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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危机

2018-11-12杨卓成

边疆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伊伊劳力士天亮

杨卓成

他打开水龙头,一股热流喷涌而出,他将沐浴露、洗发液、润肤液完全混合在一起,拚命地往脸上擦,一遍又一遍地洗。于茹很漂亮,这是大家公认的,他也曾因为于茹的漂亮很自豪了一阵子。但在美丽与贞洁之间,如果不能同时兼得,他宁愿要后者。在有的时候,美丽往往会变成一种原罪。他不知道妻子那张漂亮的樱桃小口,到底亲吻过多少肮脏的脸。现在一想到这些,陆天亮就会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伊伊的三周岁生日,恰好是个星期天。陆天亮和妻子于茹早就商量好,要为儿子搞个生日晚宴。伊伊是陆天亮和于茹心中的太阳,为了把这次客请好,他们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在作准备,餐馆订在什么地方,请哪些人,如何营造喜庆的氛围,甚至连过来的小朋友们玩什么玩具,他们都仔细考虑过了。伊伊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没享受过父母应有的关爱。他是在外婆的膝盖上长大的。热热闹闹地给他过个生日,也算是父母愧疚和自责心情的一种释放。

陆天亮在单位是办公室副主任。他这个单位比较特殊,搞的是生态方面的科学研究,算是个官办的机构。虽然科研经费不多,但各种部门却一应俱全,处长、主任多得他在通知开会时都会遗漏。官员一多,他这个办公室副主任也就有些无足轻重了,出头露面,决策做主的事自然轮不到他,主要的工作也就是上情下达,下情上报,遇到陪同领导外出,主要也就是替领导拎个包,开关一下车门的事。但就是这样一些看似简单的工作,他也未必就做得很好,有几次因说话不中听,差点就被从副主任的位置上撸了下去。碰了几次钉子后,陆天亮渐渐学乖了,学会了观颜察色,看领导的脸色说话办事,遇到领导办事顺利,心情愉悦时,他也会陪着笑笑,而且会笑得比谁都开心。遇到领导不顺心,他会一言不发,沉重的心情让领导也为之感动。就凭着这察颜观色的做人本领,陆天亮虽说没有升迁,但在副主任的位子上也坐得稳稳当当。

陆天亮深知自己是个什么社会角色。儿子三岁,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他要与同事、同乡和相关部门的人员联络一下感情,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尴尬,他已经不止一次地领教过了。世风就是如此,升职、看病、就学等等靠的都是熟人朋友,整个社会就是个人情社会,他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又做得到独善其身,不食人间烟火吗?陆天亮拿出笔来,写上了一排熟悉的名字,这些都是他今后必然会有联系或者有求于他的贵人。他仔细推敲了那一大堆名字,想想后又被他划掉了一大半。社会地位高的人,他高攀不起,真正熟悉和经常联系的,能够算得上朋友的又没有几个,划来划去,他纸上的一大堆名字,也就没剩下几个了。

陆天亮拿出手机来,照着名单上的名字拨了一个出去。这是他大学的一位同学,在国企任老总,算是位重量级的朋友了。电话拨通之后,一直嘟嘟嘟地叫着,却是没有人接。陆天亮看了下墙上的电子钟,时针刚刚指向早晨七点,不由得自己都笑了。星期天晚上的生日晚宴,现在刚到星期五上午,就这么急不可待地开始邀人了。这急迫程度似乎也有点过了。其实,受邀的朋友和同事半个月前他就已经通知过,现在再打个电话,也就是提醒一下而已。他估计他的这位老同学一定还在床上做梦,或者在某个度假村度假。这些老总们,作息时间总是经常颠倒过来,算是他们的一种时髦吧。这个时候给人家打电话,确实有点欠妥。他收起电话正准备去干点别的事,电话却疯狂地叫了起来,刺耳的鸣笛声把他吓了一大跳。

陆天亮连忙接起了电话。电话是他的老同学牛山回过来的。牛山的喊声很大,震得他的手机话筒嚓嚓作响:“喂喂,老同学,怎么拨通电话又不说话?是不是弟妹又在撒娇了。”

“看你这张嘴,说话总是那么不饶人。再提醒你一下,星期天的下午五点半……”

“伊伊的生日,对吧?我记住了,一定会来的!”牛山打断陆天亮的话,哈哈哈大笑起来。

陆天亮握着手机,耐心地等着牛山大笑,待他笑够了,陆天亮才说:“星期天上午于茹去做一下头发,那个发廊就在你们家附近,你稍微早些过来,将她带上。”

牛山哈哈哈地又是一阵笑,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保证准时送货上门。”牛山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老同学,弟妹已经够漂亮了,你别再把她打扮得仙女一般。我就是个教训哦。别忘记了人的禀性。”

陆天亮的心不由自主地被揪了一下。他不知牛山是在跟他开玩笑,还是在提醒他什么。这牛山就是这么个人,嘴里没有一句正经话,可说出来的都是正经话。半年前,牛山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告诉陆天亮,他说他怀疑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要去做个亲子鉴定。听到牛山开这样的玩笑,陆天亮当时就笑得差点背过了气。笑过了之后,大家也就没有当回事,渐渐地也就忘了,不料牛山真的去进行了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儿子果然不是他亲生的。结果,两人很快就离了婚。速度快得像翻书一样,连想都来不及细想。现在,牛山又提起了这件事,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暗示他不便言明的一个秘密?

牛山的一句话,让陆天亮郁闷了大半天。整整一个上午,陆天亮都待在客厅里闷闷不乐,无所事事。妻子于茹从浴室里出来,脸色微红,容光焕发,湿漉漉头发散发着一种特殊的幽香。陆天亮突然发现于茹比结婚前还漂亮,在强者如林的竞争者中,他不知道漂亮的于茹看中了他什么地方,居然下嫁了他,居然和他一起在这么庸庸碌碌的过起了夫妻生活,他知道妻子很美,但单调无聊的日子实在太漫长,让他无遐去欣赏妻子的美,去维系两人初恋时的那股热情,可妻子毕竟是个美人,就如牛山所说的那样,鲜花总是在春风里悄悄开放,采蜜的蜂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将蜜悄悄采走。这是牛山的经验之谈啊。他没有了欣赏妻子的激情,别人也会失去了欣赏的激情吗?陆天亮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对伊伊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突然间冒出了很多疑点。

他认真地端详了于茹一会儿,想从中看出点什么破绽来。互联网上有一篇很受热捧的文章,全面地介绍了出轨女人的八大特征。第一条就是见到自己的老公目光躲闪,飘忽不定。他认真地观察了妻子的目光,但没有结果,于茹一直在忙着梳妆打扮,眼睛都在直视着镜子,他暂时还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接着又认真看了于茹的人中,就是鼻子与上嘴唇的那个地方,互联网上说出轨的女人此处最明显,会有一条非常明显的横线。由于出轨的女人要周旋,极尽全力周旋在两个或是几个男人中间,日夜操劳,脸上的肌肉活动非常频繁,人中上的横线会显露得很明显,那就是很自然的事了。至于其他几大特征,陆天亮觉得有些牵强,缺乏必要的逻辑推理。譬如以女人的脸色是否光亮,休息得安不安稳,是否会自觉不自觉地把两个手握成拳头状,作为判断女人是否出轨的标准,肯定是有些荒唐。但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做为一个铁血男儿,看到了这些很接地气的文章,又怎能会麻木不仁呢。

陆天亮正想着,于茹已经梳妆完毕,转过头来对陆天亮说:“坐着发什么神经,客人都请好了吗?”

“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于茹就是这么个脾气,说话喜欢步步紧逼。

陆天亮心情正在极度郁闷,正想找个借口出出心中那口恶气,见于茹送上门来,抓住了话柄就要发作。他想告诉于茹,差不多了就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就是可以按时开宴给伊伊做生日了,就是可以跟同事朋友们畅所欲言开怀畅饮了。话到嘴边,陆天亮突然又将话头吞了回去。理智告诉他,在伊伊生日的这个特殊日子里,他必须克制。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助这个特殊的日子,更好更全面地考察妻子。人在高兴的时候,智商和警惕性都会大打折扣。陆天亮暗暗压住内心的愤怒,语气温婉地说:

“餐馆已经订好,环境不错。客人也提前邀请过,我今天再提醒一下。”

“人家会来吗?”于茹嘴上说着,转身就要出门去。

“该做的我都做了,人家来不来我怎么知道?别人的腿又不长在我身上。”陆天亮忍无可忍,没好气地回敬了于茹一句。

门被关上了。于茹没走几步突然又推门进来,她望着气呼呼的陆天亮,笑了笑说:“要不请一下我们龙主任?”

“你们龙主任?你不是要上班去吗,请龙主任,你直接邀请不就得了?”听于茹要他邀情龙主任,陆天亮觉得有些不解。

“那不一样。”于茹停顿了一下又说:“龙主任是全省有名的泌尿科专家,一般的场合他不会去,你亲自邀请,那情况当然就不一样了。”于茹一直在笑着,说话的时候眼睫毛在一闪一闪地跳动。

“我还是觉得你直接邀请比较合适。因为他是你的领导。”陆天亮一直在认真观察妻子。要是在平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于茹的要求,今天说出的话却总是言不由衷。

于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在陆天亮的脸上轻轻一吻,娇声说:“亲爱的,你就给我个面子吧,人家可是有名的专家。”于茹就完,又在陆天亮脸上吻了一口。

于茹走了。陆天亮却没有因她的亲吻感到丝毫的幸福,反而感到一阵阵地恶心。他一直在观察于茹的一举一动,当提到龙主任时,她两眼放光,两腮红晕,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个人似的。陆天亮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在于茹身上,出轨的特征至少占到了四条以上。互联网上提示的八条特征,她占到了四条,百分之五十以上了。于茹还靠得住吗?

陆天亮来到浴室。于茹刚洗过澡,浴室还是水淋淋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于茹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平时她洗浴完毕,会把浴室清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现在,她换下的脏衣服就散乱地堆在衣架上,沐浴液还横躺在塑料桶里,两只拖鞋一前一后,上面还沾着沐浴露的泡沬。总之,一切都显得凌乱不堪。要平时,陆天亮会不假思索地动起手来,把一切都收拾好,安顿好。今天却不同,他不但没有一点点动手的兴致,反而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悲哀。

他打开水龙头,一股热流喷涌而出,他将沐浴露、洗发液、润肤液完全混合在一起,拚命地往脸上擦,一遍又一遍地洗。于茹很漂亮,这是大家公认的,他也曾因为于茹的漂亮很自豪了一阵子。但在美丽与贞洁之间,如果不能同时兼得,他宁愿要后者。在有的时候,美丽往往会变成一种原罪。他不知道妻子那张漂亮的樱桃小口,到底亲吻过多少肮脏的脸。现在一想到这些,陆天亮就会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陆天亮这一直在浴室里洗,直到擦得脸上的皮肤发红,陆天亮的情绪才渐渐安定下来。他突然想到了今天是周五,还得上一天班,但他现在这种情绪,那能上得了班呢。他是职务不高事情不少,只要一进办公室,总会有数不清的文稿和具体事情等着他。于茹曾经跟他开玩笑,说他七尺高的男儿,一脸的奴相。他当时不在意,后来也引起了警觉,如果于茹拿他去跟龙主任之流比,那问题就来了,他们之间跟本就没有可比性。他在上大学时,就特意选修了一门《秘书学》,学的就是如何处理办公室的日常事务,后来竟然被同学们戏称为奴才学。本来办公室的工作就有其特殊性,但没有可比性于茹就不作比较了吗,她肯定比了,而且已经得出了结论,否则,她怎么会说他奴相实足呢。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突然很硬气地向领导请假,而且是不置可否的口气。他说他病了,今天不能来上班了,需要请假一天。电话那头的领导先是愣了一下,接下来就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准假一天,未了还得到些安慰,领导让他注意休息,早日调养好身体。陆天亮觉得这一次请假很舒心。

陆天亮请完了假,心里却无论如何充实不起来,请假打乱了他的作息节奏,他不知道这漫长的一天该如何度过。他来到伊伊的卧室,儿子已经醒了,正在床上翻筋斗。从床的一头翻到床的另一头,完全是一个爱跳爱爬的运动型人物。陆天亮从床的一头追到另一头,总是抓不住伊伊,弄得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看着小家伙又蹦又跳的样子,陆天亮突然觉得,这小家伙的性格怎么就一点不像他呢。遗传学上也有过明确地界定,遗传会对下一代的外貌、性格等等产生直接的影响,可这伊伊的性格怎么就一点不像自己,自己性格沉稳,安静内向,可这伊伊,活脱脱就是孙悟空再现,哪里有一点他的影子。陆天亮再仔细看了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嘴唇,哪里有一点他的影子呢。陆天亮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陆天亮想给牛山打个电话,问问他亲自鉴定有些什么手续,需要多长时间?刚拨了两个号码他就挂了,他不想把这事闹得太张扬,无论结果如何,他的面子上都会挂不住。他想跟于茹好好谈一谈,在他们最亲密最温存的时候,他轻轻地提出这个问题,要营造一种气氛,像聊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或是像在聊别人的家长里短,在不知不觉中让妻子把一切都告诉自己,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自己该怎么办。可这套行得通吗?谁会把最难堪最肮脏的秘密坦露出来。完全是痴人说梦。牛山气壮如牛,又是国企的老总,为了弄清事实的真相,对妻子不是又哄又骗,又吵又闹甚至大打出手,折腾了大半年,最后还是靠科学、靠亲子鉴定才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吗。要不你就不要在意,就这么昏昏然地过一辈子,要不你就痛下决心,采取非常的手段解决非常的问题。在这些事情上,你可以相信所有的人,唯独不能相信那个与你同床共枕的妻子。

陆天亮好不容易把儿子拎在手中,穿好了衣服。他问儿子:“伊伊,今天我不上班,陪你去买玩具。好吗?”

“你撒谎!”儿子小嘴一撇,陆天亮经常说过的话兑不了现,儿子都不太相信他的话了。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钱。”

儿子的一句话刺伤了陆天亮的自尊心,在以往的生活中,由于经济拮据,他确实很抠门,没有给儿子买过什么像样的玩具,不料这竟成为了儿子的印象。他不愿这成为儿子的印象。他从衣袋中抓出了一叠钱,这是他最近校稿得到的报酬,原来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博取于茹一笑,现在他不打算这么办了。他举着钱,在儿子面前抖得哗哗作响。

陆天亮得意洋洋地说:“儿子,这些钱都是老爸挣的额外收入,不是工资,今天全都归你了,你要买什么都行。说到做到!”

伊伊睁着大眼睛,虽然他不懂额外收入是什么,但他听明白了爸爸要给他买玩具,而且不像在骗他。他高兴地举着手,他要买飞机,买汽车,买积木,买会说话的小人书。他要买的东西太多了。陆天亮微笑着,答应了伊伊所有的要求。

陆天亮这次没有撒谎,伊伊要的东西,他真的都会买。因为他需要伊伊的配合。

陆天亮带着儿子去了一趟超市,儿子想要的他都买,一圈下来,已经大包小包拿不下了。他这么做不是冲动,他要让孩子高兴,他的亲子鉴定必然会困难重重。他到医院找到了高中时的一位同学,同学是呼吸科的医生,正在给病人看病,那几天气候变化,呼吸道感染的病人突然增多,在医生面前排起了一条长龙,每个人眼里都是虔诚渴望的目光。陆天亮带着伊伊过去,同学见了,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上班时间,就是打招呼也得低调些,这个陆天亮懂的。坐了一会儿,同学朝陆天亮使眼色,让他过去就诊,陆天亮摇了摇头,又朝儿子噜了噜嘴。同学猜不透是什么意思,只好继续给其他的病人看病了。陆天亮被凉在一傍,心里干着急,却也没有办法,只得耐心地等着,直等到同学起身上卫生间,他才连忙跟了过去。向同学详细说明了来意。同学听后笑了,告诉他找错庙门了,现在的鉴定都有专门的机构,而且程序非常讲究。如果是司法鉴定,必须去开个相关证明,如果是个人隐私鉴定,那程序就简单得多了,但这种鉴定没有法律效力,充其量也就只能作个参考。陆天亮虽然是名校毕业,但隔行如隔山,同学的一番话还是让他听得懵懵懂懂,他还想进一步细致了解,同学已指了指外面,有几个性子急的病人已经在骂娘了。陆天亮理解做医生的难处,让同学给自己写了个地址,小心翼翼地拿着写了地址的纸片出了医院。

走在街上,儿子先是要吃牛肉干,他买了。东西刚下肚却又闹着要大便,恰好陆天亮没带纸,急急忙忙到处去买纸,纸刚到手,陆天亮就闻到了臭味,他一看,儿子的大便早已经奔涌而出,大半条裤子都已染成了黄色。陆天亮长叹一声,仅仅说了句真是个累赘,儿子便放声大哭起来,引得无数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陆天亮觉得那些目光都怪怪的,像在打量陌生的怪物。他受不了那眼光,拉起儿子就走,没走几步,一个穿制服的人赶了上来,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很客气地说:

“师傅,请问这小孩是你什么人?”

陆天亮先是愣了一下,弄懂制服的意思后,马上解释说:“他是我儿子,亲生的儿子。”

制服没答理陆天亮,蹲下身笑着问伊伊:“他是你爸爸吗?你叫什么名字?”

伊伊只是一个劲地大哭,他就是这么个孩子,一哭起来就不会停。陆天亮替他擦掉了鼻涕眼泪,他还是大哭。

制服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宝宝别哭。他是你爸爸吗?”

伊伊依然大哭不止。制服站起来对陆天亮说:“先生,不好意思,为了孩子的安全,只有麻烦你一下了,你需要有个人证或物证,否则,我们不能让你带走这孩子。”

陆天亮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从没遇到过这种荒唐事,自己的孩子要有个人证物证才能带走。但他一时又无法提供人证或者物证。前段时间他听说街上有拐卖儿童的情况,闹得沸沸扬扬,看来人家是把他当成拐卖儿童的嫌疑人了。他感到有些滑稽,如果用这种心态去审视满大街的人,那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这么样去提高警惕,看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陆天亮不想再进行辩解,他估计再说多少,制服也不会相信了。当一个人被怀疑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特像有问题。他抱起伊伊来到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屋内,里面已坐了五六个小孩和几个大人,看来也是和他相同的情况。他对里面的人笑笑,又点了点头。里面的人没有一个搭理他,脸上全是一付漠然的表情,而且都挤向了一个角落。陆天亮觉得很尴尬,他拉起伊伊,准备找个凳子坐下,伊伊却不安分,扯着要往外走,哭得人心里发慌,头皮发麻。制服皱着眉头走过来,他让陆天亮把孩子抱出去哄一哄,再处理一下裤子上的东西,整个屋子都已被弄得臭不可闻。陆天亮看着伊伊裤子上的大便,也感觉到了那上面的臭味扑面而来,他明白了满屋子的人为什么都挤向了一个角落,他赶紧拉起儿子,几大步退到了门外。他看到制服一直在盯着他。

陆天亮给于茹拨通了电话,他让于茹来一趟,他说遇到了点突发事情,她必须来一趟。陆天亮没等于茹多问,果断地便挂断了电话,他不愿在此时跟于茹多说,他心里憋着一股闷气。他固执地认为,近期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因她而引起的。

不一会儿,于茹来了。她大概是打了出租车,再一路小跑着找过来,脸红扑扑地流着汗水,一小撮流海紧紧地贴在了额头上。一见面,于茹就急匆匆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就弄把伊伊弄成了这个模样?”

陆天亮没回答,只是笑笑。制服见于茹来了,连忙走过来问:“你是这孩子的……”

“母亲!”不等制服的话说完,于茹便打断了他的话,她流露出了明显的不快。

制服也不计较于茹的态度,微笑着对伊伊说:“小朋友,你认识她吗,认识这位阿姨吗?”

伊伊挣脱陆天亮的手,一头扑到了于茹怀里,嘟起小嘴说:“她不是阿姨,她是妈妈。”

伊伊的一句话,引得所有的人都笑了。制服笑着说:“不好意思,请你们理解,近期情况非常特殊,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向你们表示歉意了。”

陆天亮窝了一肚子火,他想到了非法限制人生自由。他将这个想法跟于茹一说,于茹马上就反驳他,人家限制你的自由了吗,没让你打电话,没让你外出活动了吗,近期拐卖儿童那么猖獗,有关部门采取些特殊措施,也是对儿童的保护,不要小肚鸡肠,受了点委屈就想方设法找借口去报复人家,要有点肚量。陆天亮无缘无故遇到这档子事,既窝火又觉得委屈,当着于茹的面发几句牢骚,无非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委屈,博得几句劝慰,找回一点男子汉的自尊和面子,没想到反倒遭了于茹的一顿数落,将他视为小肚鸡肠的小男人,可见平日在她心目中,他是个什么角色,不是已一目了然了吗,陆天亮不想还好,细细想下去,早已是火冒三丈,但又不便马上发作起来。越是这个时候,他越要拿出绅士风度来。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于茹数落,待于茹数落完了,他将伊伊往于茹面前一推,他说他还有事情,转身就要走。却被于茹一把拉住袖子挡下了。

于茹告诉陆天亮自己正在上班,是偷偷跑出来的,只是给龙主任打了声招呼,她必须马上赶回去。陆天亮看于茹天随时随地龙主任不离口,心中就不是滋味,今天又见她将龙主任搬了出来,他已经忍无可忍。他接过伊伊手上的牛肉干,准备砸向那个漂亮却是让人生厌的脸蛋。

陆天亮拿着牛肉干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缓缓地又放了下来,理智告诉他,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一切都必须克制克制再克制。于茹伸手接过了牛肉干,她似乎没有感觉到陆天亮的情绪变化。她看了牛肉干的包装,情绪突然间激动起来,她指责陆天亮缺乏做父亲的责任,这样的三无产品也会买给伊伊吃。陆天亮也在据理力争,他说牛肉干他仔细检查过,标签上注明是昨天刚出厂的东西。于茹说只有吃错药的傻瓜才会相信标签上的鬼话,标签都是贴上去的,想怎么贴就怎么贴。昨天牛肉干出厂,今天就能上架。三岁的孩子也想得明白这个完全不可能。尽管两人都尽量压低声音,但双方的愤怒情绪,彼此间都已经深切地感觉到了。

陆天亮看着于茹不依不饶的架式,心里突然冷静下来,这个女人不简单,头脑缜密,说话精练,若与她去论理,有理也肯定被她辩成无理。如果停留在这样的层面去争执,那他可以称得上是十足的大傻瓜了。在刚才过来的路上,他已看到了同学推荐他的那个亲子鉴定机构,大门安置得很隐密,但他还是看到了。陆天亮的情绪突然缓和下来,他对于茹的所有观点都表示赞同,对她提出的要求也一一满足。其实,于茹也没提过多要求,无非是要陆天亮马上带伊伊回家,给他洗个澡,再吃上点消炎的药片,这些,陆天亮是很容易做到的,何必去为这些事与于茹去进行无谓的争执,去耗费他的宝贵时间呢。

于茹终于走了,陆天亮长长舒了口气。他也带着伊伊走了。但他没回家,他带着伊伊到了那个大门有些隐蔽的鉴定机构。接待他的是一位女大夫,陆天亮不知道搞这一行的该如何称呼,是叫大夫,还是应该叫老师?但他还是大大方方地叫了声老师。女老师的眼睛很特别,犹如青蛙的双眼,向外很夸张地突了出来,显得特别地有趣。陆天亮在跟女老师说话的时候,伊伊就十分吃惊地看着那双眼睛,他大概会觉得奇怪,童话里的青蛙公主,怎么就会跑出来了呢。

青蛙公主告诉陆天亮,鉴定领域这几年发展很快,血液,毛发,口腔黏膜,甚至指甲等等都可以取样鉴定。但考虑到孩子还小,还不满三岁,建议用血痕进行鉴定,当然,最终的决策权还在于孩子的父母。陆天亮认真地听着,鉴定对他来说,又是个全新的领域,他听得似懂非懂。青蛙公主专业知识非常丰富,口才也很好,但却总不能给人以信任感。从她嘴里讲出来的话,陆天亮老觉得不靠谱。

陆天亮又打电话给了医院的同学,同学告诉他,当地的鉴定机构,就数这家最权威了,早前多数的司法鉴定,也都是在这里完成。同学还开导他,叫他不要以貌取人,那位青蛙公主姓郎,是很有名的一位鉴定专家。陆天亮和同学通了电话后,心情放松了许多,但还是不太放心,他又反反复复地问,青蛙公主又不厌其烦地答,最终,他选择了父子二连体的鉴定套餐,这个套餐只需要抽取孩子的血痕,对孩子的影响最小。他不想让孩子知道的更多,在孩子的身心上造成过多的伤害。他抽取血液后,便与青蛙公主商量设了一个局,青蛙公主准备了一个锋利的针头,上面用纱布盖住,再在上面放置了一朵漂亮的小白花,他与孩子一起做游戏,诱导孩子去抢那朵小花,结果,孩子赢了,小手却被针头扎破了,出了一点点的血,青蛙公主向他点了点头,血痕签定只需要少量的血,就那么一点就够了。看着孩子刚刚还在欢笑,瞬间就被自己父亲设下的陷阱扎得鲜血直流,他突然间便觉得,自己就是这世界上最无耻最可悲的人了。

陆天亮排队交了费用,他不知道现在来鉴定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多,熙熙攘攘像赶庙会。难道人们心中的疑虑真有那么多?他握着钱包犹豫了片刻,几千元的鉴定费不算多,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够他挑灯夜战忙上几个月的了。他知道很多同事都在兼职,每月的收入都不菲。但他没那么大本事,他一个学中文的,除了做点文秘方面的工作外,他根本没有其他技能。出版社的同学照顾他,给了他些校稿的差事,每千字九块钱,他揽下了几十万字,每晚从七点种开始,一直校到深夜两三点,也校不出几千字来。出版社要求高,差错率要在万分之三以内,为了声誉和以后还能揽到活,他必须努力努力再努力。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几个月下来,他还是没挣到多少钱。现在要把钱花到这上面,他掏钱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就这几千块钱,不知他的脑细胞死了多少,鼻子上的镜片又增加了几道圈。

他终于办完了所有手续,鬼使神差般地留下了个假名字。他一直认为,亲子鉴定有许多苦衷,说出去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想留下个既能找到他又不暴露他身份的电话,办公室,门口的电话厅?后来想想都不合适,最后只能咬咬牙留了手机号码。既到了这一步,他也不能顾虑太多了。

陆天亮终于逃跑似的出了鉴定机构的大门。虽然临近秋天,气候已经不那么炎热,但他还是一身的汗水。他解开衣扣,让凉风一点点地掠过身体,心情也渐渐舒缓下来。他下意识地看了下自己的腕表,指针仍还在十点半的位置爬动。陆天亮觉得奇怪,七事八事折腾了一上午,难道才过了半个小时?他记得自己是快十点才出的门,他抬起手腕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原来是指针爬下不动了。他揺了摇,指针仅仅走了两圈,又稳稳当当地钉住了。陆天亮倒吸了口冷气,他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这是他几年前花了三万八买的劳力士,按照这个价格,当时够买近三十平的房子了,怎么说不走就不走了呢。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已经一点过了。他问儿子饿吗?儿子摇摇头。他又问儿子想睡觉吗?儿子点了点头。陆天亮说这就对了,他让儿子再坚持一下,他带他到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还可以吃东西睡觉。儿子已经半闭着眼,既不赞同,也不反对。陆天亮便自己拿主意了,他从地摊上买了条短毛毯,将伊伊的下半身整个地包裹起来,往怀里一抱,又塞给伊伊一个面包,拎起刚刚买的一大堆玩具,快步朝劳力士专卖点奔去。

劳力士专卖点坐落于市区繁华地段,门庭虽经多次改动装修,更加地富丽堂皇,但陆天亮从那个熟悉的皇冠标志上,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劳力士专卖店。他推门进去,一位很漂亮的服务员笑眯眯地走过来接待他。当他说明来意后,服务员给他倒了咖啡,为伊伊安排了儿童椅。找来了最新的劳力士杂志。服务员笑着告诉陆天亮,师傅就餐还没回来,她让陆天亮稍等。

陆天亮就着店里的开水,哄着儿子吃下了半块面包,他还准备多喂一些,儿子手上紧紧地握着半块面包,已经呼呼睡着了。服务员轻轻将伊伊手上的面包取了,又拿来了冒着热气的小毛巾,帮伊伊擦了脸蛋和双手,还特别地为他清理了下口腔。陆天亮感叹,高档奢侈品的服务,就是细致入微。这种服务是其他商店所无法比的。

陆天亮是在四年前买下的这块表。他原来没有买表的计划,路过这里时看到里面灯火辉煌,人头攒动,便好奇地进去看看。里面正在播放劳力士的宣传片,影片中各式各样的表款琳琅满目,交相辉映,陆天亮看得头晕目眩。他一看价格,着实吓了一大跳,这么多的手表,每款都差不多在十几二十万,他知道这不是他能接受的价格,转身便往出口处走去。这时一个年轻的服务员来到他面前,很礼貌地作了自我介绍,她说他是这里的客户经理,见先生很诚心地在这里转了半天,她愿意向先生推荐一个特别的表款,这个表是远在瑞士的总部的商业行为,为做好宣传特供大陆限量款,优惠力度特大。总共仅有五只,这款表对所有高品味的的先生来说,都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客户经理说完,果真拿出了一只非常漂亮的劳力士,陆天亮掂在手中,细细把玩了一会儿。那块劳力士大小适中,熠熠生辉,每个镙钉都似乎散发着诱人的光泽,陆天亮顿时便怦然心动。他悄悄问了一下价格,那个款式属入门级,打折后仅三万多元。虽然价格已经很优惠了,但他还是买不起,陆天亮犹豫了一会还是把表还给了客户经理。经理愉快地收起了手表,她表示理解,毕竟这是世界著名的钟表,谁购买都得认真考虑。临走时,向客户经理留了名片,她说有事可直接联系,腕表可能会在这个店停留三天。三天过后,腕表就要回总部去了。

陆天亮说不清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态。客户经理的身影老在她眼前晃动,她的每一句话都让陆天亮觉得舒服,自尊心自信心得到很大的提升,她口口声声先生相称,特别强调只有高品味的人才会喜欢这类表,但毕竟是世界名表,每个人在购买时都要认真考虑一番。本来他买不起也不该买这种表,他与于茹刚刚结婚,手头并不宽裕,但他把这事跟于茹说了,于茹先是揺了揺头,没说什么话,但当他下定决心准备放弃时,于茹却又说话了。她说咬咬牙买就买下吧,大不了啃个一年半载的咸菜。于茹的支持并没让陆天亮立即行动,他还在犹豫,为自己一个人的享受,让全家跟着吃苦毕竟不太合适。正在陆天亮犹豫不决时,一件事促成了陆天亮痛下决心。那年龙主任的女儿小学升初中,考试成绩一下来,龙主任大喜过望,女儿以一个令人振奋的高分,考取了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他随即在一个高档酒楼请了十几桌客,在席间,他竟有竟无意地晃动起手腕上的表,当有人问起时,龙主任故作不值一提状,说那是前几年出国时在瑞士买的,引得无数人投去了羡慕的目光。直到回家的路上,于茹还在一个劲地谈论龙主任那块表,说有品味的男人就是不同,戴块表都那么充满自信。当时陆天亮就觉得那话是说给他听的,弄得他一晚上心烦意乱。通过这件事陆天亮终于明白了,买块好表戴在手上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关乎到他全家人的面子。为了于茹在人面前光彩些,陆天亮当时就给客户经理打了电话,他决定买下那块劳力士。

劳力士的保修师傅终于来了,陆天亮连忙微笑着迎上去。师傅不慌不忙地穿上工作服,戴上眼镜,将一缕目光从眼镜的上沿射了出来,盯着陆天亮打量了一会儿,小声地问:“有事么?”

陆天亮连忙摘下手表,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师傅没接,用嘴噜了噜旁边的空盘子。空盘子上放着一块很厚的水晶绒。陆天亮小心地把劳力士放在了上面。陪着笑脸说:“不知这表怎么停了?请师傅帮忙看一下。”

“这表摔过吗,有没有碰到过硬物?”师傅并不马上拿起表,只抬起盘子转着看。

陆天亮说:“原来走得好好的,前段时间每天突然就快了二三秒,我就去找人调了一下。可人家不帮调整。”

“由于天气、地磁、活动量等的影响,每天快个二三十秒是正常的呀,你找谁调了?”师傅终于拿起表来,用眼睛夹住一个圆形的放大镜,对着手表仔细观察了一番。

陆天亮耐心地等着师傅诊断,他希望师傅说,你这表没什么大问题,只需要清洗一下,加点油就好了。但师傅始终没说话,对着手表又摇又听摆弄了半天。陆天亮忍不住了,急切地问师傅:“有问题吗?”

师傅抬起头来说:“问题肯定是有了,就看是大是小,不然腕表就不会停走了。得打开看看机芯。行吗?”

征得陆天亮的同意,师傅打开了表壳。师傅又夹起圆形的放大镜,对着表芯看了半天,又拿出陆天亮带去的保修卡,念着数字认真比对了一番,随后又把表盖旋紧了,将腕表放回空盘中,重新又递了出来。

“能修吗?”陆天亮见表又被递了出来,小心地问了一句。

“不能修!”修表师傅答复很干脆。

“为什么?”陆天亮显得有些急了。

“因为你的腕表系列号跟保修卡单号不一致。”师傅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系列号和保卡不一致,说明你的腕表并非出自原厂。这种表是不在保修范围的。”

“我的表就是在你们这买的呀。是那个客户田经理帮助办的相关手续。她可以证实。”陆天亮突然想起了那个客户经理姓田,连忙将她抬了出来。

修表师傅愣愣地瞪着陆天亮,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不懂呀,客户经理就是专卖店招聘的销售人员,有一定的应聘期,应聘期满,合同也就自动取消了。就算你的表是在我们这里买的,但腕表系列号与保修单号不一致,你又在外面的修表店拆开过,谁能保证中间不会出现纰漏。按规定,这种表无法享受联保服务。”

“我在外面调时间,手表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我可以用人格保证!”陆天亮心里一急,说话的逻缉性也不够了。

师傅又笑了。他不急不躁地说:“这是国际大品牌,所有的服务都有一定的程序,你当时拆表时,就该全程有个视频资料,否则,很多事是很难办的。”

陆天亮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事到如今,说多少还有用吗?现在看起来所有的问题都在他身上,都是因为他的无知,他的失误带来了后果,道理都在别人手里。可他恰恰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受到的伤害最大!

陆天亮认真地回想了调表的所有细节。他的劳力士买来后,其实很少佩戴,只有在重要场合,他都会拿出来放到手腕上装点一下。照于茹的说法,这就是他品位的体现。有一次同学聚会,于茹非要让他戴上那块表去,聚会期间,他突然发现那块表慢了,竟然误差二三十秒,他不相信这种世界名表会误差那么多,借一次随领导到省城出差的时机,他带上了他的名表。他找到了一个店面气派,名气很大的劳力士售后服务店,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他的劳力士,可人家打开后盖之后,仅仅是大致检查了一下,马上又将后盖合紧,客气地递还了他。陆天亮知道劳力士是实行全国联保,只要是劳力士的产品,他必须无条件地给予联保服务,他问了下情况,然后便据理力争,说明他的劳力士还在保修期内,一定要在这里保养的。可人家一直是态度谦和,彬彬有礼,就是不给调表。到了后来,陆天亮被这种软拒绝弄得失去了耐心,言语有点动粗的时候,人家才告诉他,让他在哪里买的到哪里去联保。陆天亮看出了劳力士联保店真有为难之处,想想到买表的地方保修也行,反正那表店就一直在那里。他当时就看出了保修店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想到这后面竟然有着这么大的漏子。

陆天亮做了几次深呼吸,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将有关劳力士的行踪定格成了无数画面,像过电影一般反复进行回放。他依稀记得,劳力士虽然经过了多人的手,但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整个被拆开,被装上的过程他都一目了然,不可能中途就被调包了。但他又无法确认每个细节他都清楚,师傅在使用工具变换手势,腕表被手掌遮住的那一刻,他无法确认是不是出了毛病。还有在他眼睛疲劳时眨眼的那一瞬间,会不会就在那时生了变故。否则,就无法说清好好的一块劳力士,怎么就成了非原厂的东西了呢。他从互联网上查阅过,非原产内涵就大了,组装、套牌、仿冒都在此范围。这个师傅没有说,人家也没有义务说得那么清楚,但陆天亮心里明白,这表问题肯定大了。他有理由怀疑所有接触过腕表的人,那位美丽的客户经理,第一次拆表的那个师傅,专卖店里帮他鉴定的那一位,所有直接或间接碰到过劳力士的人,通通地都有嫌疑。想来想去,陆天亮头都痛了,这情节堪比一场复杂的盗窃悬案,他能理得清爽吗?

他无可奈何地戴上那块表,那块弄不清真假的劳力士,几经摇晃摆弄,那表居然又欢快地走动了起来。陆天亮那时,心中已是五味杂陈,他甚至想到该去处理掉这个表,省得看到了揪心。他忘了跟师傅打声招呼就出了专卖店,像一个输光了钱,失魂落魄逃跑的赌徒。他打了的士,抱着儿子,带着满腔的郁闷回到了家。自己百倍珍惜的劳力士假了,儿子的身份也尚待确定,他这几年是干什么去了。

于茹已经下班,正斜躺在纱发上玩手机,见到陆天亮带着儿子回来,没好口气地就丢了句话过去:“你就这么带孩子游荡了一天,他究竟是不是你的亲儿子?”

一句话刺到了陆天亮的痛处,他的脸猛烈地抽动了几下,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回了于茹一句:“你说呢?”

于茹气得嘴唇打抖,用手指着陆天亮点了点,却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陆天亮起身进了卧室,看着于茹被激怒的模样,心中稍稍得到了些安慰,随后又郁闷起来。他觉得于茹是在做戏,而且演技还日见长进。几年前的于茹,遇事还会有那么短暂的慌乱,仍给人一丝清纯的映像,现在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于茹或许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陆天亮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夏季,天气热得连蚊子都几乎停止了活动。趁着早晨凉爽,陆天亮早早地就起床了,于茹到省城学习已有半个多月,明天就要回来了。妻子在家的时候,他没感觉到妻子的可爱,当妻子离开后,他日夜思念妻子,儿子伊伊也天天念叨着妈妈,他带着儿子一起,每天都在翻过的日历上划个重重的记号,算着时间等着于茹的归来。他清洗了卧室的所有铺盖,将地板拖得一尘不染,他认为前人总结得好,小别胜似新婚非常贴切,他要用实际行动给妻子一个惊喜,尽量营造出一个温馨浪漫的环境,享受那种久别重逢的快乐。当一切布置就绪后,陆天亮到了花市,他准备在家里插上一大束芬芳的鲜花。让于茹感受到久别的浪漫。

陆天亮在花市走了几个摊位,早已引来了一群卖花的人,将一束束的鲜花举到了他面前,逼得他直往后退。看着一束束鲜艳的花朵无数张热情的脸,他不知该买谁的,正在为难之际,他见一个人远远地走了过来,手上也抱着一大束鲜花。那人走近了,他马上就认出了来人正是于茹的同事黄医生,陆天亮就马上拨开人群迎了上去:

“黄医生,买这么多花哪?”陆天亮听于茹说过,这次她和黄医生一起去学习,怎么现在黄医生会出现在这里?

黄医生笑了笑说:“昨晚到这里已经快晚上九点,又到舞厅去玩了一会儿,回家都快十一点了。家里一大股霉味,买点鲜花去换换空气。”

陆天亮心里一惊。黄医生都回来了,可于茹到现在还没见面。他想问问黄医生,于茹回来了吗?随即转念一想,这不废话吗,两个人一起出去学习,怎么会一个回来一个没有回来。他干脆来个装糊涂,看看黄医生到底怎么说。想到此,陆天亮顺着黄医生的口吻说:“哪么晚还赶回来,一路也够辛苦了,该多休息一会儿的。”

“我哪有于医生的福气,她还没起床吧?”

陆天亮点点头,像肯定又像是否定。他怎么说得出口,于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装作随口一问:“学习不是今天才结束吗?”

“这不是吗?本来是今天结束,吃饭坐个城际列车,又准时又舒服,可正巧龙主任昨天上去开会,散会又早,就让我们搭他的便车回来了。一路上还老堵车。”陆天亮不用细问,性格直爽的黄医生果然将一切都说了。

没必要再打听什么了。陆天亮拣了一束细长的黄花买了,抱着刚买的鲜花回到家里,为什么要买黄花,他说不清楚,他只觉得心中有股淡淡的伤感,黄颜色更贴切他此时的心情。他找了个大号的花瓶插好,又将伊伊换下的衣服全洗了,一一晾晒起来。该干什么他还干什么,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遇到不开心的事,虽然会影响到情绪,但决不会干扰到他的执行力。

中午时分,于茹回来了。见到陆天亮在家,先是一愣,随后便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没上班?

“今天是星期天,你回来啦?”陆天亮也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完全没了久别重逢的热情。

于茹放下行李后就进了卧室,随后又进了浴室。她放开热水冲了起来。雨点般的水花溅到了玻璃门上,发出了叮咚叮咚的响声,搅得陆天亮心烦意乱。他几次走到浴室边,见水滴的叮咚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陆天亮实在忍不住,冲到浴室门前对着玻璃门狠狠地擂了几下,拖着干涩的声音说:

“我想找你谈谈!”

“什么事?”浴室里传出了于茹的声音。

“我想找你谈谈!”

“等一下。”浴室里的声音依然哗哗作响。

“就现在,你打开门来。”陆天亮突然间变得非常固执,把个浴室门擂得咚咚直响。

门终于开了,陆天亮挤了进去,只见于茹包裹在花洒的一团热气中。喷头里的水花依旧汹涌而出,把他的半条裤腿都打湿了。

他伸手关了龙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陆天亮单刀直入。

“昨天晚上。”于茹也好像毫不忌讳。

“为什么昨晚不回来,你到哪去了?”

于茹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冷冷地说:“你管不着!”

陆天亮的一肚子怒火一下被卡在了嘴里,他在买花回来的路上早就想好的,要弄清楚她昨晚到哪去了,做了些什么事,再考虑该做出什么样的决断,现在好了,几句话下来就到了大战爆发的边缘。继续下去吗?事情的发展使得陆天亮猝不及防。

他缓和了下气氛,换了种口吻说;:“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学习刚回来,科室里一大堆事,要谈什么请你快点。”于茹说完,推开门走出了浴室。

听着于茹刺耳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陆天亮觉得自己太窝囊了,他明显地看出了于茹的强硬,摆明了她就是这么个态度,昨晚的事她根本不想提也不想告诉你,她也完全不在乎陆天亮的态度,就看你愿怎么走了。事情到了这一步,陆天亮完全懵了,他想不透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太小人作派,完全是由于自己的神经过敏,让于茹从内心感到厌恶。还是妻子本来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心中有鬼还故弄玄虚,故意表示出强硬的姿态,以此来蒙混过关,凡此种种,都有可能。但伊伊都快三岁了,自己的仕途也正在上升期,如果无事找事,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又该怎么办呢?他娘的在这个世界上,种种让人可疑的事真是太多了。一件件去较真吗?

他类比了好多事情,想用逻辑来解释清楚一切。他也曾有过相同的经历。那次他陪领导出去接待客人,秘书科的美女小汪也去了。酒饱饭足之后,客人提出要去唱个歌,稍微活动活动。活动就活动吧,他立马就作了安排,遇到这些事,通常都是领导一句话,他忠实地执行就行了,安排好客人后,他就可以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喝茶吃水果,等待着客人尽兴。不想那天小汪喝高了,硬要请陆天亮跳上一支舞,当着客人的面,陆天亮觉得不妥,但又不便扫了小汪的面子,小汪在科里做打字员,陆天亮是她的直接上级。下级请上级跳支舞,多半出于礼貌,有什么好拒绝的。没料到进入亮着个小红灯的包间后,小汪不知怎么就大胆起来,先是将一张热乎乎的脸紧贴在了他脸上,随后又将个湿漉漉的香唇凑到了他的嘴边,趁着酒兴,他公然大胆地接住了那香唇,轻轻地咬了一口。这一切足以让他怦然心动,但他没让其继续发展下去,随后,他便逃跑了,出了那个仅仅看得出人影的包间,提心吊胆地看着小汪若无其事地喝茶,吃水果。

活动过后的几天,陆天亮一直忐忑不安,办公室见到小汪,也如做了亏心事似的不敢直视,这种情绪一直持续了五六个月,后来见一切都正常,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这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讲,当然也包括于茹了,他能给她讲吗,比如她不愿坦言那晚夜不归宿的原因。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或者事情不大,如若一旦开口,那不是无事也讲出事来了吗?谁会蠢到这种无可救药的地步。尽管他那天晚上有些出格,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家庭,他的一切不是都挺正常吗,他希望那天妻子的彻夜未归仅仅是如此,别人占了妻的小便宜,他也占过别人的小便宜,这就叫有得有失。如果事情真如他想像的这样,他跟妻也算扯平了。谁又能保证自己真是个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

伊伊生日那天,陆天亮早早地就到了饭店。平日在单位他的事很多,文稿处理,打扫卫生,发放水票,统计出勤,通通都归他管,但他从没有自作主张地处理过一件事。职工给他起了个雅号叫碌科长,碌和陆读音上相近,更重要的是说他忙忙碌碌没有效率,做人没有率性。职工给他请示任何事情,他永远都是模棱两可,可以吧,也许还得讨论一下。照此办理可以,但要请求领导。他所有的答复,最终都是没有答复。他这一套处事的办法很成功,任上几年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麻烦,但却给职工留下了庸庸碌碌的印象。陆天亮何尝不知道职工的看法,自己也觉得憋气,但他这个角色,工作性质上就是上情下达,服务领导,具体办事,他能决断吗?但今天不同了,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他要从头到尾一个人决断,把事情办得风风光光,从中也体现一下自己的能力。

陆天亮有了这种想法,办起事来也就格外地利索,饭店的菜品他早就看过,也来试吃过几次,味道、价格也都心中有底,他仅仅简单地问了下价格的调整情况,晚宴的菜品也就定下来了。他大致算了下宾客,如果全部来齐,五桌都不一定坐得下,考虑到现在的人事情较多,加上出差在外赶不回来,他就狠狠心定了一桌。他经常是陪领导赴宴,也吃过人家不少,这次以他的名义宴请,算是答谢,别人也肯定会给面子的。服务员笑着告诉他,宴席预定以后是不能退的,而且每桌得收五佰元的押金。陆天亮本来心情很好,听到这话觉得很刺耳,他不想跟服务员多纠缠,当时就爽快地交了四桌的押金,在订单上签了字,最后还不忘提醒服务员,让他们准时上菜,因为他请来的人都很忙,不能让客人在此耽误太长时间。

陆天亮办完了酒店的手续,心情顿时松驰了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刚想打个盹,于茹来了,她将伊伊送到陆天亮跟前,急匆匆地就要去做头发。陆天亮告诉她,做头发尽量简单些,抓紧时间赶过来接待客人,今天客人多,都是些重量级的人物,担心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怠慢了客人。陆天亮还特意告诉于茹,让她做头发快结束时给牛总去个电话,让牛总顺带把她捎过来。人家一个国企老总,事情总会多些,提醒一下礼多不怪。于茹知道那个说话声音震耳的牛经理,看人时眼睛老在人脸上胸上滴溜溜转,弄得人很不舒服。她对这个叫牛山的人说不上有好感,本意是不愿意跟他多接触,但既然已经安排了,就照陆天亮的意思办吧。

于茹刚走,伊伊又闹着要睡觉。陆天亮只得找到服务员,帮伊伊开了个房间。伊伊告诉他,妈妈一直忙着试衣服,没有哄他睡觉。陆天亮知道了儿子一直嚷嚷着要睡觉的原因,心中有些不快,那些闹心的往事又涌了出来。孩子出生那年,他绞尽脑汁一口气给孩子取了十多个名字,都带有锦字、佳字、曦字,既文雅又有寓意,他一个文科专业的高才生,难道取个名字还会把持不住。可于茹就是觉得不顺耳,嫌这些名字都有些俗气,自己找人取了个名字叫伊伊。陆天亮觉得这名字也还文雅,找来康熙大字典查了一下,伊也没多少实际的意思,无非是个代词,代表他或者她,有时也用作文言文的助词,更多的是姓氏。于茹喜欢,爱叫伊伊就伊伊吧。全家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伊伊这个名字。谁也没料到,在一次偶然的社交活动中,伊伊的名字再一次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一个同事半开玩笑地问他们,你们祖上是日本人吗?只听说过有外国人叫什么伊藤、伊万什么的,还没听说过中国人也有叫伊伊。同事的玩笑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陆天亮当时就据理力争,说你们真是少见多怪,孤陋寡闻,但他的争辩迅速淹没在了人们的哄笑声中,他当时就觉得全家的人格都受到了侮辱。从此,伊伊的名字成了他的心头之痛。

看着伊伊熟睡过去,一切安排完毕,已经接近开席了。陆天亮要了杯绿茶,碧绿的茶叶在水中上下翻滚,让人看着就觉得心旷神怡。陆天亮平时对茶文化没多少研究,喝水就是将办公室配发的茶叶抓上一把,冲上滚烫的开水,一缸接着一缸地喝,一天也就这么下来了。但今天他不能这么喝,环境不同,所要面对的人群不同,他得随乡入俗,叫点上档次的名茶,也是必须的。他将新沏的绿茶放到鼻子上闻了闻,幽幽的一股清香,有点沁人心脾。他用手轻轻转动着杯子,忽然间冒出一句话来,他问服务员,这茶洗过吗?服务员猝不及防,被问得大张着嘴,只好去请茶艺师,茶艺师来了,笑着告诉陆天亮,普洱茶是必须多次清洗的,绿茶则是不能大洗,只能借着水流快速冲漂,洗过后的绿茶味道不仅淡了,且会有一股熟汤味。先生要的是龙井,我们已经在温水中漂过,去除了茶叶上的杂物,能享用了。如果先生要清洗,他们也愿意效劳。陆天亮本意就不是要洗茶,只是在以往的接待中,知道了洗茶这个概念,顺嘴说说而已,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常识性的洋相。他见茶艺师这么说,也就顺势将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告诉茶艺师,客人来了以后,需要一个个征寻客人的习惯,需要喝什么茶,然后照你们的工艺去办就行了。这批客人必须好好招待好。

茶艺师说一定,只是店里有规定,凡是要选茶的客人都必须预交点押金,如果是喝的免费茶,则不会产生任何费用,只是口感稍微会差些。陆天亮听那茶艺师越说心里越不是滋味,他一开口就谈钱,随后又给他推荐免费茶,难道他陆天亮就到了这地步,儿子过个生日,连茶水也要来蹭,真是把人看扁了。陆天亮正想给茶艺师理论几句,告诉他做人不能太势利,更不能以貌取人看人下菜。

陆天亮正与茶艺师在理论,于茹的电话过来了,陆天亮见是妻子的电话,接起来就问你过来没有?于茹那边却没有好口气,反问他你说我过来没有?陆天亮听于茹那盛气凌人的口气,心里的火气也一头窜了上来,他一把掐断了于茹的电话,你一下午不见面,来个电话火气还这么大,也不能让她太任性了。随后于茹又来了电话,陆天亮仅仅只是瞟了一眼,再也懒得去接了。

打发走茶艺师,陆天亮心中的不快突然陡生,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喝茶,一边想着刚才的事。周围的服务员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这哪是在喝茶,简直是在牛饮了。陆天亮的一杯茶都喝得清淡了,还不见有客人过来。服务员一遍又一遍地过来催问,订餐单上注明的是六点过十五分上菜,可以上菜吗?陆天亮见马上都六点了,客人却一个也还没来,心中烦躁极了,加上刚才的不良情绪在作怪,便对着服务员大声发泄了一通,他说订餐时间是死的但人是活的,现在一个客人都没到,难道让人家来吃凉菜?服务员说先生指责得对,但我们是大酒店,必须按规距办,否则,一桌菜肴误点,又得影响下一桌了。因为大饭店面对的是众多的高层人群,每天客人爆满,不像小饭店好调剂。陆天亮被服务员反反复复的解释弄得心烦意乱。他大手一挥说你们上吧上吧,按时上吧,别在这里添乱了。

陆天亮起身到楼下去迎客,刚一出门就见到于茹和龙主任迎面走来。龙主任他以前见过,只是没有正面接触过,前久于茹一直嚷嚷着要请龙主任,他原来是答应了要亲自打电话的,后来事情一多忘了,他怎么突然间就来了?

陆天亮稍一愣,连忙走上去握住龙主任的手:“贵客贵客贵客呀。楼上请。”

龙主任笑笑。于茹朝前一步说:“人家龙主任是专家,不长于这些社交上的应酬,是我让他送我过来的。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

“牛总呢?”陆天亮此时不想和于茹争执,见妻子和龙主任一起过来,突然想起了牛山。

“牛总?那要问你!”一提牛山,于茹的口气马上就变了。

“不是说好来接你的吗,你没打电话?”

“打了。”

“怎么样?”

“没人接,手机打爆了也没人接。”

“不可能呀……”陆天亮半信半疑。

两人正说着,牛山的电话打过来了,听着那嗡嗡的话筒响,陆天亮还没接听就知道是牛山打来的。

“老同学,还没过来吗?”一听到牛山的声音,陆天亮已急不可待。

“哈哈哈,哈哈……”电话中又是牛山豪爽的笑声。笑够了,牛山才说:“老同学,实在对不住了,上级来检查工作,得陪餐,又来不了啦。”

“你……你怎么……”陆天亮准备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人家又不是你的下级,听到指令就得来。说好听点人家来了是重情重义,不来也正常,人家又没这个义务,你有什么权力非让人家来,这不是强盗逻辑吗?陆天亮没再细想下去,他把话头一转说:“你,你怎么没接电话?”

哈哈哈的笑声又从话筒里传了出来,牛山告诉他,来电是看到了,当时正在给领导汇报,一看是个陌生的电话,也就没有在意,想不到竟是弟妹的电话。都是误会误会,在此给弟妹赔罪了。牛山特别告知,因不能亲自前来祝贺小侄子的生日,已转现金一千元在陆天亮的微信中,请代为买个玩具给小侄子。牛山还在不停地解释,陆天亮已挂断了电话。

三人一起朝饭店楼上走去。牛山的爽约给陆天亮的情绪带来了很大影响,他一直低着头,很少说话,走进雅间时,四桌的菜都已经上好,绿茶也沏到透亮的杯里,正缓缓地冒着热气。陆天亮将龙主任让到中间主宾位,龙主任不坐,你来我往让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被于茹按在了主宾座位上。

于茹见空荡荡的餐桌前一个客人都没到,连忙问陆天亮:“都请了谁?”

陆天亮抬手看了下表,其实这完全是一个多余的动作。从服务员催着上菜开始,他看腕上的那块劳力士表已成了习惯动作,需不需要看时间,他都会习惯性地抬一下手腕。劳力士在雅间温暖的强光下,闪着铮亮迷人的光泽。只是此时的陆天亮,已经忘记了这块劳力士那些戏剧般的变故,也不再被劳力士的真假疑虑所困惑。他觉得在这个环境中,在龙主任面前,戴着这块表很有面子。他故意把表高高抬起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下时间。这种效果,不正是妻子所要的吗?

时针快指向六点半了,他不相信客人们都不会来,都是答应得好好的,他勉强笑了笑,有些自嘲地说“我今天请的是鸿门宴,没有几个有胆量来!来的都是英雄好汉!真的,我料定没有几个有胆量来!”

陆天亮一直笑着,于茹见他眼中呛着泪花,她非常同情自己的丈夫,在事业、生活、爱情、世俗的重压下,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怕陆天亮的情绪会失控,会让在场的所有人尴尬,她站了起来,在三人的杯中倒上了红酒,笑着说:“为了伊伊的未来,为了大家的缘份,我们先干一杯。无非是边吃边等罢了。”

龙主任将酒凑到唇边,却被陆天亮拦下了。他让于茹坐下,说他是今天的酒司令,喝酒的事得听从他的安排。他将龙主任和自己的红酒都倒在了特大号的空杯中。他脸色发红,红得有些耀眼,他告诉服务员,两个大老爷在一起喝酒,哪能就这么一点红酒打发,必须上茅台,他要和龙主任一醉方休。

虽然客人没有来,但每桌四个服务员的标配,却是不能减少的。服务员都穿着鲜艳的红色服装,放眼看去,一个大雅间都是服务员,陆天亮看着碍眼,放高了声音吩咐,你们都坐下,今天算我请客,坐下吃好喝好就是你们的工作。服务员们都在相互使着眼色暗暗发笑,这人怎么了,还没喝酒就已经醉了。

龙主任要找伊伊,他给伊伊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可伊伊提前吃过生日晚餐,已经被服务员们带出去玩了,于茹觉得这样也好,本来伊伊是生日宴会的主角,此时不在场却更为妥当些。不知是怎么弄的,这场生日宴会的气氛相当凝重,一群服务员坐着不是,站又不知该站到哪里?两个大男人为喝酒的事扯得不可开交,这哪还有一丝生日喜宴的气氛呢。于茹觉得心里堵得慌。

餐厅经理终于来了。陪着笑脸给陆天亮和龙主任上烟。于茹像看到了救星,连忙将他拉到一边,嘱咐他今晚的酒一定不能过量。

陆天亮走过去给经理交待,他说经理你听好,今天是老陆的儿子生日,也包了你们四大桌酒席,客人没来齐,你就安排服务员给我吃好、喝好、玩好,就当是上班时间在为包间服务,也算是给我老陆一个面子。

于茹拉住陆天亮说你何必这样,客人没来我们可以把东西打包回去,再加下热照样可以吃。可陆天亮就是不听,不论于茹怎么劝都劝不住。口口声声就是要经理拿酒。经理迷惑不解地望着于茹,嘴上小声地在嘀咕,人都喝成这样了,还拿酒?经理虽然声音很小,还是被陆天亮听到了,他有些恼怒,瞪着眼睛对经理说我一滴酒还没下肚,怎么就喝成这样了,你快拿去,拿上三瓶茅台来,一人一瓶半,你要不放心,我先把单买了。

于茹劝了一会儿,越劝陆天亮越来劲,叫嚷着非要喝得倒下去才尽兴,也索性不再劝了。她知道今天尽是遇到些不愉快的事,陆天亮心里难过,可不论怎么难过,也不能把矛头对着龙主任啊,把一大堆不开心的事集中起来,最后变成两个男人之间的拼酒较量。于茹了解陆天亮的脾气,在那样的环境中工作,他一直感到压抑,对龙主任充满了敌意,却又不便发作,今天他要借酒发疯了。如果她此时再去劝说,无异是火上浇油,现在只得由他自己去把控情绪了。她真后悔邀了龙主任同来。

经理的茅台酒拿来了,也许是他发现陆天亮情绪有些不对,酒拿来的时候只有两瓶,他说酒卖光了,如果不够不得到仓库里去拿。陆天亮说两瓶就两瓶吧,他脸红红地笑着,他吩咐服务员将酒打开,特意找来了两个大号的红酒杯,全部加满茅台酒,满得都快溢了出来。他脸上挂着微笑,那微笑似乎已经僵在了脸上,显得非常古怪。

他瞟了龙主任一眼,压低了嗓音问龙主任:“喝不喝?”

“喝!”一晚上沉默寡言的龙主任突然冒出了一句,而且斩钉截铁。

“怎么喝?”陆天亮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步步紧逼。

“都行!但要听我把话说完。”

龙主任正要说话,陆天亮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青蛙公主来的,连忙退到了隔壁空着的包间里。青蛙公主告诉他,由于工作人员的失误,伊伊的血痕混入了其他人的血痕当中,现在无法准确确定鉴定样本。对于出现这样的失误,她深表遗憾并作道欠。对解决的办法,她提出了两个方案,供陆天亮选择,要么退款,要么重新提取血痕。陆天亮一听怒不可遏,他怒斥她们戏耍群众,玩忽职守,怒斥她们不知轻重,草菅人命。青蛙公主静静地听着,待陆天亮说完了,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如是先生不同意鉴定站提出的解决办法,可以走法律程序,说完便挂了电话。

陆天亮手握着电话半天没回过神来,他精心安排,费尽周折的亲子鉴定,难道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他感到气愤,感到懊恼。这么严肃,这么重要的事,都是这么稀里糊涂,他还能相信谁,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相信。他努力控制住情绪,重新将僵硬的微笑挂在脸上,快步回到餐桌旁。他不知满屋子的人是否听到了他刚才的对话,不管怎样,他还是装出了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望着龙主任,重新捡起了刚才的话题:“你说吧。怎么喝?”

龙主任笑笑说:“这酒还是别喝了吧?”

“为什么?”

“我担心酒靠不住。你没听说过十茅九假吗?”龙主任的这句话是被逼出来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看旁边的服务员。

“假酒也得喝!你我一人一杯!”看陆天亮那架式,根本不会善罢干休。

龙主任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他说陆天亮你听着,如果喝酒能解决问题我愿喝废喝死。我听于医生说了,你一直为那天晚上的事耿耿于怀,你知道那天晚上于茹为什么没回家吗?她救了一家三口人的性命。那晚这家人煤气泄漏,全家人都中毒,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再去组织其他医生,当时于茹就在我身边,我只有抓着她去了,抢救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上午。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你知道吗?于茹没有做错的地方。龙主任越说越激动,他说知道你对我有敌意,所以今天我来了,把话挑明,要怎么办由你决定!

陆天亮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料到龙主任会说得这么直接,这么毫无遮拦,让他猝不及防,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龙主任这番鬼话,他能相信吗?时间都快三年了,要编段谎话编个故事,甚至要编本书都够了,在这个谎话连篇的社会里,他还能一一去查清楚,能查得清楚吗?劳力士手表,鉴定站的血痕,妻子那天晚上的行踪,谁知道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又是假话?正如德国哲学家说的那样,“存在即合理,合理即存在”。有的东西,也许永远的都只能是个谜。人们经常说的捏住鼻子吃个屁,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有多少人又能逃避得了这个宿命呢?

陆天亮想着,突然觉得一股热流直往上涌,他一张口,一股带血的浓痰冲了出来,他连忙跑向卫生间,一口一口将肚里的污物全都吐了出来,他感到浑身冒汗,四肢酸痛,如同有无数支钢针在猛烈地刺向他的心脏,差点昏厥过去。陆天亮估计自己大概要死了。

他连忙坐到地上,半倚半躺地斜靠在那里,让那种发自内心深处,暴风雨般的撕打一遍遍从自己身上掠过,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放下吧放下吧,把背负在身上的一切都放下吧。那声音苍老而缓慢,夹杂着笨重的喘息,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飘了过来。陆天亮静静地等着,从记事的时候,他还没有过这种感觉,也许就是人们常提到的那样,是灵魂在接受审判。他等着上苍对自己的裁择。或许自己就要死了,就在这一瞬间,自己的肉体,包括灵魂,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一阵惊心动魄的狱炼之后,陆天亮浑身渐渐轻松起来,长期积压在心中的自责、抑郁、悲哀、失望也突然间跑得无影无踪。内心也突然间变得豁然开朗,瞬间明白了许多道理,他庆幸自己迷途知返,在这生命的有限历程中,自己能够经受得起多少折腾呢?适应和接受所发生的一切,可能是自己最佳的选择了。

楼道上又传来了牛山宏亮的声音,他那大嗓门,就是在很远的地方咳一声,陆天亮也能听得出来。他估计牛山大概已经陪过领导,又来赶第二个酒场了。或许是他今天爽约,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特意来打个圆场。也可能是他今天根本就没事,却又懒得过来参加生日晚宴,想发个红包了了人情,结果在电话中讨了个没趣,被逼无奈过来了。凡此种种,都有可能。恍惚间,陆天亮觉得牛山好可怜,因为想得多,凭空的便增加了许多烦恼。他感叹,人生在世,该来的都会来,该去的都会去,想那么多干吗,这个也是他刚刚才悟出的道理,牛山他还不一定会明白。

陆天亮到卫生间彻底清理了一下,他擦掉了眼上的泪痕,舒展了一下脸上僵硬的肌肉,重新回到了包间。面对里面所有的人,他微笑着,笑得很真诚,他觉得全身好轻松,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舒坦,他真的一切都放下了。他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吩咐服务员摆上了牛山的酒杯,在里面加满了茅台。待牛山走进包间,他没让牛山的大嗓门先出声,示意他在自己身傍的席位上坐下。

他郑重其事地抬起酒杯,分别与龙主任、牛山和于茹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喝了!”

“喝了?”龙主任和牛山看着那一大杯酒,都疑惑地看着他。

“喝了!”陆天亮肯定地点了点头,推开了过来抢他酒杯的于茹。

陆天亮手一扬,一杯茅台旋转着直冲屋顶,优雅地在空中飘散开来,变成了无数细小的水珠,在水晶灯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泽。顿时,整个包间香飘四溢,沁人心脾。

陆天亮缩了缩鼻子,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句:“这茅台酒大概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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