两性批评的观念和话语演变

让婚恋脱离政治的拘囿,让爱情从权力话语中解放出来,让性本能不再是禁忌,这是新时期文学突破“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两性书写的重要标志,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两性观念解放的结果。随着思想解放的不断深入,从自然的爱情描写到两性欲望的正面呈现,被视作洪水猛兽的两性话题不断被开掘并得到深化表现。如果说对于张洁笔下爱情描写的接受显示了情爱从政治话语的拘囿中回归日常生活,那么关于张贤亮两性书写的文学批评,从哗然到争论再到学理的探究,则充分显示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批评中伦理观念和批评范式的一系列转变。

张贤亮在文坛引起轰动的重要议题是其小说中超越当时一般思想接受程度的性描写。张贤亮小说中最早引起两性道德争论的是《灵与肉》中许灵均和李秀芝的婚姻合法化问题。汤本认为许灵均和李秀芝的婚姻是“一次在非人性的状况下的野蛮行为,是一种不正常的社会状态下必然出现的婚配现象,结婚的双方事先没有任何了解,全凭一面而定。产生这种剥夺尽人类美好品质、把人不当人,单纯解决动物性欲要求的行为的社会根源本应得到批判。作者却未能深掘不合理现象的社会根源”。刘贻清等人认为魏天贵和韩玉梅的爱情“并非高尚的美好的情操”,“作者宣扬的是一种不道德的‘婚外恋’的爱情婚姻观”。刘文似乎认定写婚外恋就是宣扬婚外恋,文学批评有流于简单的道德评价之嫌。

随着思想解放的进一步深入和文学创作中性描写的开拓,两性批评从婚恋道德的关注逐渐转向对性描写的拷问。80年代中期《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问世,无疑是在平静的道德伦理秩序中投下了一枚炸弹,掀起了一股两性话题尤其是性话题的讨论热潮。远铃认为马缨花更像是“欧洲十七、十八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解放型的风骚的资产阶级贵夫人形象,这是一种有着变态心理的性解放的女人形象”。刘润为认为马缨花“以其姿色为钓饵,引诱那些怀有情欲的男人上钩,则是一种极不自尊的行为”。相比于马缨花受批判多因生活作风问题,黄香久则是将性赤裸裸地展现了出来,堪称石破天惊。林之丰认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最突出的问题是“那些大段大段的,充满了性诱惑的赤裸裸的性心理和性行为的描写”,“作者不仅写了,而且醉心地加以渲染,其社会效果显然是很不好的”。亦雄认为在章永璘身上“看不到真正的人性的温暖,却看到神性的光圈和兽性的发作。而这两者毫无联系、彼此分离,处在两极,形成了两个‘半人’:一半是神性。一半是兽性”。或许无法否认此类观点的时代合理性,但将这类批评与后来的丰富解读相比,至少可以说性描写的因素被极度放大了,从而遮蔽了批评主体对小说更多意蕴的深层次探究。

在这类对性话题的关注中,女权观念和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兴起使两性批评更加富有人文内涵,特别是一些女性评论者从女性视角表达了对小说的特殊感受。早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刚问世不久,韦君宜就指出该小说“对两性关系的自然主义描写实在太多了一些”,她认为中国的知识妇女“一般总是把自己的理想、纯洁、独立人格、事业,视为心上最宝贵的东西,很受不了被人看成单纯只是‘性’的符号,只以性别而存在,那实在是对人的侮辱”。王绯是80年代较早从事女性主义批评并显露锋芒的学者之一,她不无愤激地指出黄香久的人物形象是“一个为了适应某些男性观淫癖和裸露癖的心理和阅读欲望而塑造的拜物女性”,“只有带着男性的动物式的眼光看取女性的人,才这么无情地亵渎人类的母亲、姐妹、妻子和恋人”。该文虽然行文风格稍显感性,却也显示了80年代文学批评中女权主义思想的锋芒。此外,1989年《上海文论》首开“女权主义文学批评”专辑,成为女性主义逐渐本土化的重要标志。该专辑中,施国英撰文指出张贤亮“以一个个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巧妙地掩饰了他的男性中心论”,“以构造上的取巧巧妙地‘异化’了女性的独立价值”,可谓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作家创作小说时价值标准的失衡和态度的虚伪。几位批评者都不约而同地为小说中的女性尊严和地位发声,批驳张贤亮小说中的男权中心主义,一方面开拓了张贤亮小说研究的理论视野,一方面也显示了女权观念和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的生成和本土化实践历程。

如果说新时期前期张贤亮小说中的这种或保守或先锋的两性书写被文学批评所否定的居多,那么随着时间的推进这种两性关系或两性书写逐渐被更多的人所接受,以至于即便道德批评和女性主义批评的声音日趋强大,文学创作中愈加直白露骨的两性书写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壮观。90年代《废都》《上海宝贝》《糖》以及木子美等作家的两性书写,数量之多,来势之盛,让以往单纯的婚恋道德评判和反对男性中心主义的女性主义批评在这种浩繁的“身体—性”写作中显得苍白无力。80年代末张贤亮发表了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习惯死亡》,其性描写比《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90年代以后的文学批评则似乎对文学中的两性书写和性描写失去了兴趣,至少没有出现像《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问世时那般惊世骇俗的接受效应。

当性不再完全是禁忌,就有了解读的多种可能。面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以及《习惯死亡》中的性描写,批评者的视角更为宽广。李贵仁和胡宗健等人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强调张贤亮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性描写中的开拓意义,突出了张贤亮性书写的先锋意义。南帆、汪亚明等人肯定了这种性描写中体现出来的人权和人性的价值意义,他们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有过极高的评价。汪亚明认为这部小说“堪称新文学史上又一次以性意识觉醒为标志的人的文学意识的觉醒”。南帆用“盗火者”来形容张贤亮性描写的文学史意义,并认为很大程度上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一个“性的解禁标志”。李遇春还认为“张贤亮的这种叙事视角的更新给当时的‘伤痕—反思’小说贡献了‘新质’”,而《习惯死亡》则“在叙述视角上有了本质性的突破,即从原有的‘政治—性’视角嬗变为‘性—政治’视角”。由此,至少在上述批评家笔下,两性书写已经不仅仅是善与恶或男女平等的伦理争议,放置在思想史和文学思潮史中,其或许能显出更加深刻的历史内涵。

两性书写之所以受人垢病,其实就在于传统文化对人的身体和欲望的遮蔽和漠视。当这种遮蔽消失,那么性或者身体就不仅仅是道德问题,身体本身也可以成为一种美学形态。伊格尔顿就曾提出“美学是作为有关肉体的话语而诞生的”,美国哲学家舒斯特曼提出“身体美学”理论,这些都为90年代以后的两性文学批评提供了丰富的理论灵感。随着90年代对陈染、林白等作家“身体写作”研究的展开,文学批评对身体的关注越来越多,基于身体切身感受的力比多、快感、施虐与受虐等话语焦点成为文学批评的关键词。葛红兵认为张贤亮和贾平凹等男性作家笔下存在“性强暴=施恩”的逻辑,陶东风在梳理新时期以来的身体叙事历程中,指出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新时期以来的身体叙事流脉中的意义,认为它体现了80年代中期启蒙主义现代性宏大叙事对身体叙事的制约。王德领也将张贤亮的性书写概括为“有性无爱的身体叙事学”。尽管这些关于身体叙事的界定和评价大多没有超出身体政治学的范畴,与严格意义上的身体美学还有些区别,但是从哲学、叙事学的角度对两性书写进行阐释,已然使两性批评有了理论视角的创新。

从最初的婚恋道德批评到后来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再到90年代以后对身体的叙事学解读,新时期以后的两性批评视角和方法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说婚恋视角的文学批评显示了新时期文学批评早期的“舆论性功能”,那么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和身体美学批评则具有了知识化的理论特点,这种转变体现了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不断建构自身学术品格的历史轨迹。

二、政治的去魅与文学批评的意识形态之争

文学批评中政治意识形态色彩的变化是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观念和批评话语演变的一条主线。如何从“文革”遗留的极左批评模式中走出来,将文学批评从严酷的政治束缚中解脱出来形成健康理性的思想交流和学术争鸣,新的历史时期文学批评应该持怎样的政治标准,这都是文学批评在70年代末开始面临的重要议题。如同文学批评中的两性观念和批评话语的演变一样,文学批评中的政治意识形态标准和言说方式也在不断的争论中发生变化。

作为“归来”的一代,张贤亮经受了20余年的“右派”生活。这种漫长而艰辛的人生遭遇化作文字,使反思历史和极左政治成为他文学创作的重要母题,并由此引起了多次争论。关于张贤亮及其小说最早的政治话题争论源自《灵与肉》的爱国主题。以阎纲、丁玲为代表的正面支持者,高度认可许灵均的爱国者形象,认为“人民和土地必须永不分离。这是《灵与肉》从黑暗中举起的一个明亮的火把”,“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集中地、突出地表现了我国知识分子高尚的品德、开阔的胸怀和美好的心灵”。丁玲甚至认为“许灵均是不需要去的,他不缺少钱,也不需要高楼大厦,他会看不惯那里光怪陆离的形形色色,听不惯那里刺激人的噪耳的声音。他需要劳动,重建祖国。他热爱中国的土地,中国的人民”。否定者则对将乡恋与爱国等同起来的解读予以驳斥。有评论者就指出“作为一个新时代的浑浑噩噩的人,作者无疑塑造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形象。但把这个形象当作正面人物加以歌颂、赞美。意图把那种在灾难厄运中放弃抗争、自我满足的感情传染给读者。这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倒退现象”。尤其是将物质享受与爱国情感对立起来的观点,引起了批评者的反感。“那种否定文化教育工作,盲目崇拜笨重体力劳动的思想,他的那种把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说成是无产阶级意识和资产阶级意识的必然根源,作为划分劳动者和剥削者的依据,似乎一名党亲手培养起来的人民教师,不通过剥夺文化教育工作权利的强制‘体力劳动化’去当一个牧马人,就不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而仍然只能是资产阶级大亨们的孝子贤孙的说法,恰恰是胡耀邦同志所批判的‘左’倾思想和小生产观念的反映。”高尔泰也认为《绿化树》“为了爱国、爱党,就必须连极‘左’路线也一并爱上。这岂不荒谬”。

尽管有老一辈作家如丁玲和阎纲等有影响力的评论家的支持,但将不出国等同于爱国显然缺乏说服力。在亟待对极左思想进行清算的历史语境中,无论是出于主观的原罪意识还是客观的务实考虑,张贤亮等人有限度的“伤痕”诉说无疑是暧昧和敷衍的。相对于作家的犹疑和徘徊,文学批评能够发现作家和作品中的“左”的惯性遗留,一定程度上已经充当了思想解放的先锋角色。

关于张贤亮小说的第二次政治观点争论是围绕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展开的。何满子撰文指出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竟放肆地把马克思、恩格斯、燕妮这些崇高的名字和一头骟驴拉在一起,分担小说人物性无能的恼恨,稍有人心的人都定会发指”,“这样轻薄——这回说‘轻佻’已经不够——地对待伟大的名字,实在令人难以容忍”,因此认为该小说缺乏对艺术和人生的庄严感。樊建川认为何满子的问题在于“神化”了马克思,“象过去黄色床皇家专用,红宝书要捧在胸前一样”,而历史证明“这几十年帮马克思的忙帮成倒忙的事太多了”。从文字表面来看,双方争论的焦点在于小说创作如何描写马克思等伟人的问题,实质上还是涉及文学创作中的政治标准问题,显示了新时期文艺创作和批评面临的时代考验。与之相关的是围绕张贤亮文学作品的第三次意识形态争论,主要围绕小说《我的菩提树》《习惯死亡》以及散文集《小说中国》展开。与之前作品中反思的力度和深度相比,《习惯死亡》运用了精神分析的理论,通过夸张变形的荒诞手法表现了被极左思想戕害的心理畸变,其中不乏对自己早期小说中所坚守的政治理想的怀疑甚至对领袖人物的揶揄和调侃。可以说,张贤亮用一种近乎自我颠覆式的写作告别了以往的苦难认同情结,而早期被批评者所诟病的“倒退”现象在这里得到了彻底的修正。面对这种政治情结的转向,董学文认为“像《习惯死亡》这样的作品,如不及时注意、进行批评和加以制止,而是任其泛滥,它会影响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一代,诱使他们走上邪路,后果是严重的。这种用西方资产阶级没落人生观来腐蚀青年的状况,再也不能容忍了”。刘润为认为“他(指张贤亮——笔者注)的剥削阶级的世界观并未得到真正的改造,至多只能说在某一时期得到抑制,而在气候和土壤适宜的时候又很快恶性地膨胀”。刘贻清对《灵与肉》等小说中的爱国主题是较为肯定的,面对张贤亮后来的转向,他认为存在诸多问题,如“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丑化劳改干部,等等。其客观效果比《习惯死亡》更糟”,认为张贤亮的文艺思想及其后期小说“和小平同志对文艺的一贯主张是格格不入、背道而驰的”。他还将自己对张贤亮的小说评论结集成书,成为张贤亮口中的“批张专业户”。

如此充满火药味的政治意识形态批评,较之以往的论争态势,虽然争论的焦点更加集中,观点和立场更加鲜明,但是参与争论的人却并不多,张贤亮的辩驳文章也较少。面对刘贻清等人凌厉的攻势,张贤亮自信地宣称刘贻清的批评“现在再不会让我不寒而栗,却会触动我的悲哀与激情,使我觉得历史赋予我的批判极左的任务远远没有完成,对我及整个国家来说,还任重而道远,由此不禁心情沉重”。他认为刘贻清等人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年代”,而“今天的世界,许多父母跟子女都有‘代沟’,何况文学界中在思想观念上有着这样和那样的差别,这完全正常。不同意见观念的争论、磨擦、交锋或不相交,正是今天我国社会进步的表现。不同归不同,争论归争论,不相交归不相交,哪一方都没有像过去那样影响到人身安全及社会地位”。作为争论旁观者且同为此二人所熟识的江汗青曾一语道出了二人争论的症结所在,他指出“我所读到的他(指张贤亮——笔者注)的作品,都涉及一个主题,就是都有对‘左祸’的控诉和批判。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主题……而它更是顺应了民心”,而他眼中的刘贻清的评论则“也许是受了极左年代的影响太深,还没有能解脱出来,就是说,给人的印象是,‘文革语言’多了些”。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新时期文学批评在政治意识形态层面逐步脱离极左的束缚,建立愈加公平、理性的批评生态的尝试和努力。

三、丰富的阐释与文学批评品格的建构

在文学批评的道德伦理观念和意识形态观念演变的同时,文学批评自身的艺术标准和话语也在不断进行着梳理和调整,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文学批评尺度的变化,一是文学理论的不断丰富。

在新时期以来的重大文学争论中,总是会产生关于争论本身的标准和尺度的探讨。面对不断出现的文学争论,刘再复认为真正的文艺争鸣“是文学艺术发展的动力工程”,应该具有真诚的态度,不应该是“阶级斗争的策略”,不应该是“打棍子”的文风。在张贤亮的小说引起争论之后,同样总有批评者对争论本身进行反思。如《宁夏日报》组织关于《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的讨论之后,有论者为此大加赞扬,为能够组织公开的文学争论而“叫好”。《灵与肉》发表之后引起争论,有论者为作家鸣冤,明确提出“要尊重作家的创作个性”。白烨认为关于《绿化树》的部分批评文章“超出了一般的文艺批评,而迹近于政治判决”,“继续警惕和肃清文艺批评中的左倾思潮的流毒,仍然是今天的任务之一”。邱成学认为关于张贤亮的文学批评或带有“左”的余波,或缺乏勇气,是“一种徘徊在新与旧、传统与现实十字路口上的批评”。南帆从当时学界对张贤亮、阿城和张洁等作家的评论出发,反对“哨兵”甚至“宪兵”式批评,提出文学批评应该具有一定的自由和视野以及不断探索的勇气,主张争鸣者的真诚、尊严和价值。许子东则用“围困”一词形容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所引发的纷繁复杂的批评困境,一方面显示了这一时期文学批评自由的争鸣氛围和面对争议作品形成的壮观的批评成果,同时也显示了文学批评价值标准和批评话语的迷乱,即在打破了极左批评模式之后,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建构过程中的无序状态。对文学批评如何参与争鸣的探讨,显示了80年代前期文学批评挣脱极左思维、建立公平的批评语境的强烈愿望,可以说,新时期以来的多元、独立的文学批评方式就是从“争论”开始的。

不仅批评标准和观念在不断寻求突破和解放,实践中的文学批评自身也在不断丰富自己的美学内涵,在理论视角和思想资源上不断推陈出新。除前述两性伦理道德和政治意识形态方面的理论突破,在文学批评自身的美学理论建构上也不断推陈出新。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对极左文艺思想的批判和关于真理标准大讨论的历史背景下,文艺批评中对作品的真实性和现实主义艺术特色较为重视。批评界对张贤亮的小说批评自然也免不了对真实性的讨论。当《邢老汉和狗的故事》问世后,有读者对小说中描写的苦难生活是否符合当地社会现实而提出诘问,由此引发对小说真实性的争论。《宁夏日报》“六盘山”文艺副刊曾组织稿件专门对此进行讨论,最终是以小说的悲剧意蕴的社会效果问题结束。有论者认为他的小说是“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深化下去”的硕果;曾镇南认为张贤亮最重要的文学价值是“深沉而广阔地反映了时代风貌”。诸如此类,直至80年代中期,现实主义范畴的艺术探讨在张贤亮小说研究中一直居于主导地位。这对把握张贤亮小说创作的时代特色和写实风格固然有益,但过于注重历史真实和现实效果的视角也有其局限性,即往往容易将其与历史或现实进行对比考证,符合历史事实的就是好作品,否则就不成功,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文学作品的非现实主义成就。

从8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文学界对“方法论”的提倡,现实主义理论不再是文学批评的主要理论资源,符号学、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等多种理论拓宽了文学批评的视野。在关于张贤亮小说的研究中,季红真采用结构主义的方法,发现了张贤亮系列小说中劳动者和知识分子这两个彼此参照的世界,并认为这是他总体创作的两个基点,以此分析作家创作水平的波动和美学风格的欠缺,在当时的批评文章中显出了作者独到的学术眼光。王晓明和李扬从叙事学层面解读张贤亮作品,许子东从知识分子书写角度入手,将张贤亮的小说放置在中外同题材小说的视域中对比考察,分析评价张贤亮小说表现出的知识分子的忏悔意识。精神分析理论在80年代西方文学思潮大量涌入的时候,成为新时期文学批评中炙手可热的理论资源,为批评家提供了进入作家文化心理和小说潜意识层面的理论钥匙。这在张贤亮的创作和研究中得到充分展现。王一川较早地运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对王蒙和张贤亮小说进行研究,发现了二人小说中“自嘲”和“自虐”的反讽模式。李遇春将张贤亮小说置于精神分析理论的框架中予以解读,邓晓芒从哲学和人类学的角度考察90年代中国社会的精神境遇,认为章永璘懦弱人格的根本原因是“回到子宫”的恋母情结。除精神分析理论之外,在90年代以来的理论界,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对话语、权力关系的探讨也是热点之一。南帆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福柯的权力与性的理论结合起来,从文学、革命和性三者的关系角度分析了张贤亮小说中性冲动和革命激情的“美学对称”。郑万鹏对张贤亮小说的解读也有独到之处,他不仅看出了张贤亮小说艺术表现中的直觉艺术和存在主义特征,同时还敏锐地发现了张贤亮系列小说中的西部文化底色,虽然论述仍围绕文化心理和艺术特色,但视角新颖,富有创见。其他角度如对张贤亮小说语言艺术的发掘和复调理论的解读也都具有理论上的创新。就文学批评自身来讲,正是这些批评视角和批评理论的不断开拓,建构了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的审美品格和独立地位。

围绕某个作家、作品、文学事件或文学现象产生的文学争论,是文学批评史中常见的现象,它一方面反映了作家、作品或事件本身丰富的文学内涵,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特定时期文学批评观念的碰撞和批评模式的演变轨迹。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经提出,但是这种公平、良性的批评环境并没有真正营造起来。新时期开始,随着思想解放的深入,一个较为开放和包容的批评环境逐步形成,由此形成了新时期较为丰富多彩的批评景观。其中,大量公开的文学争论的出现是新时期以来尤其是80年代文学批评史上最为壮观的批评景象,对于研究新时期文学批评观念和批评话语的演变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通过张贤亮小说的批评之争,不难窥探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在道德伦理、政治意识形态以及文艺美学方面的观念变革。冯骥才说“文学争鸣史是最深刻的文学史”,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史所体现出的历史特征之一,或许就是其不可复制的“争鸣”生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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