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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北的女人

2018-11-12

广西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二婶老师

穗 子

题记:为了记住那个时代,也为了纪念那些渐行渐远的特别的女人。

后院鲁二婶

“你个穷鬼,又死哪儿去了?还不滚回来做饭!”正午,鲁二又扯着破锣嗓子在院子里发飙。我正在后园子拔小葱,赶紧告诉他:“在我家嗑瓜子儿呢,我妈头晌新炒的,可香了。”

一会儿,鲁二婶趿拉着一双踩堆了帮的大号胶鞋被鲁二粗放的叫骂声薅了出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挤出着什么,嘴角泛着白沫,腮帮子上粘着瓜子皮。一看她衣兜鼓鼓的我就不高兴了,等她开始跳院墙,我说:“你把我家院墙踩出个大豁子,都不好看了。”鲁二婶停下来回过头笑嘻嘻地说了句“死丫崽子”。我也没理她,只是又剜一眼那快要撑破了的布衫口袋,等着看瓜子儿掉出来,可她跳墙时居然知道捂住衣兜。鲁二果然又踢了她两脚,于是我就把她揣走我家好多瓜子儿的事儿放下了,替她疼了一会儿。其实有了那个豁子,长长的石头墙才不沉闷。

其实我喜欢的是鲁二婶,烦恶鲁二。鲁二是个秃头,鹰钩鼻子,还长了一身蛇皮疮,浑身像有一层壳,天天哗哗地挠啊挠的,挠得白皮乱飞,挠得血筋直冒,可恶心人了。他从来不正眼看我们这些小孩儿,包括他自己的孩子,对二婶更是非打即骂。

妈还在外屋忙着,看着爹咯吱咯吱地嚼着蘸了酱的小葱,我问道:“鲁二为啥一直管二婶叫穷鬼?”他们家是关里口音,说这几个字时,语调拐了好几个弯儿,重音和长音都在“穷”上。

“你二婶是他用一个大饼子从关里家换来的,可不是穷鬼吗?”爹喝了盅酒,似乎兴致很好,“那时候人人都是穷鬼,鲁二更是。他们家的成分本来就是逃亡地主,来咱们屯子时两手空空,加上他人性不好,三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最后从老家骗了个回来。别看他在家里总吆五喝六的,在人面儿上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就着后院鲁二婶和孩子们的吱哇乱叫,爹皱着眉头又喝了一盅,还叹了口气。

不久二婶的妹子从关里家过来,听说是让老爷们打得受不了跑出来投奔姐姐的。当天晚上二婶就带妹子来我家串门,让我妈帮忙在这儿给踅摸个婆家。羞涩地一笑,这个白净的三姨挺俊。那时候后院柱子的三姨就是我三姨,就像我四叔是西院小明的四叔一样,全屯子人都是亲戚。她们走后我妈自言自语道:“模样倒是挺周正,可别再像她姐那么窝囊,得看看再说。”

后院我不咋去,不仅是烦鲁二也怕他家柱子。柱子也属兔,可依我看他是属猴子的,说翻脸就翻脸,还打人,有一次抢玻璃球他把我的手都抠出了血。我当然得告状,二婶撕块布条一边给我包手指头一边不软不硬地唠叨起来,柱子反而来了能耐:“你个穷鬼,管好你自己得了。还不赶快喂猪?我让我爹揍你。”柱子骂得理直气壮,也不知他的理是从哪来的。二婶总在唠叨,嘴角总挂着白沫。三姨来了我才去后院,天天也从墙豁子跳进跳出,倒是方便。一是这个三姨真的好看,虽然刚来时她说话口音重得我听不太懂,反正她话也不多;二是二婶家变亮堂了,屋里熏人的怪味儿没有了。三姨一味干活,洗衣服、做饭、做针线。

可是有一天三姨跑过来找我妈哭诉,这回我听明白了。“……嫂子你说他不就是个畜生吗?还打我的主意……我姐就是个废物,我跟他撕巴得连柱子都醒了她还装睡,我喊她帮我她也一动不动,像个死狗……”

“得手了没有?”

“没有,那个老干巴猴子拿不住我,我拼命挣巴,挠得他满脸花。手边要是有刀,我都能捅了他。你看,我脖子都让他掐瘀血了。”

“唉,真是个牲口。以后睡觉枕头底下放把剪子吧。”

三姨当天晚上跟我一起住在我家仓房,第二天就离开了万北,哭着走的。二婶也哭,拍手大掌地坐在门槛子上放声大哭,像唱歌那样哭,一直哭到鲁二花着老脸回来。老家伙一把薅住她头发,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还吼:“你个穷鬼,我还没死你号的哪门子丧?赶快做饭去。”鲁二天天在外面混,不是吃饭睡觉就不回来。二婶不声不响地做饭去了,就好像她妹子从来就没有来过。

后来鲁二在西山根儿开了砖厂,开砖厂后他吃饭不回来了,睡觉也不回来了。二婶脸上的笑容却多了起来,我妈说她:“听说鲁二挣的钱都搭在邢大懒的媳妇身上了,人家现在出双入对的,你也不管管,还成天傻吃乜睡。”

“我才不管,他死在外面才好呢。”二婶从我手里掰了一块烧土豆,乐呵呵地吧唧着,嘴丫子上依旧是白沫。过了几年鲁二真死在外面了,拉砖的车翻到桥底下,鲁二被生生地卡断了脖子。

鲁二虽然死了,可后院还是整日闹闹嚷嚷的,柱子的语气越来越像他爹了,“你个穷鬼”也让他吼得抑扬顿挫起来。

远去的姑奶

全村人都知道四十四岁的谢姑奶在死去的那天得到一个儿子,其实她还得到一个女儿,这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谢姑奶其实不是我姑奶,虽然姑爷确实是我姑爷。是我姑爷姓谢,这个女人是姑爷续娶进来的,姑爷原来的媳妇是我不知拐了多少弯的表亲,早早就死了。可自从有了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谢姑奶我就不再需要任何一个亲姑奶了。

谢姑奶相貌奇特。脸是雪白雪白的,白里泛着青光,活了大半辈子我就再没见过那种白和那种青。她长了双特别严重的斗鸡眼,两个很小的黑眼仁好像特别要好,天天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一刻也不肯分开。大白眼球虽然占尽风骚但显然派不上什么用场,她想要把啥物件弄仔细就得杵到鼻子底下翻过来、调过去地端详上好一会儿。漆黑的头发被一道笔直的中缝分成两半,在后脑勺又集合成一个板板整整的疙瘩鬏,她是村里唯一一个抹头油的女人。不只是头油,她居然有梳妆匣,有香粉,还有一小盒胭脂。她的梳妆匣我们随时可以看,里面总有一摞折得整整齐齐的红纸小方块,那是她用来染红嘴唇的。我看过她打扮自己,浅浅地含在嘴里一会儿,纸变白了唇就红了。匣子里还有一截烧煳了的细木棍,那是她画眉毛用的。看可以,那些东西她很宝贝,不让我们动。她也会给我们捯饬捯饬,那得是她喝了二两小酒之后,嘴里哼着小曲儿,用芨芨草花加白矾捣出的汁儿给我们染红指甲。

谢姑奶的家也与众不同,别人家都有用石头砌起来的院落,她家没有;别人家的房子都是两间、三间的大房子,只有她家是矮趴趴的小马架。别人家都是乱七八糟的,而她家是一尘不染的。

“妈,谢姑奶为啥跟别的婶子大娘不一样?”

“哪不一样啊?”妈在给我缝扣子,漫不经心地应着。

“她天天抹红脸蛋儿,抹红嘴唇,抹红指甲。嗯,她比谁都爱美爱干净。还有,还有她比谁都好脾气。”

“这样不好吗?”

“倒是挺好的。”

“好就行啦,问那么多干啥?”

“我就想知道她为啥跟旁人不一样。”

“她呀,是青楼出来的。”

“青楼?我说她的脸色怎么发青呢。那老宋婆子是红楼出来的,唐老三就是黄楼出来的了?这些楼在哪儿?”

我妈让我说乐了,把缝纫针在头发上蹭了两下,幽幽说道:“没喽。那可不是啥好地方,二十多年前就都拆干净了。”

谢姑奶不生孩子,先前在梁二鬼家时她经常被打得浑身找不出一块好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奶可怜她,就把她说给了我姑爷。姑爷很老,老得白发苍苍的,一辈子都在生产队做豆腐。姑爷做的豆腐是真香,人们都说是因为里面有他的哈喇子。姑爷嘴里永远是满满的哈喇子,一说话就往外淌,淌到豆腐锅里一缕两缕的,再正常不过了。姑爷卖豆腐时的吆喝可有意思了,“豆腐”俩字被他的哈喇子泡过就变成了“大发”,他天天都在村里到处“大发”。“大发”到自家时姑奶就会迎出来,姑爷从板车底下掏出一个用包袱皮包好的瓦罐递过去,一递一接两人都一言不发,他们之间好像不用说话。我们这帮小孩子天天这个时段在她家等着,等着姑奶乐呵呵地分给我们水豆腐吃。

除了每天接水豆腐,姑奶很少出屋,不会干农活的她不用出屋。不出屋她也不寂寞,除了我们这帮淘气包和馋嘴猫,万北的几个三闲婆也时常来找她说话。大人一来就往外轰我们,“俺们唠点大人嗑,小孩子不能听,你们都别处玩去。”有什么不能听的呢?我偷偷地躲在窗台底下,这可是我姑奶家,我比别的孩子都有特权。“谢大娘,给我讲讲那时候窑子的花花事儿呗,我保证不往外说。”

窑子是谁?我咋不认识?

“没啥讲的,那时候我也小。”

探问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什么是享受还是遭罪呀、是白天还是晚上呀的,谢姑奶一味支吾着。“噗”,胖墩不小心放了个响屁,于是扫帚疙瘩就飞了出来。我们一溜烟嬉笑着跑开了,大人的话也就忘了大半。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奶那天中午不但出了屋,还出了村,一直向挠力河沿走去,我妈说一定是哪个急于投生的鬼魂在引逗她。夏日的正午整个村子都像是被太阳催了眠,白日梦里的大人孩子没一个留意到这个女人的反常。我妈说这都是该着的事儿,该着后屯溺水的留根儿命大,该着谢姑奶得死在河里。她把那孩子推上河沿自己却没上来,她根本就不会水,她从来就没下过河。谢姑奶被捞出来时干干净净的,斗鸡眼永远闭上了,脸色居然不再青了,只剩下清清亮亮的白。

因为是横死,谢姑奶不能进屯,当天直接在后山挖了坑,她被装进一口匆忙钉起来的白皮棺材里埋掉了,于是世上再无谢姑奶。从河沿到山头,姑爷抱着洗衣盆里的那件花衣裳哭昏过去好几次,我也哭。那天留根儿跪在她坟前磕头叫了妈,谢姑奶终于有了一个孩子。那天我也在心里偷偷叫了声妈,我是她的另一个孩子。

病人杜梅

杜梅小时候得了肺结核,她娘心疼她,让她晚上了两年学。后来她娘又病了,杜梅又休学一年。所以,她比我们班的所有人都大了好几岁,个子也高出一大截儿。

后山根儿有一个矮趴趴的石头屋,杜梅跟她爹、她娘就住那儿。她爹整天守着一大群羊过日子,她娘守着她爹过日子。杜梅呢,村里村外来回跑着。杜梅轻易不带我们这些小嘎豆子回家,她家我就去过两次,一次是去找东西,一次是去找杜梅。

庆祝粉碎“四人帮”,全校师生要立即到村里游行,是新调来的单老师张罗的。一时找不到举横幅的小竿儿,杜梅说她家有,我自告奋勇跟她去的。她娘可是真老,白发苍苍的,正在院子里用甜菜疙瘩熬糖稀。她娘不生孩子,跟别人要了杜梅以后老两口带着她从关里家来到这里落脚,万北人都知道这个。杜梅她娘端来了白面馒头和热乎糖稀,操着关里家口音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明白是让我尝尝。我抬头瞅了一眼杜梅,杜梅满脸不屑,数落她娘:“哪有空儿吃你这些破玩意儿?我们忙着呢。”然后扛起两根小竿儿拉着我急三火四地走了。其实我可想尝尝那红盈盈、黏糊糊、亮晶晶的糖稀了,我们家人口多,甜菜都是用大锅烀着吃的,我妈说熬糖稀太费干粮。

跟单老师游行的时候,杜梅也像个老师。“单老师的媳妇可丑了,塌鼻子,斜楞眼,还长了一脸浅皮麻子。”杜梅喊完口号悄悄告诉我,还叮嘱我,“不许跟别人说哟。”

“你在哪儿见过?”

“没见过,是单老师跟我说的。”杜梅又美美地笑。杜梅最近脸蛋上总飘着两朵红云,一笑,两个尖尖的虎牙就会露出来。

第二回去她家是下一年,我们都上六年级了,杜梅三天没来上课,吴老师让我去看看。杜梅一天两天不来上课一点也不奇怪,她爱闹毛病,头疼脑热就没断过,她爹她娘太老,也会经常生病。三天没来,吴老师到底是不放心了。果然是病了,老远就闻到了汤药味儿,杜梅她娘正在院子里熬药。这个小脚老太太站起来坐下去都颤颤巍巍的,我老是担心她会摔倒。

“吴老师让我来找杜梅。”

老太太指了指屋里,嘴角添了笑,眉头还是拧着。

“你咋的了?”我一屁股坐到铺着碎花被的炕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衣服裤子都是灰,赶紧又溜下来。

“就是恶心,想吐还吐不出来,可能着凉了,又得喝苦药汤。”

“我妈说不能总吃药,免疫力该吃没了。”

“唉,我可能天生就没有免疫力。”

杜梅她娘跟进来,递上来一盘玻璃叶子饼。杜梅懒懒地睁了下眼睛,说:“你吃吧,去一边儿吃,我闻不了这味儿。”玻璃叶子饼,就是在清香的榛柴叶子上抹一层发好的苞米面,再夹上野菜馅,合起来用手拍扁、蒸熟,可好吃了。她恶心她的,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可不能放过,一盘饼子很快就让坐在门槛上的我狼吞虎咽地干掉了。杜梅家可真好,不仅哪里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还安静,还温暖。

比我高出一大截的杜梅一直是我的同桌,自这次添病上课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了。这一病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的了,身上还总飘着股苦森森的汤药味儿。

“杜梅,过来帮我判作业。”无论杜梅多蔫儿,只要单老师一叫,她的眼睛一准放光。杜梅笑盈盈地跑进了单老师的办公室。单老师来了后,把原来的一间仓库收拾了出来,办公和住宿都在那间屋子。单老师教我们音乐、体育和常识。

单老师的媳妇不久来了万北,我仔细端详,高鼻梁,丹凤眼,圆脸蛋光滑而细腻,头发烫的大波浪,可洋气了。放学时这个师母站在院子里笑呵呵地跟我们打招呼,我们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笑。我用询问的眼光去找杜梅,只见杜梅噘着大嘴一跺脚跑回了家,再也没有来上学。

我看到过单老师给篮球充气,瘪成一个瓢的球随着气管子的上下运动一点点圆了起来。杜梅就是那只皮球,渐渐胖得没了形。杜梅肯定是得了怪病,吃了那么多中药月事也不来。她娘颠着小脚从山根儿走出来,好不容易挪到学校门口时坐下来咿咿呀呀地哭,我们都围过去看。吴老师让我快去找村里的妇联过来,我像门弓子一样弹出去,带着妇联又弹回来。杜梅病了,不找赤脚医生找妇联干啥?我当时都没顾着想。

杜梅已经怀孕六个月。妇联明明是偷偷带杜梅到公社卫生院做的检查,万北人却一夜之间全知道了。单老师也知道了,耷拉了脑袋。公社中心校也知道了,单老师被调走了。

杜梅后来嫁给了相邻的青山公社的一个老跑腿子,事先说明白是被人算计了怀着孩子。那个老男人对杜梅和儿子倒是挺好,可杜梅她爹和她娘却再没让她登过门。杜梅她爹她娘死时,大队按五保户给发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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