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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现代中国文学的“归去来辞”

2018-11-12徐则臣

小说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唐装腔调打油诗

徐则臣

莫言老师的两部戏剧,一个短篇,还有《七星曜我》和《高粱酒》的改编后记,都是我发的,作为责编非常容幸。刚才很多人对这几部作品都做了深入的探讨,这几部作品我的确非常熟,每一篇至少看了四遍,因为三校,加上之前提稿子看的,有的作品作者改了以后会看到第五遍,一些段落我可能记的比他还要清楚。我想谈一谈我个人的阅读感受,以及对当下文学的一点看法。

刚才大家提到他的打油诗,打油诗成为今天会议的关键词之一,但是我们很少想,作者肯定对现代小说技巧、对诗歌技巧都很清楚,也知道怎么样摆拍成符合大家想象中的伟大作家的形象,但他还在非常顽固地在写他那个意义上的打油诗,为什么要写?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第二,刚才余华说这是莫言蜇伏五年之后第三轮归来,如果说真的是对剧本感兴趣,莫言完全可以写话剧剧本,写非常高大上登高雅之堂的话剧,但他是带着两个民间戏曲剧本回来,原因是什么?而民间的戏曲剧本,大家如果认真看,会发现它跟他的打油诗之间有某种非常亲密的关系。我觉得他可能是通过这样一种形式,一直在寻找一种东西,在逼近一种东西。刚才很多先生说在寻找一种声音,寻找一个腔调,那个腔调到底是什么东西?真的就是高密东北乡小时候说话那个腔调吗?非常个人化的腔调吗?我觉得也未必。我在读这几部戏剧时,有一种特别贴的感觉,一个是贴人物的性格,贴着人物写,这个语言特别贴人物的性格。他也贴着另外一种东西,就是贴心,读着特别舒服,我在想贴心到底贴的是什么心?这个心是不是简简单单的感觉、听觉或者视觉?它可能有更深层的东西,比如贴着某种传统、某种文化、某种血脉,这样的一些东西,它应该是更深层的东西。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莫言可能一直在写这类文字,他可能一直在找一种东西,到底是找什么?我肯定不清楚,我不知道他清不清楚。

刚才王侃说他预测莫老师下一部作品是要写一个消失的世界,要恢复那个消失的世界,我觉得这个路径一直下去,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消失的世界,通过一种方式把消失的世界恢复过来。

看这部作品的时候我个人正在写一个长篇,那个长篇小说里面写到晚清的一个意大利人,沿着中国的运河一直北上,当时中国各种生活对他来说都是稀奇古怪,非常有差异性的东西,我写得很开心,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有一种写作的快感。但是写着写着我发现,这个差异性多到一定程度以后,我的内心里慢慢形成了一种主体感,就是你在内心里面慢慢建立那个时候中国的生活、中国的文化、中国的人伦那样一种主体性,我觉得这两者之间可能存在一种关系,就是差异性多了以后,它慢慢可能导致某种主体性的突显。这么多年,莫言这一代,我们这一代,都被认为是喝狼奶长大的,我们对西方的小说技巧非常熟悉,这么多年我们在寻求文学的公约数,甚至在寻求最大公约数,我们觉得真正和国际接轨,公约数达到最大,我们就会变成“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但这些年可能会稍微有点变化,我个人理解文学就是一个分数,比如二分之一跟三分之一,这个“一”是一样的,二分之一跟三分之一的分子是一样的,那是我们能够通约的部分。但我们之所以是自己,也就是一个分数之所以是它自己而不是别人,一个分数之所以能够自立而不被取消,能够跟人区别然后确立,除了“一”之外,更重要的是分母,也就是那个二、三,我是二分之一,我是一个分数,你是三分之一,你是另外一个分数,这是两者之间的关系,所以我存在,你也存在,你不能取消我,我也不能取消你。在很多年里,可能我们没有那么多自信,我们会觉得我们必须跟他一样,我们才能走进世界文学的殿堂。

所以在这一拨小说里,我看到的好像就是我们逐渐要有自己的那个东西,在八十年代,在座有很多前辈都参与到“寻根文学”中,“寻根文学”的发生在拉美文学爆炸的前提下,通过它的刺激和启发,我们都去寻找自己的一个根。“寻根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非常非常重要,它可能的确是自发的也是自觉的,但是有一点,不是自主的。自发的很好,自觉的也很好,但它可能不能自主。而现在随着文学在世界上的边缘地位,这种边缘地位在改变的同时,我们的心态也在发生变化,我们力争呈现出自己的东西,起码莫言老师的剧本给我这样的感觉。在看这两个剧本之前,我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戏曲这块,真的不太感冒,看完以后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尤其是原汁原味中国的语言,然后我回头看京剧,特别高兴,不像过去会觉得格格不入,现在看能跟着它走,能感受到一些韵味之外的东西。过去我也看昆曲,看的都是外在的东西,唱腔很美,那种缠绵的劲儿,但是再回头看那些戏曲,会觉得有些东西会一点一点地进入内心。莫言的作品给我的一个启发就是,他也许真的是中国作家、中国文学到了真正开始自主的寻根的阶段。

刚才提到大踏步,莫言老师写《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阶段的小说,在大退步往后退,从文学传统的遗产里汲取营养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感到他踏步往后退。换一个语境,一转身,这个世界变了,没准你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就像这个世界全流行西装的时候,穿西装是最时髦的,穿唐装是最落伍的,排在队尾。但如果哪一天方向变了,穿唐装的、长袍马褂的,一转身你们走在队伍最前头,而这时候你有充分的自信,也有充分的理由说,我就穿唐装。在这个意义来说,慢慢地就真的会出现新的寻根文学,而这个寻根文学是在自主的前提下。

今天这个会的题目是“高密东北乡的归去来辞”,再往大了说,真是现代中国文学的归去来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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