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参照与阐释的力量
——评毕飞宇《小说课》
2018-11-12许钧
许 钧
关于文学与文学批评的使命,学界已有很多探讨。以个人之见,如果文学如昆德拉所追求的,在于不断拓展人类生存的可能性,那么文学批评,其重要的使命之一,就在于不断拓展阐释的空间,赋予其不断生成的新生命。布朗肖说:“众多批评人,至今仍真诚地相信,艺术、文学的使命,就是让人类永恒。”文学对于人类存在的不断拓展,导向的也许就是人类“永恒”之生命。而文学批评恰恰在其中担当自己独特的角色,有法国现代批评之父之称的圣勃夫,倡导的便是“通过批评和阐释让作品开放,让批评的光芒唤出过去的生命,闪现出过去所没有发现的光芒”。以此为参照,检读当下的文学批评,有机会读到了作家毕飞宇的《小说课》。作家与批评家,本是“亲家”,也是“冤家”。两“家”的碰撞之间,会带来怎样的新发现?读毕飞宇的小说,至少已经20多年了,毕飞宇的小说,思想深刻而有力量,善于结构,语言独特,写的用心,轻重拿捏得尤其到位,记得上个世纪末曾在江苏作家协会召开的一次作家职称评审会议上,我说过毕飞宇仅凭他的那篇题为《哺乳期的女人》的短篇小说,就应该评为一级作家,可惜当时毕飞宇还是《南京日报》的一位初级编辑,连跳三级实在让体制内的人无法正常接受。也有机会与毕飞宇聊小说,听毕飞宇谈小说写作,感觉他的思路与时下的文学批评家不一样,语言不一样,关注的要害处也不一样,这次有机会读到他的《小说课》,看他如何读小说,论小说。他选择的都是“伟大的”小说,如《红楼梦》《水浒传》《项链》《杀手》,有中国的,也有法国的,英国的,美国的,一部部都是经典,都是文学批评界特别在意的作品,论的人多了,难免有重复,评者要有所突破,实在是很困难的。
一、“我”的在场与阅读的独特性
文学批评,可以有不同的出发点,也可以有不同的参照。当下的批评,有强调理论性的趋势,尤其是学院派的批评。观察当下的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理论往往被化解为一种方法,一种标准,甚或一种技巧。面对文本,有批评者以娴熟的理论对之加以评判,作品往往成了一种被“审判的”对象。这样的批评,往往带有理论的定式、批评者的先见,不仅无益于对作品之特质的分析,反而有可能遮蔽作品的生命。作为作家的毕飞宇,或许有过遭遇这样的批评的经历,或许对文学批评有自己的理解,他论小说,有很好的定位:纯粹是个人的视角,以个人的观点为出发点。读《小说课》,我发现有一个词是贯穿始终的,就是“我”这个字。如果是所谓的“文学评论”,以理性自居以真理自居的评论,是避免用这个“我”的,因为真理是不分你我的,是要超越“我”的。可是毕飞宇却反其道而行之,处处强调“我”的存在。说到关键处,他要强调一句“在我看来”;析到疑问处,他要说“我要提个问题”。就是下评语,做判断,他都是那么坚定说出“我”的观点。比如谈《促织》,他说:“可在我的眼里,《促织》是一部伟大的史诗,作者所呈现出来的艺术才华足以和写《离骚》的屈原、写‘三史’的杜甫、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相比肩。我愿意发誓,我这样说是冷静而克制的。”(见《小说课》第5页)谈到读者有可能质疑的地方,他还是亮出“我”的说法:“我不渴望红学家们能够同意我的说法,也就是把第六回看作《红楼梦》的开头,但我还是要说,在我的阅读史上,再也没有比这个第六回更好的小说开头了。”(见《小说课》第7页)甚至谈阅读,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我”:“阅读是必须的,但我不想读太多的书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年头书太多。读的快,忘的更快,这样的游戏还有什么意思?我调整了一下我的心态,决定回头,再做一次学生。——我的意思是,用‘做学生’去面对自己想读的书。大概从前年开始,我每年只读有限的几本书,慢慢地读,尽我的可能把它读透。我不想自夸,但我还是要说,在读小说方面,我已经是一个相当有能力的读者了。”(见《小说课》第190页)一连又是九个“我”字,还有一个“自己”。是毕飞宇的习惯性表达,还是另有深刻的追求?
如今写小说,尤其是评小说,最大的弊病,还是重复,是老套,是人云亦云。毕飞宇是深谙阐释之道的,他知道一部小说,要赋予其新的生命,必依赖读者的阅读与阐释。在他看来,“阅读小说和研究小说,从来就不是为了印证作者,相反,好作品的价值在激励想象,在激励认知。仅仅在这个意义上说,杰出的文本是大于作家的。读者的阅读超越了作家,是读者的福,更是作者的福。”(见《小说课》第55页)文学经典是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阅读与阐释中形成的,没有阅读没有阐释,文本就没有生命。而毕飞宇也许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他阅读与阐释的独特性,同时也在暗示独特阐释的重要意义。他无时不刻在提醒,这是“我”的阅读,“我”的看法,“我”的阐释。毕飞宇想发出“我”的声音,是因为在他成长过程中,他有过多次听别人讲莫泊桑的《项链》的经历。在他8岁或者9岁的时候,做语文教师的父亲第一次给他讲《项链》,讲的是中国写作的套路“凤头、猪肚、豹尾”,说“那一串项链是假的”,就是“豹尾”(见《小说课》第52页)。第二次,是他上高一或者高二的时候,语言老师在语文课上讲了《项链》,他是很期待老师讲《项链》的,因为他用了“终于”两个字,说“老师终于在语文课上给我们讲解了《项链》”,老师重点讲了两点,一是“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必定会受到命运的惩罚”,二是小说“说明劳动是光荣的,劳动可以让人幸福”,他觉得“老师的话太离谱了”(见《小说课》第53页)。至于大学期间是否听老师分析过《项链》,毕飞宇“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课程设置中有讲法郎士、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左拉、莫泊桑的课,“关于这一个时段”,“我记忆里头有关作家和作品的部分是模糊的,清晰的只是一大堆的形容词:虚伪、贪婪、吝啬、腐朽、肮脏、愚蠢、残忍、卑劣、奸诈”,毕飞宇说“如果你不去读小说,仅仅依靠课堂,你会误以为所有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都是同一个写作班培训出来,他们类属于同一个合唱团,只训练了一个声部。”(见《小说课》第53页)父亲讲《项链》,讲的是中国的传统写法;中学老师讲《项链》,多少还讲了两点;而大学老师讲《项链》,则是一个套路,所有的“批评现实主义”作家,只发出一个声音:对资产阶级的批判。小说因此成了政治的表达,没有了艺术生命,甚至可以说小说被扼杀了生命,有的只是批评者的说教。由此不难想见,毕飞宇处处强调的“我”,既有对历史说教的回应,也有对时下中国的语言教育和文学教育的批判,最为重要的,是想冲破“一个声部”的束缚,以“我”的阅读,“我”的解读,开启作品的生命。在这里,这个“我”字,呼唤的是独立思考的精神。没有独立思考,就不可能有“我”的在场。在论鲁迅的《故乡》的第四部分,毕飞宇说的再也明白不过:“作家主动放弃思考能力是危险的,最终,你只能从众、随大流、人云亦云”(见《小说课》第103页),写书如此,读书如此,做人也如此。由此,我们可以联想到文学理论所应该具备的两个品质:分析与诘难:对文本的分析与对文本的诘难。以此为两翼,文学理论便有了怀疑与批评的属性,而怀疑导向发问、质疑、诘难,澄清了疑问,才可能有批评与反思,有自己的新见,恰如孔帕尼翁所言:“我认为文学理论是一种分析与诘难的态度,是一个学会怀疑(批评)的过程,是一种对(广义上)所有批评实践的预设进行质疑、发问的‘元批评’视角,一个永恒的反省:‘我知道什么?’”
从我的视角出发,带着自问与疑问去面对文本,这只是第一部。细读《小说课》,可以看到毕飞宇常有对批评的批评。文学批评有“谬误”,也有“浅薄”。关于审美,他觉得“美的‘误判’相当可怕,具体的表现就是拿心机当智慧的美,拿野蛮当崇高的美,拿愚昧当坚韧的美,拿奴性当信仰的美,拿流氓当潇洒的美,拿权术当谋略的美,拿背叛当灵动的美,拿贪婪当理想的美。” (见《小说课》第76页)文学批评有价值观的引导问题,文学的“误判”值得警惕。而“浅薄”,就是肤浅,看表面,不认真,不深刻,毕飞宇拿奈保尔的《布莱克·沃兹沃斯》的小说为例,说明小说的风格与气质的“深”与“浅”:“好的小说一定有好的气质,好小说一定是深沉的。你有能力看到,你就能体会到这种深沉,如果你没有这个能力,你反而有勇气批评作家浅薄。” (见《小说课》第77页)有勇气的批评家,如果没有独特眼光,就有可能把自己的浅薄强加到作者头上。毕飞宇对文学批评的批评,态度是很坚决的,如他在谈《促织》,说“《促织》是荒诞的,是变形的,是魔幻的,成名的儿子变成了‘小虫’”,紧接着,比提出了一个问题:“它的意义和卡夫卡里的人物变成了甲壳虫是不是一样的呢?”这一问题显然不是为了阐释《促织》,而是针对文学批评界的:“我经常看到这样的评论,说,我们的古典主义文学当中经常出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某些特征,比方说,象征主义文学的特征,意识流的特征,荒诞派的特征,魔幻现实主义的特征。有评论者说,我们的古典主义文学已经提前抵达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能不能这样说?我的回答是不能。”(见《小说课》第25页)毕飞宇的观点十分明确,他不仅认为“不能”做这样的评说,而且还认为“那些说法是相当有害的”(见《小说课》第25页)。在这里,我们不必去追究毕飞宇是如何批评这些说法的“短处”与“害处”的,只是借以说明毕飞宇的“我”之观点的独立性与批判性,矛头指向的是时下主义盛行、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门的文学批评之风。
毕飞宇说的很清楚,他论小说,不关作者的事,不关作者是怎么想的。他所要做的,正是“大家读大家”文丛的两位主编在前言中所呼吁的,是“独特性”,是“阅读文本时的独特感知”与“从形下到形上的哲思”的相得益彰(见《小说课》前言第3页)。法国哲学家兼文论家布朗肖说过,“文学写作不是单纯的透明形式,而是格外的世界,其中偶像遍布,偏见沉睡,看不见的力量在活跃、改变一切”。读小说,要进入小说的世界,不能没有感知,也不能没有怀疑,没有诘难,没有哲思,不然只能被偶像所惑,被偏见所俘,被看不见的力量盲目地牵着走,在人云亦云中,“迷失自我”,重复着别人的故事。
二、批评的参照
当我们强调阅读的独特性或者说批评的独立性时,我们也充分地意识到,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并不意味着一定能进入小说的世界,更不一定能引领学生进入小说世界。丁帆与王尧对毕飞宇的《小说课》有这样的评论:时下的文学课教学效果不好,最根本的原因是很多专业教师“只有生搬硬套的‘文学原理’,而没有实践性的创作经验,敏悟的感性不足,空洞的理性有余”,而“反观作为作家的毕飞宇教授的作品分析,更具有形下的感悟与顿悟的细节分析能力,在上升到形上的理论层面时,也不用生硬的理论术语概括,而是用具有毛茸茸质感的生动鲜活的生活语言解剖了经典,在审美愉悦中达到人文素养的教化之目的。”两位主编的一抑一扬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对毕飞宇的评价,切中要害。但读《小说课》,我还特别关注我在上文所指出的阅读的独特性所蕴含的问题,因为在笔者看来,“人云亦云”的另一面,就是“自说自话”。
时下的文学批评,借“独立”之名,“自说自话”的现象很严重。尤其是对作品的判断和评价,严重一点的情况,是不看作品,只认作家,顺我者的作品就是“伟大”的作品,是“杰作”,逆我者的作品是“糟糕”,无“价值”。轻一点的,是“以我之见”,随性评判:有的拿所谓的理论框架一套,作品被牢牢套住,被塑成了“我”之形;有的干脆不做细致的文本分析,拿自己的标准一衡量,便一二三四、洋洋洒洒地发表自己的观点。毕飞宇在大学讲坛论小说,实在是要冒风险的。最大的危险,毕飞宇是清楚的,是“人云亦云”,对抗的方法,就是我们在上文所强调的那个“我”字。但是,自我的存在与认识,自我的丰富与提升,需要以他者为参照,更需要与他者的碰撞与交流。论小说也同理,要阐明“我”之观点,需要参照。对文学阅读,文学批评而言,领悟、顿悟确实很重要,但还不够,著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以充分的领悟去获取印象,这只是阅读的前半程……我们还要对这些纷繁的印象进行判断,将这些转瞬即逝的印痕变成坚实而恒久的思想”,而作出判断时必须要注意的重要一点,是“将每一本书与同类中最杰出的作品进行对比”。这里所说的“对比”,应该不仅仅是比较的意思,而是一种“参照”。文学批评不能止于印象,没有判断,没有思想。但判断需要参照,失却参照,就难以自省自知。歌德提倡世界文学,其根本的用意,也许就是要鼓励走出自我,拥抱他者,在世界性的参照中,以“异”为明镜,照亮自身。
有了参照,判断有可能就会少一点盲目。毕飞宇论小说,有不同的路径,有的时候先下判断,说这是一部“伟大的小说”,然后告诉你为什么说这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有的时候则逆向而行,先分析文本,指出这部小说的“精彩”之处,最后得出“伟大的”判断。我之所以不断重复“伟大的”这个词,是因为毕飞宇论小说,似乎有个标准:那就是非“伟大的”作品不评。“伟大”与小说的长与短无涉,就像“伟人”与人的高与矮没有直接的关系。毕飞宇这样做,我以为他有其用意,其一是想把读者引向好的书,引向“伟大的”书;其二是希望读者读经典,好好读几本“伟大的”书。美国的大卫·丹比写过一部书,题目就是《伟大的书》,副标题是“我与西方世界不朽作家的历险记”。毕飞宇的《小说课》,是在中外不朽作家的作品中历险,第一篇论《促织》,一开始就不由分辨地说“这部伟大的小说只有1700字”。这种不由分辨的断语是危险的,但毕飞宇迎难而上,第二段还加上一句:“《促织》是一部伟大的史诗”。这样的断语,如果没有分析,没有参照,往往有可能导向妄语。就我阅读的经验,当毕飞宇说到“伟大的史诗”,马上会联想到荷马史诗,也会联想到《格萨尔》,把1700字的《促织》说成是“伟大的史诗”,这是对我们常识的挑战,也是对我们认知的挑战。这样的挑战,容易动摇常识,动摇定见,但如果没有令人信服的分析,就容易导向盲目的判断。毕飞宇自然是明白这种危险的,为了证明《促织》的史诗性,也为了说明蒲松龄的艺术才华,他用屈原的《离骚》、曹雪芹的《红楼梦》作为参照:“说起史诗,先说《红楼梦》是比较明智的做法,它的权威性不可置疑。《红楼梦》的恢宏、壮阔与深邃几乎抵达了小说的极致”。好的小说,往往有好的开头。毕飞宇于是从《红楼梦》的开头讲开去,讲《红楼梦》史诗般的广博,史诗般的恢宏,讲开头的妙处。而通过《红楼梦》开头这样参照,他要突出的是:“我数了一下《促织》的开头,只有85个字,太短小了。可是我要说,这短短小小的85个字和《红楼梦》的史诗气派相比,它一点也不逊色。我只能说,小说的格局和小说的体量没有对等关系,只和作家的才华有关系。《红楼梦》的结构相当复杂,但是,它的硬性结构是倒金子塔,从很小的‘色’开始,越写越大,越写越结实,越来越虚无,最终抵达了‘空’。”(第7页)而“《促织》则相反,它很微小,它只是描写了一只普通的昆虫,但是,它却是从大处入手的,一起手就是一个大全景:大明帝国的皇宫: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第8页)。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批评参照的价值,大与小的突出比照,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小说的结构,小说的气势,把读者一点点引进小说的世界,随着阐释者的指点,实在而信服地感受到了或者说认识到了《促织》所含蕴的传奇性、悲剧性和抒情特质。读到最后,大多数读者会像我一样,不再去怀疑毕飞宇的判断:“作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蒲松龄在极其有限的1700个字里铸就了《红楼梦》一般的史诗品格” (第11页)。
在《小说课》里,毕飞宇的批评参照始终是在场的,比如谈《红楼梦》,他会不落痕迹地以海明威为参照,说“刘姥姥‘一进’大观园”,“我们看到了冰山的一角,它让我们的内省即刻涌起了对冰山无尽的阅读遐想。如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一样,它让我们的内心同样涌起了对情色世界无尽的阅读渴望。” (第7页)。谈汪曾祺小说语言的透明,他以古希腊的雕塑杰作《胜利女神》为参照。谈到《促织》中的那只鸡,他这样说道:“从促织到鸡,小说的逻辑和脉络发生了质的变化,因为鸡的出现,故事抵达了传奇的高度,拥有了传奇的色彩。” (见《小说课》第23页)话锋一转,他说起了《堂吉诃德》,说起堂吉诃德和风车搏斗,说“是蒲松龄发明了文学的公鸡,是塞万提斯发明了文学的风车。”这样的参照,具有一种特别的张力,在文本的内外建立起一种互为阐发的关系,既催生感悟力,又增强判断力。
三、阐释的力量
阐释,是一个需要特别谨慎使用的词,尤其是面对毕飞宇的《小说课》。上文说毕飞宇讲小说,谈小说,也分析小说,这里都涉及一个对小说的阐释问题。阐释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仿佛永远摇摆于过与不及之间。在文学批评中,有追求“客观”的,也有高举“主体性”大旗的;有通过阐释试图构建自己的批评理论的,也有通过阐释,试图推翻前人的判断与评说的。
对小说的阐释,我认为有一个问题需要首先明确,那就是对文本的态度。哲学家乔治·斯坦纳说:翻译,就是阐释。我有不少翻译的经验,面对文本,态度真的特别重要:崇拜原文是一种态度,比如当我面对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轻视原文也是一种态度,比如当我面对一部通俗的小说。我有过沉痛的教训,面对我崇拜的文本,我不敢翻译,深怕理解错了,翻译起来被完全困住了。而面对我轻视的文本,翻译得很快很随意,造成的恶果是漏译与错译。评小说,或者说阐释小说,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检视当下的文学批评,有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也有刻意奉承、专讲好话的。这两种情况,对文本实际上都不是很重视的,读与不读不重要,态度决定一切,批评的调子早就定下了。毕飞宇的《小说课》,也许对这些批评者或者阐释者来说,应该是一堂有参照意义的阐释伦理课:学会对小说本身的尊重。
毕飞宇是写小说的,知道写小说的难,他更知道:“对许多人来说,因为有了足够的生活积累,他拿起了笔。我正好相反,我的人生极度苍白,我是依仗着阅读和写作才弄明白一些事情的。” (见《小说课》扉页)对小说,他说看的很重,重得像命,也“看的很轻”,像玩具,“在摩挲,一遍又一遍”,有哲思,也有乐趣。基于这样的态度,他面对他要评的小说,确实是倾注了十分的尊重和难得的用心。在我看来,他对文学文本的阐释,有着别样的力量。
毕飞宇阐释小说有一种发现的力量 。小说的价值因其个性而存在,个性越独特,价值越大。读小说,必有理解之考验,小说的意义不是确定的,多比喻,多暗示,含混与多义是开放性的,呼唤的是想象,期待的是共鸣。当下的批评,喜欢去追踪作者的思想,或者说喜欢去归纳作者的思想,去划定作者历险的路径,把多拉向一,这样的一种批评取向具有“统一”的愿望,把多归于一,把开放导向封闭,无益于打开读者的想象空间,更无益于在文本的开放中去有所发现。一部伟大的书,如布朗肖所言,是一部“未来之书”,“趋向于书的未来”,需要读者或者阐释者“在一个作品里,除作者所见到的东西以外,还别有所见,辨明他所不知不觉放进去的东西以及他所不曾有意想到的东西。”别有所见,有所发现,这样的阐释不是接受性的,而是批评性的。在我看来,阅读者或者阐释者在与文本建立关系的那一刻起,应该对文本“表现出开放态度,并对他者的独特性表示尊重。”历史上的批评,往往出现带有定见、偏见的倾向,面对批评的作家或文本,常从既定的立场出发,对批评的对象缺乏尊重。这样的批评态度往往会影响批评者的开放性,而没有开放的目光,没有对批评对象的尊重,就难以有对他者独特性的发现。以此去看毕飞宇对小说的分析、阐释,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毕飞宇一直强调他是如何认真读小说,如何一遍又一遍地读,又如何认真对待小说的每个字的,去发现字背后的“东西”。在我与毕飞宇的交流中,他强调说作者的作品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读书也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地读。在他的分析中,我们常可看到他的指点,比如他谈鲁迅的《故乡》中的杨二嫂,谈杨二嫂的绰号“圆规”(见《小说课》第100-102页),毕飞宇对这个词的分析指向了认知,也指向了审美,其揭示的社会与历史背景、其蕴涵的反讽力量,其引发的审美乐趣,我敢说,十有八九是鲁迅难以料到的。比如《红楼梦》第六回“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这一句。在一般的读者看来,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可毕飞宇却告诉我们:“这18个字是金子一般的,很有派头,很有个性。它描绘的是凤姐,却也是刘姥姥,也许还有凤姐和刘姥姥之间的关系。这里头有身份与身份之间的千山万水。它写足了刘姥姥的卑贱、王熙凤的地位,当然还隐含了荣国府的大。” (见《小说课》第6页)“言语的存在,永远只为指向言语间的关系范围:各种关系投射的空间,一经划定,便折叠、合拢,再非现在所在。”文本的词句像一张网,构成的是关系,而关系决定了意义。一个好的阐释者,要进入文本,应该特别关注文本所建立的关系,要身临其境,在看似不变的文本中,看到作品中的关系是动态的,是生成的,不断变化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品才有可能趋向未来,向未来敞开,拥有新的生命。而一个用心的阐释者,就是要以自己的阐释与发现,去激活作品的生成因子,让作品处于不断的生成过程中,产生新的力量。
毕飞宇阐释小说有把读者拉向小说的力量。有批评家会强调阐释的客观性,把自己定位于居间的位置。一个批评家,能否居间,有无必要居间,不是此文关注的重点。我想指出的是,当下的文学批评,往往起着离间的作用,就像钱锺书批评的那些“拙劣晦涩的译文”:“拙劣晦涩的译文无形中替作品拒绝读者,他对译文看不下去了,就连原作也不想看了。这类翻译不是居间,而是离间,摧灭了读者进一步和原作直接联系的可能性,扫尽读者的兴趣,同时也败坏原作的名誉。”钱锺书的批评,可以用于对当下的某些批评的批评。批评的任务,可以有多种,但通过批评,通过阐释,吸引更多的读者去阅读,让文本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阅读与阐释中,延续并丰富其生命,应该是批评的应有之义。然而,读当下的一些批评文章,有不好好读文本、草率评论者,有好用术语、行文艰涩、故弄玄虚者。这两种批评都有离间读者与文本的坏处。毕飞宇论小说,不草率,不故弄玄虚。读他对小说的分析与阐释,会有一种冲动,想像他一样,去读小说,去重读小说,去发现小说的种种妙处。他对汪曾祺的《受戒》的解读与阐释,怎一个妙字了的:有对结构的把握,有对深意的挖掘,有对文本的美学之解,引着我们在作品所能抵达的极限处探险,仿佛激活了文本每一个字的生命。他对《项链》的解读,独特,深刻,他的改写的尝试与提出的十个问题令人深思,他的分析与我读到的法国人所写的对《项链》的批评视角很不一样,也大大超越了国内的意识形态化的阐释。其对《项链》的“‘文明的’悲剧”判断,对于法国批评者而言,应该说是一种具有发现性的阐发,读到此处,有一种放下毕飞宇的《读小说》,去看原文小说的强烈愿望。
读了《读小说》,我看到了小说家毕飞宇的另一面,除了他非凡的叙事能力,冷冷的幽默、对语言与美的极度敏感,更看到了他作为批评家的清醒与理性,感受到了他逻辑的力量和批判的力量。
许 钧 浙江大学
注释:
①⑤⑨⑫莫里斯·布朗肖:《未来之书》,赵苓岑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35页、281页、321页、322页。
②许钧:《肖像批评及其当代启示——读范希衡译〈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文艺研究》2017年第5期,第153页。
③毕飞宇:《小说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
④安托万·孔帕尼翁:《理论的幽灵——文学与常识》,吴泓缈、汪捷宇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页。
⑥丁帆、王尧:《建构生动有趣的全面阅读》,毕飞宇:《小说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前言第4页。
⑦转引自高奋:《走向生命哲学——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理论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8页。
⑧大卫·丹比:《伟大的书——我与西方世界不朽作家的历险记》,曹雅学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
⑩圣勃夫:《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范希衡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1152页。
⑪朱利安·沃尔弗雷丝编著:《21世纪批评述介》,张琼、张冲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导言”第10页。
⑬钱锺书:《林纾的翻译》,见罗新璋 、陈应年编:《翻译论集》(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776-777页。